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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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與唐代禪宗的傳承
□趙娜
在唐代禪宗史上,嵩山是禪宗在北方傳承的重鎮(zhèn)。在《宋高僧傳》中曾以“曹溪能、嵩山秀”作為南、北禪宗的代稱。終唐一代,嵩山地區(qū)禪師輩出,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北方禪宗的代名詞之一,該地區(qū)禪宗的發(fā)展可分為以下階段:第一階段,唐高宗至玄宗朝,弘忍的弟子神秀、慧安傳承禪法,洛陽、長安兩京地區(qū)為禪宗發(fā)展的重心;第二階段,唐玄宗至代宗朝,以普寂、義福傳承神秀一系為主導(dǎo);第三階段,唐德宗朝之后,江西、湖南逐漸成為禪法重心,嵩山的影響力下降,逐漸成為受戒場所。
唐高宗至玄宗朝,借用政治的力量,弘忍門下的一批知名禪師被詔請到洛陽,居住在嵩山地區(qū)的寺院中,代表者為神秀與慧安。武則天時期,神秀被詔請入洛陽內(nèi)道場,“時王公已下,京邑士庶競至禮謁,望塵拜伏,日有萬計。洎中宗孝和帝即位,尤加寵重”(贊寧:《宋高僧傳》卷八,中華書局1987年,第177頁),神秀被尊為“兩京法主、三帝之師”,在神龍二年(706年)去世時,士庶皆來送葬,服喪服者,名士達官數(shù)不勝數(shù)。神秀雖未直接入住嵩山的寺院,但他推動了弘忍禪法在洛陽地區(qū)的傳播,也使同門慧安,弟子普寂、義福繼續(xù)受到優(yōu)待,“神秀所傳禪法,隨之上升為官禪,達摩法系也被公推為禪宗的正統(tǒng)所在,直到‘安史之亂’前的約五十年中,一直在禪思潮中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4頁)。
慧安,又稱惠安、老安,貞觀年中入弘忍門下得禪門心要,被弘忍贊為可傳其道的十大弟子之一,麟德年中被高宗詔請而不奉詔,遍游名跡,至嵩山,認為是可居之所,此后大批禪者從之,曾為嵩山神授菩薩戒。懷讓、坦然曾到此拜訪,有“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的機鋒問答,此后懷讓辭別慧安,參拜慧能,方有慧能問詢“何處來”,懷讓答復(fù)“嵩山安和尚處來”,慧能再問“什么物恁么來”,懷讓再答“說似一物即不中”的經(jīng)典問答。久視元年(700年),與神秀一并被武則天詔請入內(nèi)道場,同被器重,宗密在《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卷三中稱贊其“道德深厚,志節(jié)孤高,諸名德皆難比類”。另據(jù)《楞伽師資記》記錄,“唐朝荊州玉泉寺大師,諱秀;安州壽山寺大師,諱賾;洛州嵩山會善寺大師,諱安;此三大師,是則天大圣皇后、應(yīng)天神龍皇帝、太上皇,前后為三主國師也”(凈覺:《楞伽師資記》,《大正藏》卷八五,1290a)。《全唐文·二宗禪師贊》也說“安贊天后,寂佐玄宗”,肯定慧安在武則天時期的禮遇。神秀去世后,慧安還曾住持神秀所居的荊州玉泉寺。神龍二年(705年),唐中宗賜紫袈裟,再次詔請入內(nèi)道場供養(yǎng);次年,又賜摩衲?;郯埠蠓祷蒯陨缴倭炙?,世稱老安國師?;郯苍群笕胱♂陨缴倭炙屡c會善寺,兩寺也是北方禪宗發(fā)展的重鎮(zhèn)。
《景德傳燈錄》卷四記載,神秀傳法弟子有19位,其中和嵩山地區(qū)關(guān)系密切的有義福、普寂和敬禪師。
義福與普寂為神秀門下兩位大匠,其中義福將神秀北宗禪法從洛陽傳播到長安,普寂則繼續(xù)在洛陽推動北宗禪的發(fā)展。兩人皆被贈與“國師”之號,分為“兩京法主”。
義福與嵩山的關(guān)系頗為密切,在求法時曾從洛陽福先寺杜朏門下,投奔到嵩山少林寺法如門下,但恰逢法如逝世,后投到神秀門下,隨同其師被詔請到洛陽。神秀在洛陽去世時,身邊可傳法者只有義福。義福后住在嵩山嵩岳寺,并從此寺被邀請到長安,安居在終南山化感寺,后移居慈恩寺,開元十一年(723年)跟隨玄宗車駕前往洛陽,經(jīng)過蒲、虢二州時,“刺史及官吏士女皆赍幡花迎之,所在途路充塞,拜禮紛紛,瞻望無厭。以二十年卒,有制謚號曰大智禪師,葬于伊闕之北,送葬者數(shù)萬人” (贊寧:《宋高僧傳》卷九,中華書局1987年,第197頁)。義福從洛陽顯名,從嵩山嵩岳寺出發(fā),把神秀北宗禪學(xué)傳播到長安等地,逝世后又歸于洛陽,以其在朝廷中的聲望,使洛陽與嵩山嵩岳寺成為北宗禪的發(fā)展基地。
普寂,被認為神秀的第一高足,在《楞伽師資記》中列舉從劉宋求那跋陀羅三藏至唐代歷代傳承正法的大師,其中普寂為第八代傳人。在北宋成書的《宋高僧傳》中,也說“神秀禪門之杰,雖有禪行,得帝王重之無以加者,而未嘗聚徒開法也,洎乎普寂始于都城傳教二十余載,人皆仰之”。此文出現(xiàn)于《唐京兆慈恩寺義福傳》中,可見對普寂的重視。在南宋祖琇編訂的《隆興編年通論》中,才把義福與普寂并稱,表述為“至義福、普寂,始于京城傳教二十余年,人皆仰之”。普寂在年少時曾隱居在嵩山中,后亦探尋少林寺法如禪師,終投到荊州神秀門下,七年后,又回到嵩山。長安年間,在嵩岳寺剃度。神秀去世后,唐中宗下詔讓普寂繼續(xù)統(tǒng)帥僧眾,傳播佛法。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年),詔住洛陽敬愛寺,兩年后,居于洛陽興唐寺。開元二十七年,在興唐寺去世。他與嵩岳寺?lián)碛胁唤庵墶?/p>
成書于后唐的《祖堂集》中記載普寂的弟子唯有懶瓚1人,北宋的《宋高僧傳》中記錄傳法弟子11人;另一部北宋典籍《景德傳燈錄》中記載普寂的傳法弟子有24人;元代的《佛祖歷代通載》中言,普寂門徒萬人,升堂者63人,廣布兩京、湖南、湖北、江蘇、河北、山東等地。成書時代越晚,普寂弟子越多,從中可見普寂一系在后世的影響力。其中與嵩山關(guān)系密切的知名者有一行禪師,遇普寂后悟道,居住在嵩山嵩陽寺,后因玄宗詔請成為金剛智、善無畏等人翻譯密教經(jīng)書的助手,復(fù)為唐密傳人,所發(fā)明的“渾天黃道儀”更為唐代天文成就代表。另有少林寺同光,二十余年往來于嵩山少林寺與其他寺之間,教化一方。
敬禪師為敬賢,也稱景賢,居住在嵩山會善寺?!独阗熧Y記》中神秀叮囑普寂、敬賢、義福、惠福等,照世間燈,傳北宗法,“天下坐禪人,嘆四個禪師曰:法山凈、法海清、法鏡朗、法燈明”(凈覺:《楞伽師資記》,《大正藏》卷八五,1290b),是神秀門下四大弟子之一,位次在普寂后,義福前,可惜在后世“僧傳”與“燈錄”中皆未收錄。只在李華撰寫的《玄宗朝翻經(jīng)三藏善無畏賜鴻臚卿行狀》與海仁睿的《無畏三藏禪要》中曾記載敬賢與“開元三大士”之一善無畏討論佛法,論述大乘佛學(xué)精要,并從善無畏處受菩薩戒。另據(jù)《嵩山會善寺景賢大師身塔石記》中,可知神龍年間,唐中宗曾詔請敬賢入洛陽講道,多次來往于嵩山與洛陽間,開元十一年(723年)于會善寺去世,門人有法宣、慧獻、敬言、慧林等。
關(guān)于慧安一系,唐代宗密在《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中記載慧安有4位弟子,皆道高名著,分別是騰騰和尚(即仁儉禪師)、自在和尚、破灶墮,另有一俗家弟子陳楚章。成書于后唐時的《祖堂集》只記述騰騰和尚與破灶墮2位慧安弟子。成書于北宋的《景德傳燈錄》中則記載有6位:洛京福先寺仁儉、嵩岳破灶墮、嵩岳元珪、常山坦然、鄴都圓寂和西京道亮,其中前三人的傳記被收錄。雖記述不同,但大致可以看出,慧安禪法的傳承主要在嵩山地區(qū),他與神秀共同推動了以洛陽為代表的北方地區(qū)禪法的普及,他們的弟子又進一步奠定了嵩山作為傳法中心的地位。
破灶墮與元珪的傳記皆見于《宋高僧傳·感通篇》,因為神靈受戒而聞名,其中元珪先居住在嵩山閑居寺,從慧安悟道后居住在嵩山龐塢中,在此為嵩山山神受戒并講解禪法,名聲大震。直至北宋時,嵩山珪依然享有盛名。據(jù)《隆興編年通論》卷十五記載王安石曾感嘆,自孔孟之后,傳道者寥寥,張方平對答,實際上有不少人在傳道,“南岳讓、嵩山珪、馬祖、石頭、丹霞、無業(yè),若此類,孔孟之教轡勒不住,故歸釋氏矣”,王安石深以為是。張方平所提到的皆為唐代知名禪師,除元珪外,其他皆為南宗禪師,在南宗禪盛行的北宋,元珪尚能與上述禪師并舉,可見其影響力。
自武則天時期神秀、慧安進入洛陽內(nèi)道場,至唐代宗朝間的六七十年間,他們的弟子與再傳弟子在嵩山與洛陽成為全國或一方領(lǐng)袖,嵩山成為天下喜禪者的集聚地。其中會善寺、嵩岳寺、閑居寺、嵩陽寺、少林寺等寺院更成為禪客們的朝圣之地。由于洛陽在唐代中期前是不亞于長安的政治中心,上述居住嵩山的禪師們,也多受到朝廷或當(dāng)?shù)厥考澋淖鸪纾?jīng)常出入于洛陽內(nèi)道場或城中與附近的寺院,他們“進則入洛陽城,退則隱嵩山中”,提升了嵩山的影響力。
唐代宗、德宗朝,北方仍以長安與洛陽兩京地區(qū)為禪宗傳法中心,但隨著南宗禪影響力的擴大,尤其是馬祖道一和石頭希遷門下弟子眾多,在當(dāng)時形成“自江西主大寂,湖南主石頭,往來憧憧,不見二大士為無知矣”(贊寧:《宋高僧傳》卷九,中華書局1987年,第209頁)。至唐憲宗、穆宗時,馬祖與石頭門下弟子與再傳弟子開創(chuàng)出南宗禪發(fā)展的新局面,在《宋高僧傳》中多次描述“自大寂去世,其法門鼎盛,時無可敵”(同上,第250頁);“于時天下佛法極盛,無過洪府,座下賢圣比肩,得道者其數(shù)頗眾”(同上,第251頁);“天下禪宗如風(fēng)偃草”(同上,第236頁)。然而,嵩山的影響力仍在,不少禪師參學(xué)悟道前后都有游嵩山的經(jīng)歷。惟忠在代宗時游嵩山時見神會法嗣而釋疑,馬祖道一的弟子惟寬于德宗貞元十三年(797年)在少林寺“感化非人”,此后十年間來往于嵩山與洛陽衛(wèi)國寺、天宮寺等。憲宗元和四年(809年)被詔請入長安安國寺,把馬祖禪法傳播到洛陽、長安等地,門下弟子千余人,得道者39人。
在《宋高僧傳》中還記載了馬祖與石頭門下弟子不少在嵩山受具足戒。石頭一系中:其一,玄宗開元末年天皇道悟15歲出家,23歲到嵩山受具足戒,33歲參見石頭,他門下支系為龍?zhí)冻缧拧律叫b——雪峰義存——云門文偃,文偃創(chuàng)立云門宗。其二,唐文宗大和元年洞山良價21歲嵩山受具足戒,后拜訪馬祖弟子南泉普愿、溈山靈佑,終在云巖曇晟門下悟道,“洞山玄風(fēng)播于天下”,與弟子曹山本寂共同開創(chuàng)曹洞宗。其三,唐文宗大和年間石霜慶諸23歲在嵩山受具足戒,后遇道吾圓智得道,居住石霜山受禪客追捧,得“石霜枯木”之號,弟子各行教化,去世后獲謚“普會大師”。禪門“五宗”,皆誕生于南方的云門宗的先師、曹洞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都曾在嵩山受戒,此為南方禪學(xué)與北方嵩山的莫大淵源。
馬祖一系有:其一,南泉普愿,代宗大歷年間拜謁嵩山會善寺暠律師受具足戒,后投到馬祖門下,成一代宗師,去世時,900余人“布衣墨巾泣血于山門”。其二,普愿的門人趙州從諗落發(fā)后,亦往嵩山會善寺琉璃壇受戒,從普愿處悟道后,在河北趙州傳道,為在北方傳播南宗禪的代表禪師。其三,秦望山圓修,年滿從嵩山會善寺受具足戒,后遇馬祖的弟子百丈懷海而悟道,居住在秦望山,世稱“鳥窠禪師”,感化杭州一帶。其四,懷海的另一弟子杭州大慈山寰中,26歲在嵩山受具足戒學(xué)習(xí)律部,在大慈山居住后,“四方僧侶參禮如云”,獲敕封號“性空大師”。其五,棲心寺藏奐禪師,師從馬祖弟子五洩山靈默,憲宗元和年間成年后前往嵩山受具足戒,曾在洛陽長壽寺顯示神異,去世后,獲贈“心鑒禪師”封號。其六,徑山洪諲,22歲前往嵩山會善寺受具足戒,師承百丈懷海的弟子溈山靈佑,門下弟子千人,唐僖宗賜所居寺院名為“乾符鎮(zhèn)國”,賜紫袈裟,吳越國王錢氏請賜“法濟大師”之號,洪諲之道在兩浙地區(qū)風(fēng)行,去世后得賜“歸寂大師”之號。
至五代時,仍有不少人選擇到嵩山受戒,如后梁時明福寺彥暉年滿在嵩山少室寺受具足戒,居遁在嵩山受具足戒后參訪翠微后學(xué);后唐時相國寺貞峻18歲時在嵩山會善寺戒壇院受具足戒;后漢洛陽天宮寺從隱成年后往嵩山受具足戒。
事實上,并非唐德宗后,嵩山在禪宗影響力被削弱,才突顯其“授戒所”的身份。它在唐代律學(xué)界實際也占據(jù)一定地位。玄宗開元年間嵩山賓律師幫助東塔律的創(chuàng)始人懷素解釋戒律新義;長安的安國寺以律學(xué)聞名,居于此寺的藏用律師曾以嵩山空公為師,后在洛陽城中研究戒律學(xué);憲宗元和年間開元寺允文律師23歲時從嵩山臨壇大德遠和尚受戒。嵩山鎮(zhèn)國道場僧人定賓撰寫二卷《四分比丘戒本疏》與十卷《四分律疏飾宗義記》廣為流傳。
成為南宗禪師們的“授戒所”,嵩山也關(guān)涉著禪宗的法系傳承。在《大智度論》卷十三明言“出家修戒,得無量善律儀,一切具足滿。以是故,白衣等應(yīng)當(dāng)出家受具足戒”, 獲得度牒,受具足戒,是成為真正比丘或比丘尼的必要條件。擁有授具足戒權(quán)力的寺院和高僧大德需要由官方認可,而被認可者多半為專門性授戒寺院(如唐代長安的安國寺),或備受推崇的寺院(如嵩山會善寺)。在《宋高僧傳》中,除了籠統(tǒng)表述在“嵩岳”或“嵩山”受戒外,多專指在嵩山會善寺受戒。會善寺戒壇院敕建于唐代宗大歷年間,是嵩山代表性戒壇之一。僧傳中涉及的到會善寺受戒的馬祖與石頭門下弟子,不少生活在百丈懷海之后,而懷海在禪學(xué)界的重要貢獻之一在于創(chuàng)立“不循律制,別立禪居”的禪門清規(guī),突顯禪門的獨特性,禪宗大行。然入得禪門,遵循禪門清規(guī),并不完全等同于擁有了官方認可的出家資格,在不同時期的禪門中都存在大量未受具足戒、未獲得度牒的“禪客”。只有持有度牒,得到被官方認可的、擁有受戒資格的寺院中接受具足戒,才算是真正的成年“出家人”。因而,無論唐后期以后禪師在語錄或“公案”中如何標榜“棄佛教或戒律如敝屣”,真正的禪宗法系的傳承人都需要接受具足戒。
嵩山在唐代禪宗史上的地位轉(zhuǎn)變,是禪學(xué)在北方地區(qū)發(fā)展的縮影,反映出北方禪宗的發(fā)展與政治當(dāng)局關(guān)系頗為密切。因洛陽發(fā)揮的政治作用突出、官方詔請、地方當(dāng)局支持時,嵩山地區(qū)的禪宗便呈現(xiàn)出繁榮態(tài)勢,而上述有利因素被削弱甚至消失時,發(fā)展便趨于遲緩,甚至需凸顯新的角色。當(dāng)身居南方山林中禪師不斷提出自由、新穎的見解,南宗禪便逐漸成為了禪宗的主流。
說明:本文系2015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8-10世紀河南地區(qū)禪宗研究”(2015-QN-544)階段成果之一。
(作者:河南省洛陽市河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講師,郵編47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