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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像花也像草

      2016-05-06 20:25石鐘山
      北京文學(xué)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文工團白楊杜鵑

      軍區(qū)大院出了兩個人物——林斌和白楊。一個是戰(zhàn)斗英雄,榮立過二等功;一個顏值最高,瀟灑的背影弄得女生們心旌搖蕩。大梅給這兩個男人都寫了情書,而這兩個男人都愛杜鵑。他們四個人的愛情和婚姻,誰的幸福像花,誰的幸福像草?

      人物

      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我們軍區(qū)大院出了兩個人物。

      一個是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榮立二等功的林斌。林斌參戰(zhàn)那會兒是名副連長,在老山戰(zhàn)斗中,帶領(lǐng)偵察排直搗敵人的腹地,一舉搗毀了敵人的團部,為部隊大舉反攻老山立下了汗馬功勞。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偵察排榮立集體一等功,雖然那會兒一個排只剩下了十幾個人,但這并沒有影響偵察排的榮譽。

      林斌是軍區(qū)原林副司令的兒子。林副司令早年間是在槍林彈雨里滾出來的。雖然離休了,但身子骨還算硬朗,經(jīng)常拄一根拐棍,噔噔地在院子里散步。

      兒子林斌成為英雄的消息早就傳回到了軍區(qū),認(rèn)識的人見到林副司令時,便夸獎道:林老,真是虎父無犬子呀。祝賀祝賀。

      林老卻一臉漠然,不屑地回一句:這小仗小功算個啥?然后再不多語,拄著拐又噔噔地走了,只留下個蒼老的背影。

      林老有三個兒子,他一口氣把三個兒子都送到了隊伍上。老大在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了,老二犧牲在中印反擊戰(zhàn)上。林斌排行老三,沒有犧牲,成了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功臣。林老就很平靜,噔噔地在院內(nèi)散步,抬頭望浮云飄來蕩去,樣子淡定得很。

      我們院另外一個人物就是白楊了。白楊的父親是軍區(qū)的宣傳部長,正師級。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資歷和林副司令沒法比,但他生下白楊這個兒子,也算著名。

      白楊的著名是因為他太討女孩喜歡了。從上高一時,他的魅力就得以彰顯。白楊比我們高兩屆,我們上初二時,他就上高一了。那時的白楊騎一輛二八鳳凰自行車,車把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遠插一面小型國旗,國旗的顏色是鮮紅的,襯得他一張臉也白里透紅。他的頭發(fā)經(jīng)常耷拉到額前,差不多要蓋上眼睛了,他就經(jīng)常一甩一甩的。回力牌白球鞋,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綠軍褲,上衣是白色的確良襯衣,這是白楊的標(biāo)準(zhǔn)打扮。黃軍挎作為書包,斜背在身上,書包里經(jīng)常裝的不是數(shù)理化課本,而是一本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的詩集。

      高一的白楊,在我們初中生眼里,簡直就是一個男人的神話。他從來不正眼瞧我們,瀟灑地騎著自行車在我們身邊一閃而過,惹得一幫初中女生,臉紅心熱地呼喊白楊的名字。面對初中小女生,白楊連頭都不回,甩一下頭發(fā),一躬身,自行車箭一樣地射出去。他竟然雙手撒把,兩只手有節(jié)有律地打著榧子。

      白楊不僅對初中小女生不感興趣,他對高一女生也不屑一顧。他的同班有兩個女生,一個叫王坤,另一個叫白莉。王坤在班級里坐在白楊前面,白莉坐在白楊的后面。兩人都暗戀白楊許久了。上課時,王坤不時地回頭和白楊搭訕,一會兒借一把三角尺,一會兒又借一支圓規(guī)??傊趵な窃跊]事找事,就是為了能夠回頭多看一眼白楊。

      白莉很不高興,一次放學(xué),白莉主動找到王坤談了一次話。這種談話,肯定是話不投機,兩人竟在放學(xué)路上撕扯起來。一個人抓住對方衣領(lǐng),另一個抓住對方的頭發(fā),兩個高一女生,像兩只發(fā)情的小母貓一樣,一邊撕扯著對方,一邊說:不要臉,不許你看白楊。另一個說:你算老幾,白楊是我的。

      兩人沒命地抓撓著對方,后衣襟被扯了上去,露出兩截白白的腰肢。我們這些初中生,就圍在一旁觀戰(zhàn),拍手叫好助威。小三子就喊:下腿,抱腰,撂倒她。另一個同學(xué)朱革子磕磕巴巴地喊:掏……掏她襠……

      眾人就哄笑。

      兩人為白楊仍不肯罷手,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

      不知誰喊了一聲:白楊來了……

      兩人似乎聽到了一聲命令,同時住手,向遠處張望。那里根本沒有白楊,連個影子也沒有。

      我們站在一旁又一陣哄笑。

      王坤和白莉各自扯扯自己的衣襟,把自己的腰腹蓋上。王坤哼了一聲:白楊不是你的,告訴你,白莉,你別做夢了。

      白莉跺下腳,手指著王坤的鼻子:你個小賤人,以后不許勾引白楊。

      兩人恨恨地走了。

      看熱鬧的我們,也就隨之散去。

      白楊到了高一下學(xué)期,我們發(fā)現(xiàn)他和高二一個叫劉圓圓的女生好上了。

      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經(jīng)常看到白楊的二八自行車后面坐著高二女生劉圓圓。劉圓圓長得和她名字一樣,到處都是圓乎乎的,還有著一頭長發(fā)。她坐在車上,長發(fā)在她腦后飄舞,她雙手摟著白楊的腰,白楊把車騎得飛快,劉圓圓嘴里發(fā)出“喔喔”的叫聲,像一只鳥在我們身邊滑過。

      我們終于明白了,白楊喜歡成熟的女生。劉圓圓長得就很成熟,圓鼓鼓的身子,差不多都快把衣服脹破了。

      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吹桨讞詈蛣A圓出雙入對,他們一起手拉手去電影院看電影,又一起在旱冰場滑旱冰。

      劉圓圓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沒能考上大學(xué),只考取了本市的一所衛(wèi)生學(xué)校,屬于中專。

      這一年白楊已經(jīng)上高二了。

      他和劉圓圓的戀愛已經(jīng)達到了無人之境。有一次我們看到白楊和劉圓圓兩人在夕陽西下的小樹林里竟然接吻了,兩張濕漉漉的嘴唇,發(fā)出啵啵的聲音??吹梦覀冞@些初中生,心里跟著一漾一漾的。我們都巴不得早日長大。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白楊早戀這事被他爸白部長知道了。有一天我們放學(xué)回家,看到白部長提著個木棍,滿世界在追趕白楊,一邊追一邊罵:小兔崽子,讓你不學(xué)好,嗯,讓你不學(xué)好!

      白楊在前面跑,他蹽開長腿,沒幾步就把白部長甩在了身后。五十多歲的白部長,體力明顯不支,他停下來,呼哧帶喘地罵:你個小兔崽子,不學(xué)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白楊已經(jīng)一溜煙地跑出大院了。

      白部長提著棍子像一個敗兵一樣往回走。

      白部長一怒之下,還沒等白楊高中畢業(yè)便把他送到了部隊。白楊參軍的部隊在北部邊陲,據(jù)說離我們這座城市有上千公里,且那里荒無人煙,只有漫長的邊境線。

      從此以后,我們眼前白楊和劉圓圓的愛情暫告一個段落。

      我們上高二那一年,白楊竟奇跡般地從邊防調(diào)到了軍區(qū)文工團,當(dāng)上了一名干事。原來,白楊在邊防團短短兩年時間里,不僅入了黨,還提了干。

      據(jù)說這次把白楊調(diào)回來,是白楊媽四處求人的結(jié)果。白楊再不聽話,畢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母親不心疼誰心疼?白楊爸不管白楊的事,白楊媽就四處找人,終于把白楊調(diào)回了軍區(qū),還一下子就調(diào)到軍區(qū)文工團。

      我們預(yù)感到,白楊這下子就是虎落羊群了。

      軍區(qū)文工團有許多漂亮女孩子,唱歌的、跳舞的、拉琴的,一個比一個漂亮。漂亮是搞文藝的基本條件。

      我們再見到白楊時,他似乎比以前長高了一些,也成熟了許多。綠色軍褲,白色襯衣,一雙釘了掌的三節(jié)頭皮鞋穿在腳上,走起路來咔咔作響。他的頭發(fā)還是那么一甩一甩的。他看到我們,頭向上揚了揚,斜著眼睛沖我們說:你們還沒混出來呢?他把我們上學(xué)稱為混,我們心里不高興,但嘴上不說什么,沖他笑笑。他沖我們打個指榧,咔咔地挺著腰身走了。

      我們聽說,白楊調(diào)到軍區(qū)文工團不久,就被舞蹈隊一個叫大梅的女孩看中了。大梅瘋狂地喜歡上了白楊。

      事件

      大梅本名叫王大梅。她們這批學(xué)員剛剛提干。大梅雖說是跳舞的,但長得并不纖細(xì),有點近似劉圓圓那種類型,像水蜜桃似的,二十歲左右的大梅水汪汪地喜歡上了白楊。

      其實白楊對大梅沒感覺,他喜歡的是同在舞蹈隊的杜鵑。杜鵑和大梅是一批提干的,長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又細(xì)又彎,笑起來像一對月牙兒,扎著馬尾辮。白楊一見到杜鵑就喜歡上了。

      情種白楊,在調(diào)到文工團之后,他的愛情春天降臨了。

      林斌凱旋回到了軍區(qū),慶功受獎大會在軍區(qū)禮堂舉行。

      大院的兩個人物,林斌和白楊的重逢是在軍區(qū)禮堂的后臺。

      林斌穿著嶄新的軍裝,和一些同樣立功受獎的人員站在后臺,準(zhǔn)備上臺領(lǐng)獎。白楊也來到后臺,他要和幾年未見的林斌打個招呼。兩人先后參軍,幾年時間里,兩人幾乎沒有交往。

      在后臺兩人認(rèn)出對方后,他們擁抱在一起,拍了前胸,搗了后背之后,相互冷靜地打量著對方。林斌望著白楊就說:沒想到你小子也會提干。在林斌眼里,白楊就是一個公子哥。

      白楊歪著頭,露出一口白牙,燦爛地沖林斌笑,他在林斌胸前搗了一拳:你小子命挺大的,有空請你喝酒。

      兩人正說話,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響了起來,主持人用激昂的聲音宣布:請立功受獎人員,上臺領(lǐng)獎。

      林斌和受獎人員一起,列隊走上臺去。

      白楊一直歪著頭,在側(cè)幕里望著上臺受獎的林斌。

      受獎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文工團舞蹈隊的女隊員上臺為英雄佩戴大紅花。正巧,杜鵑為林斌佩戴紅花。她有些緊張,在臺下時,她聽了這些戰(zhàn)斗英雄的光輝事跡,這些事跡已經(jīng)感動得她流了幾回淚了,對英雄的景仰讓她緊張。她在林斌胸前別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她抬了下臉,愧疚地沖林斌說:對不起。

      林斌微笑著望著她那張因緊張而汗?jié)竦哪?,小聲地問:你叫什么名字?/p>

      杜鵑就說:我是舞蹈隊的杜鵑。

      杜鵑說完這話時,已經(jīng)把紅花別在了林斌胸前,舉起右手,給英雄林斌敬禮。林斌微笑著還禮。

      這段波瀾不驚的小插曲,白楊根本沒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靈動的杜鵑。舞蹈隊回到后臺,白楊拉過杜鵑還問:那個林斌沖你說什么了?

      杜鵑笑,笑彎了腰,半晌直起腰來沖白楊:我差點扎了他的肉,老是別不上。

      白楊也笑了。

      站在一旁的王大梅不笑,她丟下一句:這有什么可笑的?然后挺胸抬頭,噔噔地走了。

      白楊見四周沒人,從兜里掏出一張電影票,塞到杜鵑的衣兜里,附在杜鵑耳邊小聲地說:明天請你看電影。

      白楊說完,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離開了后臺。

      杜鵑臉紅心跳地從兜里拿出電影票,是明晚七點整的電影,地點就在市文化宮電影院,影片的名字是《于無聲處》。這是杜鵑來到舞蹈隊之后,第一次有男人約她外出看電影。她們這些舞蹈隊的隊員,都是特招的文藝兵,十三四歲就被招到了軍區(qū)文工團,和那些真正的舞蹈演員一起,摸爬滾打地訓(xùn)練,當(dāng)滿五六年學(xué)員之后,有機會提干,才真正地留在部隊,成為一名舞蹈演員。以前還小,又是學(xué)員,自然不會有風(fēng)花雪月的機會。

      杜鵑把一張小小的電影票揣進兜里,在那一刻,她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她挺胸抬頭地走去,一直到宿舍,她在兜里捏著電影票的手已經(jīng)汗?jié)窳恕?/p>

      第二天中午,吃過午飯。大梅回來了,把一封信遞給杜鵑,不冷不熱地說:杜鵑,你的信。

      大梅和杜鵑在同一個宿舍,在白楊出現(xiàn)前,兩人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自從白楊調(diào)到文工團之后,大梅水汪汪地喜歡上了白楊,她卻發(fā)現(xiàn)白楊對杜鵑有意思,她和杜鵑的關(guān)系一下子微妙起來。這種微妙,只有當(dāng)事的女孩才能細(xì)微地察覺到。

      杜鵑想都沒想大咧咧地撕開了信,一張電影票翩然落地。

      大梅彎腰撿起電影票,沖杜鵑道:誰要請你看電影呀?

      杜鵑正在讀信,那信只有一張紙,紙上只有一行字:這是今天晚上的電影票,不見不散。林斌。

      杜鵑讀著林斌的信有些驚愕,她沒想到林斌會約她去看電影,他們只是在立功受獎的臺上有那么一面之交。她拿著信,半晌沒有轉(zhuǎn)過神來。

      大梅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信,看了一眼,驚呼道:林斌約你看電影!

      大梅和杜鵑兩人四目相視,大梅一把抱住杜鵑道:杜鵑,祝賀你,有人向你求愛了。大梅甚至興奮地抱起杜鵑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她的興奮是有道理的,林斌對杜鵑下手了,那白楊就是她的了。

      午休的時候,大梅很快躺在床上睡著了,甚至還打起了小鼾。

      杜鵑卻睡不著了,她此時左兜揣著白楊的電影票,右兜揣著林斌的電影票,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梅是在下午偏晚些找到白楊的。白楊在文工團辦公室里,正在擦皮鞋,他把腳搭在椅背上,拿著一塊擦鞋布,左一下右一下地擦著那雙三節(jié)頭皮鞋。鞋已經(jīng)很亮了,都差不多能照出人影,白楊滿意地哼起了歌。就在這時,大梅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還沒等白楊反應(yīng)過來,大梅一頭闖了進來。大梅把一張電影票拍在桌子上,盯著白楊道:白干事,晚上我請你看電影。

      白楊的職務(wù)是文工團的文化干事。

      白楊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大梅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白楊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追過去,拉開門,大梅的腳步聲已在樓梯上響了起來。白楊追過去,站在樓梯口,沖著大梅的腳步聲說:王大梅,我晚上沒時間。

      大梅沒再回頭,也沒有回話。

      白楊甩了下頭發(fā),向辦公室走去。他順手把大梅的電影票撕了,隨手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他吹著口哨,滿腦子都是即將赴杜鵑約會的場景。

      傍晚時分,身穿草綠色軍褲、白襯衣的白楊,瀟灑地出現(xiàn)在文化宮電影院門口的臺階上。他雙手插在褲兜內(nèi),吹著口哨,不時地把耷在額前的頭發(fā)甩上去。他在臺階上自信滿滿地踱來踱去,目光瞟著匯集到文化宮門前觀看電影的人流中。不經(jīng)意間,他看到了林斌。林斌仍穿著上臺受勛時的那身新軍裝,新軍裝襯托著林斌的一絲不茍,林斌一步步走上臺階,走到白楊面前。

      白楊上前打著哈哈:林大英雄,這是要看電影?

      林斌笑一笑,轉(zhuǎn)過頭在人群里尋找著什么。

      白楊斜了身子,顛著腳,調(diào)侃著:大英雄這是在等人呢?和誰約會呢?

      林斌又笑一笑,他專心致志地在人群中尋找著杜鵑的身影。在林斌眼里,白楊就是個小破孩,上中學(xué)那會兒,他就沒把白楊當(dāng)成個人物。

      看電影的人漸漸地都進場了,門口稀疏下來。白楊和林斌都沒等來他們各自要等的人。白楊有些焦灼了,不時抬腕看表,電影院里傳來放映前的預(yù)備鈴聲。

      其實,杜鵑早就到了,她就躲在電影院門口一根電線桿后面,面對著兩個男人,不知是進是退,猶豫不決。正在這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大梅跑了過來,她看到了猶猶豫豫的杜鵑,先是一怔,隨后拉過杜鵑:你也來看電影?

      杜鵑望著大梅:你一個人?

      大梅大咧咧地說:那啥,我約了白干事了,看,他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

      杜鵑又一次看見了白楊和林斌,兩個人往不同方向焦灼地望著,等待著。心急的大梅已經(jīng)拉著杜鵑走了過來。

      白楊和林斌一起看到了走過來的兩個人,他們的心態(tài)卻并不相同。林斌認(rèn)為杜鵑赴約是沖自己來的,白楊也認(rèn)為杜鵑在赴自己的約,卻多了個礙事的大梅。

      四個人在電影院門口聚齊了,他們各懷心事地走進了電影院。

      電影已經(jīng)開映了,他們還沒適應(yīng)眼前的黑暗。最糾結(jié)的是杜鵑,白楊給她的電影票在八排,林斌給她的電影票在十排,眼前的情景讓她坐在哪里都不合適。她靈機一動,看到后排正好有四個空位子,她停下腳道:別找了,這兒有空位,就坐這兒吧。

      說完她率先坐了下去,大梅見杜鵑坐下了,馬上也挨著杜鵑坐了下去,順手把白楊拉到自己身邊的空位上去。這樣一來,林斌只能順理成章地坐在了杜鵑的另外一側(cè)。

      四個人的心思都不在電影上。

      白楊意識到,林斌在等杜鵑,而自己也在等杜鵑,那么杜鵑今晚是在赴誰的約會?

      林斌和大梅并不知道白楊約了杜鵑,在他們看來,四個人坐在一起,純屬巧合。

      只有白楊和杜鵑對今天的約會心知肚明,兩人的關(guān)系就微妙起來。白楊隔著大梅不時地瞥著杜鵑,杜鵑感受到了來自白楊的關(guān)注,半邊身子變得異常敏感。身外另一側(cè)的林斌,中規(guī)中矩地望著前方的銀幕,他的心思是否在電影上,只有天知道了。

      坦然的大梅此時全心全意地充盈在自己的幸福里,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身邊的白楊身上,胳膊碰到過白楊的肘部,她的身子像觸電似的激靈了一下。她期待著白楊會有進一步動作,但白楊卻遲遲沒有發(fā)出信號。她瞟眼身旁正襟危坐的杜鵑。她靠近白楊另一側(cè)的手默默順著身體向白楊移過去。通過體溫她已經(jīng)感受到白楊放在身旁的手近在咫尺了。她抬起小指,一下子勾住了白楊的中指,這是她向他發(fā)出的信號,她期待白楊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死死攥住。不料白楊被燙了似的把手快速地移開了。大梅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她下意識地瞟了眼白楊。白楊的目光正越過自己去瞟另一側(cè)的杜鵑。大梅煩躁地在座位上動了動身子。杜鵑趁機抓住了大梅的手,從那以后,兩個女孩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電影的人物和情節(jié)?;钴S起來的兩個女孩,把這種僵硬的氛圍打破了。

      電影散場時,四個人從電影院里前后腳出來。杜鵑和大梅兩人形影不離地挎在一起,似乎兩人已結(jié)成了同盟。

      林斌沖白楊點了下頭,最后把目光定在杜鵑臉上,微笑著道:再見!

      杜鵑沒有應(yīng)聲,倒是大梅替杜鵑回答了,還揮起手沖林斌招了招。林斌跨下臺階,邁著軍人的步伐消失在人流里。

      白楊把手插在褲兜里,吹了聲口哨,沖兩人道:回家……

      然后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潔凈的三節(jié)頭皮鞋在路燈下發(fā)出幽幽的光,伴隨著鐵掌敲擊水泥地面發(fā)出的咔咔聲,白楊瀟灑地向前走去。

      大梅和杜鵑挎在一起,表面上有說有笑,卻各懷心事地向文工團宿舍走去。

      挑戰(zhàn)

      白楊認(rèn)為,林斌喜歡杜鵑就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

      此時立功的林斌,已被軍區(qū)一紙命令調(diào)到了軍區(qū)作戰(zhàn)部任正連職參謀了。

      文工團駐地就在軍區(qū)眼皮子底下,林斌就在軍區(qū)機關(guān)上班,女孩杜鵑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白楊感受到了來自林斌的威脅。白楊要有所行動了。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白楊出現(xiàn)在軍區(qū)家屬院的小白樓前,這是林斌的家。林斌的父親是軍區(qū)原副司令員,資格老,級別高。離休前就住在這里,離休后仍然住在這里。白楊對這里很熟悉,他站在小白樓前,叉開雙腿,兩只手插在褲袋里,他抬起頭喊林斌。林斌在二樓一扇窗前閃了下身子,他看見了白楊。不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白楊面前。

      白楊不說話,梗著脖子瞥著林斌。他們在上中學(xué)那會兒,每次約架,大都是這個樣子。林斌比白楊高兩個年級,平時壓根兒沒把白楊這些小破孩當(dāng)對手。他們之間從來沒約過架,大院的孩子一致對外,但大院里的孩子,對約架的形式一點就通。此時,他們已經(jīng)是成人了。

      白楊見林斌走了出來,轉(zhuǎn)頭就走。林斌猶豫一下,還是跟在了后面。白楊不用回頭,就知道林斌跟在了后面,他有些興奮也有些激動。仿佛,他們又回到了約架的少年時光。那會兒大院里的孩子遇到矛盾和誤解,都是通過約架解決。如果被約的拒絕約架,就意味著認(rèn)輸裝,后面的所有條件就好談了。

      白楊把林斌徑直領(lǐng)到體工隊的拳擊訓(xùn)練館,星期天,這里一個人也沒有。拳臺落寞地等在場地中央,臺下的架子上,掛著各種顏色的拳擊手套。

      白楊走過去,抓過一副拳擊手套,見林斌沒動,他抓過另外一副,扔給林斌,然后轉(zhuǎn)身翻身上了拳臺。

      林斌站在臺下,提著拳擊手套,望著白楊:白楊,咱們都不是孩子了,有什么話你就說。

      白楊把兩只戴手套的拳頭相互撞了一下,淡淡地說:一會兒說。

      這也是約架的規(guī)矩,不分勝負(fù)前,并不說事,說了也白說。

      林斌見白楊這副架勢,只好把拳擊手套戴上,翻身上了拳臺,他對視著白楊,不耐煩地問:是你先動手,還是我來?

      他話剛一出口,白楊已經(jīng)出手了。一拳擊在林斌的面門。先發(fā)制人是白楊的邏輯,小時候和人約架,他從來都是第一個出手。

      林斌搖了兩搖晃了兩晃,開始反擊了。

      兩個男人,在拳臺上你來我往,白楊的鼻子流血了,林斌的嘴角也破了。最后兩人扭摔在臺上,一會兒你上,一會兒他下,兩人似乎耗盡了氣力,各自躺在臺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林斌望著天棚,咬著牙道:白楊,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楊翻身坐起來:這輪咱們算是平手。

      他踉蹌著站起來,把拳擊手套摘下來,扔到拳臺上。他盯著林斌:有本事跟我走。

      白楊說完,跳下拳臺。

      林斌也把手套扔到拳臺上,跟上白楊就走。

      這次白楊把林斌約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白楊從角落里拿出一副圍棋,放到桌子上,盯著林斌:剛才是武的,現(xiàn)在敢不敢來文的?

      說完拈起一枚棋子,啪的一聲放到棋盤上。

      林斌只能應(yīng)戰(zhàn)了。

      黑白棋子慢慢地差不多把整個棋盤占滿了。

      林斌把一枚棋子放到一個空格處:說吧。

      白楊打劫成功,收復(fù)了一塊失地,他把林斌的棋子從棋盤上撿出去,扔到棋子罐里。他并不抬頭道:以后你離杜鵑遠點。

      林斌也打了白楊的劫,把白楊的棋子也吃掉一塊,他一邊往棋盤外撿棋子一邊說:為什么?

      白楊:因為我喜歡她。

      林斌盯了一眼白楊,白楊不甘示弱地望著林斌。林斌一怔,又一笑:世上沒這個道理,許你喜歡,就不許我喜歡?

      白楊把手里幾顆棋子扔到棋盤上,無賴地盯著林斌:我白楊就是這個規(guī)矩。

      林斌也把棋子放下,拍拍手:杜鵑答應(yīng)你了?

      白楊站了起來,林斌也站了起來。兩人像兩只公雞似的盯著對方。

      白楊突然笑了,有些莫名其妙。

      林斌:你笑什么?

      白楊收了笑:林斌,我會讓杜鵑答應(yīng)的。

      林斌:那好,咱們誰追到算誰的,這樣公平吧?

      白楊梗著脖子,從辦公桌后走過來,他上下打量著林斌,又抬起頭盯著林斌的眼睛:林斌,這話可是你說的?

      林斌別過頭去望著窗外:當(dāng)然。

      白楊伸出了手,林斌沒和白楊握手,轉(zhuǎn)身走出白楊的辦公室。

      白楊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笑了。他對追求女孩子充滿了自信。從初中開始,他就被人稱為情種,他有這樣的自信。

      杜鵑和大梅

      在軍區(qū)文工團舞蹈隊,杜鵑和大梅應(yīng)該說是最好的朋友,她們是一批被招到軍區(qū)文工團的。那會兒她們才十二三歲,同吃、同住、同訓(xùn)練。從當(dāng)學(xué)員那會兒起,兩人就同一宿舍,少年的友誼陪伴她們一起成長。因為相濡以沫的友誼,讓她們成了閨蜜,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因為白楊的出現(xiàn),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那晚看電影回來,她們彼此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大梅知道,白楊在喜歡杜鵑;杜鵑知道,大梅喜歡上了白楊。

      星期天的早晨,是舞蹈隊員難得的清閑時刻,不用練功,不用出操。雖然生物鐘讓她們準(zhǔn)時醒來,但她們誰也沒有起床的意思,偶爾賴會兒床也是幸福的。

      大梅從被子下探出半個身子,瞟一眼另一張床上的杜鵑。杜鵑倚在床上正望著窗簾透過的光線想著心事。

      大梅就說:林斌挺不錯的,這么年輕就是正連職參謀了。又立過功,以后肯定大有前途。

      杜鵑笑了笑。

      大梅見杜鵑沒有搭茬,這在以往的聊天記錄中很少見,大梅就不好往下聊了。大梅努力地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說:白楊其實……大梅字斟句酌地找著關(guān)于白楊的話題。

      杜鵑突然坐起來,把被子擁在胸前笑著對大梅說:大梅,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喜歡白干事。

      杜鵑一句話,讓大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梅望著杜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杜鵑突然又躺下了,望著天棚:大梅,喜歡白楊你就去追。

      大梅欠起身子,盯著杜鵑囁嚅著說:那、那,你呢?

      杜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床一顫一顫的。

      大梅干脆坐起來:杜鵑你笑什么?你喜歡那個林參謀?

      杜鵑收了笑,天真地說:我干嗎非得要喜歡男人?告訴你大梅,我誰也不喜歡,我只喜歡跳舞。

      杜鵑說的是實話,她考文工團之初,父母是不太贊成她學(xué)跳舞的。杜鵑的父母都是教師,當(dāng)初把杜鵑送到文化宮的舞蹈班,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的毅力。讓父母沒有料到的是,杜鵑第一次穿上紅舞鞋便欲罷不能了。她從小在心底里就有一個夢想,她要做一只白天鵝,只有在舞蹈中才會讓她夢想成真。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她一穿上紅舞鞋,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只高貴優(yōu)美的天鵝。

      杜鵑被軍區(qū)文工團選中,父母并不支持,杜鵑以死相逼,父母只能妥協(xié),以為孩子是心血來潮,吃苦受累一陣子,自己會改變主意。沒想到,杜鵑堅持了下來。在她們那批學(xué)員中,她的業(yè)務(wù)數(shù)一數(shù)二。她全身心地愛上了舞蹈,愛上了她夢中的白天鵝。

      杜鵑的想法和大梅的想法不在同一個道上,大梅很現(xiàn)實,她知道,作為一個舞蹈演員是暫時的,說白了就是吃青春飯??傆幸惶焯粍恿?,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在團里當(dāng)一名編舞,留下一身傷痛,告別舞臺,為人妻為人母,過平常人的日子。大部分舞蹈演員,只能改行,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沒有文化,也沒有一技之長,到各種級別的文化宮當(dāng)一名輔導(dǎo)老師,教一幫孩子跳舞。過往的青春靚麗早就不存在了,她們很快成為普通人。

      大梅一進入舞蹈隊就想到了這些,就連父母親戚朋友都勸她,趁年輕漂亮,找一個好人家嫁了。以后的日子才會順風(fēng)順?biāo)?,吃穿不愁?/p>

      白楊調(diào)到文工團后,大梅看中了白楊。白楊一表人才,年輕有為。他不是演員,事業(yè)上沒有制約,且白楊的父親是軍區(qū)的宣傳部長,正師級干部。宣傳部又管著文工團,白楊的事業(yè)一定會順風(fēng)順?biāo)?/p>

      大梅把自己的人生當(dāng)成了一盤棋,她要走一步看三步。她看中了白楊,這是她邁向成年的第一步。

      杜鵑和大梅的人生選擇大相徑庭。一個活在理想的夢里,另一個活在清醒的現(xiàn)實世界。

      那個星期天的早晨,杜鵑大度地沖大梅說:大梅,你喜歡白楊你就去追。我現(xiàn)在不談戀愛,更不會結(jié)婚,我要跳舞。

      大梅對杜鵑的舞蹈夢是有所了解的,見杜鵑這么說,大梅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在她的心里,杜鵑不是她的情敵,還是她的好朋友、好閨蜜。

      之所以那天杜鵑去赴兩個男人的約會,完全因為白楊是文工團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林斌雖不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卻是英雄。杜鵑那天從電影院回來,每次想起來,自己都笑得不行。同時赴兩個男人的約會,顯得好笑和不靠譜。

      攻勢

      白楊并沒把林斌的挑戰(zhàn)當(dāng)回事。他對自己在女孩面前的魅力充滿了自信。他是文工團的干事,天天和女孩子們打交道,他自信自己有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

      從那天開始,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白楊身穿紅色運動衣褲,腳踏回力牌白球鞋,運動衣上印有“中國”二字。他像一名運動員一樣,繞著文工團的操場跑步。此時文工團員們,已經(jīng)早起練功了,拉琴的、練聲的、踢腿下腰的,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舞蹈隊練功廳的玻璃窗就面對著操場,練早功的女孩子們,只要抬頭就能看到白楊健美的身影在操場上健步如飛。紅色的衣褲,讓白楊像一團火,青春朝氣。

      幾圈之后,白楊已滿頭大汗了。他脫下運動上衣,斜搭在肩上。他把身體倚在運動器械上,面朝著舞蹈隊練功房的方向,開始朗讀萊蒙托夫的愛情詩篇:

      南方的明眸,烏黑的眼睛。

      我從目光中閱讀愛情,

      自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

      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白楊背誦一首,又換成了更激昂的另外一首:

      一只船孤獨地航行在大海上,

      它既不尋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

      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

      ……

      從上初中開始,白楊對愛情詩篇就已爛熟于心。上高中時,他那么討女生喜歡,就是他讀詩的樣子,他總能找好情境,選出一首適合情境的詩,情景交融的朗讀總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這一點,白楊總能恰到好處。白楊朗讀詩的樣子也是全情投入的,他就像一名演員,松弛或緊張,完全看詩的意境,當(dāng)年他的情詩能迷倒所有乳臭未干的小女生。

      白楊在操場的朗誦果然招來了許多女演員,當(dāng)然也包括男演員打開窗子向外張望。

      舞蹈隊練功廳里,大梅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把頭探出去,她在向白楊揮手,大聲喊著:白干事,再來一首!

      白楊看到了大梅,他沖練功廳方向打了個榧子,甩一下頭發(fā),汗淋淋地站在操場上,聲情并茂地又開始朗誦普希金的詩了。

      大梅把杜鵑拉到窗前,白楊看到了杜鵑,他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更大聲地朗誦: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里,

      需要鎮(zhèn)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

      將會來臨。

      心,永遠向往著未來……

      杜鵑的確也在一瞬間被白楊的樣子迷住了,她在窗前多停留了一會兒,一直等到白楊把這首詩朗誦完。她和大梅的身前身后,擠滿了一臉艷羨的女孩子。

      一個叫鄭小西的女孩子,迷離著眼睛說:白干事的樣子,真瀟灑。

      不僅鄭小西,許多女孩子都被操場上的白楊迷住了。

      白楊懂得欲擒故縱,他把上衣重新搭在肩上,沖一張張從窗前探出的女孩子的臉,打了個榧子,吹著口哨,青春洋溢地離去。

      青春朝氣的白楊,在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們的心海,蕩起了一波又一波思春的漣漪。年輕的身體,充斥著旺盛的荷爾蒙,她們需要被打開。

      杜鵑雖嘴上說,她不想戀愛,更不想結(jié)婚,她要為舞蹈去做夢,但她也是個凡人,面對著瀟灑倜儻的白楊,她的心悸動了。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希望白楊出現(xiàn),看到他青春的身影。有一段時間,她們在練功房里排練舞蹈。走廊一響起腳步聲,都不由自主地去側(cè)目,盼望著白楊的身影出現(xiàn)。

      白楊果然時不時地會出現(xiàn)在她們的練功廳里。白楊每次出現(xiàn),軍裝穿得很整齊,手里拿著一個日記本,本里夾著一支鋼筆。他是文工團的干事,他出現(xiàn)在文工團的各個角落,都是名正言順的。

      白楊每次出現(xiàn)在排練廳,舞蹈隊長就過來報告道:白干事,舞蹈隊正在排練,請指示。

      白楊并不指示什么,只是微笑著,從記事本里抽出鋼筆,就像拿了支指揮棒,沖女孩子們那么一劃,嘴里輕說一句:繼續(xù)!

      舞蹈隊就繼續(xù)了。

      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又是跳舞的女孩子,身體在練功服里顯得說不出來的美好,凹凸緊湊。白楊自然看得心潮澎湃,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杜鵑。有幾次,他的目光和杜鵑的目光相遇了,總是杜鵑的目光先行離開。除了杜鵑的目光,還有許多其他女孩子投過來的熱烈大膽的目光,當(dāng)然,也包括大梅的。

      白楊一出現(xiàn)在練功廳,女孩子們就活躍起來,單調(diào)的練功也變得興趣盎然,她們的動作一下子就做到位了,渾身充滿了能量,這也是舞蹈隊長最省心的時刻。她沖排練的隊員說:好,非常好。鄭小西你這個轉(zhuǎn)體很漂亮,要保持……

      白楊微笑地看著青春向上的身體在他眼前舞蹈,有時在小本上記幾筆,有時什么也不記。停了一會兒,又停了一會兒,他的目光用力地在杜鵑身上停留一下,再停留一下,然后就走了。

      隨著門外白楊的腳步聲遠去,女孩子們的動作就不那么到位了。舞蹈隊長就大聲喊:大梅,你怎么回事,這個動作都做八百回了,怎么又不對!

      隊長還喊:鄭小西,剛才那個轉(zhuǎn)體明明很漂亮,怎么又拖泥帶水了……

      那天下午,杜鵑從練功廳里出來去洗手間,在走廊里碰上了迎面走來的白楊。她下意識地躲開身體,貼著墻壁向前走。白楊過來,似乎并沒有看她。兩人交錯時,白楊突然小聲說:晚飯后我在操場邊的小樹林等你。

      白楊說完徑直向前走去。

      杜鵑怔在那里,她突然感到渾身無力,白楊的話讓她疑似幻覺,可白楊的身影分明就在她眼前。

      從午后到傍晚這段時間,她一直恍惚著,白楊的話一直在她耳邊響起。排練時,她幾次走神,害得隊長一次次糾正她的動作要領(lǐng)。

      吃過晚飯,她和大梅一起回到宿舍。晚飯后到上晚課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是隊員們休息放松的時間。有人寫信,也會有人串宿舍聊天。

      杜鵑心里有事,回到宿舍,她在桌上拿起昨天寫好的一封家信,放在口袋里往外就走。

      大梅喊她:干嗎去?

      杜鵑頭也不回地說:我去寄封信。

      說完她快步走去,生怕大梅會跟上來。

      大梅疑惑地望著杜鵑走去,杜鵑有些異常,在平時外出寄信或辦事,一定是兩個人同出同進。今天的杜鵑生怕大梅跟上來,這不能不引起大梅的疑惑。

      杜鵑出現(xiàn)在小樹林時,白楊已經(jīng)到了。此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夕陽斑駁地斜灑進林間,明明暗暗的。白楊倚在一棵樹上,他手捧一本詩集。

      杜鵑回頭看了一眼,并沒有人跟著她,才向白楊走過來。

      白楊收起詩集,歪著頭打量著走來的杜鵑。

      杜鵑站在白楊面前,一張臉汗津津的。

      杜鵑揚起頭,心跳加快,她吁吁地說:白干事,我來了。

      白楊把詩集合上,背在身后,領(lǐng)導(dǎo)似的說:杜鵑,你的檔案,我看了,父母都是教師。

      杜鵑低下頭“嗯”了一聲。

      白楊說:教師很好。

      杜鵑又“嗯”了一聲。

      白楊又說:杜鵑,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軍官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杜鵑立正,挺起胸匯報道:我努力訓(xùn)練,爭取做一個合格的文工團員。

      白楊望著認(rèn)真又天真的杜鵑笑了。

      杜鵑看著白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白楊甩了下頭發(fā):今天我找你來,不是聽你匯報思想的。

      杜鵑咬著嘴唇,無邪地望著白楊。

      白楊說:咱們散散步吧。

      白楊說完向林地里走去,杜鵑跟上。

      白楊望著樹林:知道我為什么叫白楊么?

      杜鵑搖搖頭。

      白楊一笑:我出生時,正是楊樹飄絮的時候,我媽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杜鵑聽了,笑了一下。

      白楊又說:喜歡聽我朗誦的詩么?

      杜鵑沒說話,卻點點頭。

      白楊把手里的詩集遞給杜鵑。

      杜鵑不解地望著白楊。

      白楊把詩集塞給杜鵑,杜鵑只好接過來。白楊補充道:送給你的。

      杜鵑打開詩集的扉頁,上面白楊寫了一行字:杜鵑共勉。白楊。

      她臉紅心熱地合上書,望著白楊。

      白楊又是一笑:希望你以后也會朗誦詩。

      杜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天傍晚,杜鵑臉紅心跳地陪白楊在樹林里說了會兒話。后來她就往回走了,詩集捧在胸前。她回到文工團門口時,看見大梅正站在門口等她。她把詩集藏在身后向大梅走去。

      林斌

      林斌找杜鵑的電話,打到了舞蹈隊。

      舞蹈隊宿舍走廊里有一部公用電話,電話是大梅接的,一個男人禮貌地說:請幫我找下杜鵑。

      大梅怔了一下,聽聲音有些熟,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請問你是哪位?對方答:作戰(zhàn)部林參謀。

      大梅一下子就想到了林斌。

      杜鵑出去接電話時,大梅意味深長地沖杜鵑笑了笑。

      這是周六的晚上,走廊里的人進進出出,杜鵑接完電話很快就回來了。

      大梅故意問杜鵑:是林參謀的電話吧?

      杜鵑點了點頭。

      大梅又進一步地問:他要和你約會吧?

      杜鵑平靜地說:我不想去,排練的舞蹈有一組動作還不太熟,明天我想再摳摳細(xì)節(jié)。

      大梅放下手里的書:有男人約會干嗎不去?

      杜鵑笑笑。

      接電話前,杜鵑正伏在桌前給父母寫信,此時,她重新坐在桌子前,提筆寫信。

      大梅在杜鵑身后說:聽說林斌的父親是剛離休的林副司令呢。

      杜鵑停下筆,輕輕地說:我聽說過。

      大梅:林斌立過功,父親又是老首長,他根紅苗正,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杜鵑扭過身子:他明天上午九點約我去南湖公園。

      大梅:你答應(yīng)了?

      杜鵑:走廊人太多,我沒好意思拒絕。

      大梅吐了下舌頭:那不還是答應(yīng)了么?

      杜鵑:我明天一早要去練功,那就麻煩你去一下,幫我回了吧,就說我沒時間。

      大梅又重新拿起書,遮住臉:開玩笑,人家約的是你,又不是我。

      此后,兩人無語。

      大梅雖然做出看書的樣子,心思卻不在書上。她有些嫉妒杜鵑,白楊和林斌都喜歡杜鵑。在女孩子眼里,這兩個男人不論條件還是長相,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只有他們選擇女孩子的份,女孩子是不會拒絕的。俗話說,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半晌,大梅幽幽地問:你拒絕林斌,那你答應(yīng)白楊了?

      杜鵑信寫完了,正在裝信封,見大梅這么問,便答:怎么可能?咱們剛提干,還這么年輕,這幾年不抓緊跳舞,以后想跳也沒機會了。

      大梅沖杜鵑的背影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次。

      第二天大梅一早醒來,杜鵑已經(jīng)不在宿舍了。她的床頭柜上留有一張杜鵑的紙條:我去練功了,大梅你辛苦一趟,告訴林斌,別讓人家等。求你了。

      大梅看過杜鵑留下的紙條,無奈又不解地?fù)u了搖頭。她不理解,杜鵑為什么把跳舞看得這么重要?當(dāng)初大梅來舞蹈隊當(dāng)學(xué)員,她最大的理想就是通過跳舞留在部隊提干。不僅是大梅這么想,大部分人都是這么想的。就連她們的父母都對她們說:跳舞吃的是青春飯,不能干一輩子,要給自己留后路。

      她們提干了,已經(jīng)是軍官了。后路已經(jīng)留好了,舞跳成什么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九點,大梅懶散地出現(xiàn)在南湖公園門口,林斌在那里已經(jīng)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了。

      林斌沒能等來杜鵑,卻看到了大梅。

      大梅把杜鵑留給她的紙條遞給林斌。林斌看后一臉的失望。他又把紙條還給大梅:辛苦你了,讓你跑一趟。

      林斌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

      大梅看到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走進公園門口,又抬頭望望天道:林參謀,天這么好,都出來了,要不你陪我進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走了兩步的林斌立住腳,停了一下,徑直奔售票處走去。

      周日的公園人很多,有遛彎鍛煉的老人,也有一家老小出游的,最多的還是青年戀人。男的牽了女的手幸福地走在陽光明媚的公園里。

      林斌和大梅都穿著軍裝,青年男女軍官走在一起,很般配的樣子,一路引來許多人的目光。大梅用目光去偷瞟走在身旁的林斌。林斌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

      大梅:林參謀,你不想和我說點什么?

      林斌見大梅開口了,便問:杜鵑要練功,你怎么沒去?

      大梅笑了:我和杜鵑可不一樣,她把跳舞當(dāng)成了事業(yè),我只把跳舞當(dāng)成個跳板。誰也不能跳一輩子舞。

      林斌沉默了,郁郁地走在大梅身邊。

      大梅說:你和白楊都在追求杜鵑,我告訴你沒戲。

      林斌立住腳認(rèn)真地望著大梅。

      大梅:杜鵑說了,她現(xiàn)在不想談戀愛,更不想結(jié)婚。她要跳舞,和舞蹈結(jié)婚。

      大梅說完響亮地笑了起來。

      林斌:這是她說的?

      大梅挑了下眉毛:當(dāng)然了,如果她想談戀愛,今天能不出來么?

      大梅說到這兒,意識到把自己繞進去了,紅了臉。

      兩人暫時無話。

      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湖邊碼頭旁,那里排了許多青年男女等待劃船。售票口就在眼前,售票窗口上寫著“軍人優(yōu)先”幾個字。

      大梅跑過去,拿出錢買了兩張票,沖林斌說:反正都出來了,陪我劃船吧,軍人優(yōu)先呢。

      說完拉起林斌不由分說,向隊前擠過去。

      湖面上,林斌在一槳一槳地劃著船,大梅沖林斌說著家史:我吧,從小就喜歡軍人,夢想著當(dāng)兵。在我們老家,沒權(quán)沒路子的,根本當(dāng)不上兵,更別說女兵了。我哥就想當(dāng)兵,報了兩年名,體檢也合格了,到發(fā)錄取通知書時卻沒我哥的份。后來我哥接了我媽的班,去工廠當(dāng)工人了。我要不是因為跳舞被選中,做夢都別想跨進部隊這個門檻。

      林斌望著被船槳攪動起的湖水發(fā)呆。

      大梅仍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們可不能和你們比,你們從小就生在部隊,父親又是高干,就是自己不努力,將來也不會差。

      林斌扭過頭:我當(dāng)兵、提干、立功,可沒讓我爸幫忙。

      大梅:那是你林參謀,白干事要是沒有父母幫忙,他能從邊防部隊調(diào)到我們文工團?

      林斌望著湖面:我不評價白楊。

      大梅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湖面擴散著,引來其他船上的男女的目光。林斌加快速度向前劃去。

      太陽偏西了,林斌和大梅從公園大門走了出來。

      大梅立住腳,半仰起頭望著林斌道:謝謝你陪我玩了大半天。

      說完伸出手去,林斌猶豫一下,握住了大梅的手,軟軟的肉肉的女孩子的手,讓林斌的心動了一下。兩只手分開的一剎那,大梅故意彎了指頭,在林斌的手心里劃了一下,大梅沖林斌眨了下眼睛,說了句:謝了林參謀。

      說完轉(zhuǎn)過身,噔噔地向前走去。雖然大梅不如杜鵑纖細(xì),但畢竟是跳舞的女孩子,身材勻稱,一雙挺拔飽滿的腿,走在人群中,是那么的卓爾不群。大梅的手指在林斌掌心劃過的感覺,久久不散。

      這是林斌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女孩子。別樣的感覺,讓林斌的每個細(xì)胞都蘇醒過來。

      大梅回到文工團宿舍時,杜鵑正倚在床上讀白楊送給她的那本詩集。

      大梅一進門,疲憊又興奮地躺在床上,把皮鞋甩在地上,驚天動地地說:媽呀,累死我了。

      杜鵑把詩集放在胸口上: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大梅:我去逛公園了。

      杜鵑:你一個人逛有什么意思?

      大梅沖杜鵑燦爛地笑了,她沒再回答杜鵑的話。

      大梅

      在大梅的眼里,白楊和林斌都是可以托付的兩個人。

      白楊青春洋溢、熱情瀟灑、幽默風(fēng)趣,在他眼里沒有可以在乎的事情,況且父親作為宣傳部長,正如日中天。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把白楊作為首選的追求對象。

      林斌穩(wěn)重大方,成熟干練,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jīng)立功受獎,以正連職參謀的身份留在了軍區(qū)機關(guān)工作,未來的前途將不可限量。父親雖然離休了,但畢竟任過軍區(qū)副司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深厚的家庭背景讓林斌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大梅作為普通工人家庭長大的孩子,天生對高干子弟充滿了敬畏,也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她因為舞蹈而參軍,又順利提干,成為軍區(qū)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大梅自認(rèn)為自己雖然生得不是國色天香,但一個舞蹈演員的氣質(zhì),讓一個青春女孩子很容易脫穎而出。她自從來到軍區(qū)文工團,從當(dāng)學(xué)員開始,到一天天長大,她從那些男兵和男軍官望著她們這群女孩子的眼神中,充分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

      大梅需要這樣的價值。她出生于普通人家,父母都是工人,哥哥姐姐既沒能保送上大學(xué),也沒門沒路子當(dāng)兵,命運的安排,讓他們只能成為平凡的普通人。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從小在少年宮里練舞蹈,斗大的幸運雨點也不會落在自己身上。她慶幸自己,命運發(fā)生了改變。在她家里,還有家鄉(xiāng)那座小城,她的奇遇,已成為神話,被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傳頌著。

      大梅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到了戀愛的年齡,她要走好人生的第二步,選擇好自己的婚姻。大梅無論如何不會把跳舞當(dāng)成事業(yè),跳舞的女孩吃的是青春飯,總有一天會告別青春靚麗的舞臺,過平常人的日子。大梅珍惜青春,珍惜尚有資本的身體,她要在自己最靚麗的年華里,嫁個衣食無憂有前途有背景的男人。對她來說,這才是人生的一件永恒大事。

      她和文工團許多女孩子一樣,都暗戀著白楊,從白楊調(diào)到文工團那天開始,她們這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們,眼前都為之一亮。文工團不缺少帥哥,那些大男孩和她們同樣是各種演員。這些男孩對大梅并沒有吸引力,因為他們和自己一樣,是吃青春飯的,離開舞臺,他們將一無是處。文工團在白楊來之前,大都是年齡偏大的軍官。他們早已有了家室,一天到晚板著軍官的臉,日子過得死氣沉沉的。

      白楊的到來,讓文工團的女孩子炸開了鍋,她們在一段時間里,都在傳播著白楊的各種小道消息,白楊個人經(jīng)歷,還有他的家庭背景。大梅就是在這些小道消息中,了解到白楊各種信息的。

      白楊:二十五歲,生于5月23號。在邊防連隊當(dāng)過戰(zhàn)士,后入黨、提干。

      父親:宣傳部的白部長。坊間流傳,白部長馬上晉升,即將調(diào)到軍里擔(dān)任副政委。

      母親:軍區(qū)機關(guān)門診部的吳主任。以前做過軍醫(yī),據(jù)說醫(yī)術(shù)高明?,F(xiàn)在經(jīng)常帶著醫(yī)療小組去各位首長家做醫(yī)療保健,深得軍區(qū)首長的喜歡。

      種種消息,讓白楊在女孩子心目中炙手可熱。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男人,女孩子如果還挑三揀四,一定是腦子有毛病。

      在大梅眼里,杜鵑就是腦子有毛病的人。

      白楊對杜鵑情有獨鐘,最愚鈍的女孩也能看出端倪,可杜鵑卻不為所動,就像沒事人似的,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打量著白楊和這個世界。

      因為杜鵑,白楊現(xiàn)在每天正課時間,拿著日記本,夾著鋼筆,他都會在舞蹈隊的練功房里呆上一陣子。

      女孩子們在練功,他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那是隊長經(jīng)常坐的位置。白楊一來,他代表的是文工團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隊長只好站起來,不斷大聲地糾正著她們訓(xùn)練的動作。隊長嚴(yán)厲認(rèn)真,她們這些女孩子因有白楊在場,動作也做得標(biāo)準(zhǔn)賣力,有一雙異性的目光在她們身體上掃來掃去,她們感到舒暢亢奮。

      有時一堂課,不知不覺就過來了。休息的時候,女孩子們有的擦汗,有的喝水,她們做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隨意和大大咧咧,而是努力依舊擺出跳舞的優(yōu)美姿勢,或倚或靠。總之,此時在白楊眼里,她們一個個都變成了淑女。

      隊長走到白楊面前,一臉感激地說:白干事,以后還要經(jīng)常來指導(dǎo)工作呀。

      白楊淡淡地笑一笑,他的目光越過隊長的肩頭去望杜鵑。杜鵑背對著白楊,亭亭地立在窗前,她的目光望向空蕩蕩的操場。

      白楊收回目光望著隊長道:張隊長,麻煩你讓杜鵑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張隊長意識到了,微笑著:好的,你要多鼓勵她跳舞,她可是個好苗子。

      白楊微笑著沖隊長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了。

      白楊是小聲和隊長交代的,隊長走到杜鵑身旁公事公辦地說:杜鵑,白干事找你有事要談,他在辦公室等你。

      許多女孩子都聽到了,當(dāng)然也包括大梅。

      杜鵑轉(zhuǎn)過身,沖隊長:是!

      她把擦汗的毛巾搭在肩上,穿著練功服向門口走去。杜鵑在羨慕又嫉妒的目光包圍中,走出練功廳。

      鄭小西沖大梅說:打著公事的幌子又去談戀愛,誰不知道哇!

      眾人也小聲地議論著,隊長轉(zhuǎn)過身大聲地說:不要瞎議論,杜鵑不可能談戀愛。排練了!

      女孩子們又齊齊地站在隊長面前。

      杜鵑在白楊辦公室門口喊了一聲報告便進來了,濕濕地站在白楊面前。白楊燦爛地沖杜鵑:請坐。

      他還起身為杜鵑倒了杯白水,放到杜鵑面前。

      杜鵑一臉無辜地望著白楊:白干事,是我練得不夠好,你要批評我么?

      白楊痞痞地看了眼杜鵑,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杜鵑,寫過入黨申請書么?

      杜鵑立起來匯報道:報告白干事,寫過幾次,都交給我們張隊長了。

      白楊擺擺手,杜鵑又坐下了。

      白楊又說:杜鵑你要進步,光提干不行,還要入黨,政治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杜鵑又立了起來,立正道:是,白干事。

      白楊也正經(jīng)起來:這樣吧,晚飯后,我在軍區(qū)院門口等你,我要找你談一談。

      杜鵑猶豫了一下,白楊直視著杜鵑。杜鵑小聲地說:知道了,白干事。

      白楊:你要積極向組織靠攏。

      杜鵑又說了聲:是!

      杜鵑走了,白楊想起杜鵑的樣子,捂著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杜鵑回到練功房,大梅還是明知故問地問了杜鵑。

      杜鵑一臉天真地說:白干事找我談入黨的事。

      大梅當(dāng)然明白,白楊這是以工作名義在變相地追求杜鵑。

      以組織的名義

      在軍區(qū)大院門口,白楊扶著自行車,歪著頭在等款款走出來的杜鵑。

      杜鵑身穿軍裝,走到白楊面前不解地問:白干事,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白楊一甩頭,跨上自行車,雙腳拖在地面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上車。

      杜鵑猶豫了一下,還是一蹦坐到車架上。白楊一用力,自行車箭一樣地向前躥去。

      白楊快速地在馬路上的車流人流里穿行,嚇得杜鵑下意識地抱住了白楊的腰,嘴里發(fā)出尖叫。杜鵑的叫聲,讓白楊車速更快,并不時地打著車鈴,在人群和車流里左沖右突。杜鵑死死地抱住白楊的腰,她甚至閉上眼睛,把臉貼在白楊的后背上。她無法回避地嗅到了白楊身體的氣味,這是一個青春男人的味道,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靠近男人,雄性的味道讓她在一瞬間有些迷離。在迷離中,白楊突然剎住了車,她清醒過來,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是一家露天旱冰場,許多青年男女歡叫著在玩旱冰,旱冰鞋的輪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發(fā)出隆隆的巨響。

      溜旱冰在當(dāng)年是時尚男女最喜歡的一種運動,刺激又富有激情。男女的叫喊聲和旱冰輪的摩擦聲,發(fā)出巨大的轟鳴,營造出了一種魔幻的氛圍。

      杜鵑當(dāng)學(xué)員那會兒,出于好奇,她和大梅等人曾到這里來過,雖然沒有學(xué)會溜旱冰,但也算多少有所了解。

      白楊已經(jīng)在售票處租來了兩雙旱冰鞋,把其中一雙扔到杜鵑眼前,自己則蹲在一旁開始穿鞋。

      杜鵑小聲又膽怯地問:白干事,咱們這是干什么?

      白楊蹲在地上一邊穿鞋一邊說:這是黨課活動,與民同樂。

      說完白楊已經(jīng)換好了鞋。

      杜鵑還縮手縮腳地站在原地。

      白楊把杜鵑的旱冰鞋提在手上,牽著杜鵑的手坐到一個水泥臺上,一邊幫杜鵑穿鞋,一邊說:你不是寫入黨申請書了么,下面就該上黨課了。

      杜鵑:黨課怎么上到這兒來了?

      白楊已經(jīng)站了起來:娛樂也是黨課之一。

      他把手伸給杜鵑,目光是不容置疑的,杜鵑猶豫著還是把一只手遞給了白楊,由白楊帶著滑向了旱冰場。尖叫的轟鳴聲立刻把他們淹沒了。

      晚上的旱冰場,燈光齊亮,霓虹燈閃爍著。旱冰場外,兩只音箱放著節(jié)奏強勁的音樂,置身在這種氣氛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了。

      對于溜旱冰,杜鵑只能說是個初學(xué)者,她跌跌撞撞地被白楊牽著手,隨著節(jié)奏和音樂,繞著場地滑行著。漸漸地,白楊的帶行速度在加快,杜鵑也不由得加快速度,她的樣子似乎要飛了起來,叫聲轟鳴聲音樂聲在她耳畔掠過??謶趾痛碳ぷ屗@叫連連,她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這種快感讓她忘記一切,只想隨著白楊飛翔。她閉上了眼睛,白楊就是眼睛,她任由白楊帶著。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溜旱冰還能讓她有一種如此美妙的感覺。霓虹燈五彩斑斕的顏色透過眼簾不停地變幻著,讓她在一瞬間,有如置身仙境,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不知何時,自己已經(jīng)停了下來,她仍閉著眼睛,體會著如夢如仙的境界,突然一張濕濕的嘴吻了她。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見白楊正把她抵在旱冰場的護欄上,托起她的臉,正深情地吻她。

      她驚叫一聲,一把推開白楊,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嘴。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一綹一綹地耷在額前。心臟驟然狂跳著,白楊濕濕的唇印,仿佛依舊在嘴邊。她臉紅心跳地望著白楊。

      白楊在她不遠處一臉壞壞地沖她笑著,轉(zhuǎn)瞬,白楊又過來,試圖去牽她的手。她幾乎要哭出來,沖白楊:你怎么這樣?她的聲音很小,被音樂和人聲淹沒了。白楊大聲地問:你說什么?

      她突然流出了眼淚,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在這時會哭出來。手已經(jīng)不由分說被白楊又一次牽在手里,她的身體只能任人流裹挾著向前飛去。在剩下的時間里,她覺得自己身體軟軟的,任由白楊擺布。白楊沒再和她說話,她一句話也沒說。

      回來的路上,白楊依舊把自行車騎得飛快,街上的車流人流比來時少了許多。她依舊害怕,這次她并沒有去摟白楊的腰,而是伸出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白楊的后衣襟,死死地捏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白楊把車停在文工團宿舍樓下時,熄燈號還沒有吹響,各宿舍房間里透出燈光。她跳下自行車,頭也沒回,向宿舍樓里跑去。

      白楊在她身后喊了一聲:杜鵑再見!

      她沒和他道再見,一個勁向前跑,上樓,再上樓,一頭闖進宿舍。

      大梅已經(jīng)洗漱完畢,正坐在桌前對著鏡子往臉上貼著黃瓜片,切好的黃瓜片放在桌子上,大梅正左一片右一片地往臉上貼著。

      杜鵑闖進宿舍,一下子躺在床上,衣服都沒有脫。她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像一條被捕到岸上的魚。

      大梅一臉黃瓜片,盯著她。

      杜鵑到現(xiàn)在腦子里還是空的,嘴上那種濕濕的感覺還在,讓她到現(xiàn)在還有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大梅把黃瓜一片片地從臉上拿下來,攥在手里,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杜鵑的臉。她一字一頓地問:杜鵑,告訴我,白楊怎么你了?

      杜鵑似乎沒有聽見大梅的話,木木地望著天棚。

      大梅上前搖晃著杜鵑:杜鵑,你沒事吧,你怎么了?

      杜鵑在大梅的搖晃中,漸漸回過神來,她冷不丁坐起來說了句:我該去洗漱了。

      說完彎腰從床下拿起臉盆,快速地走出去。洗漱完回來,杜鵑已經(jīng)冷靜下來,不知為什么,她還哼起了歌。

      大梅一直審視地望著她。

      悠長的熄燈號響了起來。所有房間的燈,次第熄了。

      杜鵑脫衣上床,大梅已經(jīng)鉆到了被子里,她坐在床上,在黑暗中仍然審視琢磨著反常的杜鵑。

      杜鵑放松地躺在床上,莫名的興奮仍沒在她身上消退,她仍沉浸在那種飛翔的感覺中。

      大梅沖著黑暗朦朧中的杜鵑說:要是白楊欺負(fù)你,咱們找團長、政委去告他。

      杜鵑軟軟地說:白楊今晚帶我去搞組織活動了。

      大梅探過頭:什么組織活動要大晚上出去搞?

      杜鵑在黑暗中啞然笑了一下。這是她的秘密,她不會告訴大梅。這在以前從沒有過。以前,她們之間沒有秘密,她們是無話不說的好閨蜜。此時卻不同了。

      大梅見杜鵑沒了下文,咚的一聲躺到了床上。

      那晚,杜鵑許久也沒能睡著,她失眠了。這是有生以來,她的第一次失眠。她回味著今天晚上和白楊在一起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最后定格在那濕濕的一吻中。她迷離地回味著那深深的一吻。她把手指放在唇上,那種感覺猶在。

      杜鵑也說不清,自己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大梅的第一封情書

      大梅第一次寫情書。

      她的情書分別寫給兩個人。一個是白楊,另一個是林斌。

      大梅要抓住屬于自己的愛情,青春短暫。屬于每個人的大好青春也就那么幾年時光。白楊和林斌在她眼里都是優(yōu)秀男人,不論嫁給誰,未來的日子都會夫貴妻榮。大梅不想再回到入伍前那座小縣城了。參軍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要用自己的愛情去賭明天。

      兩封情書是通過郵局寄出去的。在等待情書分別到達白楊和林斌手上那兩天時間里,大梅興奮又焦慮。她一遍遍向杜鵑詢問白楊。她堅信,白楊和杜鵑幾次交往過程中,一定會有細(xì)節(jié)。她希望通過這些細(xì)節(jié)判斷杜鵑的態(tài)度,杜鵑對白楊的態(tài)度決定著她和白楊成功的可能性。

      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梅在杜鵑嘴里并沒有聽到任何細(xì)節(jié),大梅每次問話時,杜鵑總是躲開大梅的目光,輕輕淡淡地說:白楊帶我去過黨日了。

      大梅當(dāng)然不相信杜鵑的話,她發(fā)現(xiàn)杜鵑自從那晚回來后,人和以前不一樣了,似乎多了些心事,沒事就坐在桌前或躺在床上發(fā)呆,一臉的曖昧恍惚。大梅從杜鵑那里沒問出什么,她開始專心等待兩封情書的反應(yīng)。

      雖然是兩封情書,但意思卻是一個,那就是大膽表白自己的愛意。在信的結(jié)尾,大梅還摘錄了徐志摩的兩句愛情詩: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她覺得徐志摩的詩,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她此時的心情。

      那幾天,她一面留意著白楊的變化,又緊張諦聽著宿舍走廊里的電話鈴聲。只要一有電話,她第一個沖出去,抓起電話,壓低聲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甜:你好,這里是舞蹈隊宿舍……

      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她并沒有等來林斌或者白楊的電話。

      她現(xiàn)在每天依舊能見到白楊幾次。白楊手拿日記本,邁著瀟灑的步伐,行走在各個排練場里。不知為什么,這幾天,白楊很少到舞蹈隊訓(xùn)練場來了。有時路過,他站在門口向里面瞥一眼,目光一定落在杜鵑身上,還沒等她們反應(yīng)過來,白楊瀟灑的身影已走進另外一個排練場了。

      有一次,大梅在走廊里迎面碰見白楊,她心咚咚地跳著,但還是直視著白楊走過來,她顫聲和白楊打招呼:你好......

      白楊點了一下頭,用手捋了一下耷在額前的頭發(fā),似乎沖她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就那么匆匆走過去了。

      她立住腳,望著白楊消失在樓道某個房間的背影,心一下子冷了。依據(jù)信寄出去的時間,白楊早就該收到她的信了。是白楊沒讀她的信,還是看了壓根兒沒把她當(dāng)回事。無論是何種結(jié)果,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白楊壓根兒沒把她的情書當(dāng)回事。

      大梅的心徹底冷了。她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林斌的召喚了。只要一回到宿舍,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會緊張起來,諦聽著走廊里的電話鈴聲,或者樓道里的人喊:大梅,電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讓她失望的是,她并沒有等來林斌的電話。一天中午,她在宿舍午休,迷迷糊糊剛要睡去,走廊里突然傳來電話鈴聲。她起床,一個箭步?jīng)_出去,拿起電話,還沒開口,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你好,麻煩找下杜鵑接電話。

      她失望地把電話放到桌子上,走回宿舍,沖迷糊著的杜鵑道:你的電話。

      杜鵑不緊不慢地出門去接電話,剛躺在床上的大梅反應(yīng)過來,剛才電話里那個男人就是林斌。她曾接過林斌的電話,沒錯,就是林斌打來的。

      杜鵑已經(jīng)回來了,她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大梅瞪大眼睛問杜鵑:是林斌吧?

      杜鵑點點頭。

      大梅的目光變成了疑問,在杜鵑臉上掃來掃去。

      杜鵑把被子蒙在頭上,嘀咕句:煩死了。

      大梅冷了一半的心徹底涼了下來,她無力地躺在床上。兩個男人都在喜歡著杜鵑,自己的求愛信如同泥牛入海。她望了眼蒙上頭的杜鵑,她有些恨她了。

      林斌家的晚宴

      林斌給杜鵑打電話,是約她晚上去家里吃飯。

      當(dāng)下杜鵑回絕了,回絕的理由是——她晚上還有排練。

      林斌又說:我已經(jīng)幫你向張隊長請假了。

      杜鵑舉著電話,一時無語。

      林斌最后又補充一句:晚上張隊長也來我家。

      杜鵑徹底無話可說了。

      請杜鵑來家里晚宴,是林斌的母親一手策劃的。

      三十歲的林斌,立功受獎,又被調(diào)到了軍區(qū)。以前林斌在基層帶兵,做母親的覺得兒子還小?,F(xiàn)在林斌調(diào)回到軍區(qū)工作,每天吃住在家里,母親突然覺得兒子一下子就長大了。大哥二哥都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林斌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了。她把所有對兒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林斌的身上,包括戀愛,她要讓唯一的兒子幸福。

      林斌的母親退休前,在軍區(qū)文工團當(dāng)過政委。年輕那會兒,雖不是搞文藝的,但在文工團也受過吹拉彈唱的熏陶。心態(tài)也是年輕的。

      她不斷地催促林斌談女朋友的事,并希望早日續(xù)上林家的香火。林斌就委婉地告訴母親,自己喜歡上了文工團舞蹈隊的杜鵑。

      老政委一個電話打到文工團新政委那里,刨根問底地把杜鵑了解了個遍,當(dāng)即拍板道:我了解了,杜鵑家庭不錯,父母都是老師,個人事業(yè)上也努力,她還是舞蹈隊的標(biāo)兵呢。

      母親逼著林斌給杜鵑打電話,約請來家里吃飯。為了避免第一次杜鵑尷尬,同時又給舞蹈隊的隊長打了個電話,約隊長一同來。

      傍晚時分,張隊長帶著杜鵑出現(xiàn)在軍區(qū)副司令的小白樓前。門口有哨兵站崗,小白樓前的院子里種了幾株葡萄,枝蔓正茂盛地在架上爬著。院子的邊角還種了許多通俗的花草,也姹紫嫣紅地開著。

      張隊長扯了扯杜鵑的衣襟道:這就是林副司令的家,你不用怕,馬阿姨當(dāng)過咱們的老政委,人可好了。

      馬政委就是林斌的母親。

      杜鵑走進林副司令家時,炊事員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熱鬧地擺在餐廳的桌子上。

      馬政委上下打量著進門的杜鵑,林斌站在母親身后,見杜鵑有些緊張和局促,馬政委熱情地笑了,拉過杜鵑的手,一直把她拉到餐桌前,坐下。同時也招呼張隊長坐在她的身邊。張隊長在馬政委當(dāng)政委時,才只是個學(xué)員,級別和資歷和馬政委相比,差距十萬八千里。此時,在老政委面前只有畢恭畢敬的份兒。她一面勸著杜鵑:別緊張,老政委人可好了。她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發(fā)顫了。

      馬政委一家之主地沖林斌:小斌,叫你爸下樓吃飯。

      林副司令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樓梯上,聲音宏亮地說:來客人了,歡迎。

      林副司令是個高大的男人,雖說離休了,身體依舊硬朗,幾步走到餐桌前,拉過椅子坐下,沖杜鵑和張隊長點了下頭道:你們好,別客氣,吃吧。

      行伍出身的林副司令,一輩子都改不了軍人的風(fēng)格,人坐下便開吃,沒有一句廢話。

      林斌坐在杜鵑的對面,杜鵑一直低著頭,一副不自在的樣子。

      馬政委不停地給杜鵑和張隊長夾菜,一邊熱情地勸著:吃菜呀,來,孩子,多吃點。

      一張飯桌上,只有馬政委一人熱情地張羅著,她還不停地詢問一下最近文工團的演出和排練。張隊長一一答了。

      馬政委就張口閉口地說,我在文工團當(dāng)政委那會兒這樣或那樣。

      張隊長把笑刻在臉上,不停地應(yīng)和著,介紹杜鵑如何鉆研舞蹈藝術(shù),把跳舞當(dāng)成了生命。

      馬政委卻輕描淡寫地聽著,最后說:女孩子跳舞又不當(dāng)飯吃,誰也跳不了一輩子。

      張隊長和杜鵑聽了這話,熱情就減了下來。

      一頓飯總算是吃完了。林副司令抹了抹嘴巴,大手一揮道:你們說話,我出去散步了。

      說完向外走去,警衛(wèi)員早就等在門口了,見首長出來,寸步不離地跟上。

      張隊長也含蓄著告辭了。

      客廳里只剩下林斌、杜鵑和馬政委三個人了。

      馬政委牽著杜鵑的手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著杜鵑,一邊點頭道:不錯,懂禮貌,一看就有家教。

      杜鵑一直低著頭。

      馬政委看眼坐在對面的林斌,林斌不看母親,只望著杜鵑。

      馬政委又一次熱絡(luò)地把杜鵑攬在懷里道:閨女,請你到家里來,我們都認(rèn)識了,覺得我們家咋樣?

      杜鵑抬了下頭,瞟了眼林斌,又捎帶著掃了一下這小樓里的客廳,低低說了句:好。

      馬政委又道:林斌,你也認(rèn)識了。你要是同意,就和我們家小斌處一處。放心,只要你過門,我們不會虧待你。在生活上,還有工作上有什么想法你就提出來。我保證安排得讓你滿意。

      馬政委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杜鵑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來,沖馬政委道:首長,我還年輕,不想那么早結(jié)婚,我還要跳舞呢。

      馬政委就說:這跳舞和結(jié)婚也不矛盾,沒說結(jié)婚不讓你跳舞。

      杜鵑紅頭脹臉地說:老政委,我該去排練了。

      馬政委也站起來道:那好,有空常來家里坐。小斌,送送杜鵑。

      杜鵑慌張地沖馬政委敬個禮,直到走出小白樓的大門,杜鵑才放松下來。林斌走在她的身邊,見杜鵑不說話,林斌就說:我媽就這樣,你別在意呀。

      杜鵑笑一笑,也小聲地說:首長挺好的。

      不一會兒,兩人來到文工團樓下。杜鵑立住腳,望著林斌:林參謀,謝謝你的邀請,再見!

      說完向樓門走去。

      林斌招下手道:常來家里玩呀。

      一直到杜鵑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林斌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杜鵑從林斌家回來那晚,張隊長把杜鵑叫到自己辦公室,擔(dān)心地問杜鵑:你真的要和林斌談戀愛?

      杜鵑低下頭,又抬起來搖了搖道:隊長,我想跳舞,不想結(jié)婚。我要像你一樣,做一個真正的舞者。

      張隊長望著杜鵑,放松下來:杜鵑,你是跳舞的好苗子,這輩子結(jié)婚也應(yīng)該和舞蹈結(jié)婚。

      杜鵑望著張隊長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杜鵑的心中,張隊長是她的偶像。張隊長三十大幾了,一直未婚。她是全軍舞蹈標(biāo)兵,各種獎狀貼滿了宿舍。張隊長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舞蹈。她也這么要求她的隊員。

      杜鵑和大梅

      杜鵑去林副司令家做客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了。

      許多女孩子都在私下議論,林家看上了杜鵑,要娶杜鵑做兒媳婦了。

      從林家回來那天晚上,杜鵑就把去林斌家的經(jīng)過對大梅說了。事后她自己也吃驚,她去林家的事自己壓根兒沒有當(dāng)成一種隱私。相反,白楊以組織活動的名義親了她,卻成了她心底里最大的秘密。

      杜鵑把去林斌家當(dāng)成了一堂訓(xùn)練課那樣輕松地對大梅說了。大梅饒有興趣的樣子,打問了林斌的父母,又問了家里的擺設(shè),甚至連林家的炊事員和警衛(wèi)員都問到了,生怕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

      杜鵑卻說不出更多細(xì)節(jié),甚至當(dāng)晚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也記不住了。大梅就數(shù)落杜鵑道:你是真傻呀,還是裝傻呀?

      杜鵑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道:本來么,人家一直低著頭,要不你去問張隊長吧。她可一直陪著說話來著。

      大梅突然對林斌家的一切充滿了強烈的好奇。

      軍區(qū)家屬院后側(cè)有一排模樣相同的小白樓,住著軍區(qū)首長。那里有警衛(wèi),平時還有流動哨。外人很少往那里走動。一是因為有衛(wèi)兵盤查,二是外人很少有理由去首長住處。文工團義務(wù)勞動時,在家屬區(qū)打掃過衛(wèi)生,她們也只是遠遠地往首長住的小白樓方向看了看,也就是看看而已。那里幽深空靜,很少有人出入。

      大梅對林斌的家事感興趣,完全出于本能。她給林斌的信,石沉大海,白楊也跟沒事人似的,似乎從沒收到過她的信。這種冷落,讓大梅深受打擊。那天夜里,大梅失眠了。論長相論業(yè)務(wù)能力,自認(rèn)為不比杜鵑差多少。杜鵑一下子有兩個男人喜歡,而自己投懷送抱,兩個男人卻對自己置若罔聞。大梅越想心里越過不去這個坎,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她聽著杜鵑已經(jīng)熟睡,還打起了輕鼾,索性披衣坐了起來,朦朧中看著對面床上的杜鵑。她下床,坐在杜鵑床旁,擰開臺燈,伸手把杜鵑搖醒。

      杜鵑蒙眬著睜開眼睛,見是大梅,嘀咕句:大梅你要干什么?都幾點了,還不睡。

      大梅:我睡不著,你陪我說會兒話。

      杜鵑不情愿地倚在床頭,瞇著眼:大梅,你這是怎么了?

      大梅就單刀直入地問:杜鵑,你說實話,你對林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杜鵑打個哈氣:就這事呀?煩死了。

      說到這她又躺下了,大梅再次把她拖起來。

      杜鵑不耐煩地說:我跟你說一百遍了,我要跳舞,對戀愛沒興趣。你要對林斌有興趣,我?guī)湍憬榻B。

      大梅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杜鵑:我保證。

      大梅:杜鵑你說話要算數(shù)。

      杜鵑伸出手和大梅拉了鉤。大梅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下來。杜鵑隨手關(guān)了臺燈。

      大梅躺在床上意猶未盡地說:杜鵑,為什么那么多男人喜歡你?你教教我。

      杜鵑在床上含混地說:大梅,你別胡說,我不會戀愛的。

      大梅盯著天棚:林斌喜歡你,白楊也喜歡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梅一說到白楊,杜鵑心里“咯噔”一下,濕濕的感覺又一次包裹了她。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自己也不知怎么了,閑下來總是會想起白楊,以及懵懵懂懂的那個初吻。這段日子白楊到她們練功廳次數(shù)少了。每當(dāng)訓(xùn)練時,她都下意識地去望那扇門,似乎在盼望白楊推門進來,笑嘻嘻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可白楊卻遲遲沒來,她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遺憾。

      在文工團走廊里,她還是看見過白楊幾次身影,一見到他的身影,她的心就亂跳個不停,然后就是渾身乏力,似乎力氣被抽空了。直到好久,她才能平復(fù)下來。白楊說過的話,做過的一切,都成了她心里的秘密,一閑下來,便在心里玩味。那一刻,她是幸福的。

      大梅已經(jīng)睡著了。

      杜鵑卻失眠了,她想起了白楊,以及他對她的每個細(xì)節(jié)。白楊在她心里具體而又生動。

      約會

      周六的晚上,林斌又一次來電話:約杜鵑在周日上午九點南湖公園門口見。

      杜鵑拿著電話聽著林斌的話,自己一直沒說話,她在想著大梅。

      林斌在電話那端說:杜鵑,你聽見了么?

      杜鵑恍悟過來沖著電話:嗯???!

      說完放下了電話。

      星期天上午,杜鵑和大梅來到了南湖公園。大梅一大早就起來了,沖著鏡子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一邊打扮一邊看表,一遍遍催促著杜鵑:快點,別晚了。

      兩人終于出門,坐上通往南湖的公交車。大梅還沖著車窗玻璃打量自己,一遍遍問身邊的杜鵑:你看我今天漂亮么?

      杜鵑不耐煩地說:漂亮,都說一百遍了。

      兩人下了公交,向南湖公園門口走去。

      林斌已經(jīng)到了,穿著軍褲、襯衣,皮鞋和頭發(fā)一樣光亮。

      林斌遠遠地看見了兩個人,怔了一下,他看眼杜鵑,又望眼大梅。

      杜鵑走近停下來,把大梅往前拉了一步道:這是我們舞蹈隊的王大梅,我們同宿舍的。林參謀,我今天要加班排練,讓大梅陪你吧。

      杜鵑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一口氣把話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了什么,又回過身沖怔怔的林斌敬了個禮。再次轉(zhuǎn)身,她飛跑起來。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門一打開,還沒等下人,她一步擠了進去。公交車開動了,林斌才把目光收回來。

      大梅伸出手:林參謀,我們又見面了。

      林斌僵硬地把手伸過來,大梅握住了林斌的手,并沒有馬上放下,她仰起頭,大膽火熱地問:林參謀,我給你寫過信,為什么沒回信?

      林斌:噢,噢......

      大梅又一笑:我們不能在這兒傻站著吧,我去買票。

      她放開林斌的手,向售票口跑去。

      林斌望著大梅的背影,想起了大梅抄給他的徐志摩的那兩句詩。

      杜鵑從外面回來,一身輕松地朝文工團走去。白楊騎著自行車從里面出來,看見杜鵑,他叉開雙腿讓車停住,頭也不回地道:上車。

      杜鵑立在那兒,并沒有回頭:我還要去訓(xùn)練!

      白楊又重復(fù)了句:上車!

      杜鵑回過頭,看著白楊的背影。風(fēng)吹著白楊的襯衣,像帆似的鼓了起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一蹦坐到了車后座上。白楊雙腳離地,車向前躥了出去。

      杜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會對白楊的要求無法抗拒。雖然猶豫,但還是坐上了白楊的車。她甚至都沒問他要把她帶到哪里去。

      白楊徑直把車騎到了軍區(qū)小靶場。

      軍區(qū)機關(guān)一共有兩個靶場。大靶場專供部隊用的,那里可以射擊輕重機槍,甚至可以打炮。小靶場是為首長而建的。這里擺放著輕型武器,比如沖鋒槍、半自動步槍、手槍。

      靶場里有個參謀早在等候白楊了,參謀姓李,是白楊的發(fā)小。李參謀勾肩搭背地把白楊領(lǐng)到靶位上,用手一指擺放好的長槍、短槍道:每個槍里都裝滿了子彈,有本事你就打到天黑。

      李參謀說完打個哈欠,回宿舍去睡覺了,路過杜鵑身邊時,還叫了聲:嫂子,你玩好。李參謀痞痞地笑笑,不緊不慢地走去。

      白楊把一支手槍遞給杜鵑,杜鵑當(dāng)學(xué)員那會兒,搞過軍訓(xùn),也打過靶。以前用的是半自動步槍,還沒射擊,她們這些女孩子就開始尖叫,閉著眼睛,堵著耳朵。打靶是她們的任務(wù),當(dāng)時杜鵑卻不知自己是如何把子彈射出去的。

      杜鵑見白楊把槍遞給自己,恐懼地向后退去。白楊似乎對槍情有獨鐘,他沖杜鵑道:看著我。

      白楊舉槍向前方的靶位射擊,槍聲響亮,白楊不像在射擊,而是在玩槍。槍在他手里變成了玩具。槍聲刺激了白楊,他興奮得臉頰潮紅。

      杜鵑捂著耳朵,躲在一旁,閉著眼睛。

      白楊又換了一把槍,拉過杜鵑,杜鵑抗拒地往外推著槍。白楊把杜鵑攬在胸前,抓過杜鵑的手,把槍放到杜鵑手里,白楊和杜鵑一起握著槍。杜鵑軟著身子,低聲道:我害怕。

      白楊在杜鵑耳邊道:我八歲就在這里打過槍,打完這次,你就再也不怕了。

      他不由分說,抓過杜鵑的手,便開始射擊。槍聲響了起來,干脆利落,回音不絕。打了幾槍之后,杜鵑果然不再那么害怕了。她睜開了眼睛,眼前是槍,還有兩雙握在一起的手,白楊的手緊緊包裹著自己的手,她還感受到了白楊溫?zé)嵊謭詫嵉男靥?。她整個人都被裹在白楊的身體里,她被雄性的味道籠罩了,她有一絲暈眩,就是那天白楊濕吻她時的那種感覺,她迷離了。槍聲還在手里響著,一槍又一槍。此時的槍聲已經(jīng)遠離了她,只有白楊,他的氣味、溫度和硬度,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對這一切如此敏感。

      一個彈夾的子彈射完了,白楊從靶位上又拿過一個彈夾,輕輕一磕又裝上了子彈,還是那個姿勢,溫?zé)岬膹棜臉尷锿顺鰜?,在杜鵑面前跳躍著,它們像一群精靈。此時的杜鵑依偎在白楊有溫度又有硬度的懷里,她已經(jīng)不再懼怕槍聲了。相反,槍聲刺激著她,她體會著從來沒有過的歡愉感。她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魂魄似乎從身體里飄出來,隨著槍聲在半空中舞蹈。

      不知何時,槍聲戛然而止。

      白楊把槍從她手里拿下來,放到靶位上。她的魂魄似乎還沒有收回來。她迷離的目光望著前方,太陽很好,細(xì)碎地照耀在眼前。她呼吸急促,兩頰潮紅。突然,她的身體被白楊扳了過來,面對面地朝向白楊。白楊望著她,她只能虛弱地望著白楊,她微喘著。白楊一把抱住她,臉快速地貼了過來,突然而至的動作,讓他們的牙齒碰在了一起,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音。很快,她就被濕濕地覆蓋了。這是一個深情又冗長的吻,白楊的舌頭橫沖直撞地直抵她的口膛,他的舌頭勾住了她的舌頭。起初的一瞬,她用舌頭抗拒著他的舌頭,只有兩個回合,她繳械了,任由他的舌頭像魚一樣地在她身體里游。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分鐘,也許兩分鐘,白楊的嘴離開她。他氣喘著道:杜鵑,我愛你。我一定要娶你。

      她也氣喘著,綿軟無力地望著他。他又一次用嘴覆蓋了她。這一次,她感受到了白楊有力的臂膀死死地把她勒向他的身體,骨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她“呃”地出了口氣。她想反抗卻無力反抗,她想掙扎卻不愿意掙扎。她的胸被白楊擠壓著,一種疼痛的快感,讓她嘴里發(fā)出“呃呃”的聲音。她只能閉上眼睛,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由白楊。

      杜鵑幸福著也快樂著。

      此時的林斌和大梅還在南湖公園的林蔭路上走著。兩人的腳步噔噔有聲。

      走到一棵柳樹下,大梅側(cè)過身,伸手抓住了一枝柳枝,回過身,優(yōu)美地望著林斌。林斌也望著大梅。

      大梅歪著頭,頑皮地說:林大參謀,為什么不給我回信?

      林斌躲開大梅的目光,望著別處。

      大梅放棄了柳枝,蹦到林斌的眼前:是不是覺得我不如杜鵑優(yōu)秀?

      林斌望著大梅的眼睛,一張青春生動的臉在他眼前蕩漾著。

      大梅不依不饒地問:說話呀,是不是?

      在大梅的逼視下,林斌躲開大梅如火如炬的目光,小聲地說:不是!

      大梅興奮起來,順手?jǐn)堖^林斌的手臂:那是什么?

      大梅沒再放開林斌的手臂,像許多戀人一樣,大梅挽起了林斌的臂膀。在最初的一瞬間,林斌的動作有些僵硬,甚至不自然。大梅把五指插在林斌的五指間,兩只手緊緊扣在一起。女孩軟軟細(xì)細(xì)的手在林斌的手里,細(xì)滑溫潤,這種感覺很快傳遍了林斌的全身,他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松懈下來。

      大梅倚著林斌,她找到了依托,她開始向林斌述說文工團的事。說剛當(dāng)學(xué)員時的第一次緊急集合,慌慌張張地跑到別人的隊伍里。還說到第一次夜行軍,她和鄭小西躲到樹林里去睡覺,一直到隊伍回到原地,她們又偷偷溜回到隊伍中來……大梅的話題輕松而又愉悅。

      林斌也說自己,說小時候在大院里抓特務(wù)的游戲,說到兩個犧牲的哥哥,自小就想成為一名英雄,果然就立功了,還說到了自己的父母……

      大梅對林斌的經(jīng)歷充滿了好奇,尤其對林斌的家庭,首長的小白樓讓大梅充滿了神秘和幻想。

      后來兩個人又一次走到湖邊的碼頭,他們又一同劃了一次鴨子船。這一次,林斌買來了小食品還有飲料,給自己還買了兩聽啤酒。林斌不緊不慢地蹬著船,湖水在他們身邊蕩漾。大梅望著眼前的林斌,幸福不已。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進林斌的心里,林斌已經(jīng)接納了她。這時大部分時間都是林斌在說,大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那后來呢……

      后來他們在夕陽西下時走出了南湖公園。和進來時完全不同,他們五指緊緊地相扣在一起,儼然成了一對熱戀的情侶。一直到他們坐上公交車,下了車,兩手都一直沒有分開過。

      他們一直回到軍區(qū)大院門前,兩只手才不情愿地分開。

      林斌深情地望著大梅道:過兩天,我?guī)闳ノ壹摇?/p>

      大梅用力地點點頭,她呼吸急促地沖林斌道了一聲:再見……

      她像一只小鹿一樣奔跑著離開林斌的視線。在林斌眼里,大梅此時是個可愛的女孩。

      幸福的大梅

      星期天的傍晚,大梅興高采烈地隨林斌走進了小白樓。

      小白樓里的一切,大梅都新鮮,就連門口的警衛(wèi),她也多看了兩眼。首先接待大梅的自然是林斌的母親。已經(jīng)退休在家的文工團政委,平時閑在家里,沒人陪前馬政委說話,家里來了人,她有太多的話要說。說起以前的文工團,議論起現(xiàn)在文工團還在的老人,細(xì)數(shù)著歷史,述說著自己的輝煌過往。

      大梅已經(jīng)把小白樓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就是這里的主人,她不斷地為林斌母親倒茶,甚至反客為主地剝了個香蕉遞到林母的手上,她不停地微笑,不時地插上句話。林母許久沒有這么痛快地長篇大論了。最后她看著大梅,大梅一張笑臉迎著她。她就說:不錯,這孩子懂事。說完還抓住了大梅的手。

      此時,炊事員已做出一桌豐盛的飯菜,提醒林母道:首長,可以開飯了。

      林母扭頭沖樓上喊:老林,吃飯了!

      樓上響起腳步聲,傳說中的林副司令從樓上下來,大梅忙過去,跑上兩個臺階去扶林父。

      林母笑了,沖林斌說:看見沒有,這個大梅比那個杜鵑強。

      說完向飯桌走去。飯桌上,林斌又一次向父親介紹了大梅。

      林父慈祥地把大梅看了,嘴里不停地說:好,好,不錯,吃飯吧。

      席間,林母開始詳細(xì)地問了大梅的身世,大梅小聲地回答了。

      林父聽了,并不插言,只不停地說一個字:好。他就像在聽下級向他匯報,為了表示自己聽明白了。這個“好”字很中性,既不贊同也沒否定。類似于皇帝的批折:知道了。

      一頓飯很快吃完了,林父又上樓了。林父的腳步在樓梯上消失后,林母又拉著大梅的手坐在沙發(fā)上。一頓飯下來,林母似乎又對大梅親近了幾分,儼然把她當(dāng)成了未來的兒媳。說這個家,說了林斌的兩個哥哥,最后又說了林斌的優(yōu)缺點。林斌坐在一旁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電視。

      大梅是個聰明人,林母滔滔不絕地說話,她從來不多嘴,一直微笑著傾聽,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說著“是”。就像一個下級在聆聽著領(lǐng)導(dǎo)講話。林母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和氛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林斌一直在看表,最后忍不住了才打斷母親道:媽,時間差不多了,一會兒文工團該熄燈了。

      林母這才打住滔滔不絕的話題,破例把大梅送出家門口,沖大梅一遍遍地說:大梅,以后想來就來,這里就是你的家。

      大梅聽了,心里涌動起溫暖,她幸福地沖林母招手再見道:阿姨,快回去吧,我一定會常來。

      林斌送大梅往回走,離開小白樓,路燈暗了。她抓住林斌的手,兩只手就握在一起。大梅幸福地說:你媽這人真好。

      林斌握著大梅的手用了些力氣。兩人戀戀不舍地在文工團宿舍樓下分手。

      那一晚,大梅興奮得睡不著,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敘說在小白樓林家見到的一切。從林父到林母,從林副司令家的警衛(wèi)員到炊事員,甚至林家的擺設(shè),這一切在大梅的描述中,都是那么的新鮮和美好。

      這就是戀愛中的大梅,幸福中的大梅。

      杜鵑在對面床上睡著了,大梅才停止了敘說。可她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她把雙手放在腦后,兩眼放光地望著暗處的天棚,想象著嫁給林斌之后在小白樓里生活的日子。

      大梅戀愛的新聞很快在文工團里傳開了。

      戀愛后的大梅似乎變了一個人,亢奮而又喜悅,她哼著歌,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從那以后,她只要一有時間,就去小白樓里坐一坐。每次回來,都要把所見所聞,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杜鵑聽。

      杜鵑安靜地聽著大梅敘述著自己的幸福。

      杜鵑自己也沉浸到自己的幸福中了。

      杜鵑頻繁地和白楊約會。之前,每次白楊約杜鵑,杜鵑是被動的,甚至內(nèi)心里還有一絲不情愿。現(xiàn)在她盼著白楊約她,有時一天見不到白楊的身影,她心里會空空落落的。她喜歡每次和白楊約會的新鮮和刺激,還有白楊身體的溫度和硬度。這一切都讓她沉醉和迷戀。白楊作為男人,敲醒了沉睡在她心底的荷爾蒙。

      杜鵑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了對一個男人的愛戀中??伤指钌岵幌伦约旱奈璧笁?。隊長是她人生的樣板,隊長為了舞蹈至今未婚。從當(dāng)學(xué)員時,隊長就以身說法地教育過她們這批學(xué)員。杜鵑一面不想戀愛,要學(xué)習(xí)隊長做一個純正的舞者;另一面,她又無法抗拒白楊的誘惑。杜鵑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糾結(jié)著。

      又一個星期天,白楊不知從哪兒借來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停在文工團宿舍樓下。白楊一邊轟響油門,一邊大聲地喊著杜鵑。許多宿舍窗前露出一張張臉,注視著白楊。杜鵑匆匆地從樓上下來,白楊擰了下油門,大聲道:上車。杜鵑坐在車斗里,摩托車轟響著開了出去。

      身后窗子里是一溜新奇羨慕的目光。

      杜鵑并不問白楊要把車開到何方,她喜歡和白楊每次約會的出其不意,任由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街道、樹木、人流在他們身邊快速掠過,杜鵑感到自己在飛翔。

      白楊開著摩托車出了城,直奔海邊,海的臂彎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車轉(zhuǎn)了幾個彎,最后停在一片沙灘旁,這是一塊尚未被開發(fā)的海灘,無人光顧,沙灘上有兩艘漁民的船,丟棄在沙灘上,任由海水風(fēng)雨沖洗著。幾只海鷗在海面上飛翔,水天一色的景象令杜鵑興奮不已。她的手被白楊牽引著,兩人甩了鞋,光著腳向沙灘跑去。

      海浪拍打著沙灘,兩人赤著腳,牽著手站在海水里。白楊望著海面,目光追尋著海鷗,他突然有了作詩的沖動。他牽了杜鵑的手,讓杜鵑站在舊船上,張開雙臂沖杜鵑道:我給你朗誦首詩吧。

      杜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作出聽詩狀。

      白楊朗誦道:

      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

      孤獨的帆閃著白光,

      它到遙遠的異地尋找什么?

      它把什么拋棄在了故鄉(xiāng)?

      呼嘯的海風(fēng)翻卷著海浪,

      桅桿弓著腰在嘎吱作響……

      唉,它不是在尋找幸福,

      也不是逃離幸福的樂疆。

      下面涌著清澈的碧流,

      上頭灑著金色的陽光,

      不安分的帆兒卻祈求風(fēng)暴,

      仿佛風(fēng)暴里才有寧靜之邦。

      白楊激情洋溢地把萊蒙托夫的一首《帆》一口氣朗讀完畢。他跪在沙灘上,跪在杜鵑的面前,張開雙臂,望著站在舊船上的杜鵑,用詩朗誦的聲音表白著:杜鵑,嫁給白楊吧。讓大海、白云、海鷗,還有風(fēng),讓所有的一切作證。杜鵑我愛你……

      他一口氣說完,張開雙臂定格在那里,起初的一剎那,杜鵑驚怔在那里。她以為白楊又是一個玩笑或者惡作劇。她望著沙灘上的白楊。

      她甚至看到了白楊因激動而眼睛潮濕,有兩滴晶亮的眼淚溢出他的眼眶。她的心瞬間融化了,她跳下船,一下子撲到白楊的懷里。白楊順勢把她抱了起來,讓她身體離開沙灘,瘋狂地旋轉(zhuǎn)著,一邊轉(zhuǎn)一邊喊:杜鵑是白楊的老婆了……

      他們雙雙跌滾在沙灘上,白楊把杜鵑壓在身下,深情又瘋狂地去吻杜鵑。杜鵑軟了,化了,和沙灘融在一起。白楊就像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沖刷著自己。

      在迷離中,心底里的夢縹緲地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個穿著紅舞鞋的杜鵑,在追光燈影中瘋狂地舞蹈。

      各自的幸福

      夏天很快過去了,秋天在收獲著愛情。

      不知是巧合還是老天的安排,杜鵑和大梅的婚禮都安排在了同一天——那年的十月一日。國慶日,吉祥的日子。不僅杜鵑和大梅的婚禮安排在了這一天,全國許多青年男女都把這個日子作為了自己的婚禮日。

      杜鵑即將結(jié)婚前夕,張隊長把杜鵑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幽怨地望著杜鵑。杜鵑低下頭,愧疚地道:隊長,對不起。但我保證結(jié)婚后也會好好跳舞。

      張隊長嘆口氣,望著杜鵑說:杜鵑你記住,要想跳舞,千萬別要孩子。

      杜鵑抬起頭,認(rèn)真地沖張隊長點了點頭。

      張隊長又嘆口氣道:杜鵑,你在我心里是一個真正的舞者。

      杜鵑沖著隊長失望的目光道:隊長,對不起。

      結(jié)婚的前一天,是大梅和杜鵑共處一室的最后日子。兩個閨蜜因為相同的幸福,久久不能入睡。兩個干脆擠在一張床上,敘說她們的心事。

      大梅說:杜鵑,當(dāng)初白楊和林斌追你時,你不是說誰也不嫁么?

      杜鵑無奈地說:可我愛上了白楊,我沒有辦法了。

      大梅一笑,刮了一下杜鵑的鼻子:真是愛情讓人身不由己呀。

      杜鵑也笑了。

      大梅:林斌的媽說了,我結(jié)婚后,就給我換個工作。

      杜鵑吃驚地問:你不跳舞了?

      大梅很有遠見地說:跳舞有什么好?又不能跳一輩子,早晚得改行。林斌媽說了,早改早適應(yīng)社會。

      現(xiàn)在大梅張口林斌媽,閉口林斌媽,仿佛她已經(jīng)成了林斌母親的新聞發(fā)言人。

      杜鵑望著大梅:咱們十幾歲就開始跳舞,怎么能說不跳就不跳了呢?

      這回輪到大梅吃驚了,她望著杜鵑:別傻了杜鵑,趁白楊的父親還沒退休,讓他托人給你換個工作吧。再過幾年,跳不動了,到那會兒可沒好工作選了。

      杜鵑依舊無奈地望著大梅:為什么要換工作?我要跳一輩子。

      大梅笑了:別天真了杜鵑,以后你得生孩子,照顧老人。跳什么一輩子?你做夢呢吧。

      杜鵑想起了隊長,堅定地說:不,我不生孩子,我要永遠做一名舞者。

      大梅躺在杜鵑身旁,攬過杜鵑道:不說那些了,今天咱們是最后住在一起了,不知以后還有沒有同宿舍的機會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望著熟悉的宿舍,這是她們共同居住過幾年的宿舍。身下的床、書桌、臺燈,一切一切,她們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這里的一切,陪伴她們長大,突然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她們還有些留戀和不舍。

      告別過去,意味著重生。大梅一直這么認(rèn)為。

      第二天,杜鵑和大梅如約被白楊和林斌接走了。

      白楊依舊騎著那輛三輪摩托,摩托車把上系了兩朵大紅花。白楊換了一身新軍裝,他騎在摩托上,轟著油門,揚起頭,沖樓上喊:杜鵑,我來了……

      杜鵑也穿著軍裝,背著挎包,手里提了一個帆布提包,這是她當(dāng)兵幾年的全部家當(dāng)了。白楊走下摩托車,接過杜鵑手里的提包放到車斗里,轉(zhuǎn)身騎上摩托,杜鵑騎在白楊的身后,雙手摟緊了白楊的腰。

      白楊大叫一聲:出發(fā)……

      摩托車轟鳴著躥了出去。他們的樣子,就像出門作一次旅行。

      大梅是被林斌父親的上海牌轎車接走的。車一直開到文工團宿舍樓下,車的前臉上系著紅花,機器蓋子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林斌從車上下來,大梅提著提包早就等在樓道里了,車一來,她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

      司機過來,接過提包放到后備廂里,林斌拉開后座車門,大梅走到車前,回望了一眼,樓上樓下站滿了文工團看熱鬧的人,眾人都在羨慕地望著她。大梅微笑著沖眾人招招手,然后不緊不慢地上車。林斌也坐上去,關(guān)上車門,車就一溜煙地走了。身后是眾姐妹的一片再見聲。

      杜鵑和大梅雙雙結(jié)婚了。

      杜鵑住進部長家四室一廳的房子里。大梅如愿地住進了小白樓。

      她們不再住集體宿舍,但每天晨練和日常的排練,一如既往。日子依舊,似乎所有的一切也不曾改變。

      不久,軍區(qū)的一紙調(diào)令下到了文工團,大梅被調(diào)走了。她仍然在軍區(qū)工作,新的崗位是后勤部的一名助理員。

      大梅告別了文工團舞蹈隊,她對自己的調(diào)動早就有心理準(zhǔn)備。離開文工團那天,她喜氣洋洋,依次和姐妹們擁抱,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有空去后勤部找我玩。

      她最后和杜鵑告別時,附在杜鵑耳邊說:杜鵑別傻跳舞了,能有什么出息。

      杜鵑微笑著把大梅推開,招手道:大梅,?;貋硗?。

      大梅招了一圈手,轉(zhuǎn)身走了。離開文工團,離開了練功房,告別了作為舞蹈演員的生活。

      鄭小西搬進了杜鵑和大梅住過的宿舍,她撫摸著她們用過的物件,開始幻想未來的生活了。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不可能不操心自己未來的生活。杜鵑和大梅成為舞蹈隊女孩子的標(biāo)桿。

      生活在別處

      杜鵑婚后和白楊的父母住在一起,這是一套四室一廳的師職房。白楊的哥姐,已經(jīng)結(jié)婚另過日子了。家里只剩下杜鵑、白楊和父母。

      上個世紀(jì)80年代,能擁有一套四居室的房子,已經(jīng)很奢侈了,許多工人家庭,一家四五口還擠在幾十平米的小平房里。

      白楊家雖比不上林斌家的小白樓那么寬敞體面,居住也足夠了。

      白楊的父親作為軍區(qū)的宣傳部長,整日里工作很忙,經(jīng)常下部隊主抓宣傳典型,要么就是沒日沒夜的開會。即便回家,也就是睡覺休息一下。主持這個家的是白楊的母親,軍區(qū)機關(guān)門診部的吳主任。吳主任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年輕時是學(xué)醫(yī)的。先是在軍野戰(zhàn)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后來隨白部長調(diào)到軍區(qū),就一直在軍區(qū)門診部工作。

      門診部工作不忙,日常工作就是為首長提供保健,為機關(guān)的干部戰(zhàn)士開一些頭痛腦熱的藥。平日里就顯得很清閑,按點上班,按點下班。

      作為醫(yī)生出身的吳主任,職業(yè)習(xí)慣總是關(guān)心杜鵑的身體。作為舞蹈隊員,尤其是女孩子,總是要控制飯量,只有這樣才能控制體重。幾斤多余的肉長在一般人身上并不覺得有什么,但對舞蹈演員來說卻是致命的。在舞蹈隊經(jīng)常形容舞蹈演員是貓的飯量,驢的勞累。為了藝術(shù),舞蹈演員只能犧牲口腹之欲了。杜鵑的飯量在吳主任眼里是不可思議的,她每天做完飯,都要把杜鵑的飯盛了滿碗,還不停地往她的菜碟里夾肉夾菜。看著滿滿一碗飯,杜鵑就傻了。她叫了一聲:媽,我可吃不了這么多。

      說完端起碗把飯就往白楊碗里撥。吳主任就拉下臉,用筷子敲著桌子道:杜鵑,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樣了,你身體這樣,怎么能生孩子?

      杜鵑和白楊結(jié)婚,吳主任就給兩人下了命令:你們要早點生孩子,趁我還年輕,有體力幫你們帶孩子。

      當(dāng)時杜鵑并沒有把婆婆的話當(dāng)真,以為就是句玩笑話。

      吳主任當(dāng)了一輩子軍醫(yī),并不會開玩笑,她說的話,就是她的心聲。在日常生活中,吳主任把杜鵑當(dāng)成了會生會養(yǎng)的女人。杜鵑因為跳舞,身體出奇地瘦,這在醫(yī)生眼里并不是好兆頭,甚至認(rèn)為這樣下去,會影響生育。為了杜鵑早日生養(yǎng),吳主任要把杜鵑的身體喂胖了,早日達到生育標(biāo)準(zhǔn)。

      每次杜鵑把飯撥到白楊的碗里,都會遭到吳主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數(shù)落。白楊并不站在她的立場上,在母親數(shù)落杜鵑的工夫,自己幾口吃完了飯,夾起圍棋盒子,沖吳主任道:媽,我下棋去了。

      杜鵑自從結(jié)婚后,才知道,白楊是個圍棋迷,在家里沒事就研究棋譜。嘴里念叨的不是這種流就是那種流。只要有合適機會,就約那些單身男軍官去下棋,有時半夜才推開家門。

      戀愛中的白楊已經(jīng)不見了,熱情和浪漫隨著婚姻生活步入正軌而消散。恰恰杜鵑是被白楊的浪漫和熱情所俘獲,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消失。

      白楊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飯,吃完飯就去下棋,有時也去體工隊的拳擊館學(xué)拳擊。白部長和吳主任對兒子的所有一切,早已習(xí)以為常了,并不作過多干涉。

      有一天,白楊凌晨才回到家里,簡單洗漱躺到了杜鵑的身旁,杜鵑醒了就說:你以后能不能回來早點?

      白楊就笑嘻嘻地?fù)н^杜鵑道:怎么,你想我了?

      杜鵑把白楊推開,壓低聲音道:你回來這么晚,影響我休息,人家明天早晨還要練早功呢。

      白楊就大咧咧地道:今天作戰(zhàn)部的老劉,非拉我多下幾盤,走不開。下次注意,一定早回。

      說完轉(zhuǎn)了個身,隨即打起了鼾聲。

      杜鵑卻遲遲睡不著,她開始后悔結(jié)婚了。早知道婚后這樣,她一定不會結(jié)婚的。婆婆逼她吃飯,她不吃,婆婆就拉長臉不高興,她只能硬著頭皮吃,吃完躲進洗手間,把手指頭捅進嗓子眼兒,再把吃的東西吐出來。常年節(jié)食讓舞蹈演員的胃已經(jīng)變小了,多吃一口都難受。況且,杜鵑不會讓身體長胖的,她要舞蹈,舞蹈才是她的夢想。

      一個周末,白部長沒下部隊也在家,吳主任張羅著要包餃子,杜鵑的任務(wù)是剁餃子餡。吳主任交代完杜鵑,就去客廳嗑瓜子聊天去了。

      杜鵑一邊剁餃子餡,一邊把一只腿放到灶臺上,她在壓腿,手里并沒停止剁餃子餡。不知什么時候,吳主任出現(xiàn)在她身后,大喝一聲:杜鵑,有你這么干活的么?

      杜鵑忙把腳收回來,笑著道:媽,我沒耽誤干活。

      吳主任把杜鵑擠開,手握菜刀一邊剁餡一邊數(shù)落著:你們這些跳舞的,從小離開父母,就是缺少家教,干什么都沒個樣兒。

      杜鵑站在婆婆身后,任憑婆婆數(shù)落著。

      吳主任又說:這個破舞有什么好跳的,你看人家王大梅,說不跳就不跳了,到后勤當(dāng)了助理,一天八小時上班,家里的事什么都不耽誤。你可倒好,今天演出,明天匯演的,你說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生孩子?

      杜鵑眼淚下來了,她忍不住,跑回自己的房間,一頭扎在床上,趴在床上輕聲地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婆婆又站到了她的門前,推開門:杜鵑,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老大都生出來了。說你幾句還委屈了,真是的!起來,包餃子。

      婆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又回廚房去了。杜鵑只能用枕巾擦了淚,爬起來,一百個不情愿地走進廚房。

      這會兒,她多么希望白楊能在自己的身旁呀,即便不站在自己這邊,哪怕安慰自己幾句,她心里也會好受點,可白楊這會兒正跟人下棋呢。

      杜鵑更不明白,戀愛中的白楊怎么和婚后的白楊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的語氣、腔調(diào),以及對她的關(guān)心,完全就是兩個人。杜鵑有時會突發(fā)奇想,以前的白楊是不是被人調(diào)包了,而現(xiàn)實中的這個白楊究竟是哪個白楊?

      杜鵑打心里開始厭惡婚姻,后悔自己輕信了白楊的甜言蜜語。

      更糟糕的是,不久,杜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大清早,她開始嘔吐,卻吐不出什么東西來。

      婆婆吳主任卻高興得要死要活,她拉著杜鵑來到門診部,親自為杜鵑作了一次孕檢。結(jié)果得到了驗證。

      吳主任當(dāng)即又寫了一張假條:懷孕八周,建議休息。

      她把假條遞給杜鵑并吩咐道:把假條交給你們文工團領(lǐng)導(dǎo),你馬上回家休息。想吃什么跟媽說。

      杜鵑從沒見婆婆如此熱情親切。

      杜鵑一離開門診部,就把假條撕碎,扔到垃圾桶里。文工團馬上要參加全軍匯演,她的一個獨舞已經(jīng)被軍區(qū)選中,她正全力以赴地準(zhǔn)備匯演,怎么能因為懷孕而放棄這次匯演呢?她們匯演是在北京的總政禮堂,這是全軍最高規(guī)格的匯報演出。各軍區(qū)都在全力以赴準(zhǔn)備自己拿手的節(jié)目。

      杜鵑不想要這個孩子,她不能因為懷孕而錯過這次匯演。

      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第二天,她自己偷偷去了一趟軍區(qū)總院,把孩子做掉了?;氐郊依?,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被蒙在鼓里的婆婆,以為杜鵑在保胎,極盡溫柔熱情地為杜鵑煲湯做菜地忙碌了三天。就連整日不著家的白楊,在那幾天,很早就回來了,望著躺在床上的杜鵑問:老婆,我?guī)湍阆鱾€蘋果吧。

      白楊不僅為她削了蘋果,還為她朗誦了一回詩。那三天,杜鵑是幸福的。

      第四天,她又回到了訓(xùn)練場,為了讓自己能夠順利演出,她瞞著婆婆,卻無法瞞過白楊。

      當(dāng)文工團確定匯演篇目時,杜鵑的節(jié)目赫然在列。當(dāng)即,白楊向文工團長和政委反映:杜鵑不能參加匯演,她懷孕了。

      白楊的話,讓團長和政委也感到吃驚。當(dāng)即找來杜鵑,杜鵑知道戲演不下去了。她只能實話實說:我的孩子已經(jīng)做掉了,我要參加匯演。

      文工團的領(lǐng)導(dǎo)感動杜鵑的執(zhí)著,可對白楊一家來說,不亞于發(fā)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婆婆吳主任不再和杜鵑說話,一張臉拉得恨不能去砸腳面。杜鵑懷孕時,悉心照料、噓寒問暖的婆婆早已不見了蹤影。

      白楊更是早出晚歸,即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也只留給她一個后背。一家人用無聲的力量表達著對杜鵑的不滿。

      杜鵑只能在這壓抑的氣氛中沉默著。

      一天晚飯,一家人都聚齊了,婆婆吳主任突然說:杜鵑,你要是還想有這個家,匯演完就把工作換了吧。趁你爸和我還沒退休,求求領(lǐng)導(dǎo)還有這個面子。

      杜鵑低著頭,不知自己如何表態(tài),但心里的念頭是堅定的,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舞蹈跳下去,舞蹈是她的夢,也是她的命。

      白楊夾了菜放到杜鵑碟子里道:吃飯吧,我贊成媽的意見,跳舞又不能跳一輩子。

      那天晚上,她沖白楊說:我要住到團里去。

      白楊吃驚地望著杜鵑。

      杜鵑: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進京匯演了,我要加班訓(xùn)練,你告訴媽一聲。

      白楊沒有說話,伸手關(guān)了燈,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杜鵑在暗處默立了一會兒,也悄無聲息地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杜鵑收拾好簡單的東西,就去了團里,她又住回了以前的宿舍,和鄭小西住在一起。她不用再每天回白楊的家了,吃住在團里,她又恢復(fù)了單身生活的狀態(tài),除了練功廳就是宿舍。那一陣子,杜鵑的生活充實而又美好。

      大梅懷孕了,她每天腆著隆起的肚子,上班下班,臉色紅潤精神飽滿,沖認(rèn)識的人打招呼,沖不認(rèn)識的人點頭微笑。

      每天下班,林斌總會站在機關(guān)大樓門前的臺階上,等著大梅。大梅從電梯上下來,用手托著腰,夸張地挺著肚子一步步挪到林斌面前,林斌拉過她的手,兩人向家屬區(qū)小白樓方向走去。

      大梅去門診部作孕檢,見到了杜鵑的婆婆吳主任。吳主任羨慕地望著大梅的肚子就感嘆:王大梅,還是你聰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大梅把幸福掛在臉上,杜鵑懷孕又做掉的事她聽說了,也知道杜鵑因為匯演又住進了單身宿舍。大梅見吳主任這么說,忙替杜鵑打圓場:吳主任,我和杜鵑不一樣,她的專業(yè)比我好,我是跳不出來了,生孩子這是沒出息。

      吳主任拉過大梅的手:你不是沒出息,是知道女人該做什么。

      大梅笑一笑。

      吳主任就感嘆:當(dāng)初要是我們家白楊不娶杜鵑,娶你該多好。

      大梅從吳主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滿足地笑著說:吳主任,你快別這么說,我可沒法和杜鵑比。

      杜鵑終于參加了全軍匯演,她的獨舞獲得了舞蹈比賽的一等獎,受到了總政治部領(lǐng)導(dǎo)的接見。

      杜鵑回到團里,白楊騎著挎斗摩托把杜鵑接回到了家里。她已經(jīng)闊別這個家有一段時間了。

      吳主任做了一桌子很豐盛的菜,熱氣騰騰地擺放在杜鵑的面前。吳主任還破例為白部長和白楊各倒了一杯酒。

      吳主任滿面笑容地沖杜鵑道:今天全家都高興。

      杜鵑以為婆婆說這話要慶祝自己獲了獎。

      吳主任卻話鋒一轉(zhuǎn)道:祝賀杜鵑調(diào)離文工團,到文化部上班。

      杜鵑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去北京匯演這段時間里,公公和婆婆竟運作自己工作的調(diào)動。她吃驚地瞪大眼睛。

      婆婆又說:以后杜鵑就到軍區(qū)機關(guān)工作了,也不算改行,干的還是文化工作。你爸為了你的工作可沒少求人。杜鵑,今天,你要敬你爸一杯酒。

      白楊把自己眼前的酒端到杜鵑面前。

      杜鵑眼里突然有了淚,她小聲地說:我不想換工作。

      杜鵑說完,全家人都驚愕地望著杜鵑。

      杜鵑小聲但堅定地又補充了一句:我要跳舞!

      說完站起身,跑回到自己的房間。

      飯桌上的氣氛凝固了。

      像花也像草

      杜鵑和白楊離婚了。

      杜鵑還做舞蹈演員,并沒有去文化部。白楊從文工團調(diào)到了軍區(qū)文化部當(dāng)了一名干事。

      杜鵑離婚之后,大梅抱著滿月的孩子回到文工團看望了一次杜鵑。

      杜鵑正把腿放到窗臺上壓著,手里看著一本關(guān)于舞蹈的理論書。大梅抱著孩子走了進來,杜鵑驚呼一聲奔過去,把大梅的孩子接過來,抱在自己的懷里,沖孩子說:叫阿姨。

      大梅說:還不會說話呢。

      大梅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從杜鵑懷里接過來,望著杜鵑道:杜鵑,你干嗎這么犯傻?

      杜鵑平靜地微笑著:大梅,我真的挺好的?,F(xiàn)在我很快樂。

      大梅坐在床旁,懷里抱著孩子:做女人就得結(jié)婚生孩子,你還能跳幾年舞?白楊家里條件那么好,在軍區(qū)打著燈籠也難找。

      杜鵑笑著,像個小女孩似的:大梅,我結(jié)過婚才知道,其實我還是喜歡單身生活,想干什么干什么,沒人管。我現(xiàn)在可以一門心思跳舞了。

      大梅不再說什么了,打量著自己和杜鵑曾經(jīng)住過的宿舍,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只不過自己睡過的床被鄭小西住上了。窗臺上,多了兩盆杜鵑養(yǎng)的花。此時,花正滋潤地盛開著。

      大梅的目光從花上移開,又落到杜鵑的臉上:女人就像這花一樣,早晚有一天會開敗的。

      杜鵑依舊笑著,她的面龐就像盛開的花兒。她淡淡地說:花敗了我就做草好了。冬天枯了,來年春天又綠了。

      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大梅站起來:林斌催我回去了,他擔(dān)心孩子受涼。這么近的路,還把他父親的車派出來了。

      大梅說完抱著孩子走了。

      杜鵑站在窗前,目送大梅離去。林斌為大梅和孩子打開車門,大梅坐進去。林斌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車緩緩離去,一直駛出文工團院子。

      杜鵑目送著漸遠的車影,她想:大梅也是幸福的。

      她收回目光,望向窗臺上擺放的兩盆花,想起了剛才對大梅說過的話:花敗了,我就去做草......

      她的話像一首詩。杜鵑心想:自己還會作詩呢。想到這兒,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作者簡介

      石鐘山,男,1964年生,1981年入伍,在空軍及總后等單位服役16年。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迄今為止發(fā)表長篇小說8部,中篇小說50余部,短篇小說100多篇。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等。據(jù)其《父親進城》系列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連續(xù)劇《激情燃燒的歲月》曾紅遍大江南北?,F(xiàn)為武警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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