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明
〔摘要〕植物精怪的動物化是一種世界性民俗現(xiàn)象,在中國古代則有“木精為青?!钡恼f法。究其原因,這一觀念的出現(xiàn)大約有三方面的影響因素:一是古代神話中植物神祗動物形貌的遺存;二是秦漢時期有“出土牛迎春”的禮俗,土牛、青牛與春天、樹木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三是中國古代有源遠流長的青牛信仰,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突出,這是“木精為青?!闭f的民俗背景。
〔關(guān)鍵詞〕木精;青牛植物神;迎春禮;青牛信仰
〔中圖分類號〕K89224〔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6)02-0080-06
精怪文化在中國源遠流長,古人相信萬物有靈、物老成精,各種“物”都可能幻化為精怪,樹木就是其中之一。非常有意思的是,不同于人們習(xí)慣的擬人化的精怪,樹木精怪以人的面貌出現(xiàn)較晚,到唐朝時才大量出現(xiàn),而在樹木精怪第一次集中出現(xiàn)的漢魏六朝時期,它們多是以動物形象出現(xiàn),如青牛、青羊、豬、狗等,尤其以“青?!弊顬槌R?。[1]不僅是我國,英國著名人類學(xué)家弗雷澤在《金枝》中列舉了豐富的例證來說明多個民族都認(rèn)為植物能變成各種動物出現(xiàn),而且研究發(fā)現(xiàn)古代植物之神也多具有動物形象。[2]由此可見,植物精怪的動物化是一種世界性民俗現(xiàn)象,我國古代的“木精為青?!钡恼f法則是其中的重要一脈。那么,樹木精怪為什么會被想象成動物,“木精為青?!闭f的背后又有怎樣的民俗心理?這或許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有趣問題。
一、 木精為青牛
樹木精怪第一次大量出現(xiàn)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體現(xiàn)出兩個比較突出的特點,一是稱謂多樣;二是動物化形貌,有牛、羊、豬、鹿等不同形象,以青牛最為常見。
在文獻記載中,樹木精怪有被命名為“畢方”的,如《淮南子·汜論篇》曰:“木生畢方?!备哒T注:“木之精也,狀如鳥,青色,赤腳,一足,不食五谷?!盵3]有稱為“彭侯、賈詘”的,《法苑珠林》卷四五引《白澤圖》:“木之精名彭侯,狀如黑狗,無尾,可烹而食之。又千載木,其中有蟲,名曰賈詘,狀如豚,有兩頭。烹而食之,如狗肉味。”[4]再如《搜神記》卷十六:陸敬叔伐樹,“至樹斷,有一物人頭狗身,從樹穴中出走。敬叔曰:‘此名彭侯。烹而食之,其味如狗”。[5]也有稱之為“云陽、秦者、仙人”的,如《抱樸子·登涉》載:“山中有大樹,有能語者,非樹能語者也,其精名曰云陽,呼之則吉?!薄耙娗卣?,百歲木精也,勿怪之,不能為害。”“稱仙人者,老樹也?!盵6]參詳這些稱謂,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沒有明顯關(guān)聯(lián),恰如有學(xué)者指出的那樣:“人們記錄精怪,只是為了防范它們,或制服它們,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重視的是它們與病痛、災(zāi)難各自的連結(jié),而對這些精怪間的聯(lián)系,沒有多少興趣。”[7]命名似乎非常隨意,各稱謂之間也沒什么規(guī)律可尋。
樹木精怪的動物化形貌從上文所列例證中已能窺見端倪,如彭侯“狀如黑狗”,賈詘“狀如豚”,其他還有“牛、羊、鹿”等,如《搜神記》卷十五記載聶支射獵,“見一白鹿,射中之,明尋蹤,血既盡,不知所在,且已饑極,便臥一梓樹下,仰見箭著樹枝,視之,乃是昨射鹿箭”,[5]254梓樹以鹿的形象出現(xiàn)。再如任昉《述異記》曰:“梓樹之精化為青羊,生百年而紅,五百年而黃,又五百年而色蒼,又五百年而色白?!盵8]梓樹又幻化為羊。在動物化形貌的樹木精怪中,以青牛最為常見,如有名的秦“大梓牛神”傳說,秦文公砍伐大梓樹,大梓樹被伐斷后,化為牛走入水中,“秦文公時,梓樹化為牛,以騎擊之,騎不勝;或墮,髻解被發(fā),牛畏之,入水。”[9]這個故事流傳頗廣,在《列異傳》《玄中記》《搜神記》《錄異傳》等文本中都有詳略不等的記述,而且無一例外都是以“梓樹化牛入水”為結(jié)尾。除此外,百歲、千歲古木的精魂是青牛的說法還有很多:
《抱樸子·對俗》引《玉策記》:“千歲松樹,四邊披越,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壽萬歲。”[6]47
《玄中記》:“千年樹精為青羊,萬歲木精為青牛,多出游人間?!盵9]456
任昉《述異記》:“千年木精為青牛?!盵8]14
《太平御覽》卷九五三引《嵩高山記》:“嵩高丘有大松樹,或百歲千歲,其精變?yōu)榍嗯??!盵10]
從這幾則記載可以看出,木精與青牛聯(lián)系起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較為常見,這樣一種認(rèn)識甚至已經(jīng)成為了常識性的民俗觀念,《玄中記》中的一則故事能從側(cè)面證實這一觀念,“漢桓帝時,出游河上,忽有一青牛從河中出,直走到桓帝邊,從皆驚走。太尉何公……以右手持斧斫牛頭而殺之。此青牛是萬年木精也?!?[9]456-457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本也平淡無奇,青牛奔皇帝而去,大約是因為皇帝的服飾妝容比較鮮艷吧。有意思的是“此青牛是萬年木精”的補敘,這一補敘可能是敘述者對這一事件的解釋,也可看作是故事本身的一部分,而如果是故事一部分的話,這一說辭應(yīng)該來自事件的親歷者,可能是那些“皆驚走”的侍從推卸責(zé)任的托辭,也可能是何公自神其跡的邀功之言,但不管是何種情況,都可以看出“木精為青?!睉?yīng)是當(dāng)時的一種普遍認(rèn)識,所以才會有這種逆向推斷,見到發(fā)狂、不同于平常的青牛會認(rèn)為是木精。
上文已經(jīng)提及植物神靈的動物化外形是一種世界性的民俗現(xiàn)象,那么植物精怪為什么會被想象成動物,二者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處嗎?弗雷澤在《金枝》中也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并給出了兩種推測,一是古時田地里沒有籬笆,各種動物必然在田地里跑來跑去,當(dāng)人們在田間勞作、收割時,動物就會竄出,尤其是在收割最后一塊谷地時,成為一種必然現(xiàn)象,這在原始人的思維中,就成了逃跑的谷精(植物精靈);二是神話中的植物神祗如狄俄尼索斯、德墨忒耳、阿多尼斯、阿蒂斯和奧錫利斯等的本體就是牛、豬、馬等動物。[2]429-459弗雷澤的解釋適用我國的情況嗎?中國古代的植物精怪為什么多是青牛?下文將予以解說。
二、 植物神的動物形象——木精青牛的神話淵源
借鑒弗雷澤的思路,是不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植物神也多有動物形貌,甚至是牛的形象?答案是肯定的。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植物神話不在少數(shù),但大多數(shù)是以植物本形出現(xiàn)的,如各種神樹扶桑、若木、建木等,主司樹木或植物的神靈則不多見,籠統(tǒng)來看,太皞、神農(nóng)和句芒三位神祗的神性與植物有比較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句芒是較早被明確記載為木神者,《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木正為句芒?!盵11]句芒的外形為禽類,《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曰:“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惫弊ⅲ骸澳旧褚?,方面素服。”[12]太皞(太昊)與植物神祗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大約是在五行說盛行后,其被稱為木德之帝,其配神即是句芒,《呂氏春秋·孟春》:“東方,木也,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备哒T注曰:“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為木官之神?!盵13]《拾遺記》:“以木德稱王,故曰春皇。其明睿照于八區(qū),是謂太昊。昊者,明也。位居?xùn)|方,以含養(yǎng)蠶化,葉于木德,其音附角,號曰木皇?!盵14]在神話敘事中,太皞是蛇形外貌。當(dāng)然,在動物化的植物精怪中,未有以蛇貌出現(xiàn)的,這大約是因為在古人的信仰中,蛇、龍近似,都有比較濃厚的神秘化、神圣化色彩,而植物則是常見物,二者在承載的文化屬性上格格不入,不易被勾連在一起。
在神話傳說中,神農(nóng)最主要的神跡是“嘗百草、識五谷”,很早就被尊為主稼穡的神祗,《禮記·月令》:“季夏之月……毋發(fā)令而待,以妨神農(nóng)之事也?!备哒T注:“炎帝神農(nóng)氏,能殖嘉谷,神而化之,號為神農(nóng),后世因名其官為神農(nóng)”[15]目前學(xué)界對神農(nóng)與炎帝的關(guān)系以及其圖騰崇拜是牛還是羊還存著不少分歧,但就常見的文獻記載來看,神農(nóng)“人身牛首”的外貌廣為人接受,成為后世想象神農(nóng)形象的基礎(chǔ),如《列子·黃帝》曰:“庖犧氏、女媧氏、神農(nóng)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圣之德?!盵16]這段話運用了偶對,庖犧、女媧是“蛇身人面”,“牛首”對應(yīng)的則是神農(nóng)。漢代緯書《孝經(jīng)援神契》對神農(nóng)外形的描述非常詳細(xì),“神農(nóng)氏……長八尺七寸,宏身而牛首,龍顏大唇,懷成鈴,戴玉理”,[17]這里雖說有漢人神秘主義的藻飾成份,但也是神話傳說的留存。漢魏以后,關(guān)于炎帝神農(nóng)“人身牛首”說法已基本定型,而且有了明顯的神話傳說歷史化的痕跡:
《史記·五帝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引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jì)》曰“神農(nóng)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有圣德,以火德王,故號炎帝?!盵18]
《金樓子》卷一:炎帝神農(nóng)氏,姜姓也,母曰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感女登,生炎帝,人身牛首,有圣德,以火承木,都陳,遷魯。嘉禾生,醴泉出。在位百二十年。[19]
這兩處記載基本相似,融合了好幾種文化元素,如圖騰、感生、五行等,而“圣德”“嘉禾生,醴泉出”云云則是皇權(quán)文化中常見的敘事話語。神農(nóng)的外貌不再像《孝經(jīng)援神契》里那樣詳盡,唯有“人身牛首”的說法留存下來,這種變化應(yīng)是農(nóng)耕文明強化的結(jié)果,神農(nóng)主稼穡的神性被大大加強。
以上的簡要分析旨在論證弗雷澤的觀點是否適用于中國古代民間信仰中,從分析來看,弗雷澤的說法雖不能完全吻合我國古代的情況,但具有明顯的相似性,中國古代神話中被尊為植物神祗的太皞、神農(nóng)都具有動物化形貌,尤其是神農(nóng),是最為人所熟知的農(nóng)業(yè)神、植物神,其“牛首人身”的外貌特征被廣泛接受,這樣一種認(rèn)識會影響到人們對木精的想象。所以,樹木精怪常以青牛形象出現(xiàn)應(yīng)該有神話傳說的影響和遺存。
三、 土(青)牛迎春禮:木精青牛說的
現(xiàn)實依據(jù)
如果說太皞、神農(nóng)等植物神祗的動物形貌是“木精為青?!钡纳裨挏Y源的話,那么,秦漢時“出土牛迎春”的禮俗也很值得重視,這可看作“木精為青?!闭f法普遍流傳的現(xiàn)實依據(jù)。
迎春是古代非常盛行、也很重要的一項民俗活動,其中不可缺少的重頭戲是鞭打土牛,所以迎春又稱“打春”。[20]一般理解多會認(rèn)為之所以要迎春以及用牛來迎春,是因為迎春是為了祈求好年成,而牛是農(nóng)耕的代表。實際上,追本溯源來看,最初迎春和“出土牛”是兩種儀式,與農(nóng)耕的關(guān)系也不是那么緊密,主要還是節(jié)氣的象征,表示氣候變化,冬去春來,萬物復(fù)蘇?!抖Y記·月令》記載曰:“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齋。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15]413《月令章句》解說“東郊”曰:“東郊去邑八里,因木數(shù)也?!盵21]春天在木,所以迎春禮著重體現(xiàn)在“木數(shù)”。“出土牛送寒”是在迎春禮之前,送走寒氣才能迎來春天,《月令》中有:“(季冬之月)出土牛,以送寒氣?!盵15]500《月令章句》解釋說:“是月之(會)建丑,丑為牛,寒將極,是故出其物類形象,以示送達之,且以升陽也?!盵21]2521也就是說,之所以會選擇“?!眮硭秃饕菤v法和干支的巧合,十二月為丑月,丑又與牛相對應(yīng),所以“出其物類形象”,形象化地表達寒氣已被送走,陽光、春日就要來臨。從以上所引“出土?!薄坝憾Y”的記載可以看出,牛是作為冬春交替的使者出現(xiàn)的,而春天的象征則在于樹木,從這個意義上說,“木精為青?!被蛟S是一種“順理成章”的民間俗信。
到兩漢時,出土牛送寒和東郊迎春就已經(jīng)合二為一,表達的既是節(jié)氣的變化,也開始倡導(dǎo)農(nóng)耕,如《鹽鐵論·授時第三十五》:“發(fā)春而后,懸青幡而策土牛。”[22]王充《論衡·亂龍》:“立春東耕,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鋤,或立土牛。象人、土牛,未必能耕也。順氣應(yīng)時,示率下也。”[23]《后漢書·禮儀志》:“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21]2496土牛被加入迎春禮中,其初始含義在于迎春送寒,但用于勸耕卻也是形象而貼切,所以,一直到明清時期,迎春禮中“打?!倍际侵仡^戲,牛的材質(zhì)從“土?!钡健凹埮!?,顏色有“青牛”,也有“彩?!薄24]這里還需要再解釋下顏色“青”的問題,植物精怪現(xiàn)身時不管是牛、羊、犬,或者是人,都飾以“青”,這是遵循五行觀念,木數(shù)配青色,青色屬于生色,是生命的顏色,《論衡·論死》曰:“物生以青為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奪之也?!盵23]879春天屬木,迎春禮自然以青色為主,土牛也要裝飾成青色,如《隋書·禮儀志二》:“立春前五日,於州大門外之東,造青土牛兩頭,耕夫犁具。立春,有司迎春於東郊,豎青幡於青牛之傍焉?!?[25]至于唐以后,迎春的土牛變成了彩色,則是因為五行之外又強調(diào)了天干地支等觀念。
漢魏六朝時期的迎春禮既遵從古制又有新變,提倡農(nóng)耕的意味越來越濃,但迎春送寒,吉祥在木的古意依舊暗含在其中,在迎春禮中出土(青)牛的做法在一定意義上會影響到人們的思維慣性,春天、樹木也會易于與青牛聯(lián)系起來。所以,推測來說,土(青)牛迎春之禮會對“木精為青?!钡南胂笃鸬揭欢ㄓ绊懽饔谩?/p>
四、 青牛信仰:木精青牛說的
民俗背景
“木精為青牛”的說法比較集中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時期,這與“張皇鬼神,稱道靈異”的社會背景有關(guān),但同時我們不能忽視另一種文化背景,即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民間俗信中,牛、青牛都具有突出重要的地位,應(yīng)該說“木精為青?!钡恼f法正是當(dāng)時青牛信仰的組成部分。
牛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由來已久,從圖騰信仰到鬼神崇拜,綿延幾千年,也在我們文化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關(guān)于牛文化有較多研究資料,可參看郭孔秀《中國古代牛文化試探》,《農(nóng)業(yè)考古》1998年第3期,第313—320,329頁。惠富平,荊峰,卜風(fēng)賢《中國牛文化述論》,《黃牛雜志》1998年第1期,第40-44,47頁。劉自成《牛文化試探》,《云南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第66-72頁。在牛文化的演變中,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值得關(guān)注,此時牛文化大為豐富,并初步定型。這首先得力于此時牛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單就從《世說新語》中,就會發(fā)現(xiàn)處處是“牛跡”:最為人珍視的飲食是“牛心炙”,《世說新語·汰侈》記載曰:“王右軍少時,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于此改觀?!盵26]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牛車”,甚至中國古代著名的斗富故事中,爭斗的焦點之一就是誰家牛車跑得快,“(石崇)又牛形狀氣力不勝王愷牛,而與愷出游,極晚發(fā),爭入洛城,崇牛數(shù)十步后,迅若飛禽,愷牛絕走不能及?!盵26]880也有牛能日行八百,名曰“八百里駁”,成為著名的文學(xué)典故之一,辛棄疾《破陣子》中的名句“八百里分麾下炙”就是用了《世說新語》中的典故,“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駁,?,撈涮憬?。王武子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jù)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盵26]881由此可以說,相比較于前代來看,牛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更加常用、常見,是人們?nèi)粘I钪械囊徊糠帧?/p>
在古人的信仰世界中,青牛很早就被賦予了神仙坐騎等民俗內(nèi)涵,老子乘青牛出關(guān)是神仙家們的迷夢之一。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青牛更是成為了一種驅(qū)邪避鬼的靈物,威力巨大,成效顯著,如利用青牛治療夢魘,記載于據(jù)說是葛洪所著的《葛氏方》,《醫(yī)心方》卷一四引之曰:“以牛若馬臨魘人上二百息,青牛尤佳?!盵27]蕭梁劉孝威寫過一篇《辟厭青牛畫贊》,對辟鬼厭邪的青牛大為贊美,文中有“氣噓風(fēng)噴,精回電流”、“狡力難京,肆怒橫行”、“雄兒楷式,悍士規(guī)?!钡染?,[28]突現(xiàn)出青牛能令鬼神變色的兇猛氣象。青牛辟邪,還可以搭配上其他辟邪術(shù),其威力更加無窮,如“青牛髯奴”的辟邪組合,《太平廣記》卷三一七引《雜語》:
宗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甚精,無能屈者。鄰州咸化之。后有一書生。葛巾,修刺詣岱。與之談甚久,岱理未屈。辭或未暢,書生輒為申之。次及無鬼論,便苦難岱,岱理欲屈。書生乃振衣而起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余年。君有青牛、髯奴,未得相困耳。今奴已叛,牛已死,令日得相制矣?!毖越^,遂失書生,明日而岱亡。[29]
宗岱有青牛、髯奴,使鬼怪二十年無計可施,在“奴已叛,牛已死”以后,鬼化身書生與宗岱當(dāng)面論爭是否有鬼,并明言相告今日即是索命之時,足見積怨之深。故事非常簡短,但很生動,青牛、髯奴的威力在“二十余年”的映襯下讓人印象深刻。
對“宗岱”故事的解讀可參見謝明勳《六朝志怪小說故事考論》中《洞察幽微之范例——以“宗岱”故事為例》。里仁書局,1999年。《續(xù)搜神記》卷九中有一則關(guān)于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王戎的故事,王戎參加人家喪禮,突然見空中有一異物,來到近前,是一輛紅色馬車,“一人在中,著幘,赤衣,手持一斧”。告訴王戎說:“君神明清照,物無隱情,亦有身,故來相從。然當(dāng)贈君一言,凡人家殯殮葬送,茍非至親,不可急往。良不獲已,可乘青牛,令髯奴御之,及乘白馬,則可禳之?!比缓筮@個赤衣鬼就來到送殯的廳堂,站在棺木前,以斧擊打送葬人,那人應(yīng)聲倒地,赤衣鬼則“于棺上視戎而笑”,[30]似乎在說:“看看,如果你不乘青牛,令髯奴駕車,就是這樣的后果?!边@則故事有濃郁的民俗氣息,喪禮正是鬼怪出入的好時機,所以直到今天,有些地方的人們依舊堅信,別家出殯時,最好是關(guān)閉門窗,不要有任何沾染,否則會帶來禍患。除了至親,在不得已要參加喪禮的情況下,就要有所防備,“王戎”這則小故事給出的解決方法就是“青牛髯奴”組合。青牛也可能與其他辟邪物結(jié)合在一起,如顏之推在《冤魂志》中記述縣令王范誤殺孫元弼,孫元弼的鬼魂來復(fù)仇,“(陳)超至楊都詣范,未敢說之,便見鬼從外來,徑入范帳。至夜,范始眠,忽然大魘,連呼不醒,家人牽青牛臨范上,并加桃人、左索,向明小蘇”。[31]青牛、桃人、左索三者共用,蓋三者都是驅(qū)鬼辟邪的靈物,三者相加,其效力自然應(yīng)該是三者之合。
從以上例證可以看到,“木精為青?!钡恼f法集中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或許不是偶然,這與這個時期牛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以及青牛是當(dāng)時人們信仰世界中的重要一隅應(yīng)該具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它們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難以簡單地梳理清楚,有些學(xué)者,如文章中引用到的胡新生、謝明勳等,在論述青牛辟邪說時,認(rèn)為“木精為青?!?、“青牛為神仙坐騎”以及“青牛與水神有關(guān)”等說法是青牛能夠辟邪的由來,但其中如何構(gòu)成的因果,卻也沒有論及。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相互關(guān)聯(lián),應(yīng)建立在共同的民俗心理之上。
四、 結(jié) 論
“木精為青?!笔侵袊糯囊环N民俗觀念,而很多西方民族也多認(rèn)為谷精為牛、豬等動物化精靈,這兩種觀念有共通的地方,或許說明了人類某些相同的思維模式。觀念的形成肯定有許多偶然或必然的因素,對其形成因素的探尋將有利于我們多維度地理解古人的信仰世界,所以本文致力于對“木精為青?!边@一說法形成因素的探討,借鑒于弗雷澤的說法,從三個方面予以考慮,一是原始神話中植物神祗的動物化形貌,尤其是“牛首人身”的神農(nóng)可看作“木精為青?!闭f的神話淵源;二是古代非常興盛的迎春禮中,有出土牛(青牛)迎春的儀禮,在秦漢時期,牛在儀禮中更多代表的是送走寒氣,迎來春天,而春天在木,以木為代表,有這樣一種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系,樹木精怪多被想象成青牛也就成為順利成章的事情;三是“木精為青?!钡恼f法集中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應(yīng)與當(dāng)時牛的特殊地位有很大關(guān)系,牛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的關(guān)聯(lián)更加緊密,當(dāng)時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牛車,而且牛在當(dāng)時人們的信仰世界中扮有重要角色,是神仙坐騎,也是驅(qū)鬼辟邪的靈物,青牛的這些文化屬性是“木精為青?!闭f法集中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推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