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和年過花甲的表哥在酒杯里回憶往事
表哥,今天和你對飲的時候,我想起十年前的
一次醉酒,那時候,老外婆健在
為了看我們喝酒,她把藤椅搬到了廚房
你過五十,痛風(fēng),執(zhí)意喝啤酒
看三十而立的我用牙齒啟蓋
你吃掉了蟹肉,把蟹腳留給我
興濃處,我們開始大聲猜拳,我們的喧嘩
含有啤酒豐富的泡沫,在外婆刀耕火種的皺紋里
犁開了春風(fēng)。我說表哥,愿賭服輸,不許耍賴
酒是公平的,我酒量不好,就給我好的運氣
你輸?shù)枚啵【破吭谀忝媲芭帕姓R
像你曾經(jīng)規(guī)劃整齊的歲月,只是
你忘記了開瓶器在哪?想打開的時候多么彷徨無助
回憶斟得太滿,生活從未為你稀釋痛苦的泡沫
你用筷子敲打著,在沉悶的回聲里微閉雙眼
開始歷數(shù)你生命中的女人,你說女人如酒的時候
帶著詛咒和痛惜。那些背叛也好,不舍也好
愛和恨,到頭來,也只是眼角的魚尾紋
動情處,你眼角泛起淚光,讓我措手不及
你混濁的眼睛曾經(jīng)為一些情事迷茫,如今卻在
回憶里越來越清澈。我想起那年你從部隊回家探親
讓我騎在你的脖子上,我戴著你的水兵帽
俯瞰你穿著?;晟赖娘S爽英姿,你偉岸的身軀向藍天
托舉著我,藍水兵的夢想一直照耀著我的童年
表哥,來,謝謝你帶給我的理想,我要跟你吹一瓶
盡管后來你退了伍,再也沒回到部隊,我視力不及格也參不了軍
但我用水手刀一樣的牙齒把剩下的啤酒瓶一一咬開
那是島嶼,那是軍艦,干了,波濤就在我們心中翻滾
表哥,別去惦記那些女人,有些酒你碰不得
你偏偏要惡作劇地用自己松動的牙齒去咬酒瓶,
你說每一瓶
新開的是不是曾經(jīng)醉酒的滋味?那些名字
已被你咬出了血,你的一縷苦笑讓我記掛了十年
表哥,如今你已年過花甲,耳順了
早為今天的痛飲準(zhǔn)備了痛風(fēng)的藥物
來,吹瓶,兄弟,我想讓你聽聽我的這十年
愛恨情仇沉淀出怎樣的一副好酒量?我要用
多出來的二十年的光陰托舉你,在我童年的回憶里馳騁
水手刀已經(jīng)鈍了,我剛要用不再堅硬的牙齒去咬瓶蓋
你卻從褲兜里掏出了開瓶器,這一刻我驀然發(fā)現(xiàn)
我們都老了,而去世多年的老外婆似乎還坐在老地方
現(xiàn)代菜根譚
下午三點,秘書端來工間咖啡
浮漾在杯口的奶泡,不經(jīng)意被他
吹出了太極的圖案
與天空齊高的落地窗外
云失守在三千點,玻璃幕墻上
蜘蛛人攀著不可預(yù)測的K線圖
關(guān)于霧霾的預(yù)警
又要做空周末的郊游計劃
婚姻的大盤,震蕩了大半年
只剩下藍籌的盟誓無法清倉
三點一刻,文件進出如花謝花開
他開始在花瓣上練習(xí)簽名
給報表冰冷的數(shù)字暖一段云水的趣味
繞過盆栽的多肉植物,開放的辦公空間里
一臺臺閃爍著頭腦風(fēng)暴的液晶屏前
一群肩周炎又在復(fù)制昨日的曲水流觴
他想起登山鞋還在免郵的路上
而醫(yī)院的診斷報告最快下周才能出來
下午五點,例行的高層吹風(fēng)會
總是從最新定制的高爾夫球桿開始
然后徐徐切入關(guān)于風(fēng)投與股改的正題
人生的瓦盆每天都被意見打破,也不見真空
猶如昨日之非與今日之是的辯論
當(dāng)抑郁癥和幻想癥又在體內(nèi)掐架
雁過寒潭,除掉鉆戒的手指
向圓桌上的地球儀私募一片桃花源
倒立的人
公園里,他是唯一一個
練習(xí)倒立的人
柔軟的草坪撐直著雙臂
雙腳微微搖晃著
和云彩有一個倒置的吻
剩下的頭顱無處安放
只有佯裝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
和螞蟻對視良久
沒有人能走進他的視線
他眼里只有一雙雙腳在天空飄著
像一個巨大的感嘆號
他立著人們的驚奇
如此醉心于對自己身體的小小叛逆
偶爾開口吼上幾句
沉悶的雷聲就從草尖上滾落
偶爾,他一邊倒立一邊看著歷史書
雙腳戳穿了某個朝代的宮殿
他騰出手來,翻開新的一頁
有風(fēng)的時候,他掀開的衣服鼓漲著
仿佛隨時都可以逃脫地心引力
日月也為他顛倒
我有時看見他倒立,就舍不得離開
一直盯著看了很久,忍不住向天空伸直手臂
卻觸到了柔軟的草坪
我的雙腳沾滿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