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
〔摘要〕初唐詔敕文是初唐時期皇帝于施政過程中發(fā)布的“王言政令”,是具有最高權(quán)威的下行政治公文,涉及到了當(dāng)時的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律法、外交、教育、文化等多方面的史實,和《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唐太宗實錄》等史籍一道,都屬于第一手資料,史料價值很高,可補(bǔ)正史之闕。即便是那些旨在宣揚(yáng)皇德的詔敕文,如皇帝的即位、改元、祭天、封禪詔書,也為我們考察當(dāng)時的史實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本文主要從文史結(jié)合的角度出發(fā),通過考察唐武德九年六月至九月詔書,來挖掘其中隱藏的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及李淵被迫讓位的真相。
〔關(guān)鍵詞〕唐代詔敕;文獻(xiàn)留存;著錄
〔中圖分類號〕I0-05〔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6)02-0086-08
一、 可補(bǔ)正史之闕
考察唐代歷史問題,必須先對相關(guān)的唐史史籍有一個較為系統(tǒng)全面的了解。
現(xiàn)存最早的唐史史籍,是五代后晉時期劉昫等人編修的《舊唐書》。宋仁宗評價此書為“紀(jì)次無法,詳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實零落”,并命歐陽修、宋祁等人重修唐史,《新唐書》因而得以問世。
然而,由于歐陽修在編撰《新唐書》時,為了追求“事增”、“文省”而大力刪削史料,遂導(dǎo)致《新唐書》本紀(jì)十卷較之《舊唐書》本紀(jì),字?jǐn)?shù)大為減少,構(gòu)成史實的各種要素(如時間、地點(diǎn)、名稱、數(shù)量等)多有殘缺或模糊的現(xiàn)象,事件的記載也失之于籠統(tǒng)省略。
吳縝《新唐書糾謬·原序》記載:
“修紀(jì)、志者則專以褒貶筆削自任,修傳者則獨(dú)以文辭華采為先, 不相通知, 各從所好?!盵1]
宋祁《宋景文筆記》卷上《釋俗》篇云:
“文有屬對平側(cè)用事者,供公家一時宣讀施行以便快,然久之不可施于史傳。發(fā)修《唐書》,未嘗得唐人一詔一令可載于《傳》者,唯舍對偶之文,近高古乃可著于篇。大抵史近古,對偶宜今,以對偶之文入史策,如粉黛飾壯士,笙匏佐鼙鼓,非所施云。”[2]
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六《新唐書》云:
“宋子京不喜對偶之文,其作史,有唐一代,遂無一篇詔令。如德宗興元之詔,不錄于《書》。徐賢妃諫太宗疏,狄仁杰諫武后營大像疏,僅寥寥數(shù)語,而韓愈《平淮西碑》則全載之.夫史以記事,詔疏俱國事之大,反不如碑頌乎?”[3]
由以上史料可知,原來收錄于《舊唐書》中的很多唐代詔敕文雖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但在《新唐書》中卻被盡行刪削。這些被刪削的詔敕文中包括唐高祖李淵于武德年間施政過程中發(fā)布的詔敕文,其內(nèi)容涉及到了唐代的開國史。
原本是隋朝舊臣的李淵雖然號稱忠心,但卻興兵反隋,逼迫隋恭帝禪位;李世民號稱仁孝,卻做出弒兄奪權(quán)、逼父讓位的事情。唐代開國過程中的這些史實顯然都是違背儒家“三綱五?!钡某舐?,是“不顧親”、“不知義”的大逆不道之行。這些史實多不被正史記載,而可見于秘籍故典、野史稗乘之中。但因為野史常常存在杜撰的可能,因此也不能完全做為信史來看。
“唐制起居郎掌起居注(紀(jì)事之史)、起居舍人掌修記言之史(制誥),季終授之國史,史官據(jù)之撰為實錄與國史。這是正史的史源。”[4]由此可見,唐代皇帝的起居注、實錄、包括詔敕文,均可助證史。
歐陽修作為一個封建官吏,在修撰《新唐書》時刪削詔敕,顯然是受到“隱惡揚(yáng)善”、“為尊者諱”、維護(hù)皇家顏面的思想驅(qū)動,后人據(jù)其撰修的唐史往往難得其詳。
因此,根據(jù)《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5]、《唐太宗實錄》《唐太宗實錄》從唐高宗李治時期修撰完成,一直流傳到宋代,據(jù)趙汝愚的《宋名臣奏議》(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記載,宋真宗咸平六年八月,右諫議大夫、史館修撰田錫上疏稱:“臣嘗讀《唐太宗實錄》……?!薄短铺趯嶄洝啡缃褚呀?jīng)亡佚,但其內(nèi)容散布在各種以其為史源的典籍中。如新、舊《唐書》的史料基本上采自《唐實錄》,其中亦包括《唐太宗實錄》。等初唐“紀(jì)事之史”,同時考察《舊唐書》[6]與《新唐書》[7]中被刪削掉的武德年間詔敕文等“記言之史”,可以幫助我們更加客觀深入地了解唐代開國時期的一些歷史問題。
由唐武德九年六月詔至九月詔書,我們可以挖掘出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及李淵被迫讓位的真相。
二、 冠冕堂皇背后的隱情
《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記載:“(武德九年)六月庚申,秦王以皇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同謀害己,率兵誅之。詔立秦王為皇太子,繼統(tǒng)萬機(jī),大赦天下。八月癸亥,詔傳位于皇太子。尊帝為太上皇,徙居弘義宮,改名太安宮。”
以上史料包括三方面內(nèi)容:
一是武德九年六月,秦王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的行為被定性為李世民為應(yīng)對李建成、李元吉合謀害己惡行的正當(dāng)防衛(wèi)。
二是李淵下詔立李世民為皇太子。
參照《立秦王為太子詔》[8]一文:“……秦王世民,器質(zhì)沖遠(yuǎn),風(fēng)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yè)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王跡初基,經(jīng)營締構(gòu),戡翦多難,征討不庭,嘉謀特舉,長算必克。敷政大邦,宣風(fēng)區(qū)隩,功高四履,道冠二南,任總機(jī)衡,庶績惟允。職兼內(nèi)外,彝章載敘,遐邇屬意,朝野具瞻,宜乘鼎業(yè),允膺守器??闪榛侍印?/p>
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事變,先發(fā)制人,殺死了皇太子建成,之后不到兩個月的事件,李淵便讓位給他,這實際上是形勢所迫,但是這篇詔敕文卻是另外一種論調(diào)。文章不僅對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的行為予以回避,還高調(diào)贊譽(yù)了他“職兼內(nèi)外,彝章載敘,遐邇屬意,朝野具瞻,宜乘鼎業(yè),允膺守器”的武功才能,將他能夠獲得太子之位歸因于其才堪儲貳。
三是“玄武門之變”兩個月后, 李淵匆匆讓位于李世民。
參照《令皇太子斷決機(jī)務(wù)詔》(《全唐文》卷三《高祖》三):“朕君臨率土,劬勞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萬機(jī)繁委,成務(wù)殷積,當(dāng)扆日昃,實疲聽覽?;侍邮烂瘢矸A生知,識量明允,文德武功,平一宇內(nèi)。九官惟敘,四門以穆。朕付讬得人,義同釋負(fù),遐邇寧泰,嘉慰良深。自今以后,軍機(jī)兵仗倉糧,凡厥庶政,事無大小,悉委皇太子斷決,然后聞奏……”
同時參照《命皇太子即皇帝位冊文》(《全唐文》卷三《高祖》三):“……朕祗膺靈命,肇開寶歷,聲教所覃,無思不服。然而萬幾填委,九區(qū)輻湊,明發(fā)不寐,極夜觀書,聽政勞神,經(jīng)謀損慮,深思閑曠,釋茲重負(fù)。咨爾聰明神武,德實天生,君人之量,爰備夙成。王業(yè)初基,云雷伊始,英謀獨(dú)斷,秘策潛申。及拓定關(guān)隴,澄清河雒,北通元塞,東靜青邱,宏圖遐舉,元功克茂……朕是用上稽蒼昊。俯順黔黎,推而弗居,就垂顯號,致皇帝位於爾躬。今命司空上柱國魏國公寂、尚書左仆射上柱國宋國公瑀赍璽綬授爾,其纂承洪緒,對揚(yáng)休命,式隆寶祚。以康四海?!?/p>
以上兩篇詔敕文,描述了李淵雖有思宏至道之心,但在“萬機(jī)繁委,成務(wù)殷積”之際雖竭力“明發(fā)不寐,極夜觀書”,但卻仍然應(yīng)接不暇。由于“聽政勞神,經(jīng)謀損慮”,他“深思閑曠,釋茲重負(fù)”,而李世民“聰明神武”、“ 英謀獨(dú)斷”、才堪儲貳,昔日已經(jīng)為大唐的創(chuàng)建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而今又磨拳搽掌、準(zhǔn)備為大唐的興盛一展宏圖,因而李淵決定讓位給兒子李世民,自己則安享清閑。
這兩篇詔敕文雖然展現(xiàn)的是李淵主動讓賢的大度及李世民堪涉大統(tǒng)的賢能,但實際上,唐高祖李淵讓位于兒子李世民,有一定的被迫成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玄武門弒兄奪權(quán)行為的結(jié)果。然而李淵的讓位詔敕文中并沒有明言此事,而是列舉了李世民的赫赫戰(zhàn)功進(jìn)行遮掩。
李淵的皇長子李建成在太原興兵、推翻隋朝、建立大唐的過程中戰(zhàn)功顯赫,能力絕不亞于秦王,這在《令太子建成統(tǒng)軍詔》、《遣太子建成等巡畿甸詔》、《命太子建成討劉黑闥詔》等詔敕文中均有所反應(yīng)。但在李淵的傳位詔敕文中對此卻沒有提及,文中只是多處列舉李世民的功勛來強(qiáng)調(diào)其才堪儲貳。
可見,李淵傳位于李世民的相關(guān)詔敕文,都有回護(hù)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行為的現(xiàn)象,并沒有真實的反映歷史。
李淵讓位于李世民是否出于真心,有待進(jìn)一步推敲。
李淵的《禪位皇太子詔》(《全唐文》卷三《高祖》三)曰:
朕膺期受命,握圖闡極,大拯橫流,載寧區(qū)夏。然而昧旦丕顯,日昃坐朝,馭朽兢懷,履冰在念,憂勤庶政,九載於茲。今英華已竭,耄期倦勤,久懷物表,高蹈風(fēng)云。釋累遺塵,有同脫屣,深求閑逸,用保休和。
這篇詔敕文開篇寫到李淵在大唐創(chuàng)業(yè)之初,勤于政事,但終因“耄期倦勤”,而心生“高蹈風(fēng)云,釋累遺塵,深求閑逸”的想法,似乎李淵已經(jīng)疲于應(yīng)付政事,急于脫身出來,安享清福。
文章接著寫到:
皇太子世民,久葉祥符,夙彰奇表,天縱神武,智韞機(jī)深。自云雷締構(gòu),霸業(yè)伊始,義旗之舉,首創(chuàng)成規(guī),京邑克平,莫非其力。乃皇極已建,天步猶艱,內(nèi)發(fā)謀猷,外清氛祲。英圖冠世,妙算窮神,伐暴除兇,無思不服。薛舉負(fù)西戎之眾,武周引北狄之兵,蝟起蜂飛,假名竊號,元戎所指,折首傾巢。王世充藉府庫之資,憑山河之固,信臣精卒,承閑守險;建德因之,同惡相濟(jì),金鼓才震,一縱兩擒。師不踰時,戎衣大定,夷劉闥於趙魏,覆徐朗於譙兗。功格穹蒼,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儔,造我大唐,系其是賴。
以上部分乃盛贊了李世民的軍事才能,以及在太原起兵、創(chuàng)建大唐、以及開國之初戡平群兇的豐功偉績,甚至說“造我大唐,系其是賴?!币馑际菦]有李世民,就沒有今日的大唐。李世民被標(biāo)舉為了大唐的締造者、王朝基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文中之辭顯然有些過譽(yù)。
文章又寫道:
既而居中作相,任隆列辟,百揆時總,三階以平。地屬元良,實維固本,萬邦咸正,兆庶樂推。晷緯呈象,休徵允集,華夏載佇,謳頌知?dú)w。
以上是對李世民政治才能的夸贊。文章乃以此說明李世民并非是一個只會打仗、不能理政的武夫,他在外可領(lǐng)兵,在內(nèi)可治政,如此出將入相、才能卓越的人才,自然能堪攝大統(tǒng)。
文章最后寫到了李淵對皇權(quán)交接的安排:
傳皇帝位於世民,所司備禮,以時冊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長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稱朕意?!魸h祖撥亂,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資敬,五日一朝,備禮尊崇,號稱太上。朕方游心恬淡,安神元默,無為拱揖,憲章往古,稱謂之儀,一準(zhǔn)漢代。庶宗社之固,申錫無疆;天祿之期,永安勿替。
這篇詔敕文通過對李淵無心于政事的表白,以及對李世民出將入相才能的高調(diào)頌揚(yáng),使得李淵讓位于李世民的史實看起來頗為符合情理,但對于舊太子李建成的功勛以及玄武門事變并沒有提及。
實際上,李淵的讓位距離李世民玄武門弒殺皇兄李建成及皇弟李元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李淵先是遭遇了兒子們之間的互相殘殺,接著是次子李世民在皇長子李建成尸骨未寒之際便頂替了其太子頭銜,再接著便是自己自動讓位,要給兒子李世民接掌皇權(quán)騰路。
聯(lián)系這些史實可以推測,李淵讓位于李世民是玄武門事變之后的客觀形勢使然,并非完全出于李淵的本心。
《徙居大安宮誥》(《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一文首先以李淵的口吻描述了他在隋末“大業(yè)道喪,皇極如毀,傾維折柱,天下分離。涂炭納隍,黔黎殆盡,顧茲九有,鋒鏑縱橫”之際,“勤勞王室,嘗以補(bǔ)天在慮,納揆為心?!比欢鴧s“靜念持扶,計無所出?!?/p>
文章接著盛贊了李世民的雄才大略:“幼懷大度,性合天道,韞經(jīng)緯之奇文,包湯武之宏略?!?/p>
李淵于文中表達(dá)了自己幸得李世民的輔佐,才最終完成了大唐基業(yè)的創(chuàng)建:“深謀秘策,沃朕拯溺之心;壯思雄圖,起予救焚之志。因其感激,許以經(jīng)綸,糾合義師,投袂而起。車次於平陽之郊,劍及於孟津之會,元戎所指,冰消霧卷。曾未浹旬,廓清京邑,定非常之業(yè),建不世之功,三古以來,未之聞也。朱旗西指,則仁杲喪元;白羽東臨,則世充泥首。摧武周如拉朽,收建德若拾遺。至若黑闥逋誅,圓朗小丑,三捷七擒,不可勝計。一人之力,冠今超古,暴之遐邇,豈待昌言。”
文中還強(qiáng)調(diào)李淵早在太原起兵時便已經(jīng)有了立李世民為儲君的打算,因而由李世民繼承大統(tǒng)似乎是符合情理的。
然而仔細(xì)品讀這篇詔敕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描述的并非全是事實。
如皇長子李建成在奪取隋朝政權(quán),創(chuàng)建大唐的過程中,曾經(jīng)立下了汗馬功勞,前面提到的《令太子建成統(tǒng)軍詔》、《遣太子建成等巡畿甸詔》、《命太子建成討劉黑闥詔》皆可作為明證。但是《徙居大安宮誥》一文在評價李建成時,卻有意地抹剎了他在太原興兵反隋過程中建立的功勛,而將李建成貶斥為沉湎酒色、陰險兇殘、工于心計之徒:“往以建成嫡長,冀其養(yǎng)德日就,不謂匿怨友于,忌能毀善,讒言屢發(fā),殆至鑠金。賴天啟朕心,宗社降福,密悟兇邪,指麾殲殄。”
這顯然不符合史實。因為按照中國立嫡以長的傳統(tǒng),太子之位本來就應(yīng)該屬于李建成,何來“匿怨友于,忌能毀善,讒言屢發(fā),殆至鑠金”而遭到“密悟兇邪,指麾殲殄”。這與《誅建成元吉大赦詔》將李建成說成是“蔑棄君親,離阻骨肉,密圖悖逆,潛為梟獍”相比,可謂“異曲同工”。
《徙居大安宮誥》的文末表達(dá)了李淵無心政務(wù),主動讓位給李世民,自己徙居大安宮養(yǎng)老的意愿:“……令月吉辰,風(fēng)調(diào)雨順。朕俯觀人事,仰鑒穹旻,當(dāng)養(yǎng)性別宮,使其正位居極。宜令有司具禮,務(wù)在周備,朕得脫屣高蹈,擬跡於軒轅;授歷傳璽,爰屬於啟誦。大寶既固,卜年惟永,付托有所,何樂如之?!?/p>
由于初唐詔敕文常以隱諱的語言來反映不能明言的政治內(nèi)幕,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往往掩蓋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李淵讓位于李世民究竟是否出于真心,有待進(jìn)一步考察。
《答太宗陳讓表手誥》(《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一文中,暮年的李淵已全無斗志,他為求自保,刻意回避李世民的政治試探,拒絕了李世民對皇位的辭讓:
君之於臣,尚須探察,父之審子,豈可同常。汝夙懷忠孝,吾愛汝亦過於諸子,況立功德,具如前詔。所恨吾受讒言,幾至投杼。上元降福,神器安寧,此乃宗廟有靈,非獨(dú)吾之幸也!比察汝布政,聽汝德音,洋洋盈耳,副吾所望。昔齊有粃政而致小白,晉有艱難而獲重耳,今天下慶賴,在汝一人。頃者寒暑不調(diào)。水旱乖節(jié),止是吾之與汝,安處未得其位,乃致承乾所居,非少陽之體。吾今往西宮,方思萬代之福,汝何勞捴抑,頻此言請。且深思大道,永保社稷,善始令終,無或懈怠。奉行吾誥,勿以小讓為懷。至公之言,彼宮此室,勢何殊也?異姓賢者,尚欲權(quán)之,今汝已克負(fù)荷,應(yīng)茲當(dāng)璧,極慰吾意,宜絕常辭也。
總而言之,本節(jié)引用的以上幾篇詔敕文均巧妙地運(yùn)用了隱諱、美化的方式來陳述不能言明的帝王家事,將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李淵被迫讓位的史實,用優(yōu)雅的語言包裝后出之,改寫為了李淵因年老而無心政務(wù)、自動讓賢,李世民繼承大統(tǒng)是合情合理的行為,顯得頗為符合“情理”,但史實卻并不一定如此。
因此我們在閱讀這些詔敕文的過程中,需要對隱藏于其背后的歷史真相加以客觀地辨析。
劉知己《史通》卷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記載:
古者詔命,皆人主所為,故漢光武時,第五倫為督鑄錢掾,見詔書而嘆曰:‘此圣主也,一見決矣,至于近古則不然,凡有詔敕皆責(zé)成群下,但使朝多文士,國富辭人,肆其筆端,何事不錄。于是每發(fā)璽誥,下綸言,中惻隱之渥恩,敘憂勤之至意,其君雖有反道敗德,惟頑與暴,觀其政則辛癸不如,讀其詔則勛華再出,此所謂假手也。[9]
根據(jù)《史通》的記載可以得知,唐代的詔敕文并非是由皇帝本人親自撰寫的,而是多由文人辭士代筆,他們在草詔時,往往會曲意逢迎皇帝的喜惡,為尊者諱,粉飾美化皇室的丑聞。
李世民在發(fā)動玄武門事變、弒殺皇兄李建成及皇弟李元吉之后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便接受了父親李淵立自己為皇太子以及讓位的行為,在制誥大臣的富贍之筆下,被粉飾為了李世民功業(yè)蓋世、才堪儲貳,李淵主動讓賢、仁厚大度。那么,李淵的讓位到底是否是出于本心呢?
三、 有意淡化的記述
參照唐史史籍,雖然《資治通鑒》記載了李淵曾經(jīng)三度欲立李世民為太子。第一次是:“上之起兵晉陽也,皆秦王世民之謀,上謂世民曰:‘若事成, 則天下皆汝所致, 當(dāng)以汝為太子。世民拜且辭。”[10]第二次是“(李世民)及為唐王, 將佐亦請以世民為世子,上將立之,世民固辭而止?!保ā顿Y治通鑒》卷一百九十)第三次是武德七年(624)李淵命令李世民平定楊文干之亂,出師前云:“還,立汝為太子?!保ā顿Y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一)李世民也曾說:“武德六年以后,太上皇有廢立之心而不之定也,我當(dāng)此日, 不為兄弟所容, 實有功高不賞之懼?!保ā顿Y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四)
《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描述李世民宅心仁孝,登基后厚待李淵,并客觀地對李淵在太原起兵、平定天下、建立唐朝過程中的赫赫戰(zhàn)功予以肯定:
貞觀八年三月甲戌,高祖宴西突厥使者于兩儀殿,顧謂長孫無忌曰:‘當(dāng)今蠻夷率服,古未嘗有。無忌上千萬歲壽。高祖大悅,以酒賜太宗。太宗又奉觴上壽,流涕而言曰:“百姓獲安,四夷咸附,皆奉遵圣旨,豈臣之力!”……是歲,閱武于城西,高祖親自臨視,勞將士而還。置酒于未央宮……太宗奉觴上壽曰:‘臣早蒙慈訓(xùn),教以文道;爰從義旗,平定京邑。重以薛舉、武周、世充、建德,皆上稟睿算,幸而克定。三數(shù)年間,混一區(qū)宇。天慈崇寵,遂蒙重任。今上天垂祐,時和歲阜,被發(fā)左衽,并為臣妾。此豈臣智力,皆由上稟圣算。高祖大悅,群臣皆呼萬歲,極夜方罷。(《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
《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同時還記載了李淵駕崩前的遺詔,以及皇子皇孫們(唐太宗、唐高宗、唐玄宗)分別于執(zhí)政之時為他上尊號,儼然一副仁孝的景象:
九年五月庚子,高祖大漸,下詔:“既殯之后,皇帝宜于別所視軍國大事。其服輕重,悉從漢制,以日易月。園陵制度,務(wù)從儉約?!笔侨?,崩于太安宮之垂拱前殿,年七十。群臣上謚曰大武皇帝,廟號高祖。十月庚寅,葬于獻(xiàn)陵。高宗上元元年八月,改上尊號曰神堯皇帝。天寶十三載二月,上尊號神堯大圣大光孝皇帝。(《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
《新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也有相關(guān)的記載:
(武德九年六月)庚申,秦王世民殺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锖?,立秦王世民為皇太子,聽政。……甲子,皇太子即皇帝位……貞觀三年,太上皇徙居大安宮。九年五月,崩于垂拱前殿,年七十一。謚曰大武,廟號高祖。上元元年,改謚神堯皇帝。天寶八載,謚神堯大圣皇帝;十三載,增謚神堯大圣大光孝皇帝。(《新唐書》卷一《高祖本紀(jì)》)
與《舊唐書》相比,《新唐書》對玄武門事變的記載十分簡略,對于李世民登基后對待李淵的態(tài)度、李淵的駕崩以及身后被上尊號的記述也都是輕描淡寫,尤其是對玄武門事變的前因后果并沒有作非常詳細(xì)的描述,似乎是在有意淡化人們對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事件的關(guān)注。
四、 記載不實的辨析
客觀而言,兩唐書與《資治通鑒》對于李世民弒兄奪權(quán)以及李淵讓位的記載是否屬實,我們并不能完全取信之,還應(yīng)當(dāng)多方查證文獻(xiàn)。
因為“唐制起居郎掌起居注(紀(jì)事之史)、起居舍人掌修記言之史(制誥),季終授之國史,史官據(jù)之撰為實錄與國史。這是正史的史源?!保ㄠ囆≤姟吨泄盼膶W(xué)文獻(xiàn)學(xué)講義》)
《舊唐書》、《新唐書》及《資治通鑒》對初唐史實的記載,采用的史料基本上都取自于唐人修撰的國史及實錄。
但事實上,初唐時期編撰的國史、實錄(如《高祖實錄》、《太宗實錄》),皆因君主強(qiáng)觀,編者阿曲而被篡改過,其中凡涉及到皇室秘聞等重大政治事件的記載, 往往被編撰者以“春秋筆法”,刪削褒貶,敷衍成章,有意地回護(hù)及歪曲事實,偏離了歷史真相,而且這些史籍到了宋朝以后便亡佚了。因此后世學(xué)者研究唐史多依憑兩《唐書》及《資治通鑒》, 很難擺脫舊史的偏見。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六以及卷一百九十七均記載了李世民強(qiáng)觀實錄并強(qiáng)迫房玄齡等人篡改記載的史實。原本從東漢明帝以來,皇帝的《起居注》全部要由史官秉筆實錄, 直書善惡,皇帝本人是不得觀看的。但是貞觀十六年(642年)四月, 李世民卻向諫議大夫褚遂良強(qiáng)行索看起居注, 雖然遭到了褚遂良的嚴(yán)辭拒絕:“史官書人君言動, 備記善惡, 庶幾人君不敢為非, 未聞自取而觀之也,”貞觀十五年,李世民又對國史監(jiān)修、尚書左仆射房玄齡說:“前世史官所記, 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房玄齡說:“史官不虛美, 不隱惡, 若人主見之必怒, 故不敢獻(xiàn)也。”(《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七《唐紀(jì)》十三《太宗皇帝》中之下)但是唐太宗卻把自己觀覽起居注,標(biāo)榜為“知前日之惡, 為后來之戒”,仍執(zhí)意要看。房玄齡等人為求自保,無奈之下只好被迫從命,將起居注刪略為高祖實錄、太宗實錄一并呈上,并有意把危及李世民名聲的玄武門事變敘述的態(tài)度模糊, 但李世民對此仍然不滿,要求“改削浮詞, 直書其事?!辈⒂H自將玄武門政變定性為“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 季友鴆叔牙而魯國寧”的義舉, 是“安社稷, 利萬民”的合理行為。
同時,《唐高祖實錄》、《唐太宗實錄》的實際編撰者許敬宗是一個心地狹窄, 好色貪財,阿諛逢迎之徒,修史時常帶有個人的主觀好惡。根據(jù)《舊唐書》卷八十二《許敬宗傳》的記載,許敬宗曾因忌恨封德彝譴責(zé)自己于“江都之難”中貪生怕死,在為封德彝立傳時“盛加其罪惡”。他又為“為娶尉遲寶琳孫女為妻, 多得賂遺, 及作寶琳父敬德傳, 悉為隱諸過咎?!币虼耍跆茖嶄浿欣顪Y曾三次許立李世民為太子的記載不一定可信,極有可能是許敬宗刻意偽造的。
清代趙翼的《廿二史札記》記載:“五代修唐書, 雖史籍已散失, 然代宗以前尚有紀(jì)傳, 而唐傳美得自蜀中者, 亦尚有九朝實錄。今細(xì)閱舊書文義, 知此數(shù)朝紀(jì)傳, 多鈔實錄、國史原文也。凡史修于易代之后, 考覆既確, 未有不據(jù)事直書, 若實錄、國史, 必多回護(hù)。觀舊書回護(hù)之多,可見其全用實錄、國史而不暇訂正也?!盵11]即指出《舊唐書》對初唐史實的記載不實。
北宋歐陽修等人在修撰《新唐書》時, 雖然極力“補(bǔ)緝闕亡、黜正偽謬”(《新唐書》卷首《進(jìn)表》),但正如羅香林《唐書源流考》中所云:“新書刊修諸人如宋祁、歐陽修二公, 皆為一代文章鉅子, 其修書以褒貶為前提,文章為本位。而不刻意于資料之廣集, 所作紀(jì)傳, 富于史才而拙于史學(xué)?!?/p>
另外與《舊唐書》相比,歐陽修的《新唐書》為追求“文省”而大力削減詔敕,這更導(dǎo)致了《新唐書》記載之不實?!顿Y治通鑒》亦是如此。
這些都為我們考察唐代開國史增加了難度。
因此,兩《唐書》、《資治通鑒》及《高祖實錄》、《太宗實錄》中有關(guān)玄武門事變的史料都有不同程度的造假?!顿Y治通鑒》中所記載的李淵曾三度欲立李世民為太子,兩唐書中所記載的李世民登基后對待李淵的仁孝態(tài)度,并不一定是事實,李淵讓位于李世民也并非出自真心。
我們在考察初唐詔敕文的史料價值時,往往會參考唐史史籍,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辨正地看待正史的記載,這有助于我們更加客觀地認(rèn)識相關(guān)歷史問題。
五、 迫于形勢的讓賢
事實上,李世民的弒兄奪權(quán)以及李淵讓位于李世民,都屬于李唐皇室內(nèi)部爭奪皇權(quán)的斗爭,斗爭雙方并沒有所謂的進(jìn)步勢力或落后勢力之分。李淵在整個事件中對待李建成、李世民的態(tài)度也并非始終中意于其中一方或者始終保持中立,而是有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
李淵最初確實十分中意于李世民的赫赫戰(zhàn)功,李世民因為在太原起兵以及李唐開國時期的一系列戰(zhàn)爭中屢立奇功,被授予了“天策上將”及“領(lǐng)左右十二衛(wèi)大將軍”等要職,可見李淵當(dāng)時確有廢長立賢之傾向。(見《全唐文》卷一《高祖》一之《秦王天策上將制》、《秦王領(lǐng)左右十二衛(wèi)大將軍制》及《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之《冊秦王天策上將文》)
李建成在平定了山東以及楊文干舉兵之后,李世民亦因“洛陽金寶樹私”案被揭露,李淵逐漸放棄了廢長立賢的打算,轉(zhuǎn)而傾向于立皇長子李建成為儲君。(見《全唐文》卷二《高祖》二之《令太子建成統(tǒng)軍詔》、《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之《加齊王元吉司徒詔》)
李世民最終決定以武力奪嫡,遣張亮之洛事件導(dǎo)致李世民和李淵的父子關(guān)系、李世民和李建成及李元吉的兄弟關(guān)系皆急劇惡化。李淵因為不忍加害于李世民,始終保持中立的態(tài)度,最終導(dǎo)致了諸皇子分權(quán)而立,互相殘殺,自己也在政變后為求自保,被迫讓位。(見《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之《誅建成元吉大赦詔》、《立秦王為太子詔》)
客觀而言,李淵在當(dāng)時依靠親情已經(jīng)不能化解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對皇權(quán)的爭端。李淵在位時,李建成治政,李世民治軍,三方勢力暫時平衡共存。李淵乃以兩子作為政權(quán)的輔弼者,失去李建成或者李世民任何一方的支持都會令他的政治地位發(fā)生動搖。因此,李淵于諸子的爭斗中保持中立,實則是為求自保的體現(xiàn)。
玄武門事變后李淵主動讓位于李世民,其中雖然包含有一定的被迫成分,但在當(dāng)時,也是客觀情況使然。
首先, 李淵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年屆六十,早年的銳氣在稱帝后逐漸衰退, 后宮妃嬪眾多,導(dǎo)致他晚年的生活日益腐化。他雖然曾于武德元年詔曰“隋氏離宮游幸之所并廢之”(《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五), 但實際上他對游幸、畋獵之事早就習(xí)以為常。但是,李淵畢竟親歷過隋朝因失政導(dǎo)致的滅亡,因此雖然他本人已經(jīng)不愿勤政,但也不想像隋煬帝那樣誤國誤民,因此主動讓位給年輕有為、野心勃勃的兒子李世民,自己則可以安居太上皇之位,無后顧之憂。
其次,李世民在玄武門事變之后政治地位已經(jīng)逐漸鞏固, 登基對于他而言只是早晚的事。李世民既然能為奪取皇權(quán)而殺害親兄弟及諸子侄,難保不會為此再弒父。李淵“坐視其孫之以反律伏誅而不能一救, 高祖亦危極矣”( 趙冀《廿二史札記》卷十九《建成元吉之子被誅》)。因此他為求自保主動讓位,總好過被兒子殺死后奪位。
再次,李淵讓位于李世民,雖然是迫于當(dāng)時政治形勢的被動之舉,但客觀上對于鞏固新政是十分有利的。李淵晚年已壯心消退,但年輕的李世民則磨拳擦掌, 準(zhǔn)備為大唐的繁榮一展雄圖。李淵主動讓位, 從而使李世民不必等到父親駕崩便登上了皇位,才情和壯志沒有在漫長的等待中被白白消磨掉。李世民在年富力強(qiáng)時便得攝大統(tǒng),其卓越的政治才干得以及早施展。他于貞觀年間大有作為,穩(wěn)定了政局, 發(fā)展了生產(chǎn),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使得唐朝國力大增,促進(jìn)了歷史的進(jìn)步。
因此,我們應(yīng)當(dāng)客觀辯證地看待李世民的弒兄奪權(quán)及李淵的被迫主動讓位。
〔參考文獻(xiàn)〕
[1](宋)吳縝《新唐書糾謬·原序》,四部叢刊三編六,上海:上海書店,1985.
[2](宋)宋祁撰《宋景文筆記》卷上《釋俗》篇,四庫筆記小說叢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清)顧炎武著《日知錄》卷二十六《新唐書》,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
[4]鄧小軍《中古文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講義》。
[5](唐)溫大雅撰《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97.
[7](宋)歐陽修、宋祁等編《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6.
[8](清)董誥編《全唐文》卷三《高祖》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
[9](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五《內(nèi)篇·采撰》第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唐紀(jì)》六,北京:中華書局,1978.
[11](清)趙冀著《廿二史札記》卷十六《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條,北京:中國書店,1987.
(責(zé)任編輯:馬勝利)
Abstract: The imperial edicts in early period of Tang Dynasty were “kings speeches” of emperors at that time, they were released in the governance process, and they were political documents with the highest authority. These imperial edicts related to the historical facts, the politics, economicy, military affairs, law, diplomacy, education, culture, etc. at that time, they belongs to the first-hand information with Datang Venture Life Note, Tang Taizong Record and other historical books, their historical value is very high, and can make up the the palace of history books written in biographical style. Even those imperial edicts which were aimed at promoting a emperors moral conduct, such as the emperors enthronement, changing the title of a reign, worshiping heaven, grand ceremony on mountain top,etc. can provide a lot of valuable clues for us to investigate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time. This article will seek the truth of Li Shimin killing his brothers to seize power and Li Yuan forced to give up the throne through imperial edicts from June to September in the ninth year of Tang Wude mainl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literature and history.
Key words: the imperial edicts in Tang Dynasty; document retention; rec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