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扎根樹(短篇小說)

      2016-05-14 14:35柏祥偉
      廣州文藝 2016年9期
      關鍵詞:平頭槐樹扎根

      這個村子,離著城里二十公里路,不遠不近的距離,本來是相安無事。這幾年,城里的人來得多了,他們來村子消遣閑逛的時候,看過來看過去,總有看不順眼的地方,討論著怎么改造才能像個現(xiàn)代文明鄉(xiāng)村的模樣。誰都覺得是議論,誰也沒當回事,可是呢,上邊的人忽然下通知了,村南的一大片楝子樹,長了三十多年了,要全部伐倒,推平了建一個高爾夫球場。

      命令如山倒,呼啦啦來了一群人,開著大貨車,扛著油鋸和镢頭,七手八腳,先是蟬兒吱吱叫著飛跑了,鳥兒也跟著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樹葉凌亂,陽光迸飛,蟄伏的野兔在人群的腿間里竄起來,驚得人群跌足罵娘。村里村外,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人叫,狗吠,雞鳴,刮風一樣都朝著這片樹林里聚齊,的確是熱鬧了,簡直就是人仰馬翻。圍觀的村里人都說,這些楝子樹,不開花不結果,砍了也罷。也有人說,正因為這些樹沒用,才能長成這么一大片樹林,幾十年看慣了,說砍就砍了,還真覺得不舒服。

      村里人的議論只是閑言碎語,連他們自己都知道,他們做不了這片樹林的主。伐樹的油鋸磨著樹干,鏗鏘有力,嗚嗚的聲音旋風一樣在人群里刮,聽起來就像脖子被捅了刀子的豬在嚎叫。圍觀的人捂住耳朵聽得心驚肉跳,大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聲,只能瞪大眼看著楝子樹倒下去,看著它們被當頭一棒,攔腰一刀,在刀光劍影里呻吟著倒在地上。那些埋頭伐樹的男人們赤膀裸臂,大汗淋漓,他們從楝子樹的呻吟里體會到一種莫名的快感。他們砍得盡情賣力,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片楝子樹里會有一棵洋槐樹,其中的一個壯漢只顧埋頭伐樹,他手里嗚嗚怪叫的油鋸揮舞成沖鋒陷陣的號角,急速轉動的鋸齒快要磨在那棵洋槐樹的時候,圍觀的人群里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叫:

      “住手,別砍那棵洋槐樹!”

      喊叫聲尖銳,像是被鼓足勁頭卻吹啞了的哨子一樣刺耳,這樣的喊叫聲很快就被嗚嗚的油鋸聲淹沒了,沒有誰真正注意到這聲尖叫。宋小桃從圍觀的人群里走出來,跌跌撞撞地邁過土堤,踩著殘枝敗葉朝那個揮舞著油鋸的壯漢奔過去時,人群才注意到了宋小桃再次發(fā)出的尖叫:

      “我求你們啦,別砍這棵洋槐樹!”

      宋小桃奔過去的腳步急促,她被腳下凌亂的樹枝絆了幾個趔趄,又掙扎著朝那棵洋槐樹奔過去。所有正在伐樹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咧著嘴巴看著這個朝他們奔過來的中年女人。她的衣襟擺動著,耷拉的雙臂劇烈地抖動著。她撥開了那個拿著油鋸的壯漢,貼身靠在洋槐樹的樹干上,把雙臂朝身后的洋槐樹彎過去。她的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終于用自己的雙臂把瘦弱的身體綁在了那棵洋槐樹上。她的胸膛繃直著,凌亂的頭發(fā)耷遮住了她半個臉龐;她的嘴角抽搐著,整個身子跟著止不住地抖動。伐樹的男人們看清了,這個面帶憤怒和恐懼的中年女人,毫不掩飾地用仇恨的眼神盯著他們。那個壯漢倒退了一步,又舉著油鋸靠近了宋小桃,喘著粗氣說:

      “這是公家的樹林,不是你家的,你憑什么不讓我們砍了這棵樹?”

      “除非你先砍死我,再砍這棵洋槐樹!”宋小桃對著壯漢叫喊,又擺動著頭朝圍觀的人群張望。她像是朝村里人求援,又像是對圍觀者表達她的憤怒。

      另一個平頭男人手提斧頭趕到宋小桃身前,提起斧頭質問:

      “這位大嫂,你讓開,我們是奉命行事,必須要伐光這一片樹。”

      宋小桃擺動著身子對平頭男人嚷:“我不讓你們砍!這是一棵扎根樹,這是當年城里來插隊的李知青栽下的扎根樹!”

      宋小桃的話音未落,平頭男人冷笑一聲:

      “靠,什么樹不扎根?我就砍他娘的這棵扎根樹!”

      平頭男人說著,揮起斧頭,砰的一聲砍在宋小桃耳邊的樹干上。

      宋小桃嗷的一聲尖叫,像是平頭男人的斧頭砍在了她身上一樣,她的雙手依舊箍住了樹干,她憤怒地跺著腳,接著啊啊地哭出了聲:

      “你們砍死我吧,你們有本事先砍死我!”

      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噓噓聲,他們也被宋小桃的舉動迷惑了,誰也不知道,平時在村里性情溫和的宋小桃,此時為什么如此言行極端地保護一棵洋槐樹。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怎么了?這個即將邁入晚年門檻的老女人,她的兩個兒子都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往日里只看見她和她的男人劉地瓜在街坊鄰里面前溫和相處,從來沒見過她表現(xiàn)得這么憤怒和恐懼。人群里腳步躁動起來,有人擠出人群朝村里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里,傳出了焦灼而興奮的喊叫:

      “劉地瓜,你快來啊,你老婆發(fā)瘋啦!”

      刮風了,風起云涌。斷斷續(xù)續(xù)的雨點瞬間就連成了數(shù)不清的雨線,鞭子一樣驅趕著看熱鬧的人群。那些伐樹的男人們也顯得慌亂起來,扛著油鋸和镢頭奔向停在路邊的大貨車,那個平頭男人提著斧頭走了幾步,又扭過頭來朝宋小桃嚷:

      “等著吧,明天我們還要來伐樹,這是上級的命令,你胳膊拗不過大腿!”

      宋小桃朝平頭男人啐了一口唾沫,平頭男人跳著躲開了。劉地瓜卻攆過去,抹著滿臉的雨水,把手里的一把雨傘塞給平頭男人,賠著笑臉對平頭男人說:

      “婦道人家,不懂事,得罪了領導,您別怪罪?!?/p>

      平頭男人不接劉地瓜的雨傘,滿臉怒氣道:

      “你給我解釋這些沒用,林業(yè)局的李局長下的命令,你有本事找他說理去!”

      劉地瓜又抹了一把雨水,偏頭盯著平頭男人:

      “林業(yè)局的李局長?是不是名叫李長藤?”

      平頭男人愣怔著重新打量了劉地瓜一眼,對劉地瓜點點頭,聽到路邊的大貨車摁著喇叭催促,便不再糾纏,趔趄著身子奔向路邊的大貨車。劉地瓜咂巴著嘴巴朝著大貨車呆怔了一會兒,抬腿奔到洋槐樹底下,繞著宋小桃和洋槐樹轉了兩圈。他瞪著眼,抽動著鼻子,又抬頭看看枝繁葉茂的樹冠,瞇眼側耳聽著雨水滴滴答答地從枝葉的間隙里落下來,砸得地面噗噗作響。劉地瓜探頭逼近宋小桃,瞪圓眼睛打量著她:

      “我知道了,宋小桃啊宋小桃,我明白了。”劉地瓜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偏頭斜目盯著宋小桃,聲音由高變低:“有意思嗎?有勁嗎?三十多年的事了,你這么鬧騰,你不覺得丟人嗎?”

      宋小桃雙臂還是箍著洋槐樹,抬臉迎著劉地瓜:

      “你明白就行,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不想讓人砍了這棵洋槐樹。”

      劉地瓜說:“沒意思是什么意思?沒意思怎么不讓人家砍了這棵半死不活的樹?”

      宋小桃不示弱:“沒意思,你懂得沒意思就行了。”

      劉地瓜倒退著打量宋小桃,突然提高嗓門嚷起來:“你給我回家,你有什么想法咱們回家說。”

      劉地瓜的確是明白了,那個平頭男人說出林業(yè)局的李局長時,劉地瓜心里就猛然一咯噔,再看看發(fā)瘋誓死要保護這棵洋槐樹的宋小桃,劉地瓜一下子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呢,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宋小桃怎么可能還要這么做呢?劉地瓜明白了之后,一下子就覺得懵頭了,雨水從槐樹的枝椏縫隙里落下來,滴滴答答地砸在他臉上,就像汗水一樣熱燥燥的讓他難受。劉地瓜想朝宋小桃惡狠狠地啐上一口痰,他想惡狠狠地罵一聲,他想惡狠狠地對宋小桃說一聲滾,他對著宋小桃張開了嘴巴又合上,合上了又張開,終究還是沒有發(fā)出聲來。劉地瓜跺跺腳,垂頭喪氣地朝回家的方向走,風掀起了他的衣擺,看起來就像折斷的翅膀。

      三十多年前,宋小桃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齡,在村子里迎風搖曳,迷醉春風。那時候的劉地瓜就是剛冒尖的葉牙兒,整天糾纏在這朵花蕾跟前,不離左右,他巴望著宋小桃能綻放開了,早日掐下來。不料李長藤那群知識青年如同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來到了村子里。他們朝氣蓬勃,肩扛行李,手提大包小包,懷揣一顆紅心,滿胸膛的都是激情烈火。他們來得理直氣壯,來得斗志昂揚,就像一陣冰雹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村子里。宋小桃一下子就綻放了,毫不掩飾地,甚至是心急火燎地心花怒放了。劉地瓜看著宋小桃近乎瘋癲的樣子,醋意十足地警告宋小桃:

      “有意思嗎?有勁嗎?這些人是一陣雨,雨過地皮濕,早晚還得回城里去!”

      宋小桃說:“當然有意思,你不覺得有意思嗎?”

      劉地瓜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了,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所以我覺得你這么瘋,真他奶奶的沒意思!”

      宋小桃滿臉鄙夷對劉地瓜說:“這話你是瞎編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沒說過這句話!”

      劉地瓜張嘴結舌地瞪著宋小桃,片刻才吐出三個字:“鄙視你!”

      二十歲的劉地瓜,他的情商低得只能是地下蠕動的蚯蚓,面對情竇初開的宋小桃,他簡直就是手足無措了。宋小桃說她喜歡李長藤帶眼鏡的樣子,喜歡李長藤嘎嘎大笑的樣子,喜歡李長藤用鉛筆給她畫像的眼神,她說她一聞李長藤身上的味兒就覺得暈頭轉向。城里的人身上有什么特殊味道呢,他們不就是喜歡用香胰子洗臉嘛。劉地瓜瞞著爹娘賣掉了家里一缸小米,怒氣沖沖地去供銷社買了一塊橢圓形的香皂,使勁在臉上洗擦。他在村街的路口等著宋小桃出現(xiàn),追上宋小桃,貼著宋小桃說:

      “你聞聞,我身上也有香胰子味了。”

      宋小桃躲開他,又羞又惱地說:“惡心!”

      劉地瓜真是傷心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對待宋小桃了。他只是覺得,自從這群下鄉(xiāng)的知青來到村子里,宋小桃就瘋了,村子里的年輕人都跟著瘋了。那個面皮白凈的李長藤帶領村里的年輕人們唱歌,跳舞,念《毛主席語錄》,拿五顏六色的顏料在墻壁上寫字畫畫。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引著別人的視線。這么一個有野心的人,這么一個陰謀家,這么一個呼風喚雨的能人,土生土長的劉地瓜真是拿他無可奈何了,劉地瓜只能咬牙切齒,在心里仇視李長藤,只能巴望著李長藤鬧出點大動靜來,能早一點卷鋪蓋離開村里。

      劉地瓜盼了半年,過完那年春節(jié),李長藤不但沒離開村里回城里,卻是響應上邊的號召,在村南的楝子樹林里栽下一棵洋槐樹,一棵象征著扎根農(nóng)村奉獻自己的扎根樹。李長藤要用實際行動向毛主席表決心,他要落腳扎根,他要在農(nóng)村天地里大有作為了。對于劉地瓜來說,這簡直就是噩耗,李長藤栽下了扎根樹,意味著他就成了劉地瓜長期的敵人,意味著李長藤要鐵下心來搶走自己青梅竹馬的宋小桃了。這怎么能行呢,這怎么可能呢?劉地瓜從沒想過要跟李長藤論持久戰(zhàn),他只是覺得李長藤這些知青們就像一陣風或一片云,雨過地皮濕,走走形式就返回城里了,實在是沒想到李長藤會栽下扎根樹來表示他留在農(nóng)村的決心。

      劉地瓜說什么也不會讓李長藤搶走他心愛的女人,絕不會。

      自從李長藤栽下這棵扎根樹以后,劉地瓜就發(fā)誓不會讓這棵扎根樹活下去,他發(fā)誓要讓李長藤盡快從村子里滾蛋。他悶頭想了很多辦法,用刀砍,用開水燙,或者干脆拔掉這棵樹。但是轉念一想,這些辦法確實是不可取,拔掉了樹可以繼續(xù)再栽一棵,一旦破壞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讓自己的行為暴露,說不定會遭受什么樣的處罰。劉地瓜想做的,就是不讓李長藤栽下的這棵樹扎下根。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劉地瓜悄悄來到村南那片剛栽完的樹林里,摸到了李長藤栽下的那棵扎根樹。他攥住樹干,使勁朝上提了提,又左右晃動著孱弱的樹干。劉地瓜在這樣的晃動里體會到了報復的快感。他不敢弄死這棵樹,可是他卻有能力讓這棵樹半死不活地立在這里,不出半個月,這棵樹就會不明不白地死掉。劉地瓜發(fā)誓,李長藤栽一棵扎根樹,他就弄死一棵。

      從那天晚上開始,劉地瓜每天深夜里都要去晃動那棵扎根樹,他每次都要對著那棵樹惡狠狠地吐痰,惡狠狠地咒罵,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棵洋槐樹,而是他的情敵李長藤。他使勁拔著樹干,使勁晃動著樹身,就像施虐李長藤,心里滿是莫名其妙的快感。有一天晚上,劉地瓜拉肚子,拉得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了氣力。半夜里,仇恨又像一團烈火一樣在他身體里竄動起來,驅使著他要去村南的樹林里。劉地瓜貓著腰走進樹林里,卻聽得一陣陣粗重的喘息聲,影影綽綽里,劉地瓜看到一個人影在李長藤栽的那棵洋槐樹前,來回晃動著樹干。劉地瓜瞪大眼,認不出是誰,他停止了腳步,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他倒退了幾步,想返回村里時,不料身子猛地朝后仰過去,絆倒了。噗通一聲,正在晃樹的那個人影轉過身來,聲音顫抖地問:

      “誰?”

      人影發(fā)問一聲之后,似乎猶豫了一下,像是才反應過來,撒腿朝前跑。月色朦朧里,人影甩動著雙腿,不堪重負似的,跑得搖搖晃晃。這時的劉地瓜突然來了力氣,他爬起身,朝人影追過去。他不知道突然哪里冒出來的勇氣,邊追邊喊:

      “站住!”

      劉地瓜這一聲不算響亮的怒喝,就像一根看不見的大棒,人影搖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劉地瓜追過去,靠近了人影,終于看清了趴在地上的李長藤。劉地瓜愣住了,他想不到李長藤會親手破壞自己栽下的扎根樹,這個模糊不清的夜色里,趴在地上渾身發(fā)抖的李長藤就像被人折斷了翅膀的落水雞,這和白天在人前激情四射、斗志昂揚的李長藤判若兩人。李長藤掙扎著爬起來,喘著粗氣看著劉地瓜,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李長藤道:“農(nóng)民大哥,求你了,你要替我保密,求你了?!?/p>

      劉地瓜說:“有意思嗎?這么做有勁嗎?”

      李長藤帶著哭聲說:“我從來就沒想過在這個破地方扎根,我想回到我的城市里去……”李長藤說著抹了一把臉,偏頭看了一眼劉地瓜,又低頭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放心,我從來沒想過要搶你的女人,怎么會呢,我怎么會看上一個農(nóng)村的柴禾妞呢?!?/p>

      李長藤的這番話讓劉地瓜如釋負重的同時,突然又覺得莫名地惡心和憤怒,他打斷了李長藤的訴說,惡狠狠地說:“滾蛋!覺得沒意思就快滾!”

      李長藤抬臉捋順凌亂的頭發(fā),似乎又恢復了白天自信的神情,他昂起頭來,嘴角朝上翹起來,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說:“放心吧,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破地方了。”

      李長藤沒對劉地瓜說謊話。半個月以后,李長藤果真離開了村子。他像剛開始來的時候一樣,背著被褥,網(wǎng)兜里提著鍋碗瓢盆。只不過他的衣兜里比來的時候多了一紙調(diào)令,調(diào)令上通知他去縣城的農(nóng)業(yè)機械廠報到。沒有人知道李長藤這么快就回城里了。從那以后,這些來插隊的知青們,陸續(xù)開始返回城里。他們果真像劉地瓜說的那樣,只是天空刮過來的一陣風,飄過來的一片云,匆忙落下的一場雨,稍作停留就走了。他們走的時候都沒回頭,腳步急促,恨不得三步并作兩步走,真是恨不得插翅飛回城里去。

      李長藤走的那天,劉地瓜悄悄跟在李長藤身后,尾隨他走出了村子。李長藤穿過了村西大橋的一棵老槐樹時,跟在他身后的劉地瓜看到宋小桃從老槐樹后面閃了出來。宋小桃朝李長藤追過去,她的身子看起來軟綿綿的沒有抬腿的力氣,她追了幾步就停在原地不動了。她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整個身子開始哆嗦,像是隨時要哭的樣子。她縮著頭,像是隨時要被風刮跑的樣子。劉地瓜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只能像宋小桃一樣站在風中的村街上,盯著宋小桃的后背,任憑風吹打著他。那一刻,劉地瓜心如刀絞,他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么會突然這么疼起來。

      劉地瓜的這種心疼一直持續(xù)到半年以后,宋小桃答應嫁給他的時候。那天下午傍黑時,宋小桃?guī)е鴦⒌毓蟻淼搅四瞧瑯淞掷铩D菚r候,這片樹林早已經(jīng)抽枝發(fā)芽,大有枝繁葉茂的生機了。宋小桃徑直走到李長藤栽的那棵扎根樹前,咬著嘴唇,抬臉打量著那棵洋槐樹。片刻之后,她對劉地瓜說: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以后照顧好這棵洋槐樹,讓它活下去。”

      劉地瓜答應了宋小桃。

      劉地瓜覺得,他應該答應以后要疼宋小桃一輩子,把她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呵護著。他以為以后只要和宋小桃男耕女織,夫唱婦隨,這好日子也就開始了。這些年里,宋小桃相夫教子,兩個兒子各自上了大學,家里也蓋了新房子,買了車子,該操的心都操完了,別人家有的,劉地瓜家里也有。年過半百的人了,劉地瓜以為,他可以和宋小桃白頭偕老,安心面對即將到來的晚年生活了??墒?,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宋小桃卻沒有忘了三十年前的李長藤,沒有忘了在村南生長了三十多年的那棵扎根樹,她根本就沒忘了她那段一廂情愿的感情。他更沒想到,面對那些伐木的男人們,宋小桃會毫不顧忌地跳出來,保護扎在她心里的那棵扎根樹。

      “真是沒意思!真是沒勁透了!”從村南的樹林回家的路上,被雨水打濕的劉地瓜一路上重復著這兩句話。他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對別人說著這兩句話。他真是覺得連活著都沒意思了。劉地瓜踢踏著村街上的泥水朝家里走,一路上遇到在屋檐下避雨閑聊的村人們,他還是重復著這兩句話:

      “沒勁啊,頭頂上長瘡了,腳底下流膿了,真是沒意思透了!”

      劉地瓜的話惹得村民們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像一群群驚飛的麻雀一樣,穿破嘩啦啦的雨聲,拍打著劉地瓜的腦袋。劉地瓜真是要憤怒了,他想對村人們大吼一聲,質問村人們有什么可笑的呢?可是他大張著嘴巴,任憑雨水斜著刺入他的嘴巴里,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他一直那樣大張著嘴巴,半晌才說了一句:

      “你們覺得有意思嗎?你們覺得有勁嗎?”

      劉地瓜覺得自己的聲音低得就像腳下的泥水,濺起來的同時就落下了。他覺得自己怎么這么可憐呢,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招人厭惡了。

      下過雨后的第二天,那群伐樹的男人們又來了,他們從大貨車上跳下來,像昨天一樣扛著油鋸和镢頭,斗志昂揚地奔向伐倒了一大半的楝子樹林。村人們聞聲出來,他們爭先恐后地朝村南的樹林跑,跑到村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宋小桃已經(jīng)跑在了最前面。她跑得腳步趔趄,手里提著一捆凌亂的繩子,嘴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劉地瓜緊追在她身后,看似只有兩三步的樣子,卻又追不上宋小桃的腳步。劉地瓜邊追邊喊:

      “有意思嗎?有勁嗎?大伙看看,這個瘋女人這么做有勁嗎?”

      還沒待眾人答話,宋小桃和劉地瓜就一前一后跑了過去??隙ㄓ钟幸粓龊脩蛞戳?,眾人邊喊邊互應,邊加快腳步,緊緊追著劉地瓜,前呼后擁。這一路上,加入追逐的人群越來越多,形成了一片“塔”字形狀的隊伍,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宋小桃急促地跨過土堤,穿過那些扛著油鋸的男人們。她的腳步越來越快,隨時就要跌倒的樣子,撲在那棵洋槐樹上。她轉過身,劉地瓜也跟著撲過來。宋小桃把手里的繩子扔在了劉地瓜腳下。

      宋小桃說:“劉地瓜,你把我捆在樹上!”

      劉地瓜趔趄著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氣急敗壞地沖著宋小桃:“有意思嗎?你這么做有勁嗎?”

      宋小桃說:“劉地瓜,我跟你半輩子了,只求過你一件事,就是保護這棵樹?!?/p>

      劉地瓜忿忿地跺腳,朝后轉了轉身子,又轉回來,像是求得聲援似的掃了一圈圍觀的村人,沒有人回應他的求援。他朝宋小桃跟前走近了一步,忽然抬起左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接著右一巴掌也打在臉上。劉地瓜左右開弓,打得自己的臉啪啪作響,他邊打邊說:

      “劉地瓜,你這個王八蛋,你覺得有勁嗎?你覺得這么做有意思嗎?”

      劉地瓜邊打著臉邊走向宋小桃,他彎腰撿起繩子,拽起繩子開始把宋小桃捆在洋槐樹上。那根繩子很長,劉地瓜捆一圈,捋直了再捆一圈,他邊捆邊說:

      “宋小桃你這是要逼死我啊,你覺得逼死我才有意思嗎?你非得逼我這么做才有勁嗎?”

      劉地瓜哭了,他抬手擦一把眼淚,再次彎腰捋直繩子的時候,卻一頭栽倒在地上,惹得人群一陣爆笑。他在眾人的哄笑里掙扎了幾下,他的雙手撐著地,腳尖登著地,眼看就要爬起來了,又噗通一聲栽倒了,他在眾人的哄笑聲里,整個身子抽搐幾下,就停止不動了。只是瞬間的愣怔,宋小桃爆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哭聲,眾人圍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掏出手機撥通了醫(yī)院的急救電話。

      劉地瓜被急救車拉到城里的醫(yī)院,診斷為腦出血,抬進手術室做了開顱手術。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手術終于做完,劉地瓜神智一直昏迷,渾身上下被各種輸液和輸氣管子捆遍了。十天以后,劉地瓜才睜開眼,只是神智卻一直不能清醒。宋小桃白天黑夜在醫(yī)院里伺候劉地瓜,在醫(yī)生的指導下做康復治療。一個月后,劉地瓜開始能坐起來了,能站穩(wěn)了,只是左邊的半個身子卻不能自由支配。他將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記,連宋小桃也不認識,說話也言語不清。醫(yī)生說,這是腦出血通常的后遺癥,需要長時間的恢復治療。又過了兩個月,劉地瓜的病情卻一直沒有再進一步好轉的跡象。醫(yī)生又給宋小桃建議說,可以回家慢慢康復,每天多走動,時間長了就能恢復過來,效果好的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獨立行走,只要定期來做檢查就行了。

      宋小桃聽得掉淚,既然醫(yī)生這么說了,回家治療總比在醫(yī)院吃住方便?;丶业哪翘?,宋小桃買了一輛輪椅,一路上慢慢推著劉地瓜回家。從城里到家里的二十公里路,宋小桃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才回到村子。

      經(jīng)過村南時,宋小桃朝土堤那邊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那片楝子樹林早已不見了,茂密的楝子樹林成了一片空地。一眼望過去,幾輛推土機停在遠處,路邊豎著一塊寬闊醒目的廣告鐵牌,上面寫著:意爾德高爾夫球場工程一覽圖。這行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地寫著高爾夫球場的設計規(guī)劃介紹、施工單位和承建單位的名稱。宋小桃心里百味雜陳,瞇眼一行一行看下去。在廣告牌最下邊的位置里,宋小桃看到一幅放大的照片,背景是正在伐樹的熱鬧場景,照片特寫是:一群衣冠整齊的男女簇擁著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神情昂揚,抬起的手指著遠方,神情堅定平靜,就像騎馬的將軍用馬鞭指點著他的江山。

      宋小桃愣怔著看了一會,還是認出了照片中的那個男人。三十多年了,他的模樣看起來沒多大變化,宋小桃覺得眼里一熱,一團熱淚從眼眶里滾出來。她低頭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劉地瓜,低頭縮著脖子,似乎是睡著了。宋小桃擦了一把淚,貼著劉地瓜的耳朵大聲說:

      “劉地瓜,你說得對,沒勁,真是沒意思透了!”

      宋小桃說著,加快推動輪椅,朝村子里走,走進村街的時候,有眼尖的村里人迎過來,俯身跟坐在輪椅上的劉地瓜打招呼。劉地瓜抬起頭來看著鄰人們,咧著嘴巴噢噢兩聲,口水便從嘴角里淌出來。村人見他這副樣子,都長嘆一聲,安慰了幾句宋小桃,嘆氣搖頭離開了。

      劉地瓜回到家里,繼續(xù)按照醫(yī)生叮囑的康復方式治療,病情還是不見好轉。只是宋小桃也接受了劉地瓜的病情癥狀,盡量心平氣和地去做康復治療。照顧劉地瓜按時大小便,訓練劉地瓜抬手伸腿,扶著劉地瓜走路。買了兒童用的看圖識字,教劉地瓜認字,試圖恢復他的記憶。這是一段漫長的治療過程,劉地瓜被破壞的腦神經(jīng)需要慢慢生長,新舊神經(jīng)銜接才能恢復記憶,完全清醒。

      宋小桃的內(nèi)心,從劉地瓜倒在地上腦出血的時候,忽然就覺得踏實了。她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和自己廝守了大半輩子的男人,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自己怎么卻平穩(wěn)得像一條干枯的河床呢?在醫(yī)院做手術治療,一直到推著輪椅上的劉地瓜回家,看到那片被伐光了的楝子樹,她的內(nèi)心一下子就空蕩蕩的了,空得連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好像是剛從夢里醒來,還不適應這樣的現(xiàn)實,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夢終于醒了,她以后要做的是照顧劉地瓜,讓他醒過來。

      沒錯,現(xiàn)在宋小桃醒了,劉地瓜卻還在做著渾渾噩噩的夢。

      那天下午,宋小桃照顧劉地瓜吃完飯,給他喂了一片藥。打開電視,讓劉地瓜看《新聞聯(lián)播》。忽然聽得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宋小桃疑惑著走出去看,卻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遲疑著迎面走過來。宋小桃偏頭打量著他,正要問話,男人對宋小桃說話了,他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宋小桃就認出他是誰了。沒想到是他來了,三十多年了,他幾乎沒怎么變樣,就和村外的廣告牌照片上的模樣沒有多大的差別。

      男人的聲音有些顫抖:“聽說你男人……不,聽說地瓜老弟出院了,我來看看康復了沒?!?/p>

      宋小桃的目光落在地上,她看清了男人腳上錚亮的皮鞋,猛然想起了當年她給這個男人一針一線納的繡花鞋墊。宋小桃輕咬著嘴唇,把目光躲過他的鞋,斜刺著瞥向西墻的方向。兩只麻雀正在墻頭上跳躍,倏忽之間,就振翅飛走了。

      “那棵洋槐樹是我命令伐木工人伐掉的,我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那棵樹還活著……其實,這是沒辦法的事,建設這個高爾夫球場,是今年全市重點的招商項目,協(xié)調(diào)了十幾個相關部門來做這件事,立下了軍令狀,我這邊要是前期就出了絆腳石,市里領導怪罪下來,我這個局長也不好干了……” 男人吭哧了一聲,稍稍提高了聲音說,“其實,這個高爾夫球場建成以后,會帶動你們村的整體經(jīng)濟收入,餐飲、住宿、農(nóng)副產(chǎn)品銷售等等,一條龍的經(jīng)濟鏈條就會無形中發(fā)展起來了……”

      “你進屋喝碗茶吧?”宋小桃打斷了男人的喋喋不休,她的語氣平淡得就像一片徐徐墜落的樹葉。男人很費勁地吞動了一下喉嚨,嗆出了一聲輕微的咳嗽,他對宋小桃點點頭:

      “也好,是有點口渴了?!?/p>

      男人說著探身朝屋里看了看:“我本來就是來看看地瓜老弟的,其實沒別的意思……”

      宋小桃側身朝屋里走,男人跟隨宋小桃走進屋子里,坐在輪椅上的劉地瓜正打瞌睡。宋小桃走到輪椅前,小聲叫著劉地瓜:

      “地瓜,你看,誰來看你了?”

      宋小桃連喊了三聲,推著劉地瓜的肩膀,晃動著輪椅。老大一會兒,劉地瓜才晃悠悠地抬起臉來,眼皮惺忪地順著宋小桃指著的方向看。他的腦袋晃悠悠的,像是要努力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才肯停下來。那個男人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對劉地瓜點了點頭,慢慢走到劉地瓜跟前,試圖彎腰跟劉地瓜說話的時候,劉地瓜晃悠悠的眼神終于定在了那個男人的眼鏡上。

      劉地瓜張了張嘴巴,終究是沒發(fā)出聲來,只是哆嗦著抬起了左手,對著那個男人,把大拇指和食指岔開了,另外的三根手指彎曲在手掌心里。他把左手做出了一把手槍的形狀,慢慢地舉起手來,慢慢地閉上了左眼,偏頭瞄準了那個男人,緊繃嘴巴。片刻,他的嘴巴發(fā)出了響亮的一聲:

      “啪。”

      房間里的燈滅了。

      責任編輯 梁智強

      柏祥偉:山東泗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濟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年度小說排行榜》《年度短篇小說經(jīng)典》等選刊和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四部、長篇小說兩部。

      猜你喜歡
      平頭槐樹扎根
      我與槐樹
      動物奇異行為觀察報道(三)
      一輩子扎根在農(nóng)村
      槐樹花開
      深入生活 扎根人民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一字之差
      碳納米管填充PTFE的制備及平頭型小沖桿測試研究
      扎根故土 帶頭致富
      冀州市| 钟山县| 睢宁县| 汪清县| 苗栗市| 化隆| 大荔县| 西丰县| 衡水市| 怀集县| 桃源县| 吉林市| 环江| 公安县| 方正县| 桃江县| 白银市| 西平县| 桃园市| 安顺市| 内黄县| 砚山县| 保山市| 武平县| 文昌市| 卓尼县| 永清县| 黔南| 北辰区| 万源市| 斗六市| 淳安县| 凌海市| 巴林右旗| 潼关县| 长治市| 连平县| 垣曲县| 灵石县| 邵阳市| 塘沽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