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地標性建筑,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成了《紅樓夢》的代名詞。大觀園和《紅樓夢》密不可分,人們對《紅樓夢》的研究往往都繞不開大觀園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和空間,現實主義理論的精華在于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那么大觀園也就是這樣的典型環(huán)境。
自從脂硯齋點出大觀園與太虛幻境的關聯之后,人們對大觀園的性質產生了分歧,大觀園究竟是現實世界還是烏托邦?一直有不同的說法,上個世紀余英時先生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問世之后,似乎已成定論,大觀園是作家心目中的烏托邦,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則是客觀存在的現實世界。余英時先生說:“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經營的虛構世界。在書中主角賈寶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說是唯一有意義的世界。對寶玉和他周圍的一群女孩子來說,大觀園外面的世界是等于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負面的意義。因為大觀園以外的世界只代表骯臟和墮落。甚至一般《紅樓夢》讀者的眼光也往往過分為大觀園這個突出的烏托邦所吸引,而不免忽略了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p>
余英時先生在這篇文章中還說到大多數紅學家多從歷史的角度去考察《紅樓夢》,忽略了《紅樓夢》自身的文學意義和美學,而作為歷史學家的他則從文學的角度美學的角度去闡釋小說的真正的內涵所在。余英時和某些紅學家的錯位研究,一方面說明《紅樓夢》自身擁有的豐富信息量,另一方面也說明在文學研究中隔行和跨行的介入常常會起到意象不到的效果。現在流行的說法,叫跨界,而余英時先生的這次跨界對紅學界的影響可謂深遠,五十年之后,我在涉獵《紅樓夢》方面的學問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向我推薦余英時的這本《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余英時先生的論斷無疑是具有巨大價值的,它充分闡釋了大觀園的意義,但是視大觀園為虛構的世界,也就是非現實的世界,在創(chuàng)作方法學上,卻有待商榷。
第一,《紅樓夢》是帶有強烈自傳性質的小說,這在學術界已成公論。自胡適先生始,對《紅樓夢》作者家世與小說關系的研究已經產生了諸多的成果,無論是索隱派還是考證派,都承認小說中的生活與作家的身世和家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當然,那些捕風捉影的對號入座,雖然有趣,但違背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也有違歷史的邏輯?!都t樓夢》的開頭則開宗明義地告訴讀者,是“風塵懷閨秀”,“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于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 脂硯齋評述道,“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并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于世態(tài),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脂硯齋的評點和作者風塵懷閨秀的自白,說明小說來自生活,來自作家切身的感受,而不是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來自歷史或傳說,《紅樓夢》是作家自身的泣血之作,“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從大觀園的結構和格局來看,大觀園也是作家非常熟悉的地方,是具有生活實感的記錄。人們對《紅樓夢》考證的興趣,多半來自閱讀大觀園時產生的實感。因為大觀園一點也不虛無縹緲,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秋爽齋、稻香村等都是觸手可及的存在。而小說中的人物,更是清晰如織,不像太虛幻境里的寫意或潑墨,也沒有風月寶鏡那般的神奇和怪異。
從這樣的意義來看大觀園不是虛構世界,而從脂硯齋的批注來看,大觀園帶有某種紀實性,脂硯齋時常說到某個場景時自己在場,這就更說明不是烏托邦,而是確有其事。我從百度脂硯齋詞條里搜出的這些內容很說明大觀園的現實存在特征:
第二十二回的“鳳姐點戲,脂硯執(zhí)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第三回,當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紹賈寶玉時,開口便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本側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每每規(guī)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郁”,蒙府本脂硯齋側批“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睂憣氂瘢骸懊嫒糁星镏?,色若春曉之花?!奔仔绫緜扰骸吧倌晟鄄粓詣?,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聞此放聲一哭?!?/p>
第十七回,寶玉陪父親晉見元妃時,賈政說:“豈意得征鳳鸞之瑞”,庚辰本側批:“此語猶在耳?!?/p>
第六十三回,寫賈蓉與丫環(huán)胡調,丫環(huán)說:“知道的說是頑”,庚辰本夾批云:“妙極之頑!天下有是之頑,亦有趣甚!此語余亦親聞,非編有也。”
第二十回,“前兒和寶玉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剩下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备奖緜扰骸暗咕砗煼?。實寫幼時往事,可傷!”同是第二十回,李媽媽質問寶玉:“你只護著那起狐貍,那里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 庚辰本側批:“真有是語。”“誰不幫著你呢”后,庚辰本側批:“真有是事?!?/p>
第二十八回,寫賈寶玉溜溜達達到了鳳姐院里,因為鳳姐不識字,讓寶玉幫忙,庚辰本側批:“有是語,有是事?!?/p>
第三十四回,黛玉勸寶玉,“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蒙府本側批:“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薄叭喝ズ笾T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處,甲戌本側批:“此句令批書人哭死?!?/p>
第二十三回,寫賈政“忽又想起賈珠來”,脂硯齋卻“批至此,幾乎失聲哭出”??梢娰Z珠作為寶玉之亡兄,亦非虛擬,該哭的是寶玉,脂硯哭了。第二十五回,寫寶玉“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奔仔绫緜扰骸坝鄮讕资暱蕹??!?/p>
第十八回,寫寶玉“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庚辰本側批:“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不禁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甲戌本側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第二十八回,在二人世界,寶玉向黛玉說悄悄話:“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备奖緜扰骸坝惺钦Z?!痹凇安恢趺礃硬藕谩焙笈骸罢嬗惺鞘??!?/p>
反復強調“真有其事”,強調在場,正說明大觀園并非烏托邦,并非域外虛構的天地,而是具體的存在。至于脂硯齋是誰,是作者本人,還是其他人,尚有待證實,至于有人把寶玉過生日那段“鳳姐點戲,脂硯執(zhí)筆”去推斷脂硯齋就是史湘云,這是頗有誘惑的說法,但似乎有點把小說當作史書來研究了,《紅樓夢》本身帶有很多的自傳成分,但終究是小說,史湘云是小說人物,而脂硯齋本身的點評,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脂硯齋的評述不是史筆,不能作為立論的基石,而由此推出的結論可謂是沙灘上的樓閣。余英時是歷史學家,他對《紅樓夢》的態(tài)度則是藝術的美學的眼光,而一些紅學家卻非用歷史的方法去研究《紅樓夢》,去尋找《紅樓夢》的史學價值,幸乎?不幸乎?
第二,大觀園是“實體店”。這個比方不一定恰當,今天購物,網店和實體店共同存在。在《紅樓夢》中,太虛幻境和大觀園是對稱的,這種對稱在脂硯齋的批注時說得很明確,“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豈可草率?”(根據余英時先生研究,太虛玄境或是太虛幻境之誤)。之所以將大觀園稱為實體店,不僅因為太虛幻境是虛的玄的,缺少人間氣息,而且因為大觀園的所有要素都不是虛擬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它的現實感已經讓人感覺到是從生活中搬過去的感覺,一些熱心的人考證,甚至在北京、南京等地找到大觀園的原型,比如袁枚的隨園說,北京的恭王府說,還有其他一些的說法。比如筆者前不久就去南京的烏龍?zhí)豆珗@考察,因為那里建有一個紅樓夢博物館,筆者以為與曹家有關聯,但發(fā)現只是其中一座橋名為沁芳橋,與大觀園中的沁芳橋同名,便也沾上了《紅樓夢》的邊。關鍵在于大觀園還可以復制,甚至能畫出平面圖。附圖:
這只是平面圖的一種,雖然各種平面圖有差異,但作為園林的美學價值不受影響。不少研究者發(fā)現了大觀園作為園林在中國園林美學上的價值。大觀園是典型的中國個性、中國風韻、中國氣派的藝術瑰寶。其美學風格與詩詞書畫相結合,追求詩情畫意。有研究者認為,“《紅樓夢》中大觀園則代表了文學作品中虛擬園林的最高成就。 大觀園在寧府會芳園原址上加以擴建,接入榮府東院賈赦的舊花園,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體現了因地制宜、節(jié)能環(huán)保、崇尚節(jié)儉的造園理念。大觀園花木布置也頗具匠心。從稻香村至蓼汀花溆,一條花木長廊曲折蜿蜒,姿態(tài)各異,色彩斑斕,香飄四溢,如在畫中。稻香村幾百株杏花,外面桑、榆、槿、柘,各色樹枝新條編就兩溜青籬,彩化運用得宜。蓼汀花溆花木與水岸搭配,桃紅柳綠,杏花紅白相間,色彩繽紛,春意盎然,十分潔凈?!憋@然,這種園林藝術是實用的,而不是虛擬的不可及的理想世界。
第三,大觀園的生活不是烏托邦,大觀園也是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前面我們說到《紅樓夢》的自傳色彩、大觀園的“實體店”特性,甚至用大觀園可以復制來否認大觀園的非烏托邦,但對一部小說來說,自傳也可以寫得很玄幻,而可以復制的不一定就是現實存在的,關鍵還是看小說的內容,因為今天《西游記》虛構的南天門人間也可以復制,電視劇經常展現神話的場景。復制和自傳只是從形態(tài)上來說明大觀園的具象和真實,要解決大觀園是否烏托邦的關鍵,還是要看小說的內容是否是烏托邦的還是再現現實生活的面貌。
大觀園之所以給人們特別美好的印象,在于大觀園的外在形態(tài)和內在格局特別的詩意和高雅。大觀園的建造是為了給元春省親而建造,元春冊封皇妃之后,賈府進入了最鼎盛的時期,這個鼎盛時期留下的一個標志就是大觀園,大觀園的富麗堂皇,皇家氣象,再加之深厚的文化內涵,委實是美輪美奐,千古絕唱。曹雪芹優(yōu)美的文筆更是將園內的景致書寫為天外華景、人間勝境。作家不厭其煩地寫季節(jié)的轉換和節(jié)令的更替,寫貴族之家華宴盛餐,器皿道具,件件奇美,飲茶,品酒,賞花,看戲,棋牌,逍遙天外。可以說,曹雪芹在這里用顯擺的方式來展示昔日生活的奢華堂皇,一盞一茶,都道不盡人間的春色和秋光。寫的都是日常生活,但這種日常生活又是平常人家節(jié)日也尋不見的美酒佳肴,艷風彩韻。這樣的美生活、貴族生涯,確實是有烏托邦的氣息,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
更為奇妙的是,因為是皇妃的行宮,大觀園自然不能容下男性的身影,而年幼的青春萌動的賈寶玉被特許在這樣的女性世界里,更是平添了一份令人艷羨的神秘和向往。和太虛幻境一樣,大觀園是女兒國,女兒是水做的,在這樣的水世界里,沒有男性的污濁和丑惡,賈寶玉認為,已婚的女性就變丑了,變俗了 ,而大觀園正是這樣清爽干凈的世界。應該說,與其說大觀園是皇妃元春的別墅,還不如說是曹雪芹為賈寶玉“水論”和“泥論”營造的理想世界。
不過如果《紅樓夢》簡單地將大觀園營造為一個脫離現實和塵世的烏托邦,大觀園的含金量就要遜色了,大觀園雖然美麗,雖然看上去和諧,但依然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依然是暗流涌動,依然在真善美的外在形態(tài)下夾雜不和諧的噪音。
大觀園是女性的世界,如花似玉的女子在大觀園的天地依然明爭暗斗,寶黛之爭,出現在大觀園中,襲人和晴雯的較勁也在大觀園里,晴雯是《紅樓夢》里的亮點人物,作家自然難以掩飾偏愛之情,而讀者也是愛其敢恨敢愛。晴雯在大觀園里是受欺負的對象,她是王夫人的眼中釘,但是晴雯對待比她低一等的丫環(huán),其惡劣有過之而無不及。小說中這樣描寫懲罰墜兒:“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得亂哭亂喊……”
這個場景我們后來在《白毛女》中見過這樣的情景,那是地主婆對喜兒的施虐。而晴雯本身也是一個喜兒一樣的傭人,但她手段居然和地主婆一樣殘酷兇狠。還有賈寶玉踢下人誤踢襲人的描寫,繡春囊事件,都說明大觀園不是伊甸園,也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環(huán)境再高大上,也掩飾不了人間常有的罪惡和陰暗。小說寫劉姥姥進大觀園,寫她吃撐了,喝多了:
開了一道隱秘的門,通向寶玉的臥房。劉姥姥眼花繚亂,又已醉得一塌糊涂,便倒在寶玉床上,錦褥綢被,她放了幾個大屁。呼呼就睡著了。等襲人進來大驚失色,趕緊叫醒劉姥姥,燒了幾把百合香驅臭。
這仿佛是一種象征,大觀園里不全是風花雪月,在香艷的怡紅院里,也會有臭屁惡氣,也會有現實生活中的諸多投影,是鑲金嵌玉的現實版生活而已。
第四,大觀園的寫實主義筆法?!都t樓夢》是一部融合多種文學流派和寫作方法的作品,太虛幻境具有濃郁的象征主義色彩,而風月寶鏡的故事則帶著魔幻現實主義的印記,雖然魔幻現實主義上個世紀才因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學被人們關注,但魔幻現實主義的寫法在中國的《聊齋志異》中早就運用,《紅樓夢》中開頭的石頭變形記,寶玉與生俱來的通靈寶玉,都是夢幻色彩的超現實寫作。縱觀整部小說對大觀園的描寫,雖然不乏意象小說的形式,但是這些意象是連貫的,是和故事情節(jié)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比如妙玉論茶,薛寶釵說冷香丸,都是象征非常明顯的細節(jié),但沒有像一僧一道那樣突兀,一僧一道是《紅樓夢》里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們身上的魔幻和象征意味大于具體的細節(jié)價值,一僧一道常常從天而降,又瞬間消失。而對大觀園的人和事描寫,都是連貫的,因果關系明確的,細節(jié)交代清楚的,比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王熙鳳讓她開“洋葷”,品嘗茄鲞,對茄鲞制作交代得特別清楚,數量,程序,一一道來,猶如菜譜一樣完整。
這種寫實主義的寫法,可以說模擬現實和描畫現實,以其精準和客觀,留下風俗畫、風情畫,也留下了真實客觀的生活實景。而烏托邦理想國的作品往往都是浪漫主義超現實的想法,拉開與現實的距離,不注重生活的細節(jié),缺少生活的實感和模擬性,比如前面我們談論到的太虛幻境的寫法,就是非現實主義的,象征、虛擬、人物也是判詞這種意象化的書寫。
余英時先生也意識到大觀園做為干凈的理想世界的某種內在矛盾,他說“最后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需要交代,即七十三回傻大姐誤拾繡春囊的故事。這個故事表面上和我們所謂大觀園是清凈的烏托邦說最為矛盾,但細加分析,則正合乎我們的兩個世界的理論。這個繡春囊當然是第七十一回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在園中偷情時失落的。可是在七十二回開始時,作者明說二人被鴛鴦驚散,并未成雙??梢姶笥^園這個清凈世界雖已到了墮落的邊緣,尚未完全幻滅。”繡春囊自然算不上說明骯臟和丑惡,情和欲在大觀園也自然會相生相伴,大觀園的女性都是人間的凡胎?!坝麧嵑卧鴿?,云空未必空”,這是大觀園最女神妙玉的寫照,也是大觀園的寫照。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