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萍
流放,是古代一種僅次于死刑的刑罰。清朝時,有一個地方流放犯人(特別是名人)最多,那就是寧古塔。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流放地,位于今黑龍江省海林市和寧安市境內。
300多年前的寧古塔,天寒地凍,人煙稀少,生存,超乎尋常的艱難。不過,除了那些不堪忍受苦難而逃跑、自殺的,流放者中也不乏與天地命運抗爭的鐵漢,他們不甘在慘嗟悲嘆里沉淪,而是在苦難里堅忍不拔,積極有為。
安徽桐城的方氏家族向來以治學著稱,方家才子們是清代文壇上“桐城派”的主力。出身名門望族的文學奇才方拱乾原本為官明清兩朝,只因其子受南闈科場案的牽連,全家數(shù)+口均被發(fā)配寧古塔。后來,家境富足的族人出巨資將其一家保出,回到南方。5年后,71歲的方拱乾病逝。然而,方家流放的命運并沒有結束。
方拱乾的長子方孝標隨父親被赦免后,曾游歷云南、貴州,寫成有抗清事實的《滇黔紀聞》。他死后,同鄉(xiāng)有個叫戴名世的文人著《南山集》一書,引用了方孝標書中的一些記載,此事被人揭發(fā),朝廷嚴查下來,形成了牽連300多人的文字獄案。最后,除處決戴名世外,方孝標的子孫與家眷一起被流放今齊齊哈爾市,方孝標之孫方登嶧死在了流放地;后來,方登嶧的孫子方觀承竟冒死盜墓,徒步千里,終將父祖尸骨帶回故土。
文化人出身的方氏家族代代與東北流放地結緣,但又在不經(jīng)意間為那片土地播下了文教的種子,他們的生命之花也以異樣的方式重新開放。在寧古塔流放三年,方拱乾寫成了《伺陋居集》;晚年在揚州賣字為生、貧病交加之際,為紀念劫后余生,又將在寧古塔的見聞寫成《絕域紀略》,成為寧古塔的第一部風物志;而其孫方登嶧則著有《龍沙紀略》,這兩部紀略為后人研究東北的風土人情提供了可貴的第一手資料。
呂留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反清義士。就在他去世40余年后,有個叫張熙的門生游說當時的川陜總督謀反,結果被告發(fā),朝廷嚴加查處,已死的呂留良及其長子被開棺戮尸,另一子被斬,其余子孫及同族男女老少111人全部流放寧古塔。
在流放地,擅長醫(yī)藥、文化、商販的呂家人對當?shù)氐陌l(fā)展貢獻不小,尤其在醫(yī)藥方面,他們用精湛的醫(yī)術挽救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改變了當?shù)芈浜蟮尼t(yī)療觀念和環(huán)境,不僅獲得豐厚的收入,還深得當?shù)匕傩盏淖鹁?。特別是呂留良的孫子呂懿因精于醫(yī)術和深得擁戴,一度被當?shù)毓倮羧蚊鼮閷幑潘尼t(yī)官。
楊越,明末秀才,因與南明抗清勢力有牽連而被告發(fā),全家被流放。出關時,他用牛車帶上了萬卷書籍,包括《史記》《五經(jīng)》《李太白全集》《歷代古文選》等經(jīng)典。然后,他在當?shù)卮罅鞑ノ拿?,使人們學習文化、知書明禮。楊越還積極傳播南方農耕技術,教人們使用先進的耕作方法以及種植蔬菜,教大家用“破木為屋”來代替“掘地為屋”。寧古塔地區(qū)原來盛行物物交換,店鋪很少,在楊越建議下,有了互市貿易場所,促進了商貿發(fā)展,培養(yǎng)了當?shù)厝顺醪降氖袌鲆庾R。
這個把好友藏在牛車拉的大甕里偷送出去的、以大智大勇和忠厚仗義見長的楊越,可謂是全方位地推動了寧古塔走向文明。流放32年后,70歲的楊越病逝寧古塔,其子楊賓在刑部衙門前跪哭懇求,兩年后終得護棺將父親運回家鄉(xiāng)。而楊賓所寫的寧古塔見聞《柳邊紀略》,成為后人研究東北歷史的珍貴史料。
張縉彥,明朝最后一個兵部尚書,曾在清朝任工部右侍郎,但因朝廷黨爭受到牽連而被革職,后又獲罪流放。在終老寧古塔12年的生涯里,他不僅教當?shù)厝宿r耕技術,還將親身尋訪寧古塔山川之所得寫成《寧古塔山水記》。在這部被稱為黑龍江首部山水專志的著作里,他不僅為寧古塔山川命名,還詳細描寫了民風民俗,是后世研究300多年前此地社會形態(tài)的寶貴資料;其散文《域外集》,以優(yōu)美的文詞記述了流人開發(fā)寧古塔的史實。
吳兆騫,“江左三鳳凰”之一,少年時便聲震文壇的著名詩人,在南闈科場案中受到牽連,生眭狂放、恃才傲物的他在復試中負氣交白卷,結果,一家人被流放。在寧古塔,因其杰出的詩文才華而成了諸將領的座上客,寧古塔將軍巴海對他更是以禮相待,請到署中任書記,聘為家庭教師,教兩個兒子讀書。
吳兆騫與楊越等文人還在寧古塔這個文化蠻荒地開設“讀書草堂”等書院,利用從關內帶來的文化典籍,對當?shù)刈拥苓M行教育。
二十幾年的塞北風霜也成就了吳兆騫“邊塞詩人”的美名,他從山海關到寧古塔一路創(chuàng)作的眾多作品,在寧古塔文化史上留下了凝重的一筆,據(jù)說其詩賦連康熙帝閱后也為之動容。他的詩歌中還描寫了抗俄戰(zhàn)爭(如雅克薩之戰(zhàn)等),謳歌戍邊衛(wèi)國的壯舉,對研究那一段歷史有重要價值。后經(jīng)好友多方斡旋,流放23年的吳兆騫得以返回蘇州故鄉(xiāng)。
寧古塔這片絕域,是那些夢斷仕途、魂別故里的流放者,賦予這個荒原以積極健康的新面貌,也是這塊曾經(jīng)讓人生不如死的酸辛之地,以一種別樣的方式給予那些勇者、強者以精神復蘇的神奇力量,讓他們在暴風雨后重現(xiàn)第二次生命的獨特芳華。
寧古塔,在當時,原本是個災難性的符號,卻在不經(jīng)意間被強者鍛造成了一種特質的“精神故鄉(xiāng)”。無怪乎當年流放者丁澎在去東北的道路上竟笑逐顏開,他因被那些先行者留在沿途墻壁上的詩才文氣感動而欣喜于與這些被流放的才子們同伍、同游;也無怪乎回歸不久便身患重病的吳兆騫在彌留之際,竟對著兒子幽幽懷念起在寧古塔那些苦中泛樂的詩意生活。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