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近來多有人士，把曹雪芹的前80回捧上了天，把高鶚的后40回貶得一無是處。其實(shí)，曹雪芹也有不能掩飾的敗筆，高鶚也有非常出色的妙文。我先把曹雪芹的敗筆，略舉一二，再指出高鶚的后40回，多么有價(jià)值。

林黛玉初進(jìn)榮國府，言談舉止，至少已是13歲左右的大人家小姐了。當(dāng)晚，賈母安排她睡在賈母外間的碧紗櫥里，賈寶玉就睡在碧紗櫥外的床上。據(jù)上文，寶玉比黛玉大一歲。他們兩個怎能同睡一床呢？

第3回寫林黛玉的相貌：“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深閨淑女，哪來這副表情？這該是招徠男人的一種表情吧？又如第7回寫道：“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別人不挑剩的，也不給我呀。”林姑娘是鹽課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會默默無言，暗下垂淚，自傷寄人籬下，受人冷淡，不會說這等小家子話。林黛玉尖酸刻毒，如稱劉姥姥“母蝗蟲”，毫無憐老恤貧之意，也有損林黛玉的品格。

第7回，香菱是薛蟠買來作妾的大姑娘，卻又成了不知自己年齡的小丫頭。

平心而論，這幾下敗筆，無傷大雅。我只是用來反襯高鶚后40回的精彩處。

高鶚的才華，不如曹雪芹，但如果沒有高鶚的后40回，前80回就黯然失色，因?yàn)楣适聸]個結(jié)局是殘缺的，沒意思的。評論《紅樓夢》的文章很多，我看到另有幾位作者有同樣的批評，可說“所見略同”吧。

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多么入情入理。曹雪芹如能看到這一回，一定拍案叫絕，正合他的心意。故事有頭有尾，方有意味。其他如第98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黛玉臨終被冷落，無人顧憐，寫人情世態(tài)，入骨三分。

高鶚的結(jié)局，和曹雪芹的原意不同了。曹雪芹的結(jié)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高鶚當(dāng)是嫌如此結(jié)局，太空虛，也太凄涼，他改為“蘭桂齊芳”。我認(rèn)為，這般改，也未始不可。

其實(shí)，曹雪芹刻意隱瞞的，是榮國府、寧國府不在南京而在北京。這一點(diǎn)，我敢肯定。因?yàn)楸狈饺怂唬戏饺怂?。大戶人家的床，白天是不用的，除非生病。寶玉黛玉并枕躺在炕上說笑，很自然。如并枕躺在床上，成何體統(tǒng)呢！

第4回，作家刻意隱瞞的，無意間流露出來了。賈雨村授了“應(yīng)天府”?！皯?yīng)天府”，據(jù)如今不易買到的古本地圖看，應(yīng)天府在南京，王子騰身在南京，薛蟠想乘機(jī)隨舅舅入京游玩一番，身在南京，又入什么京呢？當(dāng)然是北京了！

蘇州織造衙門是我母校振華女校的校址。園里有兩座高3丈、闊2丈的天然太湖石。一座瑞云峰，透骨靈瓏；一座鷹峰，層巒疊嶂，都是帝王家方有而臣民家不可能得到的奇石。蘇州織造府，當(dāng)是雍正或是康熙皇帝駐驛之地，所以有這等奇石。

南唐以后的小說里，女人都是三寸金蓮。北方漢族婦女都是小腳，南方鄉(xiāng)間或窮人家婦女多天足。《紅樓夢》里不寫女人的腳。農(nóng)村來的劉姥姥顯然不是小腳?！都t樓夢》里的粗使丫頭沒一個小腳的。這也可充榮府寧府在北京不在南京的旁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