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多次,那個殺人越貨的家伙被我反擰了雙手,讓他齜牙咧嘴地落到警察手上,只怪他一時昏頭,多少條路他不逃,偏偏逃向我們笊籬村來。笊籬,聽聽!單是這名兒就叫人脊背發(fā)涼,可見那山是如何地圍著,那地面是何等地狹小。所以我說,那家伙完全就是自投羅網(wǎng),自尋死路。
但說到那個過程,也就是我是如何將他穩(wěn)穩(wěn)地擒住,讓他乖乖地聽我支派,我還是無比自豪的,滿臉放光的。最初,我對那些軟磨硬泡的人是這樣說的:喔喔,那個后晌天晴得一絲絲云彩不見,我把砍刀磨了九九八十一遍,鋒利得能把石頭切成片兒,生鐵剁成丁兒,然后喀嚓朝腰里一插,咿喲嗨地出了門。一大早老娘就說話啦,提醒我把其他的活兒丟一下,弄一把燒火柴回來,不然她就煮不熟飯了。我哼著曲兒,尥著蹶兒,高高興興地來到后山上。我一頭扎在林子里,一根一根地挑,一根一根地選,老先生把脈似的。也就半支煙工夫,我就砍下一大堆柴禾,既干爽又硬實,燒起來肯定只躥火苗子不冒黑煙子的。心想老娘用它燒飯,肯定喜得滿臉是花兒。正當(dāng)我將它們一碼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又咿喲嗨了幾嗓子,打算一肩扛下山去時,我的媽呀,忽地就是一聲響,脆生生,火辣辣,接著就是嗚啦嗚啦的喊叫,打仗似的。我找個地兒,瞇起眼,循著聲音望下去。啊呀呀,我就看到一干子人,個個頂著大鋼盔,摟著沖鋒槍。再仔細一瞧,我就又看到一個人,在一干子人前面發(fā)瘋似的跑,連滾帶爬的,屁滾尿流的。我差不多明白了,也喀嚓一下興奮了,那家伙直直奔我這邊來了,就像要來投靠我的。我沒再想著去扛柴禾,忽地把那把能把石頭切成片兒生鐵剁成丁兒的砍刀一攥,抬起頭,挺起胸,兩眼放光地釘在那里。果然,不大工夫那家伙就到了我眼皮子底下,仍舊是連滾帶爬的,屁滾尿流的。喔喔,我使勁一聲咳,那家伙頓時失了魂,一個狗啃泥過后,掉頭向另一邊竄去。我的英勇勁兒果斷勁兒這勁兒那勁兒就一齊上來了,大喊一聲:站??!那家伙,嘿嘿,果然就站住,不再連滾帶爬了,屁滾尿流了。他是要束手就擒嗎?喔喔,怎么會呢?他要是想束手就擒,早把小命兒老老實實交出去了,還連滾帶爬地屁滾尿流地跑到我們這個大笊籬來干嗎?實際是,也就眨眼工夫,他就猛然轉(zhuǎn)過身,瞪著兩眼向我逼來。我心里又喀嚓一下,興奮得只差又要咿喲嗨了。我明白他想干什么。他是想把我擄到手上,死死地困住,和警察頑抗到底。我一把撂了刀,也瞪大眼睛,和他電光火閃地較上勁,還搖著臂打出一連串響指。他肯定是被我給激怒了,嗷地一聲叫,猛地向我撲來,餓虎捕食似的。嘿嘿,我沒動,更沒慌,等他撲過來,還等他攥我的頭發(fā)。等他把我的頭發(fā)攥得牢牢的了,嚯嚯大笑自以為得逞了,我猛地一抬手,猛地一用勁,死死地將他的手箍在頭頂上,接著就身子住下一蹲,狠狠一擰。哈哈,他的胳膊喀嚓一下就被我別到了身后,別得他媽呀媽呀直叫,一絲一毫動彈不得。
我承認,我有一點吹。那把砍刀我實際只磨了一小會兒,實際再怎么磨也切不動石頭,剁不了生鐵。我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害怕,我實際心里一直怦怦跳。但除了這些,我敢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半點虛假。我們笊籬村的村長彎手最瞧不起人,也最不相信人,可他就說過:怪了!他汪囝娃子怎就那么神奇,像是當(dāng)過十年八年兵的,還是跟高人學(xué)過招兒的。他的意思是,那個一口氣殺了幾個人的犯罪分子,比我高出一大截,壯上一大圈,要把這樣一個人乖乖制住,沒個膽量不行,僅有膽量手上沒點巧勁也萬萬不行。
彎手村長頭一回沒朝死里貶薄人,但我壓根兒沒當(dāng)過兵,用我們笊籬村的話說就是,當(dāng)兵的人在哪里都不摸門兒。可是我的那個膽量,手上的那點巧勁,卻也不是做夢得來的,更不是生來就會。細細說來,我還得感謝一個人,好好感謝他。這個人就是彎手村長。
那年春上,我家的狗大黑突然幾天不見了蹤影,吃過老娘煮好的晌飯,我急急忙忙出了門。大黑是我的伴兒,沒它在跟前,沒它在腿上蹭來蹭去,我整天丟了魂似的,打不起一點精神。
在村口,也就是大笊籬唯一的一個豁口那里,我找到了大黑。它正和另幾條狗攪在一起,圍著一條花狗爭風(fēng)吃醋??梢钥闯?,它們剛剛經(jīng)過激烈的打斗,每條狗的腦瓜子上都頂著血污。我猛跑幾步,想把其它的狗狠狠趕開,卻突然聽見有人喊:汪囝娃子,你這是去哪兒?我看清了,是村里另幾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青年兒。
他們也都是出來找狗的。我眼瞧著大黑,腳下拌蒜地向他們走過去。這一下就更加熱鬧了,狗們打得不可開交,我們幾個小青年兒就吵得不可開交。我們都想自己家的狗占得上風(fēng),打敗別家的狗。
正當(dāng)吵鬧聲和壞笑聲一浪高過一浪,一個人突然走了過來,兩條長腿喀嚓一下叉在那里。你們幾個小子,不下地干活,跑到這里胡混,跟個流氓團伙似的。這個人就是村長彎手。他是在縣城開罷會回來的,正好路過這里。
我們都惦著狗,再加上壓根兒不愛聽彎手講話,就說:我們沒流氓,也沒團伙,村長你莫平白無故地嚇人。彎手猛地瞪大兩眼。還沒流氓!狗不知羞恥,你們也不知羞恥?狗吃飽了無事,你們也吃飽了無事?我們一時都接不上茬兒,就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嗚呼一聲朝村里跑。
我們沒能跑脫。彎手幾個大步,就把我們穩(wěn)穩(wěn)地攔住。我跟你們幾個小子說,不好好在地里干活兒,就到外面打工去。這不,縣里也講了,要大搞勞務(wù)經(jīng)濟。啥是勞務(wù)經(jīng)濟?就是把你們這些不長進的小子攆出去,想辦法把別處的錢,別人的錢,搞回笊籬村來。我們有話說了:打工好啊,能逛大城市,能見大世面。想的倒美,你們除了出過你娘的那道門,還出過什么門?彎手把話說得下毒似的,我們都有些惱火,說:村長,你怎么這樣好糟踐人?是不是滿肚子——我們沒敢把話說完。彎手卻也不接我們的茬兒,繼續(xù)下他的毒:我問你們幾個小子,你們到過笸籮城嗎?你們別說去逛大城市,就是到了笸籮城,能找到撒尿的地方,就算有天大的出息。
我們實在不想和彎手廢話,由著他糟踐,又使起了眼色。彎手早就防著。怎么,又想開溜不是?不由分說地伸開兩條長長的胳膊,像趕牛羊似的,把我們趕到一個小土包上。見我們沒有再跑的意思,他胳膊一抬,說:你們不是都沒到過笸籮城嗎?沒吃過豬肉,得見過豬跑不是?我現(xiàn)在就指給你們看。
我們都知道笸籮城遠著呢,就是拿個天大的望遠鏡也是看不到的。但為了讓彎手早點罷手,早點放過我們,我們都做出望的樣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使勁地望。
都看到了嗎?彎手又瞪大他的眼睛。見我們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一下拉長臉,說:我說你們幾個小子,是不是眼睛都長到狗身上去了?他使勁搗搗手指,氣喋喋地說,是從那里望過去的,就是前面那棵大樹的椏杈中間。
彎手指著的樹,是一棵高高的花楸。那會兒,花楸正開著滿樹的花,像一團紫紅色的云。
我們當(dāng)然還是看不到的??吹搅四遣沤泄?。我覺得彎手實在可惡,把我們當(dāng)猴兒似的耍弄。我沉住氣,向彎手湊過去。村長,我看見了。彎手瞪著的眼睛一下瞇了成一道細縫兒。你汪囝娃子真看到了?我說:真看到了!彎手的眼睛猛地又瞪圓,說:那你說給我聽聽。我故意停了一會兒,說:我看到樹椏杈上有個鳥窩,看到一個烏鴉正撅著屁股噴那種骯臟東西。
彎手就像正游得高興,突然就嗆了一大口水,他也就抓住我不放了。他說:笊籬村最沒出息的就屬你汪囝娃子,初中都上不完,鋤頭都拿不動,有本事你馬上就去笸籮城,用你的雞爪子撿一片擦屁股紙回來。我仍舊沉住氣,說:去就去,又不是搭梯子上月球,還怕我上去了有人抽梯子?真話的?彎手逼著我,兩眼能吞人似的。真話的!我若是不去,就不是打我娘那道門出來的!彎手竟笑了,笑得一嘴的大黑牙。我明天就去,回來時不光帶擦屁股紙,還帶一大包頂好頂好的東西,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彎手竟然傻冒了一次,趕緊問:你準(zhǔn)備給我?guī)裁春脰|西?我說:一大包狗皮膏藥,你拿回去貼在手上,保證手變得直直的。彎手一聽,氣得直跺腳,卻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彎手,實際就是一個綽號,村里那個傻子取的。傻子說有天他看見村長彎著胳膊,把手伸進人家小媳婦腰里。從此,他逢人就說:往后不許再叫他萬壽,就叫彎手,誰個不叫誰就是傻子。
我怎么說我老娘呢?她一點也不理解我。她說我一根筋地要去笸籮城,完全就是沒事找事,完全就是想掰光她手上那點錢。她把掰咬得很重,就像用榔頭敲釘子。囝子,你也不小了是吧?也應(yīng)該學(xué)會懂事了是吧?你平時掙不來一分半文,我和你爹都沒怨過你,知道你的心事還沒放到田頭地塊上來,可是現(xiàn)在你要瞎掰,我們是不會依的,我們還沒糊涂到不知哪個輕哪個重。接著她又說,說得氣喘氣喘的。
我心里也氣喘氣喘的。自從我初二實在讀不進去了,任她怎么吵,怎么罵,還差一點怎么打,就是死活賴在家里,不朝學(xué)校那邊望一眼。她就一遍一遍地說得細細攢錢了,說這年頭你攀我比的,拉扯一門親事,再不把臉當(dāng)臉,沒個三萬五萬,怕是做夢都做不囫圇。每次她只要這么一說,我就一下沒了半點聲音,那頭更是埋得直垂胸脯。
這一次,我卻十分反常,不僅沒把頭埋下去,還揚得高高的。我說:娘,你不就是心疼那點錢嗎?囝子既然能花出去,有一天也能掙回來。老娘自然一下就火了。掙回來?你是有天大的文憑?還是有天大的本事?料定我要頂嘴,趕緊接著說,你怎么學(xué)得這樣死犟活犟,怎么學(xué)得這樣沒輕沒重?你也不去找個鏡子照照,看嘴上一圈黑黢黢的東西,是抹上去的鍋底灰,還是涂上去的黑墨水?
我沒去照鏡子,我得抓住機會頂嘴,狠狠地頂。誰說掙錢非得要有天大的文憑,天大的本事?現(xiàn)在大搞勞務(wù)經(jīng)濟,縣上還專門開會呢,要我們這些年輕娃兒不要怕,不要等,大膽地走出去,為家鄉(xiāng),為家里創(chuàng)收入,作貢獻。
我看到老娘氣得臉發(fā)紅。打工打工,我看你真是想把命丟在外頭,要不就是想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我也火了,繼續(xù)狠狠地頂:照你這樣說,縣里豈不是逼我們年輕娃兒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逼我們把命丟在外頭?老娘一時接不上茬兒了,不過又很快恢復(fù)過來。囝子啊囝子,你這是非得氣死你老娘??!你怎么就不讓我和你老爹省點心,怎么就不學(xué)會聽大人的話?
老娘拋出了她的核武器。只要她感覺稍稍鎮(zhèn)不住你,她就會惡言厲色地要你聽話,聽大人的話。聽話,聽大人的話,就是她的核武器。也就是因為這個核武器的威懾,我輟學(xué)后才一直死待在家里,天天和狗大黑說話。
可是,這次他們的囝子完全著了魔。僅是啞了一小會兒,我發(fā)橫起來,說:你們不就是怕囝子把那點錢瞎掰了,娶不上媳婦了,可是你們不讓我去,你們就是找個天仙我也不看一眼。沒等老娘開口,就又說,你不給我錢也難不住我,我就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
老娘終于敗下陣來,終于有了第一次屈服。好你個不聽話的囝子,老娘就依了你這回。長長的一口氣嘆罷,突然聲音一揚:二回休想了,休想了!又有了榔頭敲釘子的模樣。
從笊籬村到笸籮城的確是很遠的,我先是扯著兩腿,步行二十多里山路,到了簸箕鎮(zhèn),坐上一輛破破爛爛的長途汽車,左搖右晃的,又是差不多半天。
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是笸籮城,笸籮城。彎手說,笸籮城就是笸籮城,簸箕鎮(zhèn)就是簸箕鎮(zhèn),笊籬村就是笊籬村。說,笸籮城的房子頂著天,簸箕鎮(zhèn)的房子頂著樹,笊籬村的房子只能頂著狗尾巴草。還說,笸籮城的那些小青年兒,一個比一個洋氣,男娃兒統(tǒng)統(tǒng)留著大姑娘似的長頭發(fā),看人得用手扒一條縫兒,女娃兒穿的花布褂也短,細腿褲也短,脊背溝兒和肚臍眼兒都露在外面。
因為心里一直沒閑著,我感覺也沒要太長的時間,汽車喀嚓一下就到了站。我走下車,揚起頭,第一個感覺就是笸籮城喀嚓一下把我吞進了肚子里。有些慌,有些亂,有些喘不過氣來。
正因為有些慌,有些亂,有些喘不過氣,所以很長時間我都暈里咣當(dāng),云里霧里,竟然忘了一件當(dāng)緊要做的事情。還在車上的時候,我的一個地方就鼓脹起來,幾次想喊師傅停車,卻一直沒敢開口。
我急忙去找?guī)O仁琼樦粭l大街尋著,一見敞著的門就往里闖,后來鉆進一條巷子,伸長脖子,左偏一下腦袋,右偏一下腦袋,但都沒找見。我感覺越來越急,越來越難受得要命,就拼命在心里罵一個人,罵他純粹就是一只嘴巴奇臭的烏鴉。
硬著頭皮,僵著兩腿,又找了一陣,實在撐不住了,再撐我擔(dān)心那個地方就要喀嚓一下爆掉,就把眼睛一閉,對著一個角落哧地扯開扣子。
好小子,膽子不小,眾目睽睽,竟敢隨地小便。正當(dāng)我咝咝地噴著濁水,全身刮風(fēng)似的卷過一陣舒坦勁兒的時候,我的肩頭猛然被擊了一下,同時一個聲音闖進耳朵。我慢慢轉(zhuǎn)過頭,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我看到一個警察,一個我從小就害怕得要命,見一回嚎一回的警察。
難道你不知道笸籮城正在創(chuàng)文明衛(wèi)生城市?難道你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就是對笸籮城衛(wèi)生管理條例的公然挑釁?我張大嘴,卻根本發(fā)不出聲音。腦袋是傻的,鼻子眼睛是傻的,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是傻的。
唯有一點不是傻的,我們笊籬村,家家戶戶的墻壁上,就連露天的石壁上,都貼過條例,若是誰不按上面說的做,想偷偷生個兒子生個女兒,都要強行拉去刮宮引產(chǎn),罰得扒房子賣瓦。于是,我趕緊緩過神,趕緊說:警察同志,我不該在這兒撒尿,不該違反條例,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爭取主動,一上來就給警察同志留下一個好印象。沒想警察同志卻說:你大概不是要告訴我,是某個東西擅自肇事,與你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又一下傻掉,又趕緊緩過神。警察同志,我錯了,這是頭一回,保證不會有第二回了。沒想警察同志又說:誰知道你這是第幾回?抓住的人都是這么說。再說,誰保證你還會不會有下回,下下回?我的腦子稍稍轉(zhuǎn)得快點了,也就快著嘴說:我說的都是實話,若是有半點假的,警察同志盡管把我弄去刮宮引產(chǎn),罰得我扒房子賣瓦。
大概是我刮宮引產(chǎn)的說法讓警察同志感覺新鮮,他竟笑了一下。知道錯了么?他問。知道。我說。還知道什么呢?他接著又問。不知道了。我說。好,那我告訴你,你是得老老實實接受處罰。
我又倒吸一口涼氣,又重新傻了回去。麻利點,磨磨蹭蹭,是要視為態(tài)度不好的,是要加重處罰的。警察同志又嚴厲無比了。千萬別加重,別加重。我完全糊涂了,本來是想說警察同志你千萬別罰,一急之下,竟張口順著他后面的意思跑了。這就等于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罰款的說法,警察同志也就把手伸過來了。五百元,最低的。
我不是倒吸一口涼氣,是倒吸無數(shù)口涼氣,而且眼前一黑,身子架不住地搖晃起來。我身上總共才二百元,二百元!
這怎么辦,怎么辦?一不小心,我哭了起來。不許哭,哭哭啼啼同樣視為態(tài)度不好,同樣加倍處罰!我只得趕緊閉嘴,使勁地閉,希望把哭聲逼回去,卻怎么也逼不回去。怎么,莫不是存心想加倍?我索性一把捂了嘴,總算把哭聲逼了回去,還慢慢把手伸進腰里。老娘湊給我的一把零碎,就被我緊緊地壓在褲帶下面。
望著警察同志一步一步走遠,我定在那里,突然哭聲又一下沖了出來。唔唔,不是哭,是號,干號。
正當(dāng)我感覺走投無路的時候,心想怕是只有去偷,只有去搶了,警察同志卻踅了回來。你的罰款還差得遠呢,按笸籮城管理條例規(guī)定,罰款沒交齊的必須協(xié)助執(zhí)勤,用實際勞動抵補罰款,什么時候抵夠了什么時候才能走人。警察同志手上捏著那把零碎,好像剛剛清點過。
我勉強止住的干號又一下扯開。你不能把我扣下來,不能,不然我老娘會擔(dān)心死的。警察同志咣當(dāng)一下火了,嘩地拎出一副銬子。協(xié)助執(zhí)勤是一種處罰,不是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不想干也得強制執(zhí)行。他說。
還能怎樣呢?我還能怎樣?難道我真的去偷,去搶?就是我想去偷,去搶,難道能跑出警察同志的手心?能拗過那副明晃晃的銬子?我只得一通猛號后,乖乖地跟在了警察同志的后面。
我走得很慢,有些東倒西歪,好像這笸籮城的大街比笊籬村的羊腸小道還要高低不平。警察同志卻主動和我說話了。他告訴我他姓楊,全名叫楊子榮。
當(dāng)楊子榮這三個字蹦進我耳朵時,我真的差一點就撲通一下跌倒在地。我知道楊子榮是個大英雄,老娘平時除了喜歡對我沒完沒了地嘮叨,還特別喜歡沒來沒由地講一些陳年老事,比如她年輕時聽過的一段古書,看過的一場電影。
我還沒弄清眼前這個楊子榮與老娘所講的那個楊子榮到底有什么瓜葛,警察同志又說話了。他說他是警長,管著好大一片街區(qū),具體位置就是我撒尿的那一帶地盤。我又一次差一點跌倒,感覺自己整個就是一頭撞在了大炮口上。
警察同志,對了,那會兒我已經(jīng)打算管叫他楊子榮警長了,接下來問我姓什么叫什么了。我不敢撒謊,只得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得滿臉羞臊,還狠狠結(jié)巴幾下。楊子榮警長卻輕笑了一下,接著問我是建設(shè)的建,還是健康的健。我說:就是口字里面放一個子字那個囝。哈哈!他大聲笑了起來,說,這不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一個男子漢嗎?
這讓我又有了要撲通跌倒的感覺。老娘說她一生下我,見我是一個小子,就抱著我急急忙忙出了門,找到那個老先生,好說歹說要老人家給娃兒取個名兒,箍著他日后又成器又聽話,省得她和我老爹操心勞神,慪氣傷肝。老先生就蘸著口水,在茶桌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一個大大的囝字。
就這樣,楊子榮警長有時和我說話,有時不說話,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好幾條巷子,差不多來到笸籮城邊上。前面就是辦公室。這時,他又說話了。他說帶我去辦公室沒別的,就是讓我在那里寫一份保證,然后就帶我去協(xié)助執(zhí)勤。
穿過一片肥水味直沖鼻子的菜地,就到了楊子榮警長說的辦公室。站在屋子中央,我禁不住一陣陣納悶,心想這哪是辦公室,不就是一個破院子里的一間破房子?除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床板,連一張巴掌大的桌子也沒有!
一定是我把心里的一點事都寫在了臉上,楊子榮警長沉吟了好一會兒,說:笸籮城剛成立警務(wù)區(qū),實行劃片管理,辦公就只好臨時租用民房。停了停,接著說,并且主城區(qū)被商戶擠爆,短時間內(nèi)根本插不進去,所以不得不天天這樣跑來跑去。又停了停,又接著說,警務(wù)區(qū)人手也緊張得要命,大部分就一個人,既當(dāng)警長又是警員。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趴在那個歪歪扭扭的床上,我綻破腦袋磨蹭半天,總算把保證寫好了。除了檢討不該眾目睽睽之下隨地小便,污染了美麗的笸籮城,我還表了決心,說一定在協(xié)助執(zhí)勤的時候,好好地聽楊警長的話,以實際行動改正自己犯下的錯誤,爭取早點得到寬大,早點回到老娘身邊。
楊子榮警長接過保證,看得很仔細,眉頭一會兒擰緊,一會兒展開,一會兒抿抿嘴唇,一會又點點下巴??吹贸鲂⊥暨€是一個有文化的青年,也是一個知錯就改的青年。看罷,他變得和藹起來。
接下來,楊子榮警長就和藹地又說了不少話。有一會兒,他是這樣說的:協(xié)助執(zhí)勤雖說是處罰,其實還是很有意思的。你想,你和我一塊兒出去,只要我不挑明,誰知道你是在接受處罰?還以為你也是警察,只不過這會兒穿著便衣。再說,你協(xié)助執(zhí)勤,是去打擊那些違法犯罪的,那些人就是社會渣滓,危害一方,讓人民群眾不得安寧。有機會干上這樣的事情,難道你不覺得非常非常有意義嗎?
我一直沒有出聲,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千萬不能再出現(xiàn)什么差錯,千萬不能讓楊子榮警長再抓住不是,否則再來個加重,就徹底麻煩了,徹底走投無路了。
第二天,楊子榮警長就帶我協(xié)助執(zhí)勤了,也就是又來到我撒尿的那一帶街區(qū)。天黑以后出發(fā)的,楊子榮警長管這叫查夜。
白天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待在那個院子的那間屋子里。當(dāng)然,得到楊子榮警長的允許,我也會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溜上一圈,長長地吁上一口氣。楊子榮警長自己也會去到院子里,除了伸展伸展拳腳,我特別留意到,有時他會猛地抬起頭來,定定地望向院子上方的天空,好像那上面藏著十分好看的景致。
查夜是從一條巷子開始的。巷子兩旁,是一家挨著一家的店面,有賣七七八八日常用品的,也有洗頭洗腳的。楊子榮警長告訴我,出來查夜,就是看這些人是不是守法經(jīng)營,有沒有干烏七八糟的事情,一旦發(fā)現(xiàn),堅決打擊。
我們挨個兒走進店面。楊子榮警長沉著臉,有時說話,有時不說話。我跟在后面,一直都沒說話,心里一直繃得緊緊的。
眼看就要把巷子走穿了,巷子里的燈一會兒滅一盞,一會兒滅一盞,眼看也要滅得差不多了,我也在心里說這第一次協(xié)助執(zhí)勤怕是要收場了,卻聽楊子榮警長突然叫了起來:小汪同志,有情況!他把嗓門壓得低低的。我一直繃得緊緊的心一下要爆掉似的跳了起來,稀里糊涂地回道:是。小得只能自己聽到。
可是,我什么也沒感覺到,既沒看到什么,也沒聽見什么。楊子榮警長卻對著一扇門砰砰地敲了起來。我看清了,這也是一個店面,門關(guān)得很嚴,里面卻亮著燈,昏昏沉沉的。
楊子榮警長嘭嘭嘭,嘭嘭嘭,一陣緊似一陣地敲了足足四五分鐘,我差不多快要虛脫過去,從里面閂死的門終于拉開一道縫隙,探出一個頭來。逆著光,模模糊糊是一個女人。
我的第一次協(xié)助執(zhí)勤,就這樣在即將結(jié)束時,一下變得干稠起來,堅硬起來。在這個窄窄的,看起來就是一個發(fā)廊的店面里。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干什么。我貼著門框,兩腿發(fā)軟地跟了進去,楊子榮警長早已沖著一扇簾子喊了起來:還是自己出來吧,一雙大腳還晾在外面呢!我沒看到大腳,我看到的居然真是一個女人。女人穿得很單薄,身子在瑟瑟發(fā)抖。我的身子也抖得不行。
接下來,我就真正看到一雙大腳了,還有和這雙腳一齊出來的那個人。請出示你的證件!楊子榮警長開頭了,輕輕松松地開頭了。從簾子后面走出來的那個人卻一點也不輕松,臉紅一下白一下的,磨蹭了半天,才勉強翻出了他的證件。
哦,還是一位領(lǐng)導(dǎo)同志。楊子榮警長又是輕輕松松一句。接著,他就把證件伸向我面前。小汪同志,好好看清,好好記牢。我就盯著眼睛看,然后終于稍大一點聲音說:小汪同志看清了,記住了!
我的確看清了,記住了。從簾子后面走出來的這個人,的確是一個領(lǐng)導(dǎo)同志,他的那個好看的小本本上就清清楚楚地印著局長這個頭銜。
讓我無比吃驚的是,局長竟一下抱住了楊子榮警長的肩,還親熱地喊起了兄弟,還打著笑臉說:都一個城里混事,還請多多關(guān)照,多多關(guān)照。
楊子榮警長直直地站著,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局長在抱自己。他定一定,說:您是領(lǐng)導(dǎo)干部,肯定理解我的難處,廢話肯定就不用說了。那是,那是。千不怪,萬不怪,只怪兄弟我一時腦子進水,瞎著眼睛跑到這里來!局長卻應(yīng)得麻利,還起勁地罵起了自己。
一沓錢,厚厚的一沓錢,就是這個時候從局長的口袋呼拉一下跑出來的。我認罰,我認罰。他說。
楊子榮警長沒急著收局長的罰款,他輕輕地踱了起來,踱出去了再踱回來,說:出來得急促,忘帶收據(jù)了。接著又踱,接著又說,看來只能辛苦局長一下了,明天親自交到局里去。
昏昏的燈光下,局長的汗就從額頭上大片地冒了出來。哪還要什么收據(jù),你嫂子肯定不會簽字報銷的。他不是打著笑臉,是使勁地嘿嘿。這個不成,你這是慫恿我犯罪!楊子榮警長說。那就有勞兄弟替我把收據(jù)先保管著,改天我專門上你那里去取。咣當(dāng)一下,又將楊子榮警長的肩一把抱住,還搖晃起來。
楊子榮警長這次感覺到了,只見他把局長的胳膊用力一撇,臉一下嚴肅得要潑下暴雨似的。不是去我那里,是局里。記住,局里!簡直就一個字一個字數(shù)著說的。說罷,一抬手,把那個小本本輕拋出去,不偏不斜地正好落入局長懷里。
楊子榮警長準(zhǔn)備走了,不和局長廢話了。局長卻一下驚慌起來,突然行動起來。他的行動就是,攥著錢直接就往楊子榮警長口袋里塞。局長同志,你這是要我自毀飯碗,自毀前程!楊子榮警長不僅臉色鐵青,還兩眼噴火??墒牵珠L卻不管這些,鐵了心地要把一沓錢塞進楊子榮警長的口袋。
于是,一個火辣的場面出現(xiàn)了:一個頑強地抵擋,一個拼命地進攻,一個厲聲喝斥,一個不停地嘿嘿,看上去儼然一場激烈的肉搏。
肉搏持續(xù)了好幾分鐘,局長一路死纏亂打,從力不從心,到逐漸上風(fēng),再到全面控制,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成功地將一沓錢塞進楊子榮警長的口袋。
你別忘了,錢我可以暫時帶走,但收據(jù)你必須去取,不然我就要多跑一趟,送到你們單位去。楊子榮警長很累很累,很憤怒很憤怒,卻也很無奈很無奈。都是兄弟,好說,好說。局長卻很喜興很喜興,把一直難聽的嘿嘿突然變成真正的笑聲。
正當(dāng)我懵懵懂懂地想,這事怕是差不多了,局長怕是要灰溜溜地走人了,沒想局長嘩一下又扯出一沓錢來。兄弟,還請多多維護,多多維護,來日有個什么大事小情,只管招呼一聲。又不管楊子榮警長如何地喝斥,如何地抵擋,又拼命地死纏亂打地把一沓錢塞進了楊子榮警長的口袋。那我就讓他們一并打到收據(jù)上,或者你親自去取,或者我親自送去。楊子榮警長又只得說。
從突然就靜得沒一絲絲聲音的店面出來,走在笸籮城的大街上,經(jīng)涼涼的風(fēng)那么一吹,我腦子里稍稍活泛起來,不停地想:楊子榮警長真是神了,還離那么遠,他一下就發(fā)現(xiàn)情況!那個簾子拖得那么長,捂得那么嚴實,他一眼就看見一雙大腳!還有,那個局長那么心切,往外數(shù)錢比往里扒錢還要喜興百倍,千倍,怕是真正嚇破了膽,怕是再也不敢干烏七八糟的事情!
接下來兩天,楊子榮警長沒再帶我出去查夜。白天,他倒是出去的,也一個人,不大工夫就回到那個屋子。他有時說到哪個地盤轉(zhuǎn)了轉(zhuǎn),有時說去了一下局里。好幾次,我都想問楊子榮警長怎么不帶我去,卻一直沒敢開口。
就在我滿心疑惑,憋得難受的時候,楊子榮警長卻自己主動說了。他說通過他的觀察,小汪同志協(xié)助執(zhí)勤的條件暫時還比較欠缺,走出去很容易就讓人看出是新來的,并且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你想想,若是遇上胡攪蠻纏的,企圖逃避處罰,你應(yīng)對不了,漏洞百出,那么他就會倒打一耙,說不定還會變本加厲地說這是哪來的冒牌警察?他把我說得心里涼颼颼的。
為了讓我走出去,不再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新手,一個典型的鄉(xiāng)巴佬,楊子榮警長決定給我上課了。他說:只有首先把功課做好了,應(yīng)知應(yīng)會了,協(xié)助執(zhí)勤起來才能有一個良好表現(xiàn),否則不僅不能有效協(xié)助,反而還會增添麻煩。他讓我坐在那張床上,他自己卻站著,站著給我上課。
我感覺楊子榮警長講的,是政治。他說:往高處講,人民警察是國家的重要機器,肩負著維護社會秩序,打擊預(yù)防犯罪,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重任。所以有人就說,人民警察是英勇的戰(zhàn)斗隊,是忠誠的守護神。這是多么高的評價!他還說,作為一名警察人員,哪怕他是編外的,臨時的,甚至是協(xié)助執(zhí)勤的,只要明白人民警察是怎樣的一種人,怎樣的一支隊伍,那么他就應(yīng)該發(fā)自內(nèi)心地有一種光榮感,自豪感。這就是,你朝那兒一站就要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坐在那里就要像一座沉穩(wěn)的大鐘,說話聲如洪鐘,走路腳底生風(fēng),絕不能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畏畏縮縮的,扭扭捏捏的。
他向我提問,問我有什么看法。我實在還沒什么看法。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我不明白,警察就是警察,怎么楊子榮警長一出口就是人民警察?這人民警察又怎么成了機器?那么,我們國家還有哪些機器?我當(dāng)然不敢將這些說出口,只得憋了半天,滿臉通紅地說:楊警長講的好,都是我沒聽過的。他卻又接著問了,問我好在哪里。我憋屈著,突然想起他最后的幾句話,就又滿臉通紅地說:楊警長說的那個情況,小汪身上就有,我老娘就說過我,說我站在那兒像一根曬蔫的草,坐在那兒像一條凍僵的蛇,說起話來不如一個小媳婦,怯生生的,羞答答的。那你打算怎么辦?楊子榮警長嚴肅地看著我。我趕緊說:我好好學(xué)。請聲音大一點!我好好學(xué),好好改!我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楊子榮警長還講了很多,有一會兒是這樣講的:人民警察工作雖然光榮神圣,但也時刻充滿危險。很多時候,你面對的是各種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有的手握匕首砍刀,有的攥著威力無比的制式武器,有的要和你單挑,有的群起而攻。這就要求我們必須擁有一顆堅強的心臟,具備不畏強暴,不怕流血犧牲的大無畏精神。只有這樣,大敵當(dāng)前,才能勇敢地迎上去,而不是臨陣逃跑。
怕我不懂,他打起了比方:這就好比貓和老鼠,只要你認識到,我是人民警察,代表的是正義力量,那些犯罪分子是徹頭徹尾的邪惡勢力,那么你首先在精神上就贏了大半,就像再小的貓,只要見到老鼠,哪怕是很大很大的老鼠,也一定會兩眼放光,利爪如劍,老鼠即使不嚇得半死,也會落荒而逃。
楊子榮警長沒再提問,但這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看法,感覺他實際還是在說我。我膽小在笊籬村是出了名的。我從來就沒上樹掏過鳥,上山抓過蛇,見別人干得樂呵極了,我嘴上說那是作孽,把一條熱乎的命害死在手上,實際是害怕得要命。老娘也說過,囝子怎么就這么細氣,尺把高的樹還沒爬臉就煞白煞白,要是哪天你爹一覺醒來,想造個屋,蓋個房,你地上干不了,高處上不去,那不就只能在旁邊袖著手?
不過,楊子榮警長的有些話還是很讓人提氣的。我家就養(yǎng)了一只貓,別看它個頭兒不大,卻是一個捕鼠高手。自從有了它,我除了時??匆娝烂赖叵碛檬笕?,一次也沒看見活蹦亂跳的老鼠。
這樣的課,楊子榮警長連續(xù)給我上了三次,每一次差不多都是小半天。接下來,他就開始給我上另一種課了,我感覺很像是體育。
就在那個院子里,楊子榮警長先是一聲令下,讓我站好,然后喊立正,稍息,向前看,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齊步走,跑步走。一切都是從頭開始,都是手把手一點一點地教。
教著教著,楊子榮警長就罵了起來。他不是罵我,罵的是我們小學(xué)時候的老師。他說我們小學(xué)時候的老師完全是誤人子弟,把孩子教得站不直了,不知道方向了,不會走路了。
我感覺楊子榮警長就是眼亮。我們小學(xué)的體育老師,把我們往場子里一放,要么根本不管,由著我們打鬧,要么拿我們?nèi)鰵狻K鰵夂苡幸惶祝皇峭蝗缓莺蒗吣阋荒_,讓你栽倒在地,幾天不敢走路,就是罵你是豬狗投胎,是吃屎長大的。我們尤其害怕挨罵。他一旦開口罵人,我們真的寧愿和豬狗待在一起,寧愿去找屎吃。
更讓我服氣的是,楊子榮警長的確比我們小時候的體育老師強多了。他往那里一站,從頭到腳都是筆直筆直的,胸脯挺得能敲出鋼音似的,鼻尖正得就像拿尺子量過的。還有,他的向左向右轉(zhuǎn),齊步跑步走,也標(biāo)準(zhǔn)得找不出半點毛病,并且都是帶了風(fēng)的??傊?,用我后來學(xué)的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楊子榮警長把我徹底征服了。
楊子榮警長終于又帶我出門了,并且是大白天。當(dāng)然,走在路上,他少不了還要提醒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尤其見不得我隨便擤鼻涕,只要見我抬一下胳膊,他就要使勁吭上一聲,壓低嗓門說:小汪同志!
那天,他帶我去了笸籮城那個最大的廣場。廣場上有不少的人,閑逛的,跳舞的,遛鴿子的,也有骨碌著兩眼東張西望的。楊子榮警長就指著那些人對我說:你看,這些人看上去都沒事似的,但誰敢保證這里面就沒有心術(shù)不正的,甚至就是已經(jīng)違法犯罪的?他讓我仔細觀察,看能不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我感覺楊子榮警長是在有意考驗我,鍛煉我,就對旁邊的人起勁地觀察起來。我在觀察一個女娃兒時,她竟然向我伸出長長的舌頭,說:老鄉(xiāng),沒見過美女呀?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還以為她真是我老鄉(xiāng),正準(zhǔn)備說我怎么就記不得了?卻聽到楊子榮警長重重吭了一聲。走出好遠,我還忍不住回了一下頭,那女娃兒果真露著脊背溝兒。
我還觀察了一個人。這個人個子很高,兩條腿很長,更要命的是他的一雙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能吞人似的。我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就對楊子榮警長說:楊警長,通過觀察,小汪同志感覺這個人很壞很壞,整個就是滿肚子壞水。楊子榮警長只向那個人看了一眼,就無比嚴肅起來。小汪同志,不要毫無根據(jù)地胡亂猜測,僅憑感覺看人,這是人民警察的大忌!他說。
為了讓我明白小汪同志已經(jīng)犯了大忌,他先是說了他對那個人的看法。他說那個人肯定是一個貨車司機,開了至少不下二十年大車,現(xiàn)在休息不干了,因為他落下很嚴重的腰椎病,眼睛上的毛病也著實不輕。接著,他就帶我過去核對了。結(jié)果,那個人說的跟楊子榮警長之前說的,竟然一絲一毫不差。
就在我暗暗折服得不行時,楊子榮警長說他真正發(fā)現(xiàn)了情況。真是膽大妄為,制假販假就快占據(jù)廣場了!他說。
楊子榮警長指的是廣場邊上的一個藥草攤子。這個藥草攤子,有一會兒我還湊過去看過。我看到,那張攤開的大紅布上擺滿稀奇古怪的東西:有那種帶著毛連著筋的骨頭,那種長得奇形怪狀的菌子,還有像紅苕一樣的肉疙瘩。笊籬村也出藥草,可是攤子上那些我一樣也不認識。那三個看攤兒的人也十分少見,不僅穿得古里古怪,說話也是嘰里咕嚕。有一會兒我甚至想,他們是不是就是老娘所說的冰山上的來客。
別看他們穿得花里胡哨,說話舌頭亂轉(zhuǎn),根本就不是正經(jīng)藥草販子,也根本不是少數(shù)民族。那些根根塊塊,棍棍棒棒,根本就不是藥材,完全就是一堆假貨,害人性命的假貨!
我感覺出了楊子榮警長的憤怒,心想這些人馬上就要有好果子吃了。猛地,我的心又怦怦地跳得十分厲害,不由得挺了一下胸脯,攥了一下拳頭。
楊子榮警長卻沒馬上發(fā)出命令,他說經(jīng)過他的觀察和參考他多年的經(jīng)驗,斷定這幾人一定還有一個窩點,那里肯定還藏有大量害人的假貨。徹底鏟除,以絕后患!最后,他說。
楊子榮警長把徹底鏟除的時間,仍舊定在晚上。為了找到幾個人的窩點,他作出安排:暫時暗中觀察,待收攤時,秘密跟蹤。
三個人忙著收拾攤子,是在天色擦黑時分。通過跟蹤,三個人落腳的地方穩(wěn)穩(wěn)地搞清,位置也很偏,差不多也到了笸籮城的邊上。
在附近走走蹲蹲,蹲蹲走走,四周終于靜了下來,只剩下青蛙和蛐蛐在叫,楊子榮警長一聲令下:出擊!
出擊一開始是很順利的,那道薄薄的房門,輕敲幾下,就吱地打開了。麻煩卻出在后面。楊子榮警長命令三個人交出非法所得:一分也不能隱瞞,一分也不得窩藏!三個人就狗急跳墻了,嗚呼一聲,一齊向門口躥去,企圖溜之大吉。
那會兒,小汪同志正按照楊子榮警長的吩咐,把在門口??墒切⊥敉菊娴木拖褚桓鶗衲璧牟荩稽c也不頂用,打頭的那個精瘦精瘦的家伙還沒扒拉,我就輕飄飄地倒在地上。
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楊子榮警長只幾個劈手踢腳,三個人都癱倒在地,變得服服帖帖。
這是老虎骨頭?別睜著眼睛坑害人了,這就是牛骨頭!只幾下,楊子榮警長就把一根骨頭上帶著的毛連著的筋扯了下來。這是血三七?這種東西也能治病,讓癱了多年的人下地干活?這就是苕!只一口,就把一個肉疙瘩咬下半截兒。
讓我十分不解的是,楊子榮警長并沒有全部沒收他們的非法所得。他從一堆票子中勻出一些,叭地丟給三人。趁早滾回家去,該種地的好好種地,沒地種的好好務(wù)工。若是再讓我碰上,后果你們是可以想見的。他說。我只能這樣想:楊子榮警長當(dāng)嚴的時候天寒地凍的,能寬的時候心腸還是很軟的。
到這里,可能有人要問了:你汪囝到笸籮城都多少天了,你就不擔(dān)心你老爹老娘?說不定他們以為他們的寶貝兒子失蹤了呢。
老實說,這正是我的一塊大心病,它就像鉆進我肚子里的一條大毛蟲,無時不在扎我,無時不在啃我。老娘的確喜歡數(shù)落我,總說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可我知道她還是很在乎我的,很心疼我的。我就這么想過,她老人家一定以為他們的囝子出事了,不是被人抓去了黑煤窯,黑磚場,就是被人狠心地沉進了臭水塘。
就因為擔(dān)心老娘他們擔(dān)心,抓住假藥販子的第二天,我就對楊子榮警長說:楊警長,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老娘身子骨差,著急不得,一著急就會人事不省,就要拼命灌糖水。
我是一遍一遍盤算過的,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你要做好挨批的準(zhǔn)備的。出乎意料的是,楊子榮警長聽過我的話,一下靜在那里,好一會兒說:體諒父母是應(yīng)該的,值得稱贊的,只有對親人愛,才能對壞人恨。我差一點就要跳起來,可是他卻話鋒一轉(zhuǎn),說:小汪同志,你還在接受處罰,是不能提任何要求的,提了也是得不到批準(zhǔn)的。停一停,他一下變得嚴肅起來。何況,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協(xié)助執(zhí)勤的,可是你——楊子榮警長沒把話說完,可我還是咣當(dāng)一下沒有丁點聲音,我知道他想說什么。
為了今后不再出現(xiàn)那樣的狀況,被違法犯罪分子搞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堪,楊子榮警長又把我?guī)У搅嗽鹤永?。這次,他要教我如何巧妙地制伏犯罪分子了。
楊子榮警長教我的第一招,他管叫壓手扭臂擒敵法。
細細地講過要領(lǐng),做過分解動作之后,楊子榮警長就分配角色了。他先是讓我假扮犯罪分子,讓我這個犯罪分子抓住他那個人民警察的頭發(fā)。一開始,我畏畏縮縮,半天不敢伸手,他就一聲命令:小汪同志,這是嚴肅的訓(xùn)練課!我就慢慢伸過手去,慢慢抓住他的頭發(fā)。他又發(fā)話了:小汪同志,你現(xiàn)在是犯罪分子,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我就把眼睛一閉,猛地攥緊手指,攥緊他的頭發(fā)。這時,他就猛地抬起手臂,一下把我的手死死壓在他的頭頂,接著身子猛地下蹲,就勢轉(zhuǎn)上一圈,我的胳膊就喀嚓一下折了似的被擰到了背后。松開手,楊子榮警長就對疼得齜牙咧嘴的我說:訓(xùn)練時對手雖然是假的,但一定要從實戰(zhàn)出發(fā),只有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才能少流血。他拍拍我的肩,讓我又那么抓過一次后,就反過來了,也就是他假扮犯罪分子,我是人民警察。我試了一次,楊子榮警長又發(fā)話了:你是人民警察,是要制伏犯罪分子,不是大少爺請大小姐跳舞。他要我不要總想著他是警長,他就是犯罪分子,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再擰時,我就用力多了,也就成功地把楊子榮警長的胳膊別在了身后,讓他也齜牙咧嘴起來。
楊子榮警長還教了我?guī)渍?,有一招是打落對方手上刀子的,有一招是奪棍子的。只是都沒學(xué)熟練,做起來別別扭扭,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見我羞得滿臉發(fā)紅,楊子榮警長又拍了拍我的肩,說一定抽時間陪我好好練,練扎實了,自如了,絕對能派上大用場。
也就是在這天,在那個被穿窗而過的陽光映得十分明亮的屋子里,楊子榮警長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小汪同志,有一件事我本不想過早告訴你的,但是看你幾天來總體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沒鬧什么情緒,也有一股好學(xué)上進的勁頭,我就覺得沒必要對你保密了。
楊子榮警長告訴我這樣一件事情:眼下各警務(wù)區(qū)的人手非常吃緊,而等著打理的事情卻多如牛毛,局里就做出決定,稍晚一點的時候,在社會上招收一批人員,配合正式人員開展工作,取代眼下各警務(wù)區(qū)留滯輕微違法人員協(xié)助執(zhí)勤這個不太合規(guī)的做法。
那會兒,楊子榮警長就坐在我旁邊,也就是說他和我并排坐在那個歪歪扭扭的床板上。突然地,我感覺肩頭往下了一下,迷糊地扭過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竟是楊子榮警長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你想啊,招考雖然是局里統(tǒng)一進行,但人是各警務(wù)區(qū)使用,那么哪個警務(wù)區(qū)現(xiàn)有的人員建議一下,局里的領(lǐng)導(dǎo)層能不加以考慮?我看到了他的目光,就落在我的臉上,那么的近,那么近,好像要向我身體里緩緩注入什么。
再出去協(xié)助執(zhí)勤,我的心情明顯地有了許多的不同。我在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再吵著要早點回家,不能再總是想著這只是在接受處罰,你要好好協(xié)助執(zhí)勤,好好聽楊子榮警長的話,他的教導(dǎo),他的吩咐和指派。
經(jīng)過一個工地,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情況:一個小年輕兒正對著一個垃圾箱小便。我緊跑幾步,趕到楊子榮警長前面,叭地一個立正,嗓門洪亮報告:楊警長,小汪同志發(fā)現(xiàn)有人違反管理條例,請指示!楊子榮警長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一個立正,朗聲說:請按條例處理!
小汪同志按條例處理了,而且還十分嚴格,整整罰了那個小年輕兒五百元。他也是磨蹭了好一會兒的,一會兒哭兮兮地說他總共才五百元,一會兒說他剛到工地不一會兒,還沒搞清廁所在哪里。我差一點就心軟了,處理不下去了,但最后還是心里一橫,緊繃著臉說:好多違法犯罪的人都裝得可憐巴巴的,企圖逃避打擊和處罰,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我把罰來的錢鄭重地交給楊子榮警長??粗荒槤M意的笑容,我心里并不怎么暢快,好像是剛才對自己又狠狠地砍了一刀。不過,我告訴自己:條例是不能隨便違反的,違反了就應(yīng)該受到處罰,人民警察就是做這個事的。
為了獎勵小汪同志,第二天楊子榮警長就帶我出門了。他說是要改善改善伙食,把勁頭蓄足了,精力養(yǎng)充沛了。他把地點選在笸籮城那條最繁華的大街。
店面也是那種很氣派很氣派的。一走進去,踏著干凈得不見一絲灰塵的紅色地毯,穿過手捧鮮花,站成兩排的那些女娃兒,我一下又有了要撲通跌倒的感覺。我拼命去想在笊籬村見過的歡騰,在笊籬村里見過的熱鬧,還有在笊籬村里見過的講究和排場,卻讓自己越來越行走不穩(wěn)。
踏進那個同樣講究,同樣排場的包間,我隨時要倒下去的感覺又陡然升了幾分。楊子榮警長攤開那個紅皮本子,問我想吃點啥?僅是輕輕一句,我就差一點涌出淚來,慌忙說:煮醬渣。在楊子榮警長那么一笑之中,我勉強回過神來,看到他捧著紅皮本子細細地勾圈起來。
楊子榮警長要來了酒。今兒放假,就破回例。他滿滿地倒上兩杯,把其中一杯輕巧地放在我面前。為小汪同志的快速進步,干杯!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不是差一點涌出淚來,是頓時涌出淚來。
一口酒掛過喉嚨,我竟嗆咳起來。楊子榮警長卻笑了,很和藹親切的一笑。小汪,你知道這是什么酒?我趕緊止住咳,趕緊說:小汪不知道。那個好看的瓶子就被輕輕轉(zhuǎn)了一下,我就看清上面的字了:五糧液。
喝著只聽說卻從沒見過的酒,吃著那些聽說都沒聽說的菜,我除了越來越暈,就感覺笊籬村和笸籮城離得是那么遠,差別是那么大。感覺笸籮城就是笸籮城,簸箕鎮(zhèn)就是簸箕鎮(zhèn),笊籬村就是笊籬村,并不是一句傻瓜都能說出來的話。
從酒店出來,我除了頭一陣一陣地發(fā)暈,雙腳也有些不聽使喚。但我還是對楊子榮警長說:這會兒我們?nèi)ツ膬簣?zhí)勤?我真的很想去執(zhí)勤,感覺身子里真的被注入了許多東西,它們沸水似的翻滾著,沸水似的撞擊著,讓我生出一種止也止不住的熱望。楊子榮警長打消了我的想法。小汪同志,放假就好好休整,精氣神兒養(yǎng)足了,干起事來豈不是更好?他說。
為了更好地休整,楊子榮警長帶著我又去了一個地方。也是以前我只聽說過,從來沒見過的。
是一家休閑中心。我的大驚小怪,我的暈里咣當(dāng),就不必說了。我想說的是,那個捧著我的一雙腳搓來搓去的女娃兒,臉上的那個笑,那個敬,硬是讓我舒坦得沒法說。她還主動地對我說起了她的名字。不像我們笊籬村,女孩子不是叫菊娃子,就是桃娃子,有的干脆就叫丫頭娃子,她說她叫莎莎,李莎莎。她很想得到我的電話號碼,可惜我還沒有電話,就更沒號碼了。
從休閑中心出來,我的頭不再是暈里咣當(dāng)?shù)?,雙腳也不再軟綿綿地發(fā)飄。就在我心里再次生出那種止也止不住的熱望時,楊子榮警長作出了吩咐,他要我先回辦公室去,他去一下局里隨后就回。
兩腳生風(fēng)地回到那個屋子,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到家的感覺。我把自己平放在床上,睛眼睜得大大的。我想起了楊子榮警長,想起他的挺拔英俊,他的颯爽利落,還想起他的和藹親切,他的諄諄教導(dǎo),他抬頭望天的優(yōu)美動人。
楊子榮警長回來了。
楊子榮警長的歸來,立即把我無比美好的心情一下推向頂點。他告訴我,剛才去局里,就是專門匯報我的情況,匯報小汪同志是如何地知錯就改,如何地好學(xué)上進,如何地應(yīng)該留下來繼續(xù)協(xié)助執(zhí)勤。起立!他一聲令下。
莊嚴地打量一番之后,楊子榮警長小心地打開突然多出來的一個紙夾,小心地取出一樣?xùn)|西,雙手莊嚴地捧向我面前。我看清了,的確看清了,是一張表,一張印有鮮紅印章的表。我強壓著激越的心跳,一個跨步,同樣雙手莊嚴地接了過來。
哦哦,是的,鑒于小汪同志的良好表現(xiàn)和楊子榮同志的極力推薦,局里明確表示:繼續(xù)留用汪囝同志,解除處罰,從即日起視作正式協(xié)警人員。
我又跟隨楊子榮警長出門了,我的心情自然好得沒法形容。
本來楊子榮警長是說要去其他街區(qū)看看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別人的經(jīng)驗,但走著走著就改變了計劃。那會兒,有幾個人一開始走在我們后面,后來就趕上我們,超過我們。打我們旁邊經(jīng)過時,就聽里面的一個說:今天誰也不準(zhǔn)耍賴,誰耍賴不一把一清,非要死皮賴臉地掛賬,誰他媽就是烏龜王八。每個人都夾著包包,鼓鼓囊囊的。楊子榮警長就斷定幾個人是去賭博的,并且馬上就要擺開戰(zhàn)場了。查到的要打,撞上的也一定不放過。楊子榮警長當(dāng)機立斷。
經(jīng)過暗中觀察,幾個人擺戰(zhàn)場的地方很快搞清了,是一個看起來不錯的茶樓。腳步堅定地走進茶樓,仔細地在走廊里探了一圈,楊子榮警長就在一個門口站定,然后繃緊肩頭撞向房門。
各位,有人通過110舉報,說發(fā)現(xiàn)頂風(fēng)違紀的,強烈要求警察介入。一進門,楊子榮警長就嘩地抖出一張笸籮日報。這報紙上關(guān)于狠剎賭博風(fēng)的公告,各位怕是忙得抽不出時間看一眼吧?是不是現(xiàn)在看看?
我主動地留在了門口,但幾個人完全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奇怪的是,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慌,一點也不怕,該抓牌的消消停停地抓牌,該出牌的消消停停地出牌,壓根兒沒看見我們似的。我心里有些冒火,有些想上去掀翻桌子的沖動,卻見楊子榮警長又狠狠抖了兩下報紙。你們可真是忙啊,可再忙今天必須看一看!
一個人停下了忙,兩眼乜斜,見到蒼蠅似的說:看什么看,原文就是我們哥兒幾個起草的,倒著就能背下來。說著,就把一張牌拍向桌面。用力實在是太猛太猛,那張牌竟直接斜斜地飛了出去,落在地上,還蹦跳了半天。
驀地,楊子榮警長也一下發(fā)作了,他一個箭步過去,舉起巴掌,在空中蓄足力量,然后猛拍下去。隨之,無數(shù)張牌一齊飛了出去,一齊在地上轟轟烈烈地蹦跳。
眼看就有人慌了,就有人怕了,趕緊站了起來,還趕緊抓過煙。對不住,有些面生,有些面生。楊子榮警長接了煙,卻不讓點著,拿在手上一下一下地掂,一下一下地掂,差不多要把一支煙掂爛 ,開口了:各位領(lǐng)導(dǎo)同志,我相信這公告是幾位親自起草的,我更相信各位深知公告是個什么樣的東西。如果今天我處理不了,想必舉報的人是會死死盯住不放的,那么想必我也是要向上級請示的,上級又會向上面請示。
幾個人眼看就要徹底泄氣,沒想到那個拍著牌張發(fā)脾氣的人又伸出頭來:不是還有一個不成文的內(nèi)部規(guī)定嗎?不是陪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和外地客商不在整治的范圍嗎?
楊子榮警長這次沒動用他的巴掌,只輕輕一笑,說:幾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哪位已經(jīng)提拔到上面擔(dān)任要職了,是不是一起去查查文件?哪位的戶口已經(jīng)遷出了笸籮城,還在外面當(dāng)上了大老板,是不是現(xiàn)在就去翻翻戶籍檔案?
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幾個人相互瞅瞅,主動把桌面上的錢,桌子下面抽屜里的錢,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了一起。
就在幾個人悶不作聲地夾了包包,準(zhǔn)備離開時,小汪同志突然開竅,伸開手臂,穩(wěn)穩(wěn)攔在那里,并大聲說:還有包包里的錢呢?誰保證打著打著它不跑出來?幾個人無限氣惱地又相互瞅瞅,一齊轉(zhuǎn)過身去。接著,那些鼓鼓囊囊的包包一張一合之后,都成了癟癟的,癟得讓那個幾次發(fā)脾氣的領(lǐng)導(dǎo)同志干脆就把它咚地丟進垃圾桶。
沒完沒了地說這些,可能有人要說了:你汪囝就是吹,去了一趟笸籮城,別的東西沒學(xué)會,把吹牛一套完全學(xué)到家,基本和你們的村長彎手差不多了。那么,我就說點別的,說點和逮人罰款不一樣的。
那天,和楊子榮警長一起來到一個巷子。巷子里的人很少,但走著走著,就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群人。他們個個手抄家伙,有的是木棒,有的是粗粗的鋼筋,也有舉著長長的砍刀的,看樣子是要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械斗。這是一群中學(xué)生模樣的小青年兒。
楊子榮警長沒再向小汪同志發(fā)出命令,而是直接就奔了過去,插在了他們中間。你們覺得這樣就英雄?。磕銈冇X得這樣就痛快???你們覺得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織钭訕s警長好一通吼,然后降下聲音,開始勸誡。你們想過你們的父母沒有?想過你們打一下噴嚏,發(fā)一下小燒,他們就會三更半夜地抱著你或是背著你,直奔醫(yī)院?想過你們磕碰一下,你們沒哭,他們就心疼得直掉眼淚?想過你們過一下窄窄的馬路,他們哪一次不是把你們護得緊緊的,無時不想著要用自己的身子去擋突然失控的滾滾車輪?
接下來,楊子榮警長還講了很多,一會兒鏗鏘有力,一會兒又輕柔下去,一會兒想哭,一會兒要笑。結(jié)果,小青年兒們手中的那些東西一會兒咣當(dāng)落下一個,一會兒咣當(dāng)落下一個。他講完了,小青年兒們手中的東西也差不多落得一個不剩。
我想說的是,楊子榮警長那么講的時候,一個小青年兒還在執(zhí)迷不悟,他覷了兩眼,突然掏出刀子,向另一個戳過去。小汪同志看得真切,一個箭步上去,嘩地使出一個招兒來??蓺獾氖牵⊥敉居彩菦]有學(xué)扎實,不僅沒把那個小青年兒的刀子打落,還讓自己的手拉出一條口子。不過,小汪同志沒管口子不口子的,硬是憑著笨力氣將刀子拽了下來。
再就是,楊子榮警長最后送給一群小青年兒的那個故事,我覺得也是非常好的。他是這樣講的:唔唔,和你們差不多大時,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伙伴,打小學(xué)習(xí)一流,不僅父母心肝似的寵著,老師也寶貝似的捧著。他自己呢,也驕傲得像個公雞。他有一個口頭禪:不想當(dāng)英雄好漢的男兒不是好男兒。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英雄了,就是好漢了,而且還就是領(lǐng)袖了。結(jié)果,一次不問青紅皂白地幫人打架,失手捅破人家的內(nèi)臟,讓一個花骨朵似的生命凋謝在手術(shù)臺上。從監(jiān)獄出來,他徹底迷失了,在社會上胡混一陣之后,竟然假扮起警察,滿世界流竄,瞅準(zhǔn)機會就大打出手,訛得人家吐血。他早已無暇顧及老邁的父母,顧及自己還很漫長的今后,他千方百計給自己尋找借口,說這樣也是很帶勁的,很英雄的。只怕是,等待他的將是更加漫長無期的鐵窗生涯。所以,我奉勸你們每一個年輕人,好東西在手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千萬不能稀里糊涂鑄成大錯。有的錯犯了可以改正,好東西還在,有的錯一旦犯下,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只能是破罐子破摔。
現(xiàn)在,對,就是現(xiàn)在。我必須老實承認,楊子榮警長,啊,是“楊子榮警長”,說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根本不是警察,就更說不上是警長。他就是一個敲詐勒索犯,一個十足的犯罪分子。他的名字也不叫楊子榮,稀奇古怪地叫歐耶。
知道這一點,用我們笊籬村的話說就是,簡直巧到天上去了。那天,當(dāng)那群中學(xué)生模樣的小青年兒各自散去,“楊子榮警長”又說要去一下局里。他讓我先回,好好待著,等他回去了再出來查夜。我滿心懷著對“楊子榮警長”的佩服,對“楊子榮警長”的敬重,回到那個屋子。我的等待是耐心的,半天過去了,沒見“楊子榮警長”回來,半夜又過去了,仍然沒見“楊子榮警長”回來。
我漸漸不安起來,感覺沒那個既和大英雄有著同樣的名字,也和大英雄同樣神奇的人在身邊,我的身子突然之間就像被一下抽空,就連那個屋子也一下變得空曠無比,寂靜得可怕。我歪斜在那個床上,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地打著,卻無法入睡。
后來,我總算睡了過去,卻拼命地做起了噩夢。我夢見笊籬村所有的人都不見了,所有的房子都不見了,除了我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荒坡,只剩下那棵高高的花楸。花楸正把滿樹紫紅色的花開得著了火似的。突然,我看到一個頭從地下冒了出來,一點一點地冒,接著是身子,一點一點地扭,最后猛然向上一躥。我嚇得一聲大叫:女鬼!女鬼披頭散發(fā),滿臉煞白,一手拿著一根白骨棒子。她舞動她的白骨棒子了,頓時冷風(fēng)橫掃,花楸劇烈地搖晃。隨即,滿樹的花被撕扯下來,飛向天空,然后紛紛墜落。更讓我心驚肉跳,魂不附體的是,女鬼一眼看見我,怪叫一聲,揮著白骨棒子就撲了過來,好像也要把我掃成漫天飛花。我再次嚇得大叫,結(jié)果我把自己叫醒。
我強壓著心跳,突然感覺不對頭了。我懵懵懂懂地想,楊子榮警長是不是遇上麻煩,是不是受到威脅?我感覺不能再這樣死挺在床上,必須有所行動,說不定楊子榮警長正面對著手握匕首砍刀,甚至是威力無比的制式武器的歹徒。我翻身下床,火速抖開那套服裝,“楊子榮警長”有天專門從“局里”給我領(lǐng)回來的那套服裝,三下兩下地穿好,飛奔出門。
我一口氣跑到我撒尿的那一帶街區(qū),機警地一條街一條街,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尋找著,希望能突然看見獨自一人查夜的楊子榮警長。
巧到天上去的就是,我真的就找到“楊子榮警長”了。那會兒,笸籮城的天空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亮色,空曠的街道已影影綽綽地能看出去好遠。
我是在那個發(fā)廊看到“楊子榮警長”的,也就是抓住局長的那個發(fā)廊。讓我驚得說不出話的是,映入我眼簾的整個就是我那個噩夢的翻版:“楊子榮警長”迎著門口,被橫七豎八的亂繩捆在一個凳子上。他一身漂亮的警服不見了,全身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褲頭,勉強遮住羞丑。他的旁邊果真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只不過手上不是白骨棒子,是一把長長的大剪子,正被她一張一合地鉸著,發(fā)出恐怖刺耳的聲音,閃著恐怖刺眼的白光。除了女鬼,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男鬼”。男鬼的樣子同樣嚇人,他手上攥著兩節(jié)連在一起的粗粗的鋼棍,正被他舞得呼呼亂轉(zhuǎn)??焓褂秒p節(jié)棍啊,嚯嚯哈嘿,快使用雙節(jié)棍啊,嚯嚯哈嘿。他邊舞,還在邊搖頭晃腦地哼唱。
我是沖進發(fā)廊的。我狠狠地抖了一下身上的服裝,想一上來就把那兩個人咣當(dāng)一下鎮(zhèn)往,然后將楊子榮警長火速救出。我感覺他們真是膽大包天,真是窮兇極惡,竟敢這樣侮辱一個人民警察!
可是,我沒能救出“楊子榮警長”,還被那個五大三粗的男鬼嚯嚯哈嘿了一記悶棍,還被他一把揪住了頭發(fā)。又一個冒牌貨主動送上門來,正好一起綁了,讓真警察來喂他們電棍。他惡狠狠地說。你們才是冒牌,暗地里干著危害社會的勾當(dāng),你們才會吃人民警察的電棍!我兩眼噴火,義正辭嚴。你們以為弄身假皮別人就認不出來了?你他媽就是換個馬甲,老子也認得出來!五大三粗的男鬼把我的頭發(fā)更緊地一攥。女鬼趕緊幫腔:就是,老娘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你們這樣的豬。你們以為蒙了老娘第一回,就可以蒙第二回?還想在我這里白白做美夢,白白占便宜!真是愚蠢至極!
我感覺他們完全是在朝我和楊子榮警長頭上扣屎,他們這樣誣蔑人民警察,侮辱人民警察,報復(fù)人民警察,完全是歹毒至極,猖狂至極,無恥至極,必須受到最嚴厲的打擊和處罰。想到這兒,我猛地抬手,把五大三粗男鬼的手死死壓在頭頂,隨即猛地一蹲身子,猛地順勢一擰,生生將五大三粗的男鬼撂出去好遠。然后,拔腿就跑。
我當(dāng)然不是要逃跑,我是去尋找救援的。具體說,就是要去楊子榮警長經(jīng)常提起的那個局里。我雖然不知道那個局到底在哪里,但我想肯定跑不出笸籮城,我就是累得吐血,也要盡快找到它!
我沒累得吐血,沒見到那個局,就把援兵找到了。還不止一個,是兩個。那會兒,他們打著響亮的哈欠,正從一個大門的鐵柵上翻了出來。邊翻邊說:晦氣!最后都不開賬了,不然至少還會多贏它個千八兒百。沒等他們落地,我就緊跑過去,十萬火急地說:快,你們的,哦不,我們的楊子榮警長被兩個窮兇極惡的家伙困住了,趕緊去解救他吧!我好像聽到自己的哭腔,也好像聽到自己的笑聲。
我真正聽到自己的哭腔而不是笑聲,是到了那個差不多把我的耳朵灌得滿滿的局里。他們告訴我,無業(yè)青年汪囝涉嫌冒充國家機關(guān)人員,伙同他人,實施敲詐勒索系列犯罪行為。他們還告訴我,犯罪嫌疑人歐耶長期流竄作案,并且假借執(zhí)法人員執(zhí)行公務(wù),物色和招募同伙,手段特別惡劣,情節(jié)特別嚴重。
我拼命地哭號,拼命地大叫:我不是冒充警察,我從來就沒想要冒充警察!我是真正想當(dāng)協(xié)警員的,真正想當(dāng)人民警察的!我從來就沒想著要伙同哪個人去違法犯罪,去干危害社會,危害人民的事情!我感覺我從頭到尾都是在協(xié)助執(zhí)勤,從頭到尾都是在做對社會和人民有益的事情!
但是,不管我如何地哭號,如何地叫喊,如何地感覺自己冤到天上去了,但最終犯罪嫌疑人汪囝還是被送上法庭,還是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只判一年,我好像還要感謝那個一直握著小榔頭的法官。他是這樣說的:鑒于犯罪嫌疑人汪囝,在實施犯罪活動期間尚未成年,本庭本著教育人,挽救人的目的,遵循寬嚴相濟的原則,經(jīng)合議庭充分合議,決定在量刑上采用從輕的寬柔尺度。犯罪嫌疑人歐耶就不同了,因為情節(jié)特別惡劣,數(shù)額特別巨大,且有前科,被重重地判了十年。
一年,好像也沒過多長的時間就到了。這期間,老娘去看過我一次。隔著那道鐵柵欄,她哭得傷心斷腸的,差一點又要灌糖水。她說:你個囝子,就是不聽話,就是不聽話,看這下受多大罪!他們是不是打你了,是不是餓你了,凍你了?我抬起手,想去給她擦一下淚,卻猛然發(fā)現(xiàn)兩只手是銬在一起的,接著又發(fā)現(xiàn),在我和老娘中間隔著的不僅有一道鐵柵欄,還有一整面防彈玻璃。
刑期結(jié)束,準(zhǔn)確地說我被放出來的那天,去接我的竟是彎手。他無限自豪和無上光榮地說:汪囝娃子,我萬壽可是被有關(guān)部門請來的,可是有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慎重研究,給笊籬村某個失足青年找的幫教干部。
由彎手領(lǐng)著,實際是一直被他拽著袖子,我終于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我都很乖,很聽話,彎手叫停一下,我就停一下,叫走快點,我就趕緊邁大步子。可是,到了村口那里,我站著不動了,由著他一遍一遍地催促。最后,他咣當(dāng)一下火了,說:汪囝娃子,事情再丑也已經(jīng)出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著不見人,總不能找個烏龜殼殼鉆進去!我沒搭理他,更不想告訴他,不是汪囝娃子覺得沒臉見人,想躲得遠遠的,想找個烏龜殼殼鉆進去,汪囝娃子是在一門心思地看那棵花楸。
哦,這會兒花楸早已沒了花,也沒了葉子,在硬硬的尖尖的風(fēng)里,它紋絲不動地站著,像極了一個一言不發(fā)的巨人。只是,它的上面真的有了一個鳥窩,卻不知道是不是烏鴉的,是不是烏鴉真的就在里面噴過骯臟東西,抑或是產(chǎn)過一窩蛋,孵過一群雛。
這個不為花楸樹不起,不為花楸樹不落的糗事,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F(xiàn)在,我基本不會有意去想它了。我是說,那些讓我不快的,沮喪的。而對于有些東西,我還是時常想起的。
我想得最多的,是楊子榮警長而不是犯罪分子歐耶的那些教導(dǎo):人民警察維護社會秩序,打擊預(yù)防犯罪,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作為人民警察的一員,你朝那兒一站就要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坐在那里就要像一座沉穩(wěn)的大鐘。人民警察必須擁有一顆堅強的心臟,具備不畏強暴,不怕流血犧牲的大無畏精神。人民警察代表正義的力量,是威武不屈的貓,那些犯罪分子是徹頭徹尾的邪惡勢力,是人人喊打的老鼠。這些話,哦,這些比金子都值錢的寶貝疙瘩,我好像不是記在心里,而是淌在血里,沁在骨里。
還有,楊子榮警長而不是犯罪分子歐耶的那些行動舉止:他的颯爽英姿,他的果斷堅定,他的嫉惡如仇,他的和藹親切和他的心腸柔軟,他的循循善誘,他的言傳身教。
每想到這些,我就感覺,我懵懵懂懂遇上的根本不是犯罪分子歐耶,一開始就是那個真正叫楊子榮的大英雄。感覺他根本不是一出戲,一部電影里的人物,他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他也根本就沒有犧牲,他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在我們平時不太留意的地方住著,而我們想起他和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會瞬間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每想到那些,我還有種感覺,感覺身子里曾經(jīng)被注入的東西,并沒有因為那樣一個結(jié)局被干凈地掏空。相反,它們好像還更加強大,更加茁壯,你想讓它出來,它就會齊刷刷地出來。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不知不覺地抬起頭來,望向天空的深處,感覺仰頭望天,是一件多么提神提氣的事情,幸福的事情,同時也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讓我幸福,提神提氣和感覺無比重要的,還有老娘不止一次地說過的那些話。她說:囝子,不知是該說高興,還是說心疼,自打你從笸籮城回來,娘就覺得你變了,像個男子漢了,看起來比你爹還扎實,還沉穩(wěn)。哦哦,不光你娘你爹覺得你變了,笊籬村的人沒一個不說你變得都快認不出來了。他們說你走路怎那么有勁兒,樹葉也帶得起來,朝那兒一站怎那么端直,再端直的樹也比不過你。還說,你也知道操心了,知道不惜力氣干活了,說你也學(xué)會關(guān)心人了,關(guān)心這個那個了。
我不知是不是真正就是笊籬村的人沒一個不說我變得快認不出來,但卻記得彎手說過的話:汪囝娃子,有沒有搞錯喲,你這是上了十年八年大學(xué),還是當(dāng)了十年八年兵?
彎手這么說時,有幾個從笸籮城來的人在場。他們大張旗鼓地來到笊籬村,并且大張旗鼓地住進我家,是要趕寫一個材料。他們說,上面已經(jīng)把汪囝同志列為見義勇為好青年表彰對象。
順帶說一下,那幾個人走后不久,彎手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來。他瞪大兩眼,吭哧吭哧地掏出一張表來,又吭哧吭哧攤到我面前。汪囝娃子,只麻煩你一小會兒,就在上面填上你的名字。我看得真切,那張表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兩勞回歸人員優(yōu)秀幫教表彰登記表。我沒為難彎手,接過筆唰唰幾下把大大的汪囝兩個字寫了上去。只是,寫罷我無比嚴肅起來,還無比嚴肅地說了幾句:萬村長,請你從今以后直接叫我汪囝,不要再叫我汪囝娃子,因為我不再是一個稀里糊涂的無知小孩。
特約編輯 梁 帥
作者簡介:周才彬,湖北??悼h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散文》《美文》《詩歌報月刊》《詩神》《詩刊》《當(dāng)代小說》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近一百萬字,現(xiàn)供職于湖北省??悼h文聯(lián)。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我爸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