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炳良
1
中國的漢字,六種造字法(一說有九種),三十一種筆畫(古今有差異,此處忽略),造出古人和今人所需要的全部文字。從前有一種習字本,叫做描紅本,選筆畫較少的字,供初執(zhí)毫管的學童描紅,開頭幾個字為:上、大、人、孔、乙、己、而、已。
這也是“孔乙己”這個名號的由來,真的很有趣。一個虛構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知名度可以如此之高。
我有寂寥之時,不能快樂,身心無所依,目光在室內幾番脧巡,也仍然只能望著墻上“所書”二字發(fā)呆。這是友人的贈字,墨味頗濃的“所書”二字,語焉不詳,不知道是他宣布有了新的書法主張,還是詰問我寫的仨瓜倆棗文章,究竟又有什么意義。友人與我的關系,親密是真,互不欽敬、偶有譏諷亦是真,因尋思,哪天我也寫篇文章,譏譏他的書法來著。他的書法也并不見得真好呀。不過,我到底還是喜歡上了“所書”這兩個字;已故哲學家張申府所著《所思》,向來為我所喜愛,“所書”二字亦仿佛給我以遐想的空間。所書——?
2
中國人的書寫,毛筆不再成為實用性書寫的工具之后,情勢大變。我有拙見,今人學書,已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初,漢字極少,占卜之文,刻在龜甲上。隨著漢字爆發(fā)式增長,書寫手段不斷優(yōu)化,紙和毛筆使?jié)h字最終定型,而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正方興未艾。
漢字本身美極。今人對漢字之美的認知,已簡化為直接對古人書法藝術背書。
魯迅小說《孔乙己》中說,孔乙己原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我猜測孔乙己的“一筆好字”,大概是館閣體之類,娟秀悅目,但決稱不上書法。這樣的讀書人從前不少。
古人的抄書,作文,信札,訴狀,科考文案,朝廷奏折,多為實用性書寫。我幼時見過各種民間語文,寄單,鳴謝,“我家有個夜啼郎”之類,多為毛筆字。戲臺上的命犯問斬之前,用毛筆畫押,畫完了把筆一丟。我最遙遠的記憶,一盞雪亮的汽燈,幾張八仙桌拼在一起,許多枝毛筆在書寫,填寫的是土地證,那才叫“日夜書”。
“日夜書”,書的是凡眾百姓的日子,苦樂,冷暖,人情,前程,歲月,自然,那仍然稱不上是書法。
但是,古代官宦人家,有錢人家,給孩子請的塾師是名師,讀書之外,寫字也有很好的指點,從小打下良好的基礎。等到這孩子學問精進了,對書法也有了自己的見解,他便有可能才情傾出,形成自己的書寫面貌。古代沒有直接為了當書法家而習字的。
漢字有“形”,我有“神”,賴漢字之形而寫我之神,書法興焉。篆隸真草以用,墨分五色以施,增其生動、曼妙之態(tài)也。中國人漫長的書寫史上,至少有華彩的兩千年,獨尊毛筆,實用性書寫一路開拔,書法藝術如影隨形。
3
拙文《憚靜之美》(《青春》二○一五年第八期),是我妄議書法之始,虛虛實實、王顧言他的文字,到底也還是文學的視角。此文開篇說:
我每驚異于古今一流的書家,或秉燭夜游,或聞雞起舞,其實是那么安靜——我這里是說他們的字。忽然聲來,喧聲一片,迎來三五野老,躬身引座、烹茶待客之間,亦有謙謙君子之風——我這里依然是說他們的字。
夜游或舞劍(古人說,“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是動靜很大的行為,惟內心是靜寧的;與荒村野老為伍,每念稼穡,共話桑麻,結果是獲得一顆喜悅的心——我這里是說×××先生的字。
我一上來就說燭光、劍光中的人。就書法而言,離開了書家的氣質、學養(yǎng)、修為、識見、情懷、趣味,幾無可談。
4
人常說書品即人品,我希望是這樣,但其實兩者之間并不能簡單畫等號,畫等號會遮擋我們的視線。只要看看歷史上那些有爭議的書家,他們的人和書,就知道了。人品即書品,肯定是錯了,“好人”未必寫好字,“壞人”未必不能寫好字。人很復雜,創(chuàng)造活動也很復雜,創(chuàng)作者的驅動力是什么,提筆時精神和心靈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這才是最關鍵的。“舌之于味,有同嗜焉”,美在客觀和主觀之間,中華民族一部燦爛的文化,由無數不同階層、不同面目的人共同創(chuàng)造。
歷史上董其昌的名聲,好像不是很好吧?
北宋的蔡京,南宋的秦檜,難道是什么好人,但他們也都是很有名的書法家。
還有趙孟頫,撇開他的書名,單看他人,大概也只能算“不好不壞”。此人是趙匡胤十一世孫,宋亡后,元世祖忽必烈為籠絡漢族知識分子,召他進宮,賜予高官厚祿(無實權),時人及后世多有詬病。趙孟頫知道外界的輿論,于他頗不利,卻又貪戀已得的奢華生活,不肯放棄,就這么頂著罵名,滯留宮中。然而,我們來看他的行書,外柔內剛的書風,又分明昭示著他內心的掙扎。他的書法是他內心屈辱與掙扎的最后地盤。
誰都可以學書法,誰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成為書法家。這亦如其他門類的文藝,小說,詩歌,繪畫,戲劇,音樂,舞蹈,雜技,光苦練不成,還得有天分(當然,你也可以以此自娛,不求聞達,只為打發(fā)時光)。體育運動,足球,網球,籃球,乒乓球,體操,花樣滑冰,也都需要天分。十幾歲的孩子打斯諾克,主球要連碰四庫,方能解球,但他能分毫不差,解到目標球,嘉賓贊道,能參加斯諾克比賽的孩子,個個都是天才。
你是一個一身正氣、學問出眾的人,你得準備接受,有一天你眼里的一個“壞人”,書法比你優(yōu)。優(yōu)甚。
甚或,對于我們所切齒的貪官,也不能說他一定不具備當書家的潛質(事實上,歷史上有些名書家,同時也是名貪官)。我見到過一幅貪官的字,雖稱不上品位有多高,但比我想象的要好。不過,貪官既然變現的是權力,那么他其實不必像別人那樣認真作書,也應當是肯定的。如果他文化底蘊也差,趣味也惡俗,那么他賣出去的字,竟為何物,也只有行賄者知道。我想象力一般,作數我是一個貪官,有一天寫出一幅字來,滿紙的軟玉溫香,擠擠挨挨地仿佛幾個二奶噘嘴撒嬌,像煞昨夜的體己話還沒說完。昨夜的體己話說什么了?
5
毛澤東的字,波譎云詭的氣象,筆勢如奔襲般,攻城掠地,擴地甚廣,大概也只有他能做到。歷代帝王涉書者,我觀其是否有“病”,“病”于藝術,徽宗和他的瘦金體,蚌病成珠之謂。我青年時代,認為乾隆的字骨子里虛弱,無甚可賞處,這個觀點至今不變?;实鄣淖志鸵欢ê妹??
宋徽宗趙佶被人記住且樂道,主要還是由于,好字壞皇帝,壞皇帝好字。他是真正坐錯了位置的一位古代書畫家(其獨創(chuàng)的瘦金體,呈現出病態(tài)美,凄婉美,亦為書法史所公認)。有一天我從別人的文章里讀到“漁陽鼙鼓動地來”,我想到的仍是這位亡國之君,和他那枝驚惶中掉落的筆。還有南唐后主,也丟了江山,他是填詞(句句好詞?。┨罨枇祟^?!白钍莻}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這仍是他自己填的詞。
說藝術創(chuàng)作必需要有健康的思想感情,昂揚向上的精神風貌,一定還遺漏了什么。
說藝術佳品概源于心的失律,“病”的造作,并非悉無是處。無病何必呻吟。
6
友人(不是前面提到的友人)贈我以書法集《文心墨象》。
“文心墨象”,說得好極!這里的墨象是字,字從心,心依文,文、心、墨、象,書家創(chuàng)作活動的全部,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心思放空,逸興遄飛,互因互動間,無思亦有思,有我亦忘我。相反的情形是,書寫者什么也不是,小才半柜書,思則名和利,旁騖之念害其心,利欲之心損其墨,味惡之墨毀其書。
從墨到“象”,含技術的因素,在于日常的訓練,書時不覺其用。
有一種書品,書家的才情也許一般,但是態(tài)度真誠,作書筆筆是他的為人,字字是他的品質,至誠之德,得《詩經》之正,亦有可觀者;這樣的書作,即使和名家的書作掛在一起,我亦不覺其寒磣。
我更愛另一種書家,在名家之上,大家之列,如椽大筆,洛陽紙貴,但他能做到不以人欺(今人有所謂“應酬性作品”云),哪怕識字不多的平頭百姓,通過轉彎抹角的關系求他一幅字,他亦當他鴻儒看待,認真作書,不扣筆墨,厚德載道。身后百年事,這書家早去世了,這書作出現在嘉德拍賣會上,依然是公認的大家之作。
這兩類書家,后一種過去有之,前一種今日偶爾見之。
7
名家貴精,大家貴真,我也每常愛這樣說。
今人所見之《蘭亭序》,為唐時臨品,因手段特別(以臨紙透光覆蓋原件,細筆雙勾筆畫,再填墨),基本就是原件的面貌。我有把握說,真跡在當時便是一次實用性書寫,書寫既畢,無作他想。晉永和九年三月,一幫文人雅集于會稽之蘭亭,吟詩飲酒,各懷感傷,公推王羲之寫一篇序文,以記錄這次聚會。千古傳頌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就此誕生。細看書作全文,前部分有“嵩山”二字添加,后部分在寫錯的字上重墨涂改,或無法改了,干脆涂成墨團以廢之者,達七處八字之多??梢韵胍?,王羲之在寫這篇序文時,一旁還有文人雅士觀看,若王羲之是為了讓這件作品“傳世”而公然作偽,涂改、添加亦是使“大家真跡”更“真”,豈不要被同行們笑話(而且我想,他是否自認為是“大家”,可以不謙虛到如此地步,亦不能以今人之心度之)。
無獨有偶,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顏真卿《祭侄稿》,也是一次實用性書寫。唐時,顏真卿侄季明與其父杲卿殉于安史之亂,二十九年后,顏真卿到祭侄靈前,以極度悲憤的心情寫下此稿。此作,開頭還有楷書的味道,隨著情緒的變化,國仇家恨涌上心頭,以至于不能自已,最后竟以狂草收尾。字行歪斜不直,涂改、錯漏和添加之處更是通篇可見。有關此作,唐以后的識家多有豪評,今人沿襲前人之評,但也有“識家”從技術層面加以“點贊”,談什么“結體章法”、“篆籀筆法”、“渴澀墨法”,不知是何意思。
《祭侄稿》追敘常山太守顏杲卿父子一門,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最后取義成仁之事。顏真卿一度與顏杲卿共同討伐安祿山,季明往返于常山、平原之間,傳遞消息;常山郡失守后,季明慘遭殺戮,歸葬時僅剩頭顱。顏真卿二十九年后得赴季明靈前,撰文祭侄,泣血悲憤之情瞬時不抑。
此作的藝術成就,并非不可論及,小論只堪論小藝術,大論才當得大藝術。顏真卿本就是大書家,入骨透紙的功力,悲憤中亦可以做到“意不書而能天機自動”,如熔金出冶,遍地流走。王國維《人間詞話》提到,“尼采謂一切文藝中,余尤愛以血書者”,尼采所愛亦王國維所愛。顏真卿《祭侄稿》是亙古罕有的大藝術。
8
我惦念我的幼時,蒙童一個,到了學堂無心習字,卻愛擺弄新得的書寫工具。筆頭在唇齒間潤潤,再到硯中蘸蘸,一路淋淋瀝瀝,結果描紅本上字沒描上幾個,唇間、手上、衣服上倒沾了不少烏墨。放學回到家,我母親一見,大喜道,小書生呀!
如果時光倒流,我愿意見到一個古代的孩子,寂寞寒窗,紙硯筆墨,有一天寫著寫著,不寫了,對著紙上的漢字端詳、凝思、遐想。我賭他有一天會是書法家。
漢字是一種舉世無雙的文字。漢字所包含的東方思維方式——具象、隱喻(象征)和會意(指事),是中國文化及其傳承的核心(故而,我們對于使用已久的簡化漢字,確有反思的必要)。漢字的犖犖端麗之態(tài),也雍容,也靜素;它所宣示的歲月更迭之聲,也喧嘩,也幽微。漢字的造型和它的投影里,有士農工商的步聲,有詩書禮儀的樂聲。征人生死,雁字回時。蘇武牧羊,屈子行吟。織婦愁思,更鼓漏夜。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天地日月,君臣父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漢字的書寫,如果單單為了實用,古人不答應,今人也不答應。
從實用到不實用,又從不實用到受用,書法能持,書法家渡之。
9
我有一位可以說話的書家朋友,我問他,書家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古人的詩篇一篇篇寫過去,這算是創(chuàng)作么?朋友嘆了口氣說,也只能說,無知的書家,還有求字的人認為這就是創(chuàng)作,就是書法作品。我點頭。朋友又說,其實,書家哪來那么多創(chuàng)作資源?創(chuàng)作資源要從情感積累中挖掘,而且,“挖掘”也有個機緣問題。歷古流傳下來的書法名作,無不具有“事件性”;書家置身其間,非事外人而是事中人,情感隨筆墨涌出,這才是“翰墨緣”。還提到“附加值”,并強調,非指商業(yè)炒作的空間。我點頭。我補充說,詩篇可以寫,寫好了亦足觀賞,但詩是別人寫在紙上的東西,不也有句詩么,叫“紙上得來終覺淺”。
你的書法多次參加展覽(這之前,你已是什么協(xié)會的會員了),有幾幅被什么級別的單位收藏,你已有“名”,已有媒體稱你是“名家”了。你懷疑這有恭維的成分,意欲趁熱打鐵,多制作“精品”(自然,寫的也還是古人的詩篇),來它個“實至名歸”。你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揮毫不止,凡自認為是“精品”的,都挑出來,以備他日舉辦個展之用。我說,“精品”不是這樣的制作過程。好作品要從你以往的書寫中選,或者由別人來選(自由狀態(tài)的書寫;只有這樣的書寫,其書寫動機和書法元素才是可信的)。蘇東坡說“書法無意乃佳”;你已經知道“精品”的眉眼鼻子,是什么樣子了,還會是“精品”么?
10
友人(書“所書”的友人)近時閉門不出,聽說玩起帖字來了,玩得忘情難收,因求字者太多的緣故。帖字我也喜愛,愛它的靈動與秀逸,吸納才華,張揚個性,往往春風得意之時,可以一揮而就。然而我又慶幸,友人贈我的“所書”二字是隸書;隸書也不很成熟,但我寧要他不成熟的隸書,也不要他靈動的帖字。
書法的常理,篆、隸、真三體是山,要立體穩(wěn)重,故行筆宜緩;行、草二體是水,要能流動,故行筆宜速。若習書者臨碑的功夫不深,他筆下的行、草之水便如決堤泄洪般,淹沒良田無數,須得大禹來治。但若行、草之筆仍是硬硬的嶙峋怪石般,又仿佛遇到大旱之年,赤野千里,莊稼絕收。行、草之水而能見山體之在,要從讀字的人看來,草書之筆如同山間跌落之飛瀑,其勢如虹;行書之筆如同依山回環(huán)之泉流,淙淙有聲,如鳴佩環(huán)。
友人那帖字之水,來得有些便宜。我私念,水是值錢的,須得到山里去挑。
11
我曾見到一種書法,也參加展覽,字的結體和布局十分怪異,仿佛因為與人不同,便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法面貌。
依我想來,作書者鋪紙握筆,便仿佛進入到另一種空間,有無形的力,向他壓迫。航天器發(fā)射升空,每秒七點九公里,因為地球重力的關系,宇航員被緊緊壓迫在座椅上,頗近似于。然而行動是必須的,對于作書者來說,他希望獲得的空間能否占據,就看他筆下的字,內空間能否守得住,外空間也得到拓展。大海中的泳者,倘或力量不足,亟欲獲得一只救生伐,或一塊木板,以抵擋浪的轟擊,涌的抬拋。前述字的結體和布局十分怪異的作書者,頗類于力量薄弱的泳者,于倉促間抱定怪異字體和布局不放,只為救生。再看他筆下的字,貌似有自己的面貌,其實撇捺勾折處全無守兵,內外空間盡失。這么看來,作書其實也是一件危險的事。
從某一意義說,書法的單個的字,是對這個字的內空間和外空間的占據,整篇的書法,是對書法藝術更大空間的拓展。
對于上述怪異書體的作書者,我并無偏見,這不過是學書較幼稚的一個階段而已。今后他若有進步,必會自己解散了那結體,若不能進步,也是翰墨緣盡,不可強求。
我常常留心書家的字被人仿作或假冒,可以開列一長串名單,有的假冒的字寫得比真字還像真字,頗有趣。我不宜舉出這些書家的名字,但有一點,凡有顯著結體特征的字,比較容易被假冒。一是這些字很難說就是他自己,二是技術含量低。我能指出的是相反的情形,名書家中魯迅的字不好仿,魯迅的字一看就是魯迅,蕭嫻的字不好仿,蕭嫻的字一看就是蕭嫻。或者說,你不是魯迅,所以才仿不了魯迅,你不是蕭嫻,所以才仿不了蕭嫻。有些造詣很深的大書家,比如于佑任,不賣字,亦即不批量生產,每一幅字有每一幅字的因由和心情,總體上是他自己,但有風格上的差異,也不好仿(我最贊成這類書家)。歷史上偉大的書法家,你要冒著眾人眼光的槍林彈雨,才敢去假冒,多半也只會慘敗。
12
我愛提哲學家張申府先生,不獨在意他的哲學思辨,也在意他偶作藝談,輕輕一斷的灑脫,有舉重若輕之感。例如下面的句子:“創(chuàng)須撞?!f帶裝。熟致俗。歲為祟。遂在隨。”便是他在《所思》中輕筆帶過的話。我在《憚靜之美》中說:
這里是說,凡涉及到藝術創(chuàng)造的事,“撞”,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必須的?!笆熘滤住薄斓穆窂絽s走不得?!扒f帶裝”,是說技術和修為——例如寫字——“素面朝天”亦不可取?!皻q為祟”,魔障太多,閱歷很重要,弄得不好是要出鬼的。書家所說的“人書俱老”(人老了,手指變得僵硬、顫抖),與其說是技術的退步,不如說是精神的不死。反過來,“何妨帶水又拖泥”(林散之語),與其說是技術的營謀,不如說是人到七秩之境的從心所欲,更為恰當;故張申府又言,“遂在隨”。
又是“創(chuàng)須撞”,又是“遂在隨”,看似互不兼容,實質相反相成。藝術家,不把藝術之事看得全在自己把握之中,這才是明智的。天地間事,可以表現的是科學,不可以表現的是神秘,藝術在可表現與不可表現之間。張申府(哲學)清理其表現。
13
我看見一張巨額的鈔票,在空中打旋,墜落,又升起;無數仰臉張望的人,奔跑著,擠推著,發(fā)出刺激的尖叫聲。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西片《百萬英磅》中的一個場景。人們顯得那么亢奮,是因為他們相信這是一張真幣,價值百萬;而我們知道,這其實是一張無法兌現的支票,分文不值。如果我說,現在中國大地上也有類似的東西飄蕩著,不止一張,一千張,一萬張,你可能不信,而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出口,這東西竟是什么。
實話說吧,我寫這篇文章,是發(fā)了毒誓的,對于今天中國書畫市場的種種,決不輕口置喙。我人微言輕,說了也沒用。此外,我也認識幾個書畫界的朋友,我若信口開河,說三道四,豈不要被認為是跟他們作對。我寧愿相信,飄蕩在中國大地上的那物不是假鈔,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價值。只是,有件事我還是想在這里一吐為快。某年某月某日,我偶然打開書畫頻道,一位國內還算有點名氣的書法家,正在電視上授課,這回他是教授一件行書作品如何布局,字的大小疏密如何安排,墨的濃淡潤枯如何搭配,形成比照,也達成均衡。還特別授意,為了體現書法藝術的殘缺美,蒼涼美,同時證明這件作品的惟一性,不可替代性,可以考慮這里那里涂它幾個墨團,設計漏字和改字,改動處鈐上印章,可提升藝術的品質。我的天!他有一整套可以量化的藝術指標,包教包會的獨門技術,馬上轉化為書法神品,不學白不學,學了不白學。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屏息斂氣的注視中,竟想到三個字,并且輕輕念了出來:教唆犯。
14
我向往有一種書品,它的出現非醞釀久之之故,而在欲書忘字之時。顏真卿《祭侄稿》當屬。積憤難平,或淚奔失聲,欲訴無人,惟剩紙筆。這一種書法,書家本不把它當作作品示人,乃一己之珍藏,萬金不奪,后人得了,卻太要把它當作巨書來供奉,我若一百次有緣見到這書作,我要一百次雙手合十,來表達我的虔誠。
我也向往另一種書品,它的好處須求之于虛無飄渺之間,乃可以得之,它的美是超拔與崇閎,可以觀契而不可以狎昵。此一等書品,王羲之《蘭亭序》當得。春和景明,曲水流觴,文人雅士邀約相聚,沒有大悲大喜,卻有感傷暗中流淌,其中的近思和遠憂,沒有形跡,但千百年之后,仍能引起人們深深共鳴,乃是一種神諭。這一種書法,亦如張申府所希冀見之的一種藝術,它的佳處——
不在它的說話。
不在它的詞藻。
不在它的意思。
不在它所摹狀。
而在它所烘托。
而在它所映襯。
這兩種書法,古時三百年中有一,今時千百人中無選。
15
落在紙上的字——文,或者書。
“所書”——“所抒”?“所訴”?“所述”?“所贖”?“所索”?
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