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汽車攀登到唐古拉山巔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我們從昆侖山下格爾木啟程時東方天空剛吐出曙色。此刻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世界屋脊風不安靜,更遠的鷹,高飛在云之上,從容地延續(xù)著神秘的生命。汽車停在公路邊一塊巴掌平地上,跟隨我的車同來的張團長對我說,小王,帶我去感謝多吉頓珠阿爸。說著他將一個紅紙包遞給我。我指著山彎里一頂矮矮的、牦牛繩編織的蘑菇狀帳房,對團長說,那就是老阿爸的家。
一個率領著浩浩蕩蕩數百輛軍車馳騁在世界屋脊上的汽車團團長,為何去拜謝一位深山里的藏族老人?這要從我與老人的那次相遇講起。那是一場美麗的六月雪,盡管它降下時是那么輕柔,但還是旁若無人地砸疼了我的心。從我車上卸下來的三噸半戰(zhàn)備物資,令老人走出他溫暖的帳房,像我一樣成了風雪之夜的守山人……
我所屬的五十九號車技術狀況在連里算是好的,所以經常單車執(zhí)行任務,可是沒想到那天傍晚行駛到唐古拉山上突然拋錨。眼下無法修復,帶隊的副連長當即決定,卸下承運物資,聯(lián)系兄弟連隊將拋錨車拖回駐地修理,我留在山上守候。副連長給我安排了足夠的干糧后,用溫和的口氣給我下了命令:“估計你三五日不會餓著渴著。人在物資在!我們會安排人盡快上山救援。你壓倒一切的任務是守護好這些戰(zhàn)備物資,一斤一兩也不得缺失!”我明白,一車物資三噸半,可我肩上的責任比這還重。
那個年代,西藏不通火車,空中也是禁區(qū),大量物資全靠汽車運輸。我們這些汽車兵追日趕月地在世界屋脊上跑車,汽車輪子把公路都摩擦得發(fā)燙、變軟,誰都恨不能再借別人的手腳,一個人開上兩臺車跑。偏偏就在這運輸吃緊的當口,我的車拋錨了。車上裝的是運往邊境某地的食品,卸下來的貨物碼得四方四正地堆放在公路邊,像被時間擱淺在渡口的一片孤舟。
唐古拉山的夏夜,沒有任何方向的風像一根根無法拔掉的刺,攪亂了山的影子。高原入睡了,我槍膛里的子彈醒著。我守在山上的第三天黎明,一場防不勝防的六月雪突然降臨。雪落地就化成水,物資垛雖有篷布掩蓋,那也只是遮了個頂端,雪被風旋著從四面八方浸澆著。就在這時候,一個黑影自遠而近地朝我移動。確切地說,它幾乎是與風雪同時來到我眼前。偷襲者總是披著夜幕行事,果然會讓我遇上?槍的扳機不能輕易扣動,我只是端著槍厲聲喊道:誰?站??!接應我的是一句暖心的藏族佛僧“六字真言”,然后才是一句半生不熟的漢話:“藏家的親人莫要驚慌,感恩金珠瑪米的信徒來到了你身邊!”只見一位頭戴藏家鴨舌帽的老人雙手合十地站在了我面前。他銀須蓬嘴,背著杈子槍。他用手指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額頭,將吉祥如意撣向我,然后指了指身后,我這才看清不遠處站著一頭牦牛,黑乎乎的像一座小山包。
我就這樣在深感無助的時候,認識了多吉頓珠老人。他一站在我面前就火急火燎地說:快把你的這些寶貝蓋好,夏天的雪一挨上風就成了水,不能打濕了金珠瑪米的貨物。說著他從牦牛背上拽下來一卷牦牛線毯子,幫著我把物資垛包掩得嚴絲合縫,活像一間結實的小帳房。在突然遭遇風雪,一時無所適從時,這間帳房成了我的港灣。
我和多吉頓珠交談后,得知這位看起來身板硬實干活麻利的漢子,卻是一位年過半百的孤寡老人。他不知道父母是誰,也不記得自己出生在何年何月,只聽別人似是而非地講過,他被父母遺棄在羊圈時干瘦得像一只餓壞了的小貍貓。好心的拾荒老人才讓把他抱到自己的巖洞里,用撿來的散亂羊毛裹住了他,收養(yǎng)他做干兒子,給他起名多吉頓珠。才讓老人身無分文,心卻是滿滿的。他總是挨凍受餓,卻不讓多吉頓珠受半點委屈。才讓老人去世那年,十歲的多吉頓珠將老人掩埋在巖洞邊的向陽山坡上,他說不忍心遠離阿爸,兒子要為阿爸守墓。阿爸走了,多吉頓珠依然窮得常常吃百草充饑,飲山泉解渴。山里無定的野風凄雨竟然把他錘煉成一個鐵塔似的硬漢子。進藏的解放軍在草原駐扎后,有心把他安排到一個牧村去住,性格像牦牛般倔強的他堅持要住在巖洞,給阿爸做伴……
夜里我和多吉頓珠阿爸一同守護物資。我挎著沖鋒槍,他身背杈子槍,一軍一民,藏漢聯(lián)防。風雪暴烈,大山沉靜。那是我們一同守山的第一夜,我繞著物資垛巡視一圈,發(fā)現離我們兩米開外的地方蹲著一個黑影,便問阿爸那是什么。他笑笑:它是我的伙伴,從現在起它也是你的伙伴。說著他打了聲口哨,招招手,那黑影就走到了他跟前。原來是一只藏獒。阿爸蹲下去拍拍藏獒的腦袋,對它嘀咕了幾句什么。我略有知,好像是說金珠瑪米是咱自家人一類的話。藏獒便過來舔了舔我的軍鞋,算是認了我。我和阿爸守護戰(zhàn)備物資,藏獒給我和阿爸放哨。
我在唐古拉山守護物資的五天里,和多吉頓珠阿爸形影不離。白天,我把連隊留給我的干糧送到老人帳房里,做成藏漢兩個民族風味的飯食,共嘗生活的甘甜。提起那風味飯,那是我今生今世也難忘的飯食!就地取材,自己動手。阿爸現宰一只羊,他掌勺我做助手。兩只像小盆盆一樣的藏家木碗里,羊肺幾片,羊肝幾尖,羊肚幾條,嫩鮮鮮的羊頭肉多多。我們連隊烙的鍋盔餅,泡在滾燙的汪湯里,阿爸再給湯里點兩勺酥油茶,那個美氣呀,還沒吃到嘴里香味就滲滿了全身每個毛孔。我對阿爸說,咱倆是軍民魚水一家人!他笑笑說,不,還是叫粗茶淡飯藏漢親。在我們吃飯的時間里,阿爸總會指派藏獒幾次到公路邊去巡看物資。我真佩服,藏獒怎么讓他馴服得那么聽他招呼!
我走下唐古拉山后,突然萌發(fā)了按捺不住的創(chuàng)作欲望。那時我已經是文學青年了,在不少報刊發(fā)表過作品??墒窃谑卦谔乒爬降哪切┤杖找挂?,我竟沒有想到要寫點什么,心思全凝聚在槍膛里?,F在下山了,好像只是一瞬間,靈感爆發(fā),一夜之間就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是多吉頓珠說過的那句話《粗茶淡飯藏漢親》。我的這篇散文刊登在我們部隊的油印小報上,團廣播室也反復播送過。張團長就是看到這篇散文后才專程趕到唐古拉山……
我領著團長來到多吉頓珠阿爸的帳房前,只見門簾上吊著一只藏靴——這是阿爸自己做的暗號,告訴找他的人他放牧去了。我們轉身往右邊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老人在草灘上放羊。他大步朝我走來,人還未到聲音就像洪鐘般傳過來了,是一句在藏區(qū)流傳很廣的諺語:“怪不得早晨山畔的雪蓮花開得那么艷眼,原來是尊貴的客人上門來!”他張開的手像虎鉗一樣抓住我的手,搖得我的身子直打晃。我趕忙把今天的特殊客人介紹給他:“這是我們汽車團的張團長,他特地從格爾木趕來感謝您對我們親人般的支持!”阿爸忙擺動著手說:“草原上每一朵格?;ǘ际且蛄私鹬楝斆椎臐补嗖砰_放,我就是把這身老骨頭搭上做點事也是應該的!快不要一家人說兩家話了!”張團長雙手把那個用大紅紙包著的感謝信遞給多吉頓珠老人。感謝信是我們汽車團的藏語翻譯用藏漢兩種文字寫成的。然后,他雙腳并攏,立正,舉起右手,恭恭敬敬地給阿爸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我站在團長身后,也將右手舉到帽檐上……
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世界屋脊上,兩代軍人像從天上舉起凝重的手臂,為西藏送去的這個軍禮,誰能描繪出它的金貴,又有誰能想象出它的芬芳!此刻,太陽穿云而出,唐古拉山通體閃爍著透亮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