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官場同學會的“正”“負”能量

錢茂偉

因科舉而生的同年會

明代官場的同學會，主要是同年會。所謂同年，是指被政府同年薦舉之人才。“同年者，四海九洲之人而偶同科第耳?！蓖晗蛴械苄种x，是傳統(tǒng)社會中最為親密、也最為重視的社會關(guān)系資源。加強同年關(guān)系的主要手段是開同年會，編纂同年錄。明代鄉(xiāng)試或廷試后，每科舉人或進士喜歡開同年慶祝宴會。同年會以第一次最為熱鬧，“蓋其人皆聚于京師，方釋場屋之累而歷觀朝廷之尊，且被冠裳之華，而無薄書之冗。一旦張筵合樂，舉觴勸酬，其情豈不暢且適哉”。至于舉人同年會，尤以南北直隸舉人同年會為顯，因為南北國子監(jiān)中的“四方之士多與焉”。同年會講究感情關(guān)系，一般開同年會，“坐以序為齒，尚齒也；酒以醉為度，極歡也”。同年會結(jié)束時，為聯(lián)絡(luò)情感，習慣按年齡順序編纂一份名錄，稱同年錄，又稱同年譜，又稱小錄。同年錄一般“書姓名字里齒行家世，附以他日宦歷所至者”。編纂同年錄是為了友道，“崇世誼也”。同年多是異姓朋友，要體現(xiàn)保持兄弟關(guān)系，必須編纂同年錄。兄弟講究友誼，所以，同年錄編纂的原則強調(diào)年齡的長幼順序。同年錄也有鄉(xiāng)試同年錄與進士同年錄之分。

按空間與層次來說，同年有鄉(xiāng)試之同年，有進士之同年?！斑M士同年，四海九洲之人；鄉(xiāng)試同年，如浙江，則一省一郡一邑之人。四海九洲之人本疏，而同年則親矣。一省一郡一邑之人較之四海九洲之人則親矣，而同年則愈親矣?！卑闯Ｒ?guī)來說，鄉(xiāng)試同年情誼，比進士同年情誼深。對考不上進士的舉人來說，情況確如此。不過，對考上進士的舉人來說，情形則不一樣。因為鄉(xiāng)試與會試時間相隔半年，他們往往來不及和其他舉人交往，就進入了進士同年圈。進士圈更有實用價值，自然疏于舉人圈的交往。考中進士，就正式進入官場。同科進士，相當于黃輔軍校同學，自然也就建立了官場人脈。同年錄，就是聯(lián)絡(luò)圖。不僅同年可用，同年的子弟也會得到照顧。

多彩的士大夫文會

隨著社會的穩(wěn)定，明代中葉以后，北京出現(xiàn)了不少文會。文會類型多，如：解元文會。成化六年（1470）冬，楊守陳、楊守阯、商輅、范理、姚夔、盧楷這六位來自浙江的各科鄉(xiāng)試解元，難得聚會北京楊守陳寓舍，由刑部尚書陸瑜主持，為“六元會”。姚夔口占一絕，有“四十年來六解元”句，其他人一聽來了興趣，于是以此句分韻賦詩。這是明代浙江解元的第一次聚會。成化十五年 （1479）春，楊守陳、楊守阯、胡謐、楊文卿、沈述之、謝遷、黃珣，復(fù)為“七元會”。楊守陳為首席，取歐陽修貢院詩，分韻賦詩，成七元文會詩。成化二十三年 （1487）春，楊守陳、楊守阯、胡謐、沈繼先、謝遷、王華、李旻，又為“后七元會”。這是一種特殊的在京浙江同鄉(xiāng)會。每次聚會，“必分韻賦詩，迭為序引，所以宣上恩、修臣職，敦僚友之義，序少長之禮，洽賓主之情者，無不具焉。至于交相期勉，尚友古人，許身稷契，濟美元愷，希從周漢唐宋之賢，以立德立功立言垂之百世為重，不以一時科名能盡一鄉(xiāng)一國天下之士自足也”?？梢?，這是一種有著崇高目標的君子詩會。楊守阯將三次聚會詩文匯編成冊，稱《浙元三會錄》，收藏了二十年。正德元年 （1506），“六元會”之一的范理兒子、廣德州知州范昌齡將之刊刻于世。

又如麗澤會。成化七年 （1471）春，楊守陳的弟弟楊守阯在北京組織了國子監(jiān)朋友25人，聚盧楷私第，“日與四方名士講業(yè)，號麗澤會，期必取進士乃已”。這是一種以考進士為目標的文會。楊守陳稱：“會則取五經(jīng)群籍相講解問難，各出所著。其修潤之，德善相勸，過失互規(guī)，充然各有得焉。……真得麗澤之象，過唐人之私試夏課遠哉！”即使在成化十四年 （1478） 中進士以后，楊守阯仍“日以學未聞道，愧然孤陋，欲友天下之士，取諸人以為善，一時英俊，鮮不交游”。他后來官至南京吏部尚書。至明末的文會，如江南的復(fù)社，由文社而幾近于江南政治社團，此不詳敘。

官舍的同鄉(xiāng)朋友私會

京官在北京工作多年，就得自己購房。官員的住宅，無疑是同鄉(xiāng)及朋友聚會的最好場所。

官至禮部侍郎的楊守陳在北京的官邸在大時雍坊 （今西長安街南、正陽門與宣武門間） 之高坡巷，這條巷地勢高而干燥，特別明亮。楊守陳將之命名為高坡巷，從此這個名字就叫開了。天順二年 （1458），他重回北京，在一處比較荒涼的地方置室四層，每層一間。天順六年 （1462），復(fù)購買了旁邊的房室，有意建后花園。成化十年 （1474），對原來的四層作了翻新、擴充，各層有七間或五間。成化二十一年 （1485），后花園建成，稱為后樂園，亭稱風詠亭。因為忙于工作，楊守陳的后花園前后經(jīng)營了24年。在三十年中，高坡巷有了較快的發(fā)展，人氣大旺，“昔之民居化為官舍十六七，而一門父子兄弟同顯者又七八家，他巷皆莫能逮”。可見，這條巷的風氣十分好，連連出進士，所以才有“聯(lián)芳巷”或“聯(lián)珂里”之說。楊守陳兄弟子侄“布列京署，家極顯”。在這里，楊守陳兄弟經(jīng)常宴請朋友，聚集了李東陽等名流。程敏政稱：“咫尺高坡巷，翛然絕市塵。汲泉蘇菜甲，編竹擁花身。歌徹江南弄，杯空白下春。高風鏡川老，不是草玄人?！?/p>

服務(wù)同鄉(xiāng)官紳公車的會館

會館最初是作為同籍在京官吏的集聚之所而出現(xiàn)的。目前所知，會館始于明代永樂年間的蕪湖會館。蕪湖會館是在工部主事的蕪湖人俞謨所購京師前門外旅舍基礎(chǔ)上建成的。又有（江西） 浮梁會館、廣東會館。到明中葉以后，北京的會館越來越多，“京師五方所聚，其鄉(xiāng)各有會館”。永樂年間之所以會出現(xiàn)會館，與定都北京有關(guān)。北京臨近蒙古高原，氣候寒冷，路途遙遠，對南方人來說，十分不適應(yīng)。當時政府又沒有官舍制度，沒有商業(yè)招待所。四方來京做官的人，必須自己購房或租房居住。而且，明朝官員為官，多不能帶家眷。這樣，居住在北京的官員，往往只有官員本人。因此，他們的居所往往會成為同鄉(xiāng)官員聚會之所，實際上起到了臨時會館的作用。一旦他們離開都城，到別地為官或退休，其住房就會交給同鄉(xiāng)官員來打理。這樣，他們的住所就容易成為會館。如俞謨歸里時，將居所的使用權(quán)交給了同鄉(xiāng)京官晉儉，就成為蕪湖會館。又如首輔葉向高“舍宅為館”，首輔張居正在北京的故宅成為全楚會館。

另一方面，北京又是三年一次的會試之所在。每到春闈之年，各地舉人集中北京，參加二月的會試。他們到北京以后，當然需要臨時居住。此時，會館就成為他們優(yōu)先考慮的地方，尤其是那些窮舉人，非依此不可。當然，同鄉(xiāng)官員也愿意提供。因為這批舉人一旦考中，就是來自家鄉(xiāng)的進士，是未來的官員，當然值得投資。因為服務(wù)會試，所以稱為“會館”。平時，則為同鄉(xiāng)單身官員的集聚之所。據(jù)說，到明朝末期時，會館類型增多。內(nèi)城的會館，服務(wù)官紳；外城的會館，服務(wù)應(yīng)試的士子如舉人、歲貢。會館的功能在不斷擴大，后來經(jīng)商之人參與會館建設(shè)。如嘉靖四十二年完成的崇義會館，就是徽州商人營建的徽歙會館。

官場上的地域朋黨斗爭

來自全國各地的士大夫群體，聚集首都北京，他們喜歡組織同學會、同鄉(xiāng)會，多有抱團取暖之意，絕大部分狀況下傳遞的是正能量，這與官員本身的素質(zhì)有關(guān)。譬如前所引寧波楊氏家族，作為明中葉東南第一科舉家族，體現(xiàn)正義士大夫形象，他們組織的文會、同鄉(xiāng)會，就以正面形象為主。也經(jīng)常體現(xiàn)友道之義，友道主要有二，“禮”和“義”?！吧鄦栆?，慶相賀也，沒相吊也，是之謂禮。進必相引以賢，毋或妒也；退必相要以正，毋或系也；患難必相扶持以全，毋或陷且棄也，是之謂義?！薄岸Y”和“義”是相聯(lián)的，“其情篤者其禮完，其分深者其義重；禮不完則隙之所由生也，義不重則市道之為也”。當然，也有通過同年會、同鄉(xiāng)會加強人脈聯(lián)絡(luò)，維護自身利益，產(chǎn)生負能量者。

明朝中葉，曾出現(xiàn)南人北人互相排斥現(xiàn)象，大略也可觀當時同鄉(xiāng)的作用。天順朝的吏部尚書王翱是河北人，選官時有意識地多引北人，排斥南方人。成化時，浙江人姚夔為吏部尚書時，則“頗右南人”。由此，南人北人之爭趨于激烈。正德時，因權(quán)宦劉瑾是陜西人，多用北方人，其中的河南人焦芳更是對南方人深惡痛絕。結(jié)果，浙江官員多被打壓。等劉瑾倒臺，南人又掌大權(quán)。南人北人之爭，說到底是利益之爭。

晚明時期，朋黨紛爭，出現(xiàn)浙黨、楚黨、齊黨、宣黨、昆黨之類?！罢泓h”以內(nèi)閣輔臣浙江人沈一貫、方從哲和給事中姚宗文為首；“楚黨”以給事中湖廣人官應(yīng)震、吳亮嗣、黃彥士為首；“齊黨”以給事中山東人亓詩教、周永春為首；“宣黨”以湯賓尹為首；“昆黨”以顧天峻為首。因為東林黨影響了其他人的政治利益，為自保這些人紛紛以地域為單位，以高官為領(lǐng)袖，結(jié)成幫派，聯(lián)合對抗東林黨。這些屬按地域來劃分朋黨，有的實際存在，有的則是對手加封的。地域性朋黨組織結(jié)黨營私，當然會禍國殃民，但在皇權(quán)體制下，他們的存在又是暫時的。

（選自《人民論壇》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