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黃玉貴的嘴唇被螃蟹夾住的時候,他正做著一個自己已經(jīng)返老還童的美夢。他被疼痛折磨醒后,費了很大勁才把螃蟹扯下嘴唇,而他的嘴唇已腫得像掛了兩條巨大的蠶蛹。
接著,八家子村又有個男孩的卵子在睡覺時被螃蟹夾住了。這下夾得可不輕,螃蟹抱著視死如歸的信念就是不松開鉗子。最后,只好把螃蟹的鉗子剪斷,輕輕敲碎鉗子才保住了男孩兒傳宗接代的寶貝。不過,那男孩兒的卵子卻已腫脹得像羊卵子一樣大,吊在褲襠里疼得直哭。
1931年這個秋天,綏芬河突然變了臉。它一下子就變成了螃蟹的王國。螃蟹多得滿河套都是。開始,八家子村民還慶幸地以為這是老天爺眷顧他們,驅(qū)趕來這么多螃蟹給他們改善伙食呢。村民隨便弄只死貓死狗死豬塞進草袋扎上口,拴在繩上扔進河里,不出半個時辰拽上來,草袋上就扎滿了碗大的螃蟹。村民便揣著空前的喜悅,甩開腮幫子啃螃蟹。
可后來情形便有些失控了,螃蟹目中無人地邁著八字步優(yōu)哉游哉地橫行到了岸上。一時間苞米地里、黃瓜架下到處都是螃蟹,有的干脆爬到了廚房的灶坑旁。
螃蟹成災(zāi)了!
八家子的百姓就有些惶恐不安了。教私塾的老先生黃玉貴自從在自家火炕上被螃蟹夾了嘴唇后,便面色憂郁地哀嘆:“天降兇兆?。◇π窓M行,世道要變了。螃蟹夾住我這老朽的嘴唇,是不想讓我喘氣,天要收我了!夾住幼男的卵子,那是老天要斷了我華夏傳宗接代的香火呀!看著吧,就是當(dāng)朝不出禍國殃民的奸佞,那也要遭受外夷的侵略!”
到了9月18日,黃玉貴的話居然應(yīng)驗了。從牡丹江傳來小日本炮轟沈陽北大營的消息。而這時,滿地橫行的螃蟹竟然一夜間蹤影全無了。
沒幾天,黃玉貴在外讀書的侄子黃立柱回了村。他找到村長胡虎,張羅著要籌辦新式小學(xué)。而這時黃玉貴好像茅房上的秋草,衰老了許多,雖然心還沒枯死,卻再也無力挺直身子了。他無心再去私塾給學(xué)生上課了。胡虎就答應(yīng)了黃立柱,辭退了黃玉貴,讓他侄子黃立柱改教新式課程。
這年臘月,天格外地寒冷。雪也格外地大。嗚嗚惡嚎的東北風(fēng)像剛從魔瓶里逃出的魔鬼似的,發(fā)瘋地攪起漫天大煙炮,肆虐地撕咬、摧殘著關(guān)東大地上的一切生靈。八家子屯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不是凍傷了手腳,就是凍掉了耳朵和腳趾頭。實在挨不過的人們袖著手,咬牙切齒地咒罵:該死的老天爺!簡直要了莊戶人的老命!
八家子面河背山,河是綏芬河,山是麻達山。東面一公里就是蘇聯(lián)邊境線。
這個該殺的臘月,沒人再敢隨便出遠門了。不是怕大煙炮凍掉了下巴,而是惶恐中傳來了日本軍隊越來越迫近的消息。木訥的莊戶人就想逃命,可是往哪兒逃呢?聽說沈陽被日本軍隊占了,哈爾濱被占了,牡丹江也被占了?;仃P(guān)里老家的路被堵死了。人又沒有鳥兒那樣的本領(lǐng),翅膀一扇就能飛回關(guān)里老家。
黃玉貴見天往地上吐唾沫,不是咒這該死的鬼天氣,就是罵該殺的日本人。
這天,小學(xué)的燒柴沒了,黃立柱戴上灰色的狗皮帽子,領(lǐng)著幾個年齡大的男學(xué)生,拉著冰爬犁,頂著漫天的大煙炮上麻達山砍柴。站在麻達山半山腰,綏芬河邊的八家子盡收眼底。當(dāng)黃立柱剛揮刀砍倒一棵樺樹時,西邊就傳來了轟隆隆的巨響?!按蚶琢耍±蠋??!笔臍q的學(xué)生劉軍喘息著停下砍刀,眨巴著豆眼說?!昂f!夏天才打雷呢,哪有大冬天打雷的?”黃立柱嗔他。但這隆隆的聲音,確實像打雷的聲音,黃立柱直起腰來,緊張地朝西邊天空張望。他識得這種聲音,那是飛機的轟鳴。接著,他眼底的西邊天空出現(xiàn)了兩架飛機。
“大鳥!大鳥!”劉軍驚呼。
飛機在西邊的縣城上空扔開了炸彈,黑色的火光和煙柱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騰空而起。
“不是大鳥,是飛機!日本人的。”黃立柱說。
“飛機拉屎了!”劉軍自作聰明地說。
“什么拉屎,那是飛機在扔炸彈,能炸死人的!”黃立柱面對這些什么也不懂的學(xué)生,真是哭笑不得。
接著,飛機往幾乎所有村莊都扔下了炸彈。八家子南邊起火了?!袄蠋?,好像學(xué)校著火了!”劉軍說。黃立柱像瘋了似的,扔下柴刀向村莊狂奔而去。
“柴,老師!”劉軍喊。
“不要了,快回家吧!”
“爬犁呢?”
“都不要了!快回家!找你們家大人!”
當(dāng)黃立柱氣喘吁吁地跑到學(xué)校時,他虛脫地倒在了地上。他不只是跑累的,而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幕讓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慘劇:學(xué)校的三間草房燒落架了,旁邊他住的那兩間草房也燒著了。僅有的十來個學(xué)生被炸死了兩個,其他的都負了傷,瞪著驚魂未定的雙眼,滿臉鮮血地哭泣著藏在家長懷里。
這就是日本人送給八家子的見面禮。
而自打日本人來了后,山里抗日的隊伍就像割不完的韭菜一樣,一茬又一茬地往出冒,有共產(chǎn)黨組織的,有國民黨軍人組織的,也有胡子和山林隊組織的。這些隊伍能打就打,打不過日本人就跨過邊境線跑到蘇聯(lián)那邊去了。日本人剛要消停點,他們卻不知哪個夜晚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來打你一家伙,為此弄得日本人非常頭疼。
日本人被抗日隊伍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又拿他們無計可施。便撒下大批密探暗中窺探,很快,日本人知道了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屯是抗日隊伍給養(yǎng)的補充點,就把邪火撒在了村民頭上。一天,村西的土路上,大煙炮嗷嗷吐出了一隊穿著土黃色軍裝的隊伍。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是村里大戶王富的兒子王秋聲帶領(lǐng)著一個小隊的日本人來了。胡虎在村公所接待了他們。小隊長中村是個矮子,長得土黑,卻很粗壯。一雙扇風(fēng)耳像兩葉風(fēng)輪,嘴唇肥厚朝前突鼓著。他們來到村公所,中村大咧咧地一屁股砸在椅子上,翻著白眼,傲慢地瞥了一眼胡虎,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然后朝王秋聲一擺手。王秋聲趕緊翻譯,說:“中村隊長說了,村里有人通匪,偷著將糧食和藥品送給抗聯(lián)。他這次下來,就是來調(diào)查通匪分子的?!?/p>
胡虎嚇了一跳,趕緊點頭哈腰,賠著小心說:“哪有哇,咱村子可沒通匪分子?!敝写宓闪怂谎郏瑦郝晲簹獾赜滞劾擦艘魂?。王秋聲說:“中村說了,要嚴格調(diào)查,抓住的,砍頭!”
中村在村里調(diào)查了半個月,沒查出通匪分子。這時,日本人又想了個損招兒,叫“歸屯并戶”。就是把靠近蘇聯(lián)邊境和山區(qū)的小村子,都強行集中到山下的大村子,然后駐兵把守,意圖斷絕群眾與抗日隊伍的聯(lián)系和給養(yǎng)。
臘月二十三是農(nóng)歷小年。那天早上,老天難得給了八家子一個晴天,久違了的太陽照在人們身上暖洋洋的。家家戶戶都在剁餡兒包餃子,沉浸在濃濃的喜慶氣氛中。就在這時,胡虎突然敲響了銅鑼,讓各家各戶趕緊收拾家底,務(wù)必于三日內(nèi)集體遷移到河灣村。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河灣村在哪呢,就惶恐了起來。
那天下午,黃立柱正給學(xué)生上課,胡虎一把推開了門,“還上啥課呀,趕緊把學(xué)生放了。三天后出發(fā)。”黃立柱問:“那,學(xué)校就解散了?”胡虎瞪起了眼,說:“你問我?我他媽的問誰!”黃立柱就把學(xué)生放了。他沒啥家底,孤兒一個,簡單收拾了一陣就弄好了。他想起了老叔黃玉貴,一個老鰥夫,年歲大了沒力氣,收拾東西也費勁。黃立柱便閂上院門,頂著冬天里的暖日,抬腿往黃玉貴家走去。
黃玉貴穿著件破舊的灰色長袍,正坐在炕頭上抽悶煙呢。他什么也沒收拾。黃立柱問:“老叔,你咋還不收拾呢?”黃玉貴渾濁的老眼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說:“收拾個啥,誰愿搬誰搬,反正我不搬!”
“為啥?”黃立柱問。
“為啥?為的是這里埋著咱老黃家的祖宗!打祖宗起,就在這居住,憑啥讓咱搬家?”黃立柱知道老叔的倔強脾氣,可他再犟能犟得過日本人嗎?便勸他,說:“不搬也得搬呀,胳膊能扭過大腿嗎?”
“我不管,反正我不搬!大不了,這把老骨頭扔在這陪著祖宗!”黃玉貴吧嗒了一口煙袋鍋,吐出一團濃重的煙霧。
臘月二十六那天早晨,天又屙起了鵝毛大雪。這天是中村規(guī)定搬家啟程的日子。天剛蒙蒙亮,胡虎就在中村一行的監(jiān)督下,敲響了銅鑼,挨個胡同催促村民出發(fā)。不少村民聽說了黃玉貴死活不搬的事,就一直拖拉著磨蹭,看日本人怎么對付黃玉貴。他們想,黃玉貴年歲大,裝著一肚子的學(xué)問,又有身份,興許日本人給他個面子,不讓他搬家呢。這樣村民就可以找個借口,也不搬家了。這十冬臘月,天寒地凍,大雪風(fēng)號的,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到那個叫河灣的鬼地方去呢?
人們雖然都把家什裝在牛馬車里了,也把雞鴨鵝狗裝在籠子里,或者拴上了脖套,卻都不動,都聚集在胡同口朝黃玉貴家的方向張望。中村火了,哇啦哇啦用槍托打傷了幾個人,人們?nèi)匀荒ツゲ洳洹7g王秋聲把嘴巴湊到中村耳根,說:“太君,肯定有人帶頭鬧事?!敝写逑瘾C犬嗅到了獵物腥味兒一樣,嗷的一聲抽出戰(zhàn)刀,說:“帶頭鬧事?死啦死啦的干活!”胡虎忙堆上笑臉,“哪里,哪里?鬧事的沒有!”王秋聲瞪了胡虎一眼,將胡虎扒拉個趔趄,“去你媽的吧!誰說沒有?黃玉貴就是帶頭鬧事的!你這個村長是干啥吃的?不他媽的為皇軍辦事,專門和稀泥?!?/p>
胡虎一臉冤枉地說:“王翻譯官,你可別冤枉好人呀!”他抬了抬手里的銅鑼,“我頂著這刀子一樣的硬風(fēng),成天挨門挨戶地通知搬家,嗓子都喊破了,你還說我不為皇軍辦事?”
王秋聲不搭理他,嘰里哇啦帶領(lǐng)中村往黃玉貴家走去。胡虎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嘎吱嘎吱踩著積雪追了下去。
中村見黃玉貴家大門緊閉,沒有動靜兒,他抬起皮靴一腳踹開了院門。當(dāng)中村和王秋聲氣勢逼人地沖進堂屋時,發(fā)現(xiàn)黃玉貴穿了件嶄新的藏藍長袍,戴頂火紅的狐貍皮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雙目微閉,神態(tài)安穩(wěn)地躺在炕上。黃立柱挎著個包袱,坐在旁邊正勸說呢。
“喲呵,這老爺子,像剛宰完刮凈毛的死豬,挺他媽干凈啊。你這是挺尸呢,還是要死了咋的?”王秋聲圍著黃玉貴轉(zhuǎn)了半圈,陰陽怪氣地說?!斑@孩子,咋說話呢?黃老爺子可是教過你的先生。”胡虎說。
王秋聲白了胡虎一眼,問黃玉貴:“咋的?不搬是不?”黃玉貴懶得跟他搭腔,厭煩地翻過身子,把脊背丟給他?!皩够受娛遣??你別以為死豬不怕開水燙!起來!”王秋聲說著,上前抓住黃玉貴的衣領(lǐng),把他拽下了炕沿。
黃玉貴站在地上,眼睛仍然閉著。
“鬧事的,死啦死啦的!”中村把戰(zhàn)刀戳在黃玉貴臉上。黃玉貴輕蔑地瞅了中村一眼,用手扒拉開戰(zhàn)刀。黃立柱見事態(tài)要大,趕緊夾在中間,對中村說:“我老叔他年歲大,倔了點,你容我再勸勸他。”中村贊許地點點頭,“你的,良民!執(zhí)行皇軍規(guī)定,勸勸他?!?/p>
王秋聲不耐煩地說:“他媽趕緊地,別不識抬舉!賤骨頭!”
黃玉貴這回睜開了眼睛,掃了眼王秋聲,把腦袋轉(zhuǎn)過去,對著墻壁,說:“我是個賤骨頭!我這個賤骨頭助紂為虐!我這個賤骨頭認賊作父!我這個賤骨頭罵自己的老師是死豬!……”
“放你娘的狗屁!”王秋聲惱羞成怒,啪的打了黃玉貴一個耳光。黃玉貴的嘴角流出了鮮血,他輕蔑地用舌頭抿進嘴里,骨碌一聲咽了下去。王秋聲還要伸手打,黃立柱跨上去拉開王秋聲,他跟王秋聲是同學(xué),就說:“王秋聲,你怎么動手打人呢?”“滾犢子!沒你他媽的事!”王秋聲瞪起眼珠罵道。
“死啦死啦的!”中村暴躁地喊。胡虎趕緊堆著笑臉迎上來,說:“太君息怒,太君息怒!黃老爺子不是有意對抗皇軍,他是舍不得離開祖墳,一時想不開?!薄八览菜览?!”中村仍然號叫。
胡虎想勸黃玉貴兩句,黃玉貴說:“大侄子,你不用勸我。家我是不搬!就是死了,我也要陪祖宗去!”胡虎朝黃立柱眨了下眼睛,示意他再勸勸。中村不耐煩了,嗷嘮一聲,上來兩個身強力壯的日本兵,架起黃玉貴就往門外拖。
大門外已聚集了不少圍觀的人。黃玉貴太瘦弱了,他像個小雞似的無能為力,任憑日本兵架空在飛雪中。突然,一個日本兵號叫一聲,松開了手,他架著黃玉貴的左手,被黃玉貴咬破了,血淌了出來。那個日本兵疼得抱著手在原地直打轉(zhuǎn)?!八览菜览驳?!”中村暴跳如雷,王秋聲抽出手槍就要開火。黃玉貴吐掉嘴里日本兵的一塊帶血的皮肉,一屁股坐在門口的雪地上,雙手抄在袖筒子里。黃立柱見王秋聲要朝老叔下毒手,沖上去抱住了黃玉貴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