文/朱萬章

佳日春秋共放船—居廉致楊永衍信札

文/朱萬章

居廉（1828—1904）是十九世紀(jì)名重一時的花鳥畫家，在嶺南地區(qū)影響甚巨。他字士剛，號古泉，別署隔山樵子、隔山樵人、隔山樵、隔山老人、隔山老叟、隔山老樵、隔山樵叟、羅浮道人、嘯月琴館主人、古泉老人、古老、老古等，廣東番禺人，與堂兄居巢并稱“二居”，皆以花鳥見長，兼擅人物、山水，出版有《居巢居廉畫集》《居廉扇面畫選》等。

居廉（1828—1904）是十九世紀(jì)名重一時的花鳥畫家，在嶺南地區(qū)影響甚巨。他字士剛，號古泉，別署隔山樵子、隔山樵人、隔山樵、隔山老人、隔山老叟、隔山老樵、隔山樵叟、羅浮道人、嘯月琴館主人、古泉老人、古老、老古等，廣東番禺人，與堂兄居巢并稱“二居”，皆以花鳥見長，兼擅人物、山水，出版有《居巢居廉畫集》《居廉扇面畫選》等。筆者曾于2007年撰寫出版了《居巢居廉研究》，今年再次修訂，出版了《對花寫照：居巢居廉畫藝》，對“二居”的生平事跡、藝術(shù)成就及其在晚清畫壇的地位作了全面論述。近日得見居廉一通信札，遂又勾起關(guān)注居氏書畫的興致。

和很多卓有成就的名畫家一樣，居廉在畫藝之外，兼擅書法，可惜其書跡傳世并不多。筆者曾見其寫贈艷村的《行書七言詩軸》（廣東省博物館藏）、寫贈柱臣的《行書七言詩團扇》（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和寫贈其弟子高劍父的《行書七言聯(lián)》（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及大量的繪畫題識和題跋等，多為行書，結(jié)體修長，似從米芾和趙孟中來，運筆瀟灑、氣韻連貫，頗具文章之氣。居廉的信札并不多見，筆者所見者為兩開，現(xiàn)藏廣州博物館，其書寫風(fēng)格與其扇面、對聯(lián)及立軸略有不同，顯得更為隨意，無拘無束。尤為難得的是，信札體現(xiàn)其藝術(shù)風(fēng)格之外的文獻價值，其書文曰：

風(fēng)物凄緊，寒云滿山，舊雨不來,茆齋誰共蒼頭。昨自山中還，言欖莊梅花盛開矣。萬枝禁雨，香凝不飛，知癯仙欲以待老詩叟踐風(fēng)約也。凌晨能命駕否？蕭伯瑤、潘蘭史皆詞壇健者，足下當(dāng)招之來預(yù)歲寒之盟，則公濟詠梅花諸篇又得坡公同為酬和矣。小固老樹著花亦無丑態(tài)，希順枉顧清談白飯青胸詰朝備及，弟擬補圖以記雅游，曲江詩云：一枝何足貴，憐是故園春?；坌娜水?dāng)會斯意此約。

椒坪先生足下，癸未十月弟居廉頓首。

鈐白文方印“古泉”。信札書寫在人物畫箋紙上，烏絲欄，畫箋題識曰：“玉壺月朗詠梅花，子柳畫，十二樓制?！扁j白文圓印“十二樓”。鑒藏印有朱文長方印“鄧又同藏書畫”和朱文方印“鄧又同”。 鄧又同為廣東順德人，長期寓居香港，從事教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及書畫收藏，出版有《學(xué)海書樓藏書目錄》《陳湛銓先生講學(xué)集》《清代廣東翰林考》《鄧和簡公奏議》等，曾將所藏書畫及鄉(xiāng)邦文獻捐贈給廣州博物館。此信札即是其捐贈文物之一。

收信者“椒坪先生”為楊永衍（1818—1903），字椒坪，別署添茅（茆）老人，廣東番禺人，工詩詞及畫，著有《添茅小屋詩草》六卷，所居曰添茅小屋、半園，后徙鶴洲，名鶴洲草堂。他是清末廣東文壇的重要人物，不僅長于詩詞文賦，在書畫方面也卓然有成，與兩廣文人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所居住的添茅小屋和鶴洲草堂是當(dāng)時文人雅集的中心，廣西文人于式枚（1853—1916），廣東詩人兼畫家張維屏（1780—1859）、黃培芳（1779—1859）、熊景星（1791—1856）、何翀（1807—1883）、袁杲、汪浦，學(xué)者陳澧（1810—1882）、陳璞（1820—1887）、潘?。?810—1865）等均觴詠其中，居巢、居廉兄弟也是?？?。信中“癸未”，為清光緒九年（1883），居廉時年五十六歲。信中“癯仙”，即倪鴻，字延年，號云癯，耘劬，廣西桂林人，工詩文書畫，著有《桐陰清話》《退遂齋詩集》《退遂齋詩集續(xù)集》。他宦游廣東多年，與楊永衍、居巢、居廉等交善，曾為居廉的《得壽圖》寫過題詠詩，居巢有《題倪云癯少尹珠海夜游圖》《癸亥三月暫歸會城寓齋對雨讀倪云癯少尉（鴻）詩卷感題三絕句（用李師中體）》諸詩，顯示其與“二居”交游甚篤；“蕭伯瑤”， 為蕭常（1835—1915），字伯瑤，廣東南海人，擅詩詞書法，著有《蕭亭詞》《蕭齋余事約刊》《海聲》等，為居廉寫過祝壽詩四首及《嘯月琴館壽言》；“潘蘭史”即潘飛聲（1858—1934），字蘭史，號劍士、獨立山人，別署老劍、說劍詞人等，廣東番禺人，近代有名的詩人，兼擅書畫，同時也是一個美術(shù)活動家，著有《說劍堂集》《兩窗雜錄》《剪淞閣隨筆》《老劍文稿》《柏林游記》《西海紀(jì)行》《天外歸槎錄》《泰西鐵路圖考》《香海集》等，與丘逢甲、居巢、居廉、伍德彝、寶筏、黃節(jié)、錢慧安、楊佩父、馬端西、吳昌碩、黃旭初、蒲作英、楊逸、顧翔生、姚伯鴻、沈心海、高邕、黃克明、馮夢華、潘叔和、金鞏伯、楊古醖、楊了工、郁屏翰、馬企周、朱紫翔、何詩孫、程瑤笙、張善孖、沙輔卿、王一亭、徐訥甫、洪庶安、汪仲山等人均有交游，但凡研究近代美術(shù)史（尤其是嶺南和海上畫史），潘飛聲都是一座不可繞過的重鎮(zhèn)。在蕭伯瑤和潘飛聲詩文中，均有多處記載與居廉、楊永衍交游事，如潘飛聲的《國香慢·楊椒坪招同蕭伯瑤、居古泉、陳柏心泛舟瑤溪,小憩是岸寺,登欖莊探梅,歸飲四薇花館。古泉作圖,屬余倚聲》《丙戌二月八日符子琴別駕招同陳古樵司馬、何一山貳尹、楊椒坪郡丞、蕭伯瑤山人、居古泉少尉、寶伐上人宴集約云樓》，蕭伯瑤的《符子琴別駕招同陳古樵司馬、楊椒坪郡丞、居古泉山人、何一山貳尹、伍懿莊觀察、潘蘭史典籍、寶伐上人等約云樓觀畫》。從他們的詩（詞）題可知，他們一起泛舟、探梅、賦詩、宴集、作畫、觀畫，演繹著傳統(tǒng)文人雅集的主要項目。居廉的這通信札，乃詢問雅集召集者楊永衍相約蕭伯瑤、潘飛聲等“詞壇健者”來“預(yù)歲寒之盟”，正可作為他們交游的佐證，與諸家詩詞可相互參照，了解晚清時期以楊永衍、居廉、潘飛聲為中心的交友圈情況。

信的主人楊永衍，比居廉年長十歲，與居廉交往最久，交情也最深。在居廉有上款的作品中，贈予楊氏的就有十?dāng)?shù)件，時間跨度從咸豐十一年（1861）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長達(dá)四十余年。楊永衍在作于光緒十三年（1887）的《嘯月琴館壽言》詩中寫道：“皓首論交四十年，盟同松柏老逾堅。菊花時節(jié)桃花浪，佳日春秋共放船?！币源四晟贤扑氖?，則二人訂交時間至少可上溯至清道光十七年（1837），此年居廉年僅十二歲，而楊永衍二十二歲。

在居廉的畫作中，隨處可見二人交往事，如居巢在居廉作于清咸豐十一年（1861）的《黃香月季》（香港攻玉山房藏）上題識曰：“辛酉冬仲，添茅小屋銷寒雅集，古泉為黃香寫照，老巢補月季一枝，以奉椒翁仁兄大人法鑒。巢并識?！狈从吵觥岸印迸c楊永衍雅集并為其作畫事。居廉在作于清同治三年（1864）的《桂花苔石》（香港攻玉山房藏）上題識曰：“甲子花朝，添茆小屋燕集，椒坪道兄出素冊屬寫苔石。翌日，梅生仲兄補桂花一枝，并請是正。古泉又識。”也反映雅集及作畫事。居廉在作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七月的《斗蟀圖》斗方（廣東省博物館藏）中題識曰：“添茅老人無半閑堂癖，然豆籬瓜架，時愛曳杖夜行，輒一云：蟋蟀秋聲，勝于鳴蛙兩部，余因畫贈三頭，正欲于昏上助其清聽耳。戊子七月隔山老樵居廉并記?！庇浧錇闂钍蠈懏嫛＞恿谧饔?890年的《花春四時》冊（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題識曰：“嘗與椒翁曳杖游海幢寺，草際見此花絢爛如錦，延綿山徑，山僧云：花至午后即合，侵晚則又盛放矣。歸而圖此，以記花之異。古泉?！庇涗浧渑c楊氏“曳杖游海幢寺”事。光緒十八年（1892）六月，居廉為楊永衍作《白苦瓜》扇面（廣東省博物館藏），并題識曰：“白苦瓜出龍山，色嫩味清，勝五羊市上舊種。邱仲篪寄贈數(shù)枚，可作案上清供，熟時宜配魚蝦，下酒物也。聞此瓜須種水邊，映照乃成白色，否則仍舊家碧玉耳。椒翁屬圖并記。壬辰六月，居廉?！庇涗浧錇闂钍侠L畫事。這些畫中題識，與信札一樣，是其交游的最直接資料，通常情況下，最是信而可征的。

當(dāng)然，在文獻中，也不乏二人交游的記載。除前述諸家詩文外，丘煒萲《五百石洞天揮麈》記載了兩人的一段趣事：居廉嘗舉二十四番花信索楊永衍題詩，欲難楊永衍，不想楊氏隨即賦詩，“為成絕數(shù)，如其畫數(shù)”，并使僮持示居廉云：“吾詩既往，君圖宜來?！庇谑蔷恿擦ⅠR繪圖，“乃成畫數(shù)，如其絕數(shù)”，并笑曰：“欲難楊椒坪，反為楊椒坪難矣。”一時傳為佳話。

楊永衍是當(dāng)時廣州文壇耆宿，居廉則被奉為晚清嶺南畫壇盟主。同時，居廉是一個職業(yè)畫家，而楊永衍又是一個家產(chǎn)豐饒的收藏家，故楊永衍既是居廉好友，又充當(dāng)了居廉的藝術(shù)贊助人。這種情況，頗似明代收藏家項元汴與仇英的關(guān)系。他們二人在詩書畫方面有著共同愛好，又同是鄉(xiāng)友，故能使這種關(guān)系維持長達(dá)半個多世紀(jì)。由于楊永衍與當(dāng)時廣東乃至廣西的著名文人交游頻仍，在書畫、文學(xué)及政商界都具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毫無疑問，這種影響力直接促進了居廉繪畫的傳播與推廣。因此可以這么說，居、楊交游一定程度上反映廣東主流文人對居廉及其畫藝的認(rèn)同，以至于后來居廉桃滿天下，“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陳樹人等也都曾一度追隨門下。所以，若這個角度來解讀居廉信札及其由此生發(fā)出的居氏朋友圈，其畫藝流播與影響的意義也就格外凸顯了。

（本文作者為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

責(zé)編/楊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