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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螺

      2016-05-14 09:01:48葉舟
      長江文藝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祁紅猴兒姨娘

      葉舟

      在蘭州,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兒。

      先是一只水鳥飛來,在落地窗外盤旋了幾匝,而后單腿著地,踩在了一根晾衣繩上。也就奇了怪,水鳥晃著翅膀的剎那,屏幕里下了一陣雪。雪很大,接著擠出來幾塊馬賽克,讓《新聞聯(lián)播》的影像很不真實。侯俊杰將目光收回來,擰向窗外,恰巧看見了水鳥的另一只腿落下來,有點兒立正的味道,就差沒喊報告了。

      水鳥白雪雪的,像個長腿的姑娘,穿著一雙紅靴子。尖細(xì)的長喙啄著羽毛,眼花繚亂的。

      阿姨端著一杯西瓜汁過來,腳上的涼拖忽然掉了,鬧出一團(tuán)噪音。侯俊杰忙將食指橫在唇上,示意她安靜。水鳥像一位客人,隔著玻璃,與里面的主人對視了一眼,又傲慢地埋下頭去,繼續(xù)整理自己的儀表。此時,夕光仿佛一層金色的羊絨,灑在小區(qū)里,遮天蔽日的,讓一些高大的樹木倒伏了下去,卻不像風(fēng)在吹拂。侯俊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見了一股泥沙的氣息,挺嗆人的。侯俊杰問:

      黃河黃了么?

      阿姨將杯子款款擱在了茶幾上,回說,沒黃,今年真的挺怪的。

      哦,該死的雨季。

      阿姨說,擱在往年,黃河早就漫上岸了,現(xiàn)在的水呀,瘦得像一根雞腸子。我剛在廚房里瞭了一眼,河底的石頭都快曬冒煙了。

      不急,老天爺是公平的,攢得越多,過幾天也下得越歡。侯俊杰覷著窗外,感喟說,真漂亮呀,你看它頭頂?shù)哪且淮橛鹈?,像一頂王冠?/p>

      阿姨拿起抹布,瞇眼望了一下,倒也沒意見。

      真漂亮,像非洲一個土著部落的酋長,這幾根羽毛呀,就是權(quán)威的象征。

      雜嘴子!

      侯俊杰忙問,你什么意思?

      阿姨蹲下身子,開始擦拭茶幾上晚飯的痕跡,隨口說,這種鳥叫雜嘴子,叫起來那個難聽呀,能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瞎講!侯俊杰登時不悅起來,鎖住了表情。

      呵,你要不信,我讓它叫幾聲給你聽吧。言畢,阿姨嘬起嘴巴,先叫了幾下,身子慢慢偎了過去。遺憾的是,阿姨的引誘并沒有得到一定程度上的響應(yīng)。水鳥整理完畢,在晾衣繩上踩出了幾個狐步舞后,翅膀一扇,眨眼間便失聯(lián)了。阿姨尷尬地說,哼,這破東西真是雜嘴子,看人下菜的家伙。

      也好,天是鳥故鄉(xiāng)嘛,去吧。侯俊杰化解道。

      我們本地人不待見這種破鳥,又不是喜鵲。阿姨又嘮叨。

      別這么說它,它挺孤單的。

      阿姨一怔,想說什么,卻打住了。

      恰在此時,屏幕一下子端莊了起來,一幅中國地圖跳將出來,侯俊杰的目光撲了上去。天氣預(yù)報時間,王丹在指點江山。侯俊杰沮喪地看見,別說蘭州一帶,就是整個北中國在未來三天內(nèi)都是萬里無云,艷陽高照。一片深紅色的模塊游移在蘭州上下,說明高溫將持續(xù),黃河上游的雨季無從談起。侯俊杰的嗓眼里冒出了一股煙,煙霧裊娜,無孔不入,倏忽間彌漫在了大腦的溝回中,讓他眼底一黑。

      你下樓去走走吧,日頭一落,真涼快多了。

      阿姨勤快,又搬出了吸塵器,抽出一根線來,插在了插座上。侯俊杰不語,腦子里的那一陣煙慢慢消散了,耳朵卻支了起來,開始捕食窗外的敵意。許多天了,這種蝕骨的敵意總在王丹播報完之后適時出現(xiàn),掐著點兒似的。吸塵器是老款的那種,樣子別扭,馬達(dá)發(fā)抖,怨婦一般地嚎叫著。在侯俊杰的想象中,自己正置身于一家木器廠,刨花飄舞,木屑飛濺,車輪大的鋼鋸張開了大白鯊一般的牙齒,向自己切削而來。阿姨粗手陋腳的,并沒察覺出侯俊杰的這種異常,拎著吸塵桿,向客廳的犄角旮旯里挺進(jìn),決不放過一絲灰塵。阿姨扯著嗓門說,今天擦洗完,改天再把被褥和枕套洗干凈,等侯軍一家子回來后,可以舒心地住上幾天了。阿姨又說,我已經(jīng)心里有譜了,第一天吃面,第二天吃米,第三天去蘭山的農(nóng)家樂,聽說那里的柴火雞不錯。孰料,侯俊杰惱恨地說:

      不來了,都不來了。

      阿姨轉(zhuǎn)身,抱著吸塵桿,像個突擊隊員似的,愕然道,不來了?姨娘的祭日,一周年呀,咋能說不來就不來呢?

      哦,鬧鬧的英語成績掉得很厲害,聽說暑假里要補課,侯軍兩口子也沒轍兒。

      登時,阿姨的眼睛里孵出了一層淚光,嘴角抽搐著,拔下了插頭。阿姨哆嗦著,朝座機走了過去,嘟噥說,我得問問侯軍,不能這樣子的。

      活人要緊,別難為他了。侯俊杰道。

      阿姨淚眼婆娑地說,姨娘才走了一年,不能這樣子。我……我可啥都準(zhǔn)備好了。

      突然間,樓下的霹靂聲騰空而起,仿佛一顆炸雷崩裂了,將傍晚的靜謐炸得魂飛魄散,天塌地陷。侯俊杰一下子暈了,抓住了沙發(fā)扶手,穩(wěn)住自己。霹靂聲余韻悠長,漫漶在空氣中,第一鞭子之后,出現(xiàn)了一段漫長的空白期。侯俊杰臉色煞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獨唱,好戲還在后頭呢。果然,接下來是一陣亂鞭,劈里啪啦,電光石火的,整棟樓都在搖晃,在冒煙,和那一年美國紐約的雙子塔一般。

      煩死了,真的沒素質(zhì)啊。阿姨渾身警覺,沖向了窗口,顯然想閉關(guān)鎖國。

      開著,別關(guān)!

      阿姨跺腳說,天天晚上打猴兒,真不消停啊。

      侯俊杰抬眼,肅穆地說,陀螺,是打陀螺,不是打猴兒。

      咋了,本地人都叫打猴兒呀。阿姨無辜道。

      呸!侯俊杰驀地起身,指著阿姨的鼻梁,嗓子里一團(tuán)亂麻似的,我告訴你謝靜,你不能跟他們伙在一起,你是我家的保姆。這破東西叫陀螺,不叫猴兒。

      我錯啥了?我哪兒惹你了?

      侯俊杰耳食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霹靂聲,腦子里亂云飛渡,險象叢生。他囁嚅一番說,告訴你謝靜,我姓了一輩子的侯,我不許你伙著他們,一口一個打猴兒。

      姨父,我沒啥錯。阿姨辯白道。

      滾!

      侯俊杰蹣跚開來,讓出一條路,指著門口說,滾,現(xiàn)在就滾,立刻,馬上,必須,堅決徹底地滾蛋吧。半晌后,侯俊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地上扔了一件圍裙,一塊抹布,阿姨已不知去向。侯俊杰拿起插頭,接上了電源,一巴掌打開吸塵器,壓住了窗外的霹靂聲。

      在馬達(dá)的嚎叫聲中,侯俊杰飲下了一口西瓜汁,還魂一般。

      這一片小廣場,還是當(dāng)初侯俊杰在任時命名的,叫親水平臺。

      平臺呈“凸”字形,延伸出來的部分由鋼筋水泥的支柱架設(shè)在水面上,四周栽滿了漢白玉的雕欄,莊重,威嚴(yán),自成一體。地面上鋪了大理石塊,隱約中是一幅陰陽雙魚的構(gòu)圖,天干地支上下環(huán)繞,光滑如砥。小區(qū)的業(yè)主大多是本單位的同事,經(jīng)適房,又瀕臨黃河,推開窗子便是一幅幅風(fēng)景畫,春有春的味道,秋有秋的韻致,比附近的商品房足足掉了每平米五千元,等于白撿了一筆錢,半夜里都能聽見業(yè)主們笑得發(fā)顫。小區(qū)開園入住的第三天,這一片小廣場正式啟用,場面紅火極了。工會的人搭起了氣球拱門,燃放鞭炮,噴灑花屑,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婦聯(lián)主任請來了一個秧歌隊,一個扇子舞表演團(tuán),在黃河岸邊雀躍不已,弦索不斷。在熱烈的掌聲中,侯俊杰走上前去,接過了一把鍍金的剪刀,將纏裹在一根漢白玉欄桿上的紅綢子剪斷了,露出了一行拳頭大小的行書:

      親水平臺

      剎那間,業(yè)主們攏了上去,一邊撫摸,一邊將目光掛在了侯俊杰的身上,仿佛潔白的哈達(dá),浸滿了全部的感激。那一刻,侯俊杰踅了出來,退至一旁,繼續(xù)鼓著掌。他明白,自己才是整個儀式的焦點,也是不二法門。當(dāng)初,在向全體業(yè)主公開征求這片小廣場的名稱時,侯俊杰是痛下決心的。他在公司的中層干部大會上做了長篇發(fā)言,舌燦蓮花,旁征博引,說一個廣場,說小了是一扇天窗,一個透氣孔,一個觀景臺,可往大里說,廣場其實是這一方水土的靈魂所系,是一團(tuán)根須,慢慢扎下根來,方可讓靈魂安妥,讓大家安居樂業(yè)起來。侯俊杰還舉例說,天安門廣場就是咱們這個國家的天窗、透氣孔和觀景臺,更是我們這個民族的靈魂之地。侯俊杰的一番闡釋立馬見了效,一條懸紅通告在熱烈的掌聲中安全通過,并即刻公布。那一天,全體業(yè)主們在同一時刻收到了同一條信息:……凡應(yīng)征名稱一經(jīng)采納,由集團(tuán)公司公開獎勵一個地面車位,并終身使用。

      天哪,一個地面車位,按市值估算也在16萬元左右,升值空間引人遐想。

      但后來的事態(tài)卻差強人意,不是應(yīng)征者不夠踴躍,也不是投稿的水平太次,而是業(yè)主們分成了兩個水火不容的陣營,大有決一死戰(zhàn)、永不往來的架勢。那一階段,侯俊杰作為最后的拍板者,三緘其口,保持中立,還一再叮囑老伴索君與阿姨,出門下樓,不許對外品評,不許介入雙方的攻訐,不許泄露自己的喜好,屁股要坐穩(wěn),作壁上觀。侯俊杰猶記得,每晚回家時,阿姨都會把自己的微信群打開,上下?lián)芾?,逐條逐句地念給他聽。阿姨介紹說,這就叫潛水,你在暗處,大家在明處,但什么苗頭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你洞若觀火吧。

      潛水!侯俊杰當(dāng)時感喟說,潛水當(dāng)然好了,但千萬不要在岸上相信一名水手嘛。

      的確像阿姨講的那樣,業(yè)主們的微信群里狼煙遍地,殺伐陣陣,血流成河。前幾日還金戈鐵馬、摧枯拉朽的一派,一夜之間就會翻了盤,另一派引經(jīng)據(jù)典,卷土重來,收復(fù)了無數(shù)的點贊,雙方的拉鋸戰(zhàn)大有一種深秋的肅殺之氣。說白了,兩派的分歧點在于復(fù)古還是崇洋,前者大多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對崇洋一派鄙夷至極,什么希臘廣場、愛麗絲樂園、萊茵灣、左岸情調(diào),什么凱撒景區(qū)、羅馬小鎮(zhèn)、愛琴海之都,統(tǒng)統(tǒng)贈一個“呸”字。年輕人草鞋無號,野雞無名,反正輕松上陣,動物兇猛,對復(fù)古一派的諸如春風(fēng)臺、絲路明珠廣場、明月灣、知音樂園、和諧小區(qū)等等的陳詞濫調(diào)嘔吐不已,一律奉上一坨屎的符號。侯俊杰每次看完類似的輿情,心里便吃了一塊鐵似的,慢慢向自己靠攏。

      截止日期到了,侯俊杰參加了集團(tuán)公司和物業(yè)公司的聯(lián)席會議。不出意外,雙方的戰(zhàn)火轉(zhuǎn)移在了桌面上,物業(yè)方面的人傾向于崇洋,覺得如此高檔的一個小區(qū),一定要和世界接軌,方能在蘭州全境力拔頭籌,一枝獨秀。集團(tuán)公司的人卻寡言少語,免戰(zhàn)牌高懸,知道最后的裁判權(quán)在侯俊杰的手里。他們了解他的脾性。他們也知道一把手的審美和立場。他們更明白他的說一不二。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果然,侯俊杰最后將兩派提交的名稱都給否了,他決定自己親自干。

      現(xiàn)在,謎底揭開了:親水平臺。

      一行拳頭大小的字,陰刻,字跡淡綠色,雋永剛勁的筆畫,有一代書家王寵的風(fēng)格。業(yè)主們擁上前去,摩挲著,欣賞著,念誦著,一段時間以來籠罩在小區(qū)里的緊張和不信任感,被侯俊杰親書的這一行字釜底抽薪,一下子消弭于無形了。很快,業(yè)主們的贊美聲就化成了實際行動,三人成眾,五人為群,紛紛攏了過去,拍照留念,并迅速發(fā)布了出去。每一幀照片上,侯俊杰和他的手跡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焦點,那么素樸,那么低調(diào),那么萬人如海一身藏。在業(yè)主們的記憶中,這天還發(fā)生了一件趣聞。當(dāng)侯俊杰和一群業(yè)主們整理好表情,一齊喊“茄子”時,拍照的那個少婦卻遲遲不見動靜,泥塑在了大家面前。

      半晌后,少婦才目瞪口呆地說,你們快看,回頭看,看河面呀。

      在親水平臺的外緣,天空明凈,一派深藍(lán),黃河水不動聲色地逶迤而逝,猶如一塊靜謐而遼闊的玻璃。突然,玻璃破了,一尾金黃色的鯉魚掙脫了水面,跳將出來,穿云裂帛地畫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形,又鉆進(jìn)了玻璃深處。這樣的特技猶如電影里的慢鏡頭,循環(huán)往復(fù),一直持續(xù)了很久,讓親水平臺上的業(yè)主們屏聲靜氣,目光迷戀,十送紅軍似的,將那一位黃金鎧甲般的信使送到了河流的盡頭。這時,那位少婦喃喃地說,鯉魚跳龍門,這親水平臺真是一方風(fēng)水寶地呀。

      她的抒情讓大家深表贊同,連連附和。

      業(yè)主們巴兮兮地盯望著侯俊杰,這不免讓他有些局促與不安。幸好,秘書跑了過來,將手機遞給了侯俊杰,才讓他揮手作別,順利地脫了身。——然而,那是一個致命的電話,讓那個晴好的上午轟然坍塌,也讓侯俊杰內(nèi)心的天空分崩離析,碎了一地。此乃后話。

      自此,親水平臺赫然矗立在了小區(qū)內(nèi),成了一座客廳,一座觀景臺,一個透氣孔,也是所有業(yè)主們的魂魄之地。早起,在輕紗一般彌漫的河霧中,練太極拳的,吊嗓子的,晨跑的,玩呼啦圈的,聽新聞廣播的,扭腰拍腿的,都在稀薄的天光中登臺亮相。到了八九點鐘,遛鳥的、跳廣場舞的、吼秦腔的、漫唱花兒的、垂釣的便紛至沓來,你吵我嚷,不亦樂乎。中午以后,親水平臺有一段空檔期,中場休息,業(yè)主們消失殆盡,但婚紗攝影又及時地補充了進(jìn)來,一對對新人笑靨如花,在深沉幽靜的大河背景下,留下一生中最亮麗的倩影。事實上,白天的這一切都是粗糙的腳本,親水平臺的真正大戲,則是在傍晚拉開序幕的。

      一入夜,河風(fēng)吹拂,樹影婆娑,一條大河猶如公開的心事,開始流淌與泛濫。業(yè)主們飯食已畢,便紛紛麇集于親水平臺一帶,大至天文地理、國家大事、股市慘禍、反腐動態(tài)、伊斯蘭國的暴行,小至家長里短、寵物糾紛、兒女不孝、頭疼腦熱等等的話題,都在這里找見了市場,求得了同情。這樣的攀談被夜色襯托,又浸泡在了河水一般輕柔的氛圍中,使鄰里之間的情誼猶如隱秘之花,次第開放。

      大人們聊天時,那些牙牙學(xué)語的稚童們穿著滑輪鞋,在親水平臺上溜冰。不是一般的冰,而是光滑如砥的大理石地面帶來的輕盈和速度。夜空敞亮,小風(fēng)伸出雙臂,推著孩子們,一忽兒陰,一忽兒陽,出沒在了雙魚圖中。偶爾,附近的陽臺上會丟下來一句:

      寶貝,回來睡覺覺啦。

      不出意外,親水平臺上及時地拋上去一聲,我再飛一會兒。

      孰料,入了夏,親水平臺上的文戲變成了武斗,且愈演愈烈。人們現(xiàn)在忘了是哪個挨千刀的第一個將陀螺帶進(jìn)了這里,一個不算,后面還跟著一長串的陀螺,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抽了風(fēng)似的在廣場上旋轉(zhuǎn)。蘭州人把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兒,于是就有人嗔怒:

      又不是動物園,耍猴兒呀?

      沒耍猴兒,是打猴兒。肇事者強詞奪理說。

      其實,業(yè)主們畏懼的不是小小的陀螺,而是打猴者手中的那一根根鞭子,呼嘯上下,霹靂聲起,抽在陀螺的身上,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毒蛇似的在空氣中來去翻飛,甩出一記記炸雷。孩子們被緊急抱走了,大人們恨得咬牙切齒的,雖說給物業(yè)公司投訴過許多次,歷數(shù)了這些家伙的種種不是,但這些喪心病狂的人也是小區(qū)的業(yè)主,你可以跳廣場舞,他就能打得了猴兒,物業(yè)公司是外聘的,誰也得罪不起,也不愿去得罪。去年的那一階段,侯俊杰也失聲了。典禮那天的電話是組織部門打來的,他的屁股,慢慢離開了原先的位子。漸漸的,入夜之后的親水平臺便顯出了暴戾和驚悚的一面,除了那一小撮群魔亂舞的打猴者,一般人不愿意涉足于此,仿佛這里是一片危機暗伏的雷區(qū)。

      這不,《新聞聯(lián)播》剛結(jié)束,這幫家伙便打著飽嗝,全副武裝地站在了平臺上,赳赳然的,開始了熱身。

      今天一打三,我坐莊!

      同伴回說,還記仇呀?你昨天可是敗得一塌糊涂的。

      哼,我思考了一天,找見了你們的命門。

      這人唏噓說,我有點兒反胃,剛看了一段新聞,IS那幫爛貨又殺了幾個西方人質(zhì),喏,直接這么割了下來,身首異處啊。一邊說,一邊比劃道。

      嗯,那今天你的猴兒就叫IS,咱們抽死它,說話算話。

      那你的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還叫猴兒吧。這人詭譎一笑,仰首向旁邊的樓上一覷,吐了吐舌頭說,侯俊杰八成在偷窺,他呀,他太雞賊了,一個禮拜都沒敢下樓來了。

      聞聽此話,一幫人狡黠發(fā)笑,熱身結(jié)束了。

      這一刻,侯俊杰的確在偷窺。

      他趴在門上,目光收縮成一束,擠出了貓眼,樓道里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了眼前。阿姨沒走,一個人靠在墻上,不停地抹眼淚。樓道里空曠,將阿姨的哽咽聲放大了幾倍,所以那些委屈、不平、憤懣和悲哀混淆在了一起,水一般波來浪去。阿姨還穿著居家的衣裳,有些暴露,腳上是涼拖。侯俊杰知道,這顯然不是一只喪家之犬應(yīng)有的裝束。

      你看你,我也就那么一說嘛,你還真走呀?侯俊杰內(nèi)心哀告。

      除了哀告,侯俊杰卻也無計可施。他明白,礙于面子和身份,自己是斷然不會出去的,更不可能擠出笑臉,去賠不是,將阿姨禮迎進(jìn)門。一念至此,侯俊杰索性撒手不管了,掉頭進(jìn)去,坐在了沙發(fā)上,胡亂按了一遍遙控器。這天是周末,各個頻道里都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這不免讓侯俊杰越發(fā)的凄涼,孤苦無助。況且,樓下傳來的霹靂聲一陣緊似一陣,每一鞭子都仿佛抽在了自己身上,像叛亂,像背信,像揭竿而起,也像一聲聲的控訴。

      恍惚中,侯俊杰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陀螺,身不由己,在瘋狂地旋轉(zhuǎn)。

      哼,什么打猴兒,這分明是一場陰謀,沖著我來的。侯俊杰逼真地認(rèn)為,原先的一幫部下,現(xiàn)在的一小撮打猴者,準(zhǔn)定是在指桑罵槐,借題發(fā)揮,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侯俊杰冷笑說,來吧,我讀過高爾基,我知道海燕是怎么說的。

      在鞭子呼嘯的間隙中,阿姨的哽咽聲猶如一支走調(diào)的二胡,添油加醋的,更顯怪異。

      電視柜的上方是索君的遺像,黑白色,咧嘴微笑,一排珠玉般的牙齒優(yōu)雅整齊,透著一股子知書達(dá)理的氣質(zhì)。侯俊杰拿下鏡框,用抹布仔細(xì)地擦拭,念叨說,你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故意刁難她,攆跑她的,是她說話失了分寸,胳膊肘往外拐啊。索君在玻璃下面沒吱聲,一如往常。侯俊杰又說,我知道的,你一死,我的保護(hù)傘就沒了,往常都是你居中調(diào)解,把關(guān)系弄得那么圓潤,現(xiàn)在你這堵墻倒了,我四面受敵,唉,真是高處不勝寒呀。這么一說,侯俊杰的眼睛濕了起來。

      索君一生都留著齊耳的剪發(fā)頭,從沒變過,就像當(dāng)初他們從大學(xué)畢業(yè),剛剛熱戀,一同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奔赴黃河上游的蘭州支援三線建設(shè)時那樣。侯俊杰踮起腳,將鏡框端正地擺了上去,目光拂過了索君的五官,沉郁地說,我不怕,所謂謗隨名高吧,我當(dāng)初在臺上掌權(quán)時,他們可不是這樣子的。

      鬧鈴響了,侯俊杰止住了話頭,苦澀地說,唉,你歇著吧,我該吃藥了。

      七八只藥瓶,療效殊異,卻都是侯俊杰不可或缺的。他熟練地將藥片倒在手心里,順進(jìn)了口腔,吞下了一口水。這時,門外阿姨的那一種哽咽聲突然銀瓶炸裂,驀地爆發(fā)了出來,撕心裂肺一般。侯俊杰忙不迭地?fù)淞诉^去,從貓眼里打望,卻見阿姨蹲在了墻根下,捧著臉嚎啕大哭。侯俊杰一下子毛了,嘴里的水噴了出來。

      這個單元一梯兩戶,屬于集團(tuán)公司老總級的,對面的這一套據(jù)說孝敬給了上級領(lǐng)導(dǎo),但一直鎖閉著。阿姨悲聲大作,空曠的樓道里擠滿了心碎的聲音,堪比泰坦尼克號沉沒之際。恰在這時,杜曉書從樓下的安全通道里跑了上來,一見墻根里的阿姨,突地一怔。

      謝靜,你咋了謝靜?

      阿姨婆娑著眼,只搖頭,不吭氣。

      哎呀,我聽見動靜就上來了,我還沒見過謝靜你這么傷心過,誰惹你了,快告訴我?杜曉書戴著護(hù)膝和護(hù)腕,手里拎著一根鞭子,一只陀螺,繼續(xù)催問說,誰敢惹你,我就去抽他。

      嗚嗚,真是不爭氣呀,我那么盡心,他卻欺負(fù)我。阿姨癱坐在地,臉上恣肆汪洋的。

      ……是,是老侯么?

      消夏的衣服,難免有點兒寬松和暴露。阿姨哭得渾身發(fā)顫,進(jìn)一步說明了她是在這一扇緊閉的大門里受辱的。杜曉書伸手,打算把阿姨拽起來問話,但阿姨陷落在痛苦中,不可自拔,嘟囔說,我的心都碎了,我沒啥指望了。

      杜曉書義憤地說,這個老侯呀,真該用鞭子抽他,抽醒他。

      貓眼上沾了水,霧蒙蒙的,有一種磨砂玻璃的感覺,讓侯俊杰始終看不清杜曉書的眉眼,但門外的談話,卻被悉數(shù)捕獲了。侯俊杰慌了,心說,媽的,這一折子戲唱什么呀?這不是明擺著栽贓陷害,讓我聽的嘛。眼睛又搭了上去,侯俊杰見那個家伙蹲在地上勸,但阿姨哭得按部就班,始終也沒有剎車的跡象。

      門外,杜曉書說,這老侯自打死了索君之后,整個成了怪物一個。

      阿姨嘟囔說,也不怪他,他沒權(quán)了,才嘗到了做人的滋味。

      杜曉書警覺地望了望周遭,低聲說,謝靜,你得說實話,他怎么了你?你到他家也服務(wù)了十多年了,大家都拿你當(dāng)索君的干女兒看待,他不能就這樣攆你出門吧?

      頭一次,我不知做錯了啥。

      杜曉書問,他沒對你變態(tài)吧?

      聞聽此話,侯俊杰松開了門把手,一股紊亂的電流擊穿了身體。他目瞪口呆的,終于聽音辨形,知道這家伙就是杜曉書。哼,小小的杜曉書,原先是下屬一個分公司的經(jīng)理,后來競聘集團(tuán)一個高科技項目負(fù)責(zé)人時,侯俊杰給一票否決了。沒別的原由,杜曉書是個好苗子,但心高氣傲,缺乏歷練,偏偏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他又出了生活問題,非議四起。不成想,侯俊杰剛一退下來,杜曉書卻在新一輪競聘中遂了愿,但這一個心結(jié)卻昭然若揭。此刻,侯俊杰邁不出去這一步,渾身散了架似的,倚在了門框上。他心猜,杜曉書和親水平臺上的那一幫家伙正在有預(yù)謀、有計劃地抹黑自己,圍剿自己,顛覆自己。

      驀地,阿姨一怔,肅然地說,杜主任,你可別亂嚼舌頭呀。

      杜曉書說,你看你,我可是為你兩肋插刀的。

      阿姨知道誤會了,騰地站起來,攥了攥領(lǐng)口,撫平了頭發(fā),認(rèn)真地說,我剛接到了技校老師的電話,我兒子和同學(xué)打架了,屢教不改,這一次肯定要被開除掉的。邊說,阿姨的眼淚又收不住了,抱著手機,瑟瑟了起來。

      哦,這么回事兒呀。杜曉書一臉熱烈,潦草地說,媽的,小子不打架,等于公雞不叫鳴,有啥大驚小怪的。這么辦,等明天我協(xié)調(diào)一下,給對方一點兒治療費得了。

      阿姨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救生圈,忙說,就現(xiàn)在吧,夜長夢多啊。

      行呀。杜曉書健將般地往樓下走,喊說,下去打電話吧,這兒信號不佳。

      聲音像一幅幅畫面,侯俊杰聽見他倆按了電梯,有說有笑地站了進(jìn)去,只剩下了樓道里昏冥的天光和死寂。侯俊杰有點兒釋然,畢竟杜曉書的那一番惡毒的暗示沒得到響應(yīng),保全了自己的名節(jié)。但很快,這種釋然又被巨大的失落占據(jù)了。

      十多年前,索君住過三個多月的醫(yī)院。那一陣兒,兒子侯軍寄宿在學(xué)校,侯俊杰又滿天飛,根本照顧不上。侯俊杰本打算派一個女下屬去陪護(hù),卻被索君拒絕了,說婦科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干脆雇一個護(hù)工吧。護(hù)工就是謝靜,蘭州以西郊區(qū)的人,二十多歲,團(tuán)臉,嘴甜,手腳麻利,索君見第一面就覺得投緣。當(dāng)時的謝靜正處在人生的低谷當(dāng)中,兒子生下來不久,丈夫卻因為偷盜被判了無期。偷的不是別人,是一個外賓代表團(tuán),留下幾捆子美鈔外,他居然將護(hù)照和所有的文件都焚毀了,重判是必須的。不承想,丈夫入獄半年后,用一根繩子將自己掛在了暖器上,謝靜得到的只是一盒子骨灰。丈夫家有一個蔬菜大棚,廣種薄收,一年到頭沒什么指望。謝靜擦干了眼淚,將兒子塞給了公婆,自己進(jìn)城做了護(hù)工。

      索君病愈出院后,有一點兒舍不得謝靜,天天丟了魂似的。侯俊杰看在了眼里,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那天,索君請景陽樓的大廚來家里做了一桌飯,專門答謝謝靜。吃喝完畢了,索君拽著謝靜,打開了一間臥室,說這是為你準(zhǔn)備的,以后呀,你不用去醫(yī)院那么辛苦了,你就在家里搞搞衛(wèi)生,做做飯,薪水上也不會虧欠你的。謝靜當(dāng)時就淚崩了,說我一個郊外的野丫頭,咋能在你們這樣的干部家庭里混呀,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份工萬萬接不得。索君說,我就沒拿你當(dāng)外人,你如果擔(dān)心這個,不如我認(rèn)你做干女兒吧。謝靜見辭卻不了,撲騰一下跪在了地上,喊了一聲姨娘,還磕了三個響頭。

      春來秋去,寒暑易節(jié),一眨眼這么多年過去了,謝靜早就成了索君家里的一員。

      謝靜的勤快和細(xì)致,一直被鄰居們掛在嘴上,稱贊不已。雖說她的角色就是一個保姆,但誰也沒有另眼相看過她,慢待過她。那些年,侯俊杰貴為集團(tuán)公司的一把手,強勢,獨斷,手腕硬朗,指令從不過夜,幾乎把人都得罪光了,但索君的溫婉、親和與素樸,及時地補缺了上來,讓丈夫的形象不至于那么粗線條,那么漫畫化。這當(dāng)中,謝靜也功不可沒,可以說她是索君的另一個化身。

      謝靜后來一直未嫁,待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侯俊杰將他弄進(jìn)了技校,打算將來做一名技工。技校原屬于集團(tuán)公司,后來教改后才交給了地方,但那一層關(guān)系始終未斷。侯俊杰的失落恰在這里,你謝靜不向我張嘴,卻乞援于一個小小的杜曉書,豈有此理。

      失落歸失落,侯俊杰畢竟不愧為一個男人,忙踅回了客廳,找出了一個通訊錄,將電話撥給了校長。技校是處級單位,校長也是侯俊杰在臺上時一手擢升上來的,料想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應(yīng)該會通融的吧。侯俊杰聽見電話通了,一瞬時端莊了起來,簡明扼要地講了自己的訴求。

      老侯,這件事兒很棘手呀,對方家長報案了。

      哦,那你就地消化嘛,我知道你腦子靈。侯俊杰咂摸著這個稱呼,老侯老侯的,以前這小子可不是這樣的,見了自己一般會哆嗦。又說,你明白的,他是謝靜的兒子。

      老侯,你別為難我了,我爭取從輕處理吧。

      侯俊杰說,記得當(dāng)初你還差三票,是我力主的。

      哦,老侯,你最近身體好吧,“三高”的人除了注意飲食外,還得多走路。對方玩起了太極拳,明顯是一根軟釘子,又嘮叨說,我這里有一個預(yù)防腦梗的偏方,改天托人捎給你吧。

      侯俊杰耳食著窗外的霹靂聲,灰敗地說,那敢情好。

      聽說他們都在親水平臺上打猴兒呢,你呀,你也該去運動一下,出出汗了。

      侯俊杰囁嚅說,我姓了一輩子侯了,我知道個中的滋味。

      言畢,侯俊杰掛了。

      霹靂聲起,一場惡戰(zhàn)恰到了關(guān)鍵之處。

      現(xiàn)在他們玩的是三打一,前者贏了,一賠三,如果后者贏了,則是三賠一。坐莊的人以一對三,五局三勝,難度系數(shù)自然不小。玩法倒也簡單,同一只陀螺,同一根鞭子,看單鞭劈下去之后,陀螺旋轉(zhuǎn)的時間長度。幾個人手里都捏著一只秒表,等陀螺完全栽倒后再計算平均值。

      場上比分二比一,三人小組居然落敗了,讓坐莊的吳大個子神情倨傲,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熊胖子上了場,一個馬步蹲了下去準(zhǔn)備開球,忽然說,老子的這只猴兒叫IS,剛才吃飯時又看見了斬首的畫面,讓老子差一點嘔了出來,惡心至極。說著話,鞭捎子一順,將陀螺放了出去,讓它慢慢地自主起來,保持好姿態(tài)。熊胖子抖了抖鞭子,將渾身的力道都貫注在了鞭子上,扎起勢來,尋找著一下子劈過去的角度。

      吳大個子干擾說,斬首倒也痛快,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幫狗日的將人質(zhì)點了天燈。

      媽的,一幫人渣。

      吳大個子接續(xù)說,你這一身膘,IS的劊子手肯定喜歡,絕對是長明燈。

      去你奶奶的。

      這么一鬧,熊胖子的鞭子果然走偏了,劈在了陀螺的腳踝處,一下子將它抽了起來,在空中趔趄了一番,掉在了地上。熊胖子登時惱了,沖到了吳大個子跟前,用鞭桿子杵在了對方的肚子上。吳大個子笑瘋了,忙抱拳告饒。葛明和童欣榮是三人小組的,連說這一局不算,熊胖子應(yīng)該重開一盤。吳大個子捏住嗓子,影射說:

      咱說了不算,咱得聽猴兒的。

      旁邊的人會心一笑,這分明是侯俊杰的聲調(diào),簡直惟妙惟肖,仿佛侯俊杰就在比賽現(xiàn)場,掌握著大家的命運似的。樂完了,大家也不再計較,輪到了吳大個子。他上了場,卻沒有扎勢,而是一只手卡在腰間,做出偉人眺望山河的樣子,另一只手攥著陀螺,準(zhǔn)備從空中開球。這時,葛明騷擾說:

      媽的,想起來了,有一次你在侯俊杰的辦公室里痛哭流涕,死了爹似的。

      吳大個子嗔道,栽贓,我可沒那■。

      鼻涕眼淚的,不光哭了,還差一點下跪。葛明洋洋自得,倚在漢白玉欄桿上說,我這個前辦公室主任也不是吃素的,我去給侯俊杰送材料,一見你那個凄慘樣兒,忙退了出來。

      瞎說,我吳大個子站著是一棵松,倒下是一座塔,眼淚跟我無緣。

      這時,童欣榮壞笑起來,點穴說,某同志背著牛頭不認(rèn)贓呀,記得有一次,他急匆匆地找我,要借我的打印機用用。打印完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落下了一頁,也不是啥重要文件,是一份檢查,痛悔自己在考察之際借酒撒瘋,強吻了下面一個分公司的美女經(jīng)理。

      吳大個子直起了身子,面紅耳赤地辯解說,媽的,那是一場誤會,早清白了。

      熊胖子說,哼,要不是老侯壓掉,你小子早就翻船了。

      吳大個子嘟囔說,我從此被他打入了另冊,辦退休手續(xù)時,才是個小小的副縣級。

      哭了吧?葛明催問。

      拜托,那也不叫哭,其實哭也是一種曲線救國嘛。吳大個子揚起手來,準(zhǔn)備放陀螺,但嘴上不吃虧,繼續(xù)說,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歸楚,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我最后得了善終,安全著陸了,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失落。

      陀螺放了出去,卻沒有安全著陸,而是一個側(cè)滑,摔在了地面上。

      吳大個子氣急敗壞地去撿陀螺時,卻發(fā)現(xiàn)一只大腳跑了過來,踩住了它。一抬頭,卻是滿臉怒氣的杜曉書。吳大個子用眼神問,咋了?杜曉書環(huán)視了一圈,低聲說,你們這幫賤骨頭,高談闊論,妄議老侯,就不知道隔墻有耳么?杜曉書努了努嘴,幾個人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見侯俊杰家的阿姨站在親水平臺外,正在往河里拋灑花瓣。

      平臺之外是一畦畦的花田,錯落有致,野花蔓延。花是現(xiàn)成的,阿姨隨手一摘,捧在懷里,嘴里念念有詞一番后,便矮下身去,丟進(jìn)了黃河。河水是青紫色的,仿佛凝滯不動,花瓣飄了下去后,煞是扎眼。幾個人蹙緊了眉頭,狗一樣地連吐舌頭,懊悔不迭。因為阿姨在哭,那種隱約的啜泣,帶著抽心一爛的悲哀。

      杜曉書說,你們剛才的屁話,人家謝靜可都聽見了,你們看著辦吧。

      熊胖子反駁說,怕個屁,我們就是在打猴兒嘛。

      杜曉書神秘地說,哥幾個,剛開始可都說好了的,不許株連無辜,不許夾帶私仇,更不能出意外的。謝靜可是在豁免名單之列的,萬萬不能傷害她,否則索君在九泉之下都不答應(yīng)。

      干脆呀,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明人不做暗事。吳大個子提議。

      葛明立馬否了,不行,那樣不過癮。

      我同意,童欣榮附和道,他侯俊杰如果屬豬,咱就吃不得豬肉了么?

      二比二,繼續(xù)打。熊胖子開始渾水摸魚了。

      驀地,大家止住了爭辯,目光迎了上去,看見阿姨穿著一雙涼拖,素面朝天,蹣跚了過來。夕光無限,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鋪了一條黯淡的地毯。阿姨的臉上淚水已干,但悲傷踐踏過的痕跡卻來不及消弭。大家有些心虛,忙散開來,埋頭整理陀螺和鞭子。杜曉書晃了晃手機,一臉喜興地說:

      放心吧謝靜,校長很痛快,很快就沒事兒了。

      哦,那謝謝了。

      杜曉書發(fā)現(xiàn),剛才還天塌地陷般的阿姨,此刻并不著急兒子打架這件事兒了,只淡然地說了一句謝謝,便擦身而過,停在了親水平臺的中央。阿姨的腳下是陰陽雙魚。從哪一個角度看上去,那兩條魚都活潑潑的,仿佛在波光瀲滟的河水中游弋。令人錯愕的是,阿姨的身上有一種挑釁的氣息,這分明是來踢館的,來砸場子的。

      喂,謝靜,借光借光。熊胖子哀告說。

      吳大個子也說,謝靜,去換雙鞋,你算我一組的,看他們屁滾尿流吧。

      孰料,阿姨并沒有領(lǐng)情,扔下一只涼拖,一屁股坐在了鞋上,大腳丫子蠕動著,簡直目中無人極了。阿姨的顢頇之舉,仍帶有郊外農(nóng)家子弟的那種粗蠻,讓人沒道理可講,也講不出口。一幫人倚馬可待,卻失去了馳騁的疆場,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天哪,以前的謝靜可不是這樣子,以前的謝靜是索君的另一個化身,溫婉,親和,賢惠,知書達(dá)理,甚至打頭碰面時說一句話都會臉紅的。但眼下,謝靜八成將這一塊親水平臺當(dāng)成了自己家里的炕頭吧,盤腿坐在那兒,摳著大腳丫子,一副舍得一身剮的樣子。

      叔伯們,馬上就是姨娘的祭日了,我真想她。阿姨悵惘地說。

      熊胖子哀怨地說,多好的人呀,索君大姐都走了快一年了。

      對呀,阿姨淡定地說,她一走,你們就原形畢露了。

      咦,這話咋講?童欣榮問說。

      阿姨瞇眼,指著旁邊的人說,你們先問問他吧。

      吳大個子一下子慌了,開脫說,我可啥都沒干,我只是來鍛煉身體的,我坐骨神經(jīng)不好,謝靜你可不能給大姐告我的狀吧。阿姨蕭瑟地說,吳叔,要說起這件事兒,你其實是元兇,你是真正的軟刀子殺人。吳大個子手里摩挲著陀螺,狡辯說,我當(dāng)初一個玩笑話,誰能料到他侯俊杰居然當(dāng)真,還以為我真的在抽他,在含沙射影,壞他的名聲呢。阿姨說,記得姨父還在臺上時,你每次到家里來匯報工作,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像小學(xué)生一樣兩腿并攏,半個屁股坐在沙發(fā)沿上,連一口水都不敢喝??珊?,那晚上你在打猴兒,姨父散步到了這兒,你說啥不好,偏偏鬼使神差地說,那只猴兒就是侯俊杰,反了你了。

      我沒這個意思,我嘴壞,一句玩笑話嘛。吳大個子申辯道。

      以前敢么?

      吳大個子汗顏地說,借我三個豹子膽,我也不敢。

      阿姨說,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姨父就不對勁兒了,竟然呆呆地坐了一整夜。天快亮?xí)r,我發(fā)現(xiàn)他嘴角開始抽搐了,打了急救電話,才送進(jìn)了醫(yī)院里。你們恐怕不知道吧,輕微的腦梗,差一點兒就。

      謝靜,我無心之過,真是抱歉啊。吳大個子蹲在了地上,影子蹴成了一團(tuán)。

      你是長輩,我沒責(zé)怪你的意思。

      吳大個子攥著陀螺,恨恨地說,我戒了這個玩意兒,以后不打就是了,免得侯俊杰疑神疑鬼,覺得我在咒他。說著話,身子挫起來朝向黃河,就打算扔了手里的陀螺。

      這工夫,阿姨臂膀一張,阻止了吳大個子的沖動。

      阿姨說,猴兒還是繼續(xù)打吧,身體第一,打猴兒本來就沒啥錯。阿姨深望了一眼傍晚的天空,恰是倦鳥歸林、萬物入夜的時分。又接續(xù)說,想必,姨娘也是這個意思吧。氣氛肅穆,大家緘口沉思了一會兒,似乎在緬懷一個不在場的主角,一個曾經(jīng)深孚眾望的伙伴。末了,阿姨掉頭,對旁邊的另一位說:

      熊伯伯,我能說你幾句么?

      我呀?熊胖子頗感突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阿姨說,鳥在籠中,恨關(guān)羽不能張飛,你知道這是啥意思么?

      熊胖子錯愕一番,而后恍然地說,謝靜,這事兒不能怪我,得怪另一撥老幫菜。

      我不是來問罪的,我也沒資格問罪。

      見話都已經(jīng)說開了,熊胖子便不打折扣地說,是這么回事兒,我以前沒打猴兒,以前我跟后勤上退下來的那一撥老幫菜們,天天在小區(qū)的林子里玩鳥呢。后勤上的人都是啥角色,一個個雞賊,在任上時吃拿卡要、斤斤計較慣了,手腳都不干凈,整個成了一個貪腐的重災(zāi)區(qū)。侯俊杰那叫一個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呀,發(fā)現(xiàn)一例,處分一個,當(dāng)然結(jié)下了梁子。這不,侯俊杰一退下來,他們也就不怵了,敢反攻倒算了。

      那一次對姨父傷害不輕呀。阿姨道。

      熊胖子擦著汗,郁悶地說,那幫人真不是啥好鳥,我也是誤入歧途吧。

      快講講,別廢話。葛明催促。

      熊胖子接續(xù)說,人呀,一退下來就能顯出本性,因為以前都在演戲,都在裝,裝得像一個個人似的,現(xiàn)在束縛沒了,才水落石出,是騾子是馬就有了答案。后勤上的這伙人干工作不行,但歪門邪道上個個賊精,比如養(yǎng)鳥。養(yǎng)鳥這件事兒水太深,有的鳥相貌平平卻價值幾萬,頂?shù)蒙弦惠v轎車了;有的鳥深諳人性,比孫子孫女強,成天蹦上跳下的,帶給人另外的歡愉和牽掛。養(yǎng)鳥的人膩在一塊兒,其實都在暗中較勁兒,比這比那的,幾乎是一個名利場吧。這不,侯俊杰懵里懵懂的,一個十足的外行,初來乍到,就栽在了這上面。當(dāng)然,我也坦率說吧,那次的事件等于是一場公開的羞辱,侯俊杰后來倉皇而逃了。

      嗯,當(dāng)時他剛退下來不久,還準(zhǔn)備享受晚年的時光呢。阿姨補充道。

      那片樹林真好,侯俊杰當(dāng)初的拍板是英明的,不種柳樹呀槐樹呀那些大路貨,栽了很多的名貴樹木,花香鳥語,四季濃蔭,一幫人將鳥籠掛滿了天空,儼然一個飛鳥的天堂。不承想,侯俊杰哪根筋不對了,也跑來摻和。他向來是一個高高在上的首長,廳局級,重權(quán)在握,不茍言笑,卻突然間掉落紅塵,親善了起來,打算與民同樂了。記得那天吧,大家正在聊鳥,一下子就沒聲兒了,侯俊杰單手托舉著一只鳥籠,不請自來地進(jìn)了林子里。

      熊胖子有表演天賦,嘴上說著,動作也惟妙惟肖了起來。

      大家一瞧,果真是一個活脫脫的侯俊杰的模樣,除了胖之外。熊胖子接著道,那一刻,后勤上的人都傻了,我也傻了,這不是皇上出宮,微服私訪嗎,可起碼的禮儀還是要有的??刹坏却蠹铱蜌?,這侯俊杰自己先開了腔,笑瞇瞇地說,伙計們,我現(xiàn)在退了下來了,無官一身輕,前半輩子為國家盡瘁,以后剩下的時光呀,我打算和你們玩,享受一下云淡風(fēng)輕的自在。列位,侯俊杰什么人呀,他這么一講,等于告訴了大家,他這一顆炸彈已經(jīng)拆除了引信,拔掉了雷管,沒什么威懾力了,他現(xiàn)在孤家寡人了,他現(xiàn)在與眾生平等了。這不,侯俊杰的話剛一打住,后勤上的胡麻子就問,老侯,需要掌聲么?

      熊胖子做出羞臊且尷尬的表情,繼續(xù)表演說,這么一數(shù)落,侯俊杰當(dāng)場愣住了,好在他什么樣的世面沒見過呀,他太老練了,忙自嘲說,掌聲就不必了,我這一輩子收獲無幾,但掌聲卻是習(xí)以為常了,沒有一倉庫,起碼也七八噸了。呵呵,大家原先高高拋起,孰料侯俊杰輕輕放下,百煉鋼化繞指柔,端的是內(nèi)功深厚,氣場十足。那一群老幫菜也是懾于侯俊杰的余威,見他如此放低了身段,也就不打笑臉人了,忙和他熱絡(luò)了起來?,F(xiàn)在想想,那氣氛就跟開民主生活會一樣,你談?wù)勲u毛,我說說蒜皮,不過爾爾。但后來卻風(fēng)波橫生,矛盾陡起,侯俊杰一下子遭受了重創(chuàng),鎩羽而歸,以后再也沒進(jìn)過那一片林子。

      熊胖子很哲學(xué)地說,沒別的啥原因,天下一切事都是鳥事兒,的確輕若鴻毛。

      又說,其實后來回想起來,也不能怪侯俊杰,他可能也心血來潮,覺得鳥不過是一種介質(zhì),和女人們之間愛罵老公一樣,屬于說話的由頭吧,但他真上了當(dāng),讓花鳥市場的那幫雜種們給騙了。當(dāng)時呀,侯俊杰托在手里的鳥籠真不賴,竹枝細(xì)膩,白里泛紅,還敷著一層很厚的包漿。雖說是新物件,但簡約素凈,顏值很高,上面線刻了十八羅漢。問題不在此,在于廟里的那個和尚是一個不成器的玩意兒,一只爛鳥。

      喂,這咋說么?童欣榮忍不住了。

      熊胖子說,不僅破,還爛,簡直是一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水鳥,這黃河岸邊多了去了,不稀罕。胡麻子剛指出這一點,侯俊杰就不干了,吹胡子瞪眼起來,說你們養(yǎng)的什么破鳥呀,瞧瞧我養(yǎng)的這一只峨冠博帶,頭頂上的那一撮羽毛鮮艷奪目,像一頂王冠,不消說,戴這種王冠的鳥就是權(quán)威,也是鳥中之王。聽聽,這就是侯俊杰的作風(fēng),他一向當(dāng)仁不讓,習(xí)慣了做上游,從不屈就,連他的鳥都要稱王稱霸。但后勤上的那些老幫菜也不是饒爺爺?shù)膶O子,一聽就搓火了,說失笑死了,你那只破鳥也就是塊兒八毛的貨色,豬鼻子插蔥,裝什么大象。侯俊杰樣子很無辜,拿錢說話,說這只鳥要價八千,他還價六千七才得手的。聽了這話,那幫人笑疼了肚子,胡麻子的假牙都笑噴了出來。

      雜嘴子吧?阿姨問。

      沒錯。

      傍晚的一幕,在阿姨的腦海里重又過了一遍。阿姨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熊胖子說,雜嘴子,和麻雀一個價兒,侯俊杰得知真相后,一時間下不了臺,臉上急赤白賴的,他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呀。但話說回來,侯俊杰就是侯俊杰,半世威風(fēng),那也不是憑空得來的。他放下那一只鳥籠,說了一句名言,后來就流行開了。他說,鳥在籠中,恨關(guān)羽不能張飛。他問那幫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我皆是這大千世界里的一只囚鳥,現(xiàn)在我敢放生,你們敢么?說完,侯俊杰兩手一扯,就撕碎了那只鳥籠,讓雜嘴子雙翅一振,得了自由。列位,這就叫霸氣,他侯俊杰四兩撥千斤,把先前的屈辱和不快扔了回去,穿在了對方的身上,又一次站在了上游。那些老幫菜哪敢接招兒呀,嗜鳥如命,不像侯俊杰那般視黃金如糞土。

      后來呢?葛明好奇道。

      沒后來了,熊胖子撇嘴說,沒一個人敢效仿,所以侯俊杰就被供了起來。他從胡麻子肩上撿起一塊毛巾,擦了擦手,扔了。臨走前,侯俊杰撂下了一句話,此生決不和鳥人為伍。自那以后,我也向侯俊杰看齊,再沒去過那一片林子,我來打猴兒,啊呸,來打陀螺了。

      親水平臺之外,那些鋪在河面上的夕光像一塊奢侈的地毯,漸漸收卷了起來,藏在了夜色深處。對岸的燈光亮了,斑斕,遼闊,星星頓起。這時,小區(qū)的上空也開始回旋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晚間音樂,為這些人的談話平添了一種懷舊和傷感的底色。

      幾只蝙蝠穿梭往來,刮擦著空氣,將夜色攪得更稠了。

      葛明懂音樂,說,這叫《昨日重現(xiàn)》,卡倫·卡彭特兄妹的。

      阿姨適時地說,葛叔,姨娘活著時,老聽見她贊美你,說你是一支筆桿子,姨父以前的很多發(fā)言稿都是你熬夜寫的。我還聽說,你跟姨父有一個約定的?

      的確,寫一本老侯的回憶錄,他口述,我撰寫。

      阿姨說,其實吧,姨父天天在等你,擺好了紙墨,沏好了茶,就等你上門來。姨父等了一年多了,也沒見你來敲門,后來就不提這件事兒了,但我知道,他心里在等你。

      一旁的童欣榮責(zé)難說,這就是你葛明的不對了,你可一直是老侯的陳布雷呀,不能食言的。你伴君伴了那么多年,這也是一部不可或缺的革命史,我可等著拜讀呢。

      葛明問,那你說,我該秉筆直書呀,還是為尊者諱?

      童欣榮笑說,呵呵,這種事兒,你老葛那什么,呵呵,自有分寸吧。一套太極拳。

      阿姨掉頭,打望了童欣榮一下,后者及時閉上了嘴巴,那種空洞而機深的笑聲忽然間無疾而終了。阿姨說,童伯伯,姨娘臨走前讓我撕掉了幾個欠條,其中一個簽著你的名字。

      呀,啥內(nèi)容?

      阿姨說,借款三萬元,半年內(nèi)還清的。

      登時,童欣榮僵在了地上,面紅耳赤地說,有這回事兒么,我咋不記得了?呵呵,大姐恐怕記錯了吧,我可是學(xué)財會出身的,在侯俊杰手下掌管了十幾年的財務(wù),一筆是一筆,連一毛錢的錯都沒犯過的,還年年是先進(jìn)呢。

      是么?阿姨有備而來,瞇了眼說,姨娘走后,我去打了一份流水單,在姨父手里呢,是不是你的卡號,請你改天來家里鑒定一下。

      童欣榮再也不吱聲了,躲在了一塊陰影下,因為這時杜曉書的手機響了。

      杜曉書也不避諱,哼哼哈哈了一番,直率地說,校長,這大恩不言謝,我代表學(xué)生家長先給你鞠躬了,至于集團(tuán)公司答應(yīng)給學(xué)校捐贈的那一批電腦器材什么的,改天我抓緊兌現(xiàn),一定是品牌機,決不摻水。掛了電話,杜曉書對著阿姨一樂,意味深長地擠了一下眼睛,意思全在里面了。

      阿姨卻沒接茬兒,目光迢遙,盯視著斑斕星光下的河水,鼻子驀地一酸,哭喪著說,叔伯們,我敢打賭,咱們在這兒說話,姨父一定在樓上張望呢。聞聽此話,幾個人都感覺后腦勺上涼意十足,卻也不敢抬頭去看,去對證。阿姨唏噓地說,姨父在臺上掌權(quán)時,你們都是他的部下,天天看他的臉色,挨他的訓(xùn),跟著他的指揮棒轉(zhuǎn)。他也真的不易,管理那么大的一家子人,一碗水準(zhǔn)定端不平,不小心得罪了你們的話,你們看在姨娘的面子上,就饒他一馬吧,他已經(jīng)下了臺,心理失衡了,敏感得像一根針。

      幾個人面面相覷的,阿姨的哀告那么軟,那么低,已經(jīng)低到了塵埃之中,令人無語。

      忽然,阿姨身子一動,雙膝著地,幾乎跪在了大家的面前。阿姨苦澀地說,姨娘沒了,等于姨父的天塌了,他沒嘗過人世間的煙火氣,他早忘了。我代表姨娘求求你們,盡量哄著他,讓他還像以前那樣兒,他已經(jīng)有了腦梗的前兆了,再不能受刺激的。

      熊胖子說,不打猴兒了,我棄權(quán)。

      阿姨說,不是這意思,你們繼續(xù)打吧,好不容易找見這么一個歡樂,忽然放棄了,姨父會更疑心的,求你們了。

      吳大個子說,繼續(xù)打,但不能再叫打猴兒了,咱換個名字吧。

      童欣榮說,打老千兒吧?

      葛明也說,干脆就叫不倒翁吧,猴兒轉(zhuǎn)起來,可不就是不倒翁嘛。

      不,不換名字了。阿姨篤定地說,別讓姨父再去猜七猜八了,還叫打猴兒吧。說著話,阿姨收起了膝蓋,表情一松,喜樂地說,我知道,姨娘也會同意的,她全都聽見了你們的話,可不許反悔喲。

      見阿姨起身欲走,大家立時分列兩廂,滿臉藹然,仿佛以前對索君大姐那般恭敬的樣子。阿姨臨走前,卻不忘回轉(zhuǎn)身子,丟下了一顆炸彈,一個驚人的秘密。阿姨說:

      對了,有天夜里,姨娘的骨灰撒進(jìn)了黃河,全撒干凈了,是姨娘的遺囑。

      什么?眾人驚了。

      我和姨父撒的,骨灰和鮮花一起。

      吳大個子怒道,這個侯俊杰呀,真是天殺的,他有啥權(quán)利這么糟踐大姐。

      菜譜是索君留下的,連封面都臟污了,油光一片。

      侯俊杰站在集成灶旁,見時間到了,忙關(guān)火,揭開了籠屜。半碗雞蛋羹熟了,侯俊杰用指尖摁了摁,有點兒硬,水太少的緣故吧。他叉起碗,小心翼翼地擱在了餐桌上。這時,微波爐的鈴子滴答一響,烤面包的香氣四處彌漫。侯俊杰取出來,擱在了碟子里,還擺好了草莓醬、咸鴨蛋與一杯白開。這天早上,侯俊杰第一次下廚,一切都充滿了儀式感。

      他坐在椅子上,盯著阿姨臥室的門,心里五味雜陳,難以梳理。

      門緊閉著,那么冷漠,那么隔絕。阿姨一定生氣了,否則的話,她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十多年如一日。侯俊杰痛悔昨天的失態(tài),一個“滾”字,幾乎斷送了自己和謝靜之間的全部情分。晚上入睡前,他還特地看了看那個臥室,阿姨杳無蹤跡。他出于自尊和習(xí)慣,也沒想過給阿姨去個電話,道一聲歉,說一句軟話,讓她趕緊回家來。侯俊杰吃了藥,睡得很沉,壓根兒沒聽見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天亮?xí)r,他才發(fā)現(xiàn)門是鎖閉的,阿姨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一直睡到了現(xiàn)在,明顯是余怒未消吧。

      見早餐慢慢地涼了下去,侯俊杰靈機一動,在上面苫了一張報紙,又拿來了兩個枕頭,捂在了上面。侯俊杰思忖,憑著阿姨的那一種聰穎和靈慧,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苦心,這一頓不算豐盛的早餐,足以勝過一聲道歉。一念至此,侯俊杰覺得有一股電流從身體里涌過,心情也端莊了起來,像一個臣民在期待女王陛下早朝一般。

      果然,門咔嚓一聲,阿姨走了進(jìn)來。

      卻不是臥室的門。侯俊杰恍悟到這一點時,忙掉頭去瞧,見阿姨拎著一袋新鮮的菜蔬,一袋葡萄和香蕉,正在門口換鞋。侯俊杰怔了怔,忙起身向前,接過了阿姨手里的東西,搶先放下,而后拽住阿姨的手,將她安頓在了餐桌旁。侯俊杰表情肅穆,搓著手,款款揭開了枕頭和報紙。阿姨目瞪口呆,生疑地盯視了侯俊杰一眼,立馬表情開花,用手扇了扇,似乎將香氣送進(jìn)了鼻孔里似的,一臉陶醉。侯俊杰激動地說:

      謝靜,我總算會用天然氣了,特簡單嘛。

      阿姨夸贊說,姨父,你這么接地氣呀,了不起喲。

      我告訴你謝靜,從今天開始,我決定做一件大事兒。這事兒可以讓我的晚年甘之若飴,搖曳生輝,再也不那么期期艾艾,像一個被圈禁的宮女了。侯俊杰雙手支頤,一邊看著阿姨吃飯,一邊用想象的余光說,你當(dāng)好后勤,你也得天天監(jiān)督我。

      姨父,你咋打算的,快說說吧。

      侯俊杰篤定地說,從今天開始,我要親自寫自傳,把自己革命和奮斗的一生訴諸文字,留給后人。我吧,我這一生的心得太多了,不失為一本教科書。

      那你快寫,我做好后勤,不讓你分心。

      嗯,自己的光輝,也只有自己最了解。這天早上,侯俊杰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又說,我考慮了許久,就從我和索君大學(xué)畢業(yè),響應(yīng)黨和國家的號召,雙雙奔赴西北,扎根落戶開始寫起。這本書吧,其實也是對索君的追思,我昨晚上還夢見了她。

      阿姨說,你寫歸寫,但身體是第一位的,我剛才去了一趟市場,給你買了一個禮物。

      禮物?

      侯俊杰納悶地盯著阿姨,見她丟下筷子,簌簌而去,從水果袋子里取出了一個小包裝,表情詭譎地遞給了自己。阿姨說,先聲明了,你可不許惱,快,快打開看看。侯俊杰遲疑了一番,慢慢打開了,攥在了手里。侯俊杰囁嚅說:

      一只猴兒呀。

      阿姨糾正說,陀螺,叫陀螺,木頭的。

      嗬,干嗎買這個呀?

      阿姨見效果初現(xiàn),得意地說,你瞧瞧人家在親水平臺上打猴兒……陀螺吧,一個個滿面紅光的,不吃藥,不打針,多帶勁兒喲。他們用的是金屬的,我給你買了只木猴兒。

      侯俊杰登時笑了,說,謝靜呀,你送我的是一個成語嘛。

      咋的?

      沐猴而冠!我喜歡,我收下了。侯俊杰開闊地說。

      阿姨不懂成語,也辨不清話里的情緒,但知道侯俊杰此刻晴朗,便跟著一起笑了。阿姨說,你寫累了,就在咱的客廳里打猴兒吧,咱不跟他們伙在一起玩,這個客廳夠你大鬧天宮的了。侯俊杰點頭,將陀螺一扔,陀螺跳上餐桌,兀自旋轉(zhuǎn)著,一圈一圈的,仿佛一位針尖上舞蹈的天使。末了,侯俊杰也說,謝靜,投桃報李么,我也送你一件東西吧。

      不待阿姨反應(yīng)過來,侯俊杰就從兜里摸出了一只精美的盒子,塞在了她的手里。阿姨狐疑一番,但侯俊杰努著下巴,一個勁兒地催促她打開。阿姨煞是羞澀,彤紅緋赤地說,姨父,不管啥禮物,我只看一眼就知足了,我在這家里服務(wù)了十幾年了,你和姨娘當(dāng)我是親生的,還拿著一份收入,我感激都來不及呢。侯俊杰拉下臉來,說你打開看看,我的一點兒心意嘛。孰料,阿姨剎那間警覺了,眼淚決了堤,忽地敷在了面頰上。阿姨怔忡地說,姨父,你要是嫌棄我,我今天就走,公婆也老了,我得去養(yǎng)老送終的。聞聽此話,侯俊杰一下子急了,嗔怪說,太過分了,你和索君一樣過敏,一樣不可理喻,誰趕你走了?哪個混蛋講的?侯俊杰搶過了那只盒子,粗暴地打開,遞給阿姨看,卻原來是一對鐲子。

      和田玉的,像一坨靜謐的羊脂,更像一泓凝滯的凈水,汪在了阿姨的眼前,柔美萬分。鐲子細(xì)膩,圓潤,色澤溫煦,品相上乘。阿姨卻驀地收住了淚水,惶恐地說,這是姨娘的,我咋敢接受呀,不行不行,我不能糟踐的。

      她死了,她用不著了。侯俊杰強調(diào)。

      那也不行。姨娘的遺物,等侯軍一家來,讓他們處理吧。

      侯俊杰踱了幾步,郁悶地說,我算是明白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包括你,你們都站在了索君的立場上。她死了快一年了,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在惦記她,在嘮叨她。依我看,她沒白活呀,她早就在我的周邊深耕細(xì)挖,有了自己的一片艷陽天了。

      你嫉妒了?阿姨問。

      侯俊杰回說,唉,都快一年了,人死燈滅呀。

      姨娘是你的菩薩,我的菩薩,不許你嫉妒。

      侯俊杰驀地說,謝靜,你不肯收下的話,這一對鐲子也有去處的。頓了頓,他盯視著阿姨的眼睛,委屈地說,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你撇開我,等于告訴別人我是一只落難的鳳凰,連雞都不如。昨天晚上技校的校長來了電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小子打架的事兒從輕發(fā)落了,一不開除,二不往檔案里裝處分,罰一點兒錢罷了。校長還說,杜曉書也給他求情了,但校長是我提拔上來的,第一時間匯報了我。

      阿姨喜興地說,原來這樣呀,我昨天覺得天都塌了,沒活頭了。

      所以吧,這個鐲子,你送給祁紅去。

      說啥?

      侯俊杰叮囑說,送給祁紅,就還了杜曉書的人情,咱不欠他的。囁嚅了一番,又說,要不,依著杜曉書的性格,他以后會在我面前趾高氣揚,總覺得有恩于我,我了解他。

      不,祁紅是小三,這么珍貴的鐲子。

      侯俊杰說,聽我的話,祁紅不是小三的話,這鐲子還送不出去呢。這杜曉書仗著自己還在任,還可以說話管事,就想讓我記著他的一點兒好,我偏偏說不。祁紅是他的軟肋,祁紅收下了,這件事兒就兩訖了,你謝靜也就心里踏實了。

      阿姨點頭稱是,姨父,那我試試吧。

      侯俊杰將首飾盒子交在了阿姨手里,問說,今天吃什么呀?

      天太熱了,干脆吃煎餅卷土豆,外加綠豆粥吧?

      嗯,那敢情好!

      這以后,侯俊杰趴在了書桌前,打開了一本嶄新的緞面筆記本,拔下了筆帽,端正地寫下了一行漂亮的王寵體:《往事怎可如煙》,副標(biāo)題則是“侯俊杰話說平生”。停頓的一瞬,侯俊杰的余光瞥了過去,看見阿姨正坐在餐桌前,在擇一把小蔥,在打蛋,在攪拌面漿。

      恍惚中,侯俊杰覺得謝靜就是索君,索君并沒有死,一直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呢。

      熱身完畢,幾個人熱汗蒸騰地攏在了一起,開始不悅。

      吳大個子說,今天單打吧,玩疊羅漢。

      疊個屁,人都不齊,疊什么羅漢呀。熊胖子用毛巾擦拭著陀螺,嘟噥說。陀螺一旦開球,上面就不能見濕,否則鞭子劈下來會打滑的。又說,干脆玩對對碰,五局三勝吧。

      杜曉書活動著腳腕子,用葛優(yōu)的口氣譏誚說,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

      葛明這滑頭,我下午還碰見他了,沒說請假呀,現(xiàn)在電話也關(guān)機。熊胖子擦完了自己的,又擦起了同伴的陀螺,繼續(xù)責(zé)難說,童欣榮的手機倒是開著,但他瞌睡裝死,一直不接。

      杜曉書說,鹵水點豆腐,讓謝靜給點了穴。

      吳大個子蹣跚過來,詭譎地說,我坦白交代,我整天都心驚肉跳的,心里不踏實。

      熊胖子附和說,我也是。

      杜曉書撲哧一笑,看來,寡人不孤呀,我昨天晚上愣是夢見了索君,大姐還那樣兒,噓寒問暖的,一直拿我當(dāng)小弟對待??晌艺娴牟皇娣?,這侯俊杰他娘的太過分了。

      熊胖子說,獨夫民賊,連大姐的骨灰也不放過,深更半夜地撒進(jìn)了黃河里,那么冷。

      照我的分析,那謝靜的話里也有破綻,大破綻。吳大個子審慎地說,謝靜講了,骨灰撒入黃河是索君的遺囑,但索君是突然倒下的,一點兒發(fā)病的癥兆都沒有,送進(jìn)醫(yī)院就上了手術(shù)臺,連手術(shù)臺也沒下來,一直昏迷不醒的,怎么留遺囑?

      熊胖子說,禿頭上的虱子,這不明擺著嘛,侯俊杰獨裁,一個人拍板定奪的,和謝靜無關(guān),她一個保姆的身份,再怎么努力,也是一個局外人,深入不到那個家庭。

      吳大個子贊許說,在理,這就是侯俊杰的風(fēng)格,天地之間,唯他獨尊。

      這時,杜曉書索然而去,扶住漢白玉的欄桿,眺望著波瀾不興的河面,忽然涌起了一股悲情。夕光下,成群的水鳥在空中游戲,上下翻飛,一派無憂無慮的樣子。更高的天空上,幾只風(fēng)箏在拂動,忽而黯淡,忽而明亮,好像一只只魔術(shù)師的手,在打著啞謎。河灣的盡頭,一輪月亮漸漸升了上來,卻那么膽怯,那么底氣不足,打望著這個冷暖無定的人世間。杜曉書喟嘆說:

      不過也好,大姐慈悲了一輩子,現(xiàn)在黃河就是大姐的墓碑。

      吳大個子也蹣跚了過來,恓惶地說,大姐這一生熱風(fēng)暖雨的,心腸像觀世音菩薩,這個院子里的每個人都受過她的恩澤,現(xiàn)在撒進(jìn)了黃河,倒是可以天天陪伴著我們了。

      只是太冷了,大姐一個人藏在那里。

      其實不冷,有人牽掛著,那個世界也不會下雪。吳大個子抒情地說。

      突然,杜曉書指著黃河說,快看,水變黃了,泥沙下來了,這么快呀?!谀抗獾谋M頭,河床的中央地帶,一排巨大的泥沙裹挾著枯枝爛葉,攜帶著一股黑暗的力量,從上游方向垮塌了下來,一瞬間摧毀了先前那一層發(fā)亮的玻璃體。這一層濁浪發(fā)出了低低的怒吼,刀槍劍戟,萬箭齊發(fā),摧枯拉朽一般地占據(jù)了整個河道,往下游里傾瀉而去。杜曉書的肩胛抽了起來,忙用兩手捂住了臉,抽泣開來。

      熊胖子過來說,媽的,雨季來了,上游發(fā)洪水了。

      看這情形,上游肯定是暴雨。吳大個子說。

      閉嘴,都給我閉嘴吧。杜曉書突然金剛怒目,沖著兩個人大吼起來。又哭喪地說,大姐沒了,這一下大姐真的沒了,大姐被沖得一干二凈了。

      是啊,大姐徹底失蹤了,再也沒了。吳大個子加重了悲傷。

      熊胖子尖叫說,諸位,開球吧。

      死胖子,閉嘴。吳大個子抄起了鞭子,威脅道。

      哼哼,冤頭債主,誰把大姐撒進(jìn)了黃河,咱就找他算賬。熊胖子支手拋球,一只陀螺在空中閃過,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平臺上,開始旋轉(zhuǎn)。熊胖子抖了抖鞭子,鞭梢子在頭頂蛇形了一番,快若閃電。熊胖子扎起勢來,將渾身的力道都攢在了手腕上,往下一劈。剎那間,陀螺像踩了油門似的,抽起風(fēng)來,驚悚地跳了跳,開始高速運轉(zhuǎn)。熊胖子喊說:

      打猴兒,這一招叫力劈華山。

      吳大個子也加入了陣列,奮力一劈,大喊說,泰山崩裂,打你這個猴兒。

      杜曉書卻袖手一旁,不愿意打群架,只想等一下單挑。親水平臺中央,吳大個子喊一聲砍馬腿,熊胖子吼一聲挑滑車;前面喊一聲絆馬索,后面跟一句掃堂腿;左喊一聲神仙鞭,右嚎一句霹靂掌?!勇蒡v上跳下,仿佛一個孤苦的罪人在受刑,在認(rèn)罪,在伏法,將全世界所有的罪惡集于一身似的。這時,杜曉書仰首,恰巧看見侯俊杰家里的窗口上探出了一個腦袋,往下張望。

      又忽然縮了回去,伸手將窗子關(guān)住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窗下,童欣榮慢慢松開了手,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他看見黃河對岸的遠(yuǎn)山后,一團(tuán)夜色正在襲來,目標(biāo)直指蘭州市區(qū)。原來,夜色不是星散而降的,夜色喜歡成群結(jié)隊,童欣榮為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有點兒激動。驀地,侯俊杰在身后咳嗽了一下,童欣榮忙掉頭,堆起笑來。

      干么關(guān)窗戶?

      童欣榮說,起風(fēng)了,有點兒變天吧。

      不是風(fēng)動,是你的心動了。一句偈語。

      童欣榮不知深淺,辯解說,上了年齡,還是小心為妙,尤其這風(fēng)里藏著小刀子呢。

      也是,人一上了年齡,尿也憋不住了,你瞧瞧,跟你說話的工夫,我就跑了三趟。侯俊杰一邊系著褲扣,一邊說,我的態(tài)度擱在桌面上了,你拿走吧。

      老板!

      慢慢慢,打住吧。侯俊杰坐在沙發(fā)上,不怒自威地說,叫我老侯,打猴兒的猴兒,我退下來了,不是誰的老板,至多是一介布衣。

      老板,我后來聽說打猴兒有陰謀,對你指桑罵槐的,我后悔死了。童欣榮哈著腰。

      茶幾上擱著一個銀行的信封,敞口,三沓紅版的鈔票煞是扎眼。侯俊杰推了一把,催促童欣榮趕緊拿走。童欣榮尷尬極了,一臉汗顏地說,老板,我都坦白了,這錢真是向索君大姐借的,當(dāng)時老家那邊出了事,我老婆死摳,我用這錢救急來著。不承想,這死腦子不管用,后來就給忘了,我發(fā)誓不是賴賬,要不我咋對得起大姐呢。侯俊杰不語,戴起老花鏡,捧著一本辭典在嘀咕。童欣榮一身委屈,索性蹲在了侯俊杰的面前,兩手撫在對方的膝上,哀告不止。童欣榮說,我干了一輩子財會,就這一筆賬給糊涂了,對不起呀。

      侯俊杰摘下鏡子,藹然地說,索君沒留下欠條,這錢我就不能要。

      求你了,真是借的。

      嗬,與你共事半生,竟沒發(fā)現(xiàn)你還有這死乞白賴的毛病呀,你不用哀求,也別下跪。侯俊杰撥拉掉他的手,在客廳里兀自踱起了步,又驀地停下來,指著陽臺說,你去把窗戶打開,快去,限你一分鐘打開。

      求你了,老侯……老板。

      信不信我讓你的錢天女散花,讓親水平臺上打猴兒的那幫人都看見?

      我是來還賬的,不是行賄,我不怕。童欣榮倔強道。

      侯俊杰說,索君已經(jīng)死了,人死燈滅,她沒留下一紙欠條,我憑什么要相信你的這一套鬼話。好了,不送了,樓下的鞭子聲響亮,三缺一,正等著你去詛咒我哪。侯俊杰踱了過去,將屋門打開了,下了驅(qū)逐令。

      終于不歡而散,童欣榮怏怏地抓起了那包錢,埋頭出去了。到了門外,童欣榮轉(zhuǎn)身,兩腿并攏后,對著侯俊杰深深鞠了一躬。侯俊杰卻沒接納,哐啷一下碰上了門。

      半晌了,侯俊杰抬頭,看見阿姨從臥室里出來了,一直盯視著自己。阿姨穿戴齊整,一副欲出門的樣子,卻噘著嘴,表情很不屑。侯俊杰用眼神詢問了一下。阿姨問說,你干么不要?姨娘讓我撕了欠條不假,但他欠債還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能就這么肉包子打了狗。侯俊杰說,你有所不知,撕了欠條那是索君的仁義,知道他童欣榮家里困難,就當(dāng)是菩薩施舍,我不要他的錢,當(dāng)然也有我的理由嘛。

      啥道理?

      他這人我了解,膽子不大,卻喜歡一點點蠅頭小利。

      三萬呀,不小了,給侯軍的兒子,也算個大紅包。阿姨失聲道。

      侯俊杰感覺不對,忙問,謝靜,你這是干么去呀?

      出去。

      喂喂喂,你不提前知會一聲,這么搞突然襲擊,我可不喜歡的。侯俊杰覺得頭皮發(fā)麻,有一種即將被拋棄的預(yù)感。豈料,阿姨摸出了那只首飾盒,用腳尖點了點地板,詭笑說,遵你的重要指示,我去樓下找祁紅了,還一個人情唄。

      哦,那敢情好,這跟我攆走童欣榮如出一轍,異曲同工。侯俊杰釋然道。

      不一樣。

      侯俊杰問,咋不一樣了?

      哼,你那是下餌,攥著人家的疼處,別人只能對你惟命是從。阿姨踅到了門口,開始換鞋,又諱莫如深地說,姨娘活著時就說過,你推倒的一堵堵爛泥墻,都是她一個人扶起來的。現(xiàn)在吧,你得親力親為了。

      這句話,讓侯俊杰瞠目結(jié)舌。阿姨卻拋下了一個鬼臉,嘻然地開了門。

      不巧的是,阿姨險些和一個家伙撞了個滿懷。哦,謝靜呀,老大在家么?葛明讓出半個身位,紅著臉問。阿姨站在樓道里,見葛明一嘴的蒜味,幾乎快噴死人了。阿姨低聲說,進(jìn)去吧,千萬別摸老虎的屁股,正在氣頭上呢?!@是以前的慣例。先時,這里門庭若市,但凡晉見侯俊杰的屬下,一般都會先給謝靜掛一個電話,問問侯俊杰彼時的心情若何,吃了沒有,可否撥冗一見,而后再決定進(jìn)退?,F(xiàn)在門可羅雀了,葛明不請自來,當(dāng)然只有一種選擇了。不待葛明說話,侯俊杰在門里喊了一聲:

      進(jìn)來吧,又不是閻王殿,啰嗦什么?

      葛明沖阿姨點了點頭,佝僂著身子,忙踅了進(jìn)去。阿姨輕輕地碰上了門,憋屈似的張大了嘴巴,貪婪地吞了幾口空氣,好像一下子醒轉(zhuǎn)了過來。

      葛明進(jìn)去時,見侯俊杰坐在沙發(fā)上,依舊抱著一本辭典,食指在上面上下尋找,很沉浸的狀態(tài)。葛明兀立著,見侯俊杰真的老了,頭頂上花白相間,眼袋凸出,眼角上的魚尾紋呈一個扇面,放射狀地孵在臉上。侯俊杰的手停頓的一瞬,有一些褐色的斑點如蝌蚪,戰(zhàn)栗地蠕動著。半晌后,侯俊杰才摘下了花鏡,雙手支在了腦后,淡漠地說:

      哦,有什么指教么?

      哪敢呀!我吧,就是一直惦記你,過來看看,這心里就踏實了。葛明說。

      怎么樣,沒讓你失望吧?

      葛明知道這是一句下馬威,忙說,氣色這么好,當(dāng)然是大家的福分了,接下來的這一項工作呀,少不得讓你操心,你是大家的領(lǐng)頭羊、主心骨嘛。

      什么工作?

      葛明篤定地說,從今天開始,我決定給你撰寫回憶錄,將你的叱咤一生,留給后人。

      嗯,葛明,革命,革命,葛明……,侯俊杰反復(fù)念叨了一番這個音節(jié),像在把玩,也像是品咂。接著又說,當(dāng)初我把你調(diào)到我的身邊,就是沖著你的名字。這名字好喲,概括了我和你的一生,革命的一生。

      謝了,擱那兒吧。

      阿姨屈身,將首飾盒放在了博古架上。

      祁紅盤膝坐在陽臺的吊椅上,將半包泡椒鳳爪遞過來說,謝靜,你嘗嘗,簡直爽死了,吃一口就上癮。阿姨撇嘴搖頭,婉拒了。祁紅一邊嚼著,一邊從嘴皮子里抿出來碎骨,準(zhǔn)確地射進(jìn)了腳下的垃圾筐里。

      陽臺上裝了一塊水景,水聲淅瀝,霧氣繚繞,繁復(fù)攀援的藤蘿掛滿了窗臺上下,宛若一方秘境,恰好適宜此刻的話題。祁紅說,我晚飯一般就吃這個,不能胖,胖是一種罪孽,一種愚蠢。阿姨說,你呀,你天生就是一個美人坯子,富貴命。祁紅壞笑起來,神秘地說,知道么,我家杜曉書天天去打猴兒,這身上的肌肉疙瘩一塊一塊的,根本不像他那個年齡的人。到了晚上呀,他比小伙子還生猛,我根本招架不了,我要是不保持體型,就拴不住他的。阿姨的臉紅了一下,忙側(cè)身去看一朵米蘭,羞赧不已。祁紅又喂了自己一只鳳爪,含混地說,謝靜你也是過來人了,還這么害羞呀,我就不明白了,你干么一直不嫁,難道你這么多年就不想那個么?

      哪個?

      傻呀你,你甘心當(dāng)牌坊呀。

      這句話,讓阿姨的心里疼了一下。顯然,自己的身世也是一樁公開的秘密了。

      阿姨努著嘴,欲言又止,整理了一下衣服欲走。祁紅卻在興頭上,一把拽住了阿姨,哀告說,再坐一會兒吧,陪我說說話,在這個小區(qū)里,我一沒朋友,二無閨蜜,索君大姐死后,我就更孤魂野鬼了,我懶得下樓,天天宅在家里。阿姨一愣,問說,你和姨娘很熟呀,我咋不知道呢?祁紅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譏誚說,阿彌陀佛,要是讓鄰居們知道了,那還能叫閨蜜么,不過大姐真是我的一個閨蜜,單線聯(lián)系,地下黨。聞聽此話,阿姨的屁股終于坐踏實了,主動拿來了一只鳳爪,塞進(jìn)了口腔里。

      祁紅怨恨地說,都說我是小三,呸,什么叫愛情,他們懂么?

      阿姨說,就我不懂。

      祁紅瞪眼說,哼,你不懂,那你還生下了一個崽兒,白活了?

      阿姨舔舔嘴唇,淡然地說,我是媒人介紹的,結(jié)婚前就和男人看過一場電影,一結(jié)婚就懷了孕,后來他就出了事,命丟了,我真沒嘗過那一種滋味,你說的愛情啥的。

      祁紅揚著下巴,目光里布滿了一絲憐憫。祁紅說,可惜了你,長得這么水靈靈的。

      阿姨說,我一個保姆,夸我干嗎呀。

      祁紅接續(xù)說,喲,別小瞧了自己,有你這樣的保姆么,整個一個索君的小棉襖呀。我不瞞你,大姐對我好,我拿你也不當(dāng)外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大姐挺我,那時候我背著小三的惡名,說我拆散了杜曉書的家庭,進(jìn)出小區(qū)時,人們的那種目光恨不得扒光我,讓我赤條條的。的確,沒人相信我和杜曉書是真摯的。淚水掛在了臉頰上,但祁紅絲毫沒有停下咀嚼,嘴里嘎嘣嘎嘣的,又說,他的前妻也蠻不錯的,博士,副教授,但更適合去當(dāng)修女,不能做一個妻子。知道么,她有一種潔癖,一年之中沒幾次夫妻生活,杜曉書那樣的塊兒,力比多怎么發(fā)泄?對了,力比多你不懂,就是那種,怎么比喻呢,反正就是精力旺盛,滿臉青春痘,天天發(fā)情的樣兒。阿姨遞過去一張紙巾,祁紅擦完眼淚,順便擤了一把鼻涕。祁紅說,我跟他是在游泳館認(rèn)識的,他教我仰泳,一來二去就膩在了一起。他們是和平分手的,沒我的因素,我發(fā)誓。哦,就因為我比杜曉書小二十四歲,我就插足了?他就有不檢點的問題了?媽的,小三的謠言一放出去后,杜曉書差點兒被罷官,我也躺著中槍,這時候,只有索君大姐敲開門,悄悄來安慰我。

      阿姨說,姨娘心善,又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見不得人落難。

      祁紅眉頭一蹙,斷然說,她不是菩薩。

      哦,祁紅你?

      哼,這小區(qū)里的人都跟你一樣眾口一詞,覺得大姐風(fēng)光、高貴、和藹,待人熱情有加,及時雨,菩薩心,貴為集團(tuán)公司的第一夫人,也是賢內(nèi)助。祁紅吃了一枚尖椒,辣得直喘氣,呼哧地說,媽的,統(tǒng)統(tǒng)是假象,大姐實際上就是一個奴隸,終身沒被赦免,心里裝著一顆苦膽,無處訴苦,訴了也沒人肯信。

      阿姨愕然,試探說,沒發(fā)燒吧你?

      祁紅說,哼,別以為索君對我好過,我就沒心沒肺地替她說話。事實上,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徹底顛倒了,是我在安慰她,緩解她,當(dāng)一只耳朵聽她,讓她有一個釋放的地方,要不,索君一定會發(fā)瘋的。說了你也不信,其實我才是索君的大姐,心理上的那種,一直到她死。

      哦,我不知道你在說啥,我是保姆,我天天在姨娘身邊呀。

      祁紅咧嘴說,你是個小燈泡,你燈下黑。

      燈下黑?

      對,你全然不知道這樓上的事兒,更不明白索君和侯俊杰之間的貌合神離。祁紅指了指天花板,鄙夷地說,這老頭就是希特勒,法西斯,一個典型的迫害狂。索君跟了他一輩子,從大學(xué)戀愛,畢業(yè)后雙雙來到了大西北,結(jié)婚生子,在一個單位里出雙入對,貌似琴瑟和諧,一對模范夫妻,其實索君天天生活在白色恐怖當(dāng)中,沒喘過一口氣來。

      阿姨瑟縮地說,祁紅,我也是這樓上的一員,你可不能血口噴人,這么栽贓吧?什么白色恐怖,我有眼睛的。

      不嫌辣,祁紅給自己又喂了一只尖椒,鄙夷地說,精神摧殘,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壓力。謝靜,你現(xiàn)在看見我辣吧?

      點了點頭。

      祁紅說,我鼻涕哈喇子都辣出來了,但我滿足,你卻有壓力對吧?

      對,我頭皮發(fā)麻,胃也難受。

      祁紅說,這就叫壓力,精神摧殘,和五花大綁去陪法場的人一個道理。

      阿姨如墮十里云霧之中,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阿姨說,我跟了這個家十幾年了,他倆說不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因為姨父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早出晚歸的,但也不像你說的那么狼心狗肺吧,至少我沒見過他倆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平時都各忙各的。

      呵呵呵,祁紅發(fā)笑說,說得對,會打架能紅臉倒也好了,問題就在于他們從不爆發(fā)。知道么,爆炸了叫炸彈,不爆炸那叫壓力。

      爆發(fā)啥?

      把膿包挑破呀,不能養(yǎng)癰為患,慢慢地毒發(fā)身亡吧。

      阿姨驚悚地將手撫在了對方的膝蓋上,樣子哀告,求援似的說,祁紅,我沒啥文化,你說的這些我不大明白,可我也有意見。照我來說,這個家分兩個階段,退休就是一個坎。在此前吧,姨父一直忙他的,把這兒當(dāng)成了一個旅館,睡個覺,洗個澡,換換衣服,但只要姨父哪天說晚上要回來吃飯,姨娘的眼睛里都有神了,非得自己去買菜,自己下廚。在飯桌上,姨娘還給他夾菜盛飯,說說四鄰八舍的雞毛瑣事,姨父高興的話,還會講講笑話,聽一段兒京劇,兩個人在電話里和孫子聊天,沒大沒小的那種兒。姨父有時候太累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迷糊著了,姨娘親自打了水,給他洗腳,給他按摩,就是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祁紅淡漠地聽著,好像這些話太通俗了,白開水一般的寡淡。阿姨卻沉浸在這種喜悅中,又說,后來吧,姨父退下來了,時間都是他的,他高興了也會陪著姨娘去菜市場,逛逛超市,去給孫子買個玩具什么的。白天他就在家里看書、看電視、養(yǎng)花和休息,姨娘也沒走遠(yuǎn),大多數(shù)時間陪著他。我說祁紅,平平淡淡難道不好么?不真實么?這種日子,在書本上不是叫頤養(yǎng)天年么?

      謝靜,這都是假象,演給你和大家看的。

      給我?我一個小保姆,他們給我演啥戲,我沒那么金貴。阿姨反駁道。

      那好,我問你,你見過索君大姐哭么?撕心裂肺的哭,心如刀絞的哭,聲嘶力竭的哭,能把心臟都哭破的那種,你見過么?

      阿姨懇切地說,我從沒見過姨娘的眼淚,一滴也沒見過。

      祁紅追問,那你見過她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快拔成禿子了么?

      阿姨的表情冰涼了起來,呢喃說,姨娘的頭發(fā)倒是掉了不少,一把一把的,我見過。

      說真的,這些爛心的事兒,索君大姐在我的家都干過,哭,喪心病狂地哭,哭到了絕望時,自己開始拔頭發(fā)。祁紅又問,那你說說,索君是咋死的,怎么那么突然?

      哦,阿姨沉吟了一番,仿佛整個話題要被她壟斷了,她最有發(fā)言權(quán)似的。阿姨說,我死也忘不了那一天,我覺得我是個罪人。約摸后半夜吧,大概兩點多,我睡得很死,那天晚上我煲了湯,關(guān)火就到了一點,困死我了。我突然聽見客廳里一聲炸響,杯子碎了,我忙跑了出去,見姨娘跌倒在了沙發(fā)上。她有口渴的毛病,經(jīng)常夜里起來喝水,但那天就出了事。姨娘捂住心口窩,一頭的汗,我知道她的心臟麻煩了。我想去安頓她,但姨娘拒絕了,我又跑去找藥,等我返回時,看見姨娘掙扎著從書房里出來,嘴里嚼著一張紙。祁紅,我嚇壞了,趕緊打了120,連夜送進(jìn)了急救中心。唉,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出來,三天后就沒了。

      謝靜,這一段時間,侯俊杰在干嗎呢?

      哦,姨父每晚上都用安眠藥,我不忍心,我沒叫醒他。阿姨愧疚地說,自從他下了臺,他就夜夜睡不著,心思很重,后來用上了藥,你在旁邊放鞭炮,他也醒不來。

      祁紅終于吃完了一包泡椒鳳爪,將塑料袋塞進(jìn)了垃圾筐,牛飲似的喝下了一口水,在口腔里嘰里咕嚕地漱了一番,又咽了下去。祁紅自嘲說,我嘴巴還想吃,但肚子已經(jīng)飽了,不能再吃了。話猶如此,祁紅卻又拿過來一只橘子,掰開后,遞給了阿姨一半。祁紅說,要死的關(guān)頭了,這法西斯居然還能睡著呀。

      阿姨搶白說,祁紅,我可不允許你這么說姨父,他身上也有病,畢竟年紀(jì)大了嘛。

      嘁,祁紅不屑地說,他裝的,裝了一輩子。

      我求你了,祁紅。

      祁紅壞壞一笑說,虧你還算是樓上的一員呢,你什么都不懂。哦,我問你,你知道索君和他分居么,在同一間臥室里?你知道么,他倆從三十年前就沒有了性生活,彼此冷淡,孤男寡女?你知道他倆一進(jìn)了臥室,就摘下面具,一個是希特勒,另一個是待宰的羔羊么?這還不算,索君天天晚上的那種哭泣,你謝靜聽不見,但我可以,我就在樓下。

      阿姨哭噎地說,你說的都不是真的,我不許你這么說他們。

      嗬,你像個殉葬的小丫鬟,替主子盡孝呀。

      阿姨說,我的眼睛又沒瞎,眼睛不會騙我的,你說的都不是事實,我走了。邊說,阿姨邊去了門口,準(zhǔn)備換拖鞋了。這時,祁紅迅速將鼓囊囊的垃圾袋拎起來,遞給阿姨說,拜托,順便幫我把它扔下去吧,我懶得動彈。阿姨一怔,一股厭惡感立時涌了上來,遲遲沒去接。阿姨心說,真的拿我當(dāng)保姆了,可我是樓上的,不是你這個小三的傭人。恰在此時,天花板上突然崩落下來一聲霹靂,緊接著,又是一團(tuán)響亮的玻璃碎裂聲。

      祁紅一驚,垃圾袋掉了,忙用手護(hù)在了肚腹上。

      阿姨問,你咋了?

      哦,天哪,我被嚇著了。祁紅臉色煞白地說,這個法西斯又在搞什么把戲,嚇?biāo)牢伊恕?/p>

      阿姨盯視著對方的肚腹,問說,你懷孕了吧?

      祁紅突現(xiàn)臃腫,矮下身,慢慢地偎坐在了地上。祁紅哭噎地說,杜曉書不想要孩子,這是他當(dāng)初娶我的條件之一,但我喜歡。他比我大那么多,將來他萬一沒了,我至少還有孩子陪伴吧。我偷偷懷上的,謝靜,你得替我保密啊。

      氣氛陡然生變,阿姨憐惜地看著祁紅,掙扎地點了點頭。

      祁紅說,你替我保密,我就告訴你一切。

      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鬧鬧,你用英語喊一聲爺爺,讓爺爺高興一下嘛。

      侯俊杰拿起電話,踱到了窗戶前,柔聲細(xì)語地請求。透過玻璃窗,眼前的黃河水沉浸在無邊的雨霧當(dāng)中,時隱時現(xiàn),像一根軟弱的黃絲帶。霧是疙瘩狀的,從天空深處滾下來,占據(jù)了整個視野。雨卻像冷箭,抽冷子射下來,在玻璃上瞬時炸裂,鼻青臉腫的。雨季到了,侯俊杰不免有些釋然。他打開了窗子,探頭外望,見親水平臺上闃無一人,那些打猴兒的家伙們沒了蹤跡,還了自己一個天大的清靜。侯俊杰又說:

      鬧鬧,喊一聲爺爺,英語的。

      哦哦哦,孫子在電話里支吾著,傳來了哭腔,嘀咕說,老師沒教。

      問你爸爸,你爸爸就在旁邊。侯俊杰眉頭緊鎖,沮喪地說,要么讓你爸爸接電話,我聞見他的味道了,他就在你旁邊。鬧鬧如遭大赦,哇地一聲,扔了電話。半晌后,侯俊杰聽見電話里有粗重的喘息聲,便問,侯軍,你還生我的氣么?

      什么事兒,講吧。

      侯俊杰噎了一下,堆笑說,侯軍呀,老爸開啟了人生的新階段,我開始寫回憶錄了。

      哦,恭喜呀。

      現(xiàn)在恭喜還太早,等書出版了,慶賀也不遲。

      停頓了一下,侯軍突襲說,你想寫一本懺悔錄呀,還是什么輝煌史?

      哦,是老爸的革命史,革命的一生。

      侯軍說,哼,你所謂的革命是血腥的,不見血的血腥。

      一記電流,劈在了侯俊杰的心臟上。他囁嚅說,侯軍呀,不許對老爸這么夾槍帶棒地講話的,老爸的這一生跌宕起伏,充滿了傳奇,寫下來,將來對你和鬧鬧也是一個交代嘛。

      侯軍質(zhì)問說,交代什么?連我媽的骨灰都被你撒掉了,我知情么?

      這個嘛,你且聽我說。侯俊杰明白,冷戰(zhàn)的鐵幕其實一直都高懸眼前,不曾落下,幾次和兒子觸及這個話題時,都會電光石火,硝煙四起,這次也將不例外。又艱難地說,我和你媽革命了一輩子,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人死燈滅,要骨灰干么?

      哼,我媽的骨灰還沒涼,你就撒掉了。

      侯俊杰追著說,將來呀,你也這么處理我,我也撒進(jìn)黃河,陪著你媽去。

      知道么,侯俊杰大人。侯軍忽然哽咽起來,啜泣說,那一盒媽媽的骨灰是我的寄托,沒了它,我回去有意義么?我靠什么祭奠?我對著黃河哭一場就得了么?

      你聽我說,托體同山阿,處處埋忠骨,這是……

      話沒講完,侯軍突地掛了電話。侯俊杰一時怒目,嘀咕說,反了你了,臭小子。忙找出號碼來,打算撥過去繼續(xù)開戰(zhàn)。猶疑了一秒鐘,侯俊杰放棄了,兀自說,哼哼,吾心可昭日月,先不計較你,待我用一本磚頭厚的回憶錄,將你小子駁斥得體無完膚吧。

      這些個陰雨連綿的日子,侯俊杰一掃長久以來積攢在內(nèi)心深處的郁悶,顯得格外清爽,身輕如燕。究其原因,一者,雨季的襄助,讓親水平臺上打猴兒詛咒的那一小撮家伙銷聲匿跡了;二者,回憶錄的撰寫,打開了另一扇窗戶,讓他暫且拋開了退休之后的失重感與茫然情緒,積極、傾心、熱情的一面占了上風(fēng)。他和葛明做好了分工,每天早上由他來口述,而后由葛明去整理錄音,次日一早葛明便將干凈的文字交給他,由他來審定。

      口述完畢的整個下午,侯俊杰除了審看文字外,還會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凝神思考,敲定第二天的講述內(nèi)容。他一般會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幾個關(guān)鍵詞,作為備忘,不至于卡殼而影響進(jìn)度。但侯俊杰的躊躇滿志偶爾也有意外,比如在葛明敲門之前,突然尿急而忘詞兒,突然大腦空白,突然抑郁,提不起一絲精神來。俗話說,用慣的拐杖,使慣的丫鬟,遇到類似的情況時,侯俊杰便就地取材,放下身段,求助于家里的阿姨。

      這不,意外出現(xiàn)了,侯俊杰放下了電話,腦子發(fā)木,一種恐慌感攫取了他。

      他喊著謝靜,忙踅出了書房。這一刻,阿姨就是他落水后的一根稻草,一個靈感,一副信任的拐杖。孰料,阿姨此刻就站在客廳里,詭譎地盯視著他,無動于衷。侯俊杰踩住了剎車,求援似的說,謝靜,今天的詞兒又給忘了,你快坐下聽聽,讓我先梳理一下,你挑挑毛病吧。阿姨職業(yè)性地點了點頭,指著地板上的碎玻璃碴說:

      再撿一塊兒,要不沒戲。

      侯俊杰迫切地說,快,葛明馬上就來了。

      記住嘍,每次只撿一塊兒,就一塊兒,不能多,也不能少。

      好吧。

      侯俊杰無奈,只得乖乖地趴在地上,撿拾玻璃碴兒。那天和葛明談妥后,侯俊杰心緒大好,便放了一段京戲《搜孤救孤》,于魁智的版本??澙@的唱腔中,窗外親水平臺上傳來的霹靂聲被壓了下去,一種在云端里看廝殺的感覺油然而生。但事情怪就怪在阿姨的那一份禮物上,一根鞭子,一只木猴兒,讓侯俊杰登時手癢。他心說,匹夫們在樓下打猴兒,老夫在家里回?fù)裟銈?。侯俊杰找見了舞臺,這舞臺就是家里的大客廳。

      處子秀,這一切對侯俊杰而言,顯得格外陌生。

      他偷窺過樓下打猴兒的全過程,首先用鞭子將木猴兒纏起來,而后松手,將木猴兒放出去,讓它在地板上站穩(wěn),接著甩鞭運力,給予加持??陀^地講,侯俊杰開球不錯,木猴兒像一個單腿煢立的芭蕾舞演員,正在旋轉(zhuǎn)著,召喚著后續(xù)的動作。侯俊杰舉起了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花子,正準(zhǔn)備抽打木猴兒時,鞭子卻跑偏了,將幾米之外索君的遺像給抽了下來。玻璃鏡框掉在了地板上,一時間霹靂聲起,分崩離析,連侯俊杰自己都嚇了一跳。

      侯俊杰當(dāng)甩手掌柜的習(xí)慣了。他沒去收拾殘局,也不會收拾,而是將這個活兒留給了阿姨。那天,阿姨和祁紅聊完后回家,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姨娘”,忍不住哭了一鼻子。但阿姨拿定了主意,誰闖的禍,就該誰收拾這個爛攤子。許多天了,偌大的客廳里散落著碎玻璃的尖銳鋒芒,簡直下不去腳,要不是侯俊杰有求于阿姨,阿姨也開出了條件,侯俊杰是斷然不會這樣屈尊的。

      阿姨督促說,別動姨娘的相片,你只撿玻璃碴兒。

      在一堆碎玻璃中,索君的遺像安靜地躺著。這是一幀少女時代的玉照,英姿勃發(fā)的索君靠在雙杠前,一襲白色的布拉吉楚楚動人,晚風(fēng)吹起了裙裾,也吹亂了身后的一棵柳樹,充滿了動感和青春氣息。照片的右下角,鈐著一行字:海鷗照相館。這是索君生前最偏愛的一張倩影,搬了多少回家,始終跟在她的左右。阿姨知道,那是索君來到西北時留下的第一份紀(jì)念,她沒少聽這個故事。索君亡故后,侯俊杰一時陷入混亂,阿姨便擅作主張,將這個照片放大印制,當(dāng)作了遺像。此刻,侯俊杰蹲在地上,老眼昏花地在撿玻璃碴,忽然間膝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恰在此時,阿姨舉起了手機,連續(xù)拍下了這一幕。

      侯俊杰問,謝靜呀,干脆全打掃完吧,省得你天天這么編排我,葛明快來了。

      不行,每天必須撿一塊兒。

      侯俊杰笑說,嗬,昨天一個跟頭,剛才又差點兒,這腿腳真不聽使喚了。說著話,侯俊杰終于撿了一塊碎玻璃,丟進(jìn)了阿姨遞過來的垃圾筐內(nèi)。

      任務(wù)完成了,侯俊杰頓感釋然,表情燦爛,忙將阿姨喊進(jìn)了書房。侯俊杰端坐在桌案前,揮手讓阿姨坐下,拿起了一張紙條,目光摩挲著上面的關(guān)鍵詞。侯俊杰埋怨說,謝靜呀,我早上還清清楚楚的,肚子里有一份現(xiàn)成的稿子,哼,侯軍這臭小子過分,我真的忘了,你快點兒提醒我一下,昨天我講到哪兒了?阿姨不語,玩了一會兒手機,肅靜下來。阿姨嘟囔說,是呀,你昨天講到哪兒了,讓我想想。侯俊杰提醒說,我一向不喜歡編年史,我是想起什么講什么,讓葛明再按線索去整理的。驀地,侯俊杰一拍大腿,恍然說,對了,我好像講到了我的第二枚勛章,當(dāng)時是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領(lǐng)的獎。阿姨眼白一翻,卻不認(rèn)同,率直地說,你天天都在夸自己,凈說你光明美好的一面,你就沒敗走過麥城呀?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夸完了好的,也該說說壞的了,這樣才對侯軍他們有參謀的意義。聞聽此話,侯俊杰一時語塞,怔忡地說,壞的一面?謝靜呀,你這是在誤導(dǎo),我做這一本回憶錄,目的就是為了塑造自己,我怎么能把不好的一面訴諸文字,貽害后人呢。阿姨回?fù)粽f,你說得那么高大全的,我沒文化,吃不透,我就想聽聽你和姨娘的愛情故事,你倆這一輩子是咋走過來的?侯俊杰百無聊賴地說,我沒考慮過情感這件事兒,人死燈滅,索君都走了快一年了。

      哼,其實我知道,你們一輩子都尿不在一個壺里。

      侯俊杰失措地說,謝靜,注意你的態(tài)度。

      阿姨款然道,那天夜里,就是姨娘發(fā)病的那一天,我見她跌倒在沙發(fā)上,心臟病犯了,我嚇?biāo)懒?。我去找藥時,見姨娘掙扎著從書房里出來,嘴里嚼著一張紙。她都成那樣兒了,還不忘替你打埋伏。

      說什么呢你?侯俊杰鎖住了表情。

      她嘴里的那張紙,是姨娘寫的檢查,你布置的。阿姨篤定地說。

      哼,這不奇怪。

      阿姨懇切地說,我現(xiàn)在算知道了,原來我在這家里待了十多年,其實真就是一個外人,啥都被蒙在鼓里,你們一直在提防我。我也就算了,保姆一個吧,看人臉色吃飯的,但姨娘的確是苦到家了。你在集團(tuán)公司里掌權(quán),你的那個脾性,說一不二,幾乎把天下的人都惹完了,姨娘卻替你擦屁股,扶起了東墻,又去扶西墻。這小區(qū)里的人都說姨娘是活菩薩,哪個沒受過姨娘的恩惠?哪個敢拍胸脯,敢駁了姨娘的面子,踩著姨娘的身子骨去對付你?你不該姓侯,你其實姓法。

      什么意思?侯俊杰木訥地問。

      法西斯。

      侯俊杰頓了頓,苦澀地說,謗隨名高,我一向不在乎的。

      既然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阿姨索性徹底沒了顧慮,一瀉千里地說,在外面姨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當(dāng)她的菩薩,當(dāng)她的老好人,可一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你們的臥室,你卻也不消停。你審查姨娘每天的活動,見了啥人,說了啥話,從年輕時開始一直審查到了她的心臟病爆發(fā),審查到了她死。哼,一旦你不高興,一旦被你疑神疑鬼地抓住了什么把柄,你就讓姨娘連夜寫檢查,一頁不行,兩頁不行,一直寫到了你滿意為止,你才一把火燒掉。那天晚上,姨娘嘴里嚼的就是一份檢查。

      謝靜呀,這是我和索君之間的一個默契,你不懂的。

      阿姨唏噓地說,可惜我沒從姨娘的嘴里搶下來,被她吞下去了,姨娘是一個好面子的人,不想讓我看見。

      你一直沒有家庭生活,謝靜你不懂夫妻之道的。

      對,對對對,我就是一個守寡的女人,不懂那么高深的東西。阿姨的臉上婆娑了起來,淚水閃閃地說,可我有一顆心,知道姨娘應(yīng)該是被你疼的,被你護(hù)著的,被你捧在手心里的??善棠餂]那個福分,被一個希特勒拿捏著,還得擠出笑,擠出輕松幸福的樣子,讓左鄰右舍的去看。

      侯俊杰瞠目地說,你叫我什么?

      你也姓希。

      這一剎,侯俊杰敗壞地說,哼,這都是索君臨死前教唆你的,讓你這么講的?

      你叫希特勒!

      恰在此時,葛明油頭粉面地進(jìn)來了,一手拿著錄音筆,一手攥著一摞稿子。葛明如今不再拘謹(jǐn)了,有一種帳前聽令的自信感,一種鞍前馬后的得意。葛明說,嗬,討論得這么熱烈呀,連門兒都沒關(guān),聽見你們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這家伙希特勒也寫過一本傳記叫《我的奮斗》,禁書,我還是在國外時翻看過幾眼,咱們也可以參考一下嘛。侯俊杰掉轉(zhuǎn)槍口,沒來由地將手里的一支鋼筆擲了出去,砸在了葛明的身上。侯俊杰怒目道,閉嘴,他一個殺人惡魔,豈能和老子相提并論?

      葛明無辜地吐了吐舌頭,目光望著阿姨,求援似的。

      阿姨嘻然地說,哼,就差一撮小胡子了。

      葛明狐疑地問,這大清早的,你們怎么就杠上了?

      哦,是這樣的。侯俊杰忙起身,將葛明按在了椅子上,又彎腰撿起了地板上的鋼筆和筆帽,慢慢擰了回去。接續(xù)說,昨晚上電視里的一部片子,專門說第三帝國的,這謝靜看得云里霧里的,剛才我給她普及了一下歷史常識。

      阿姨揶揄說,演得真好喲,演得真不賴。

      侯俊杰問,咱們開始吧,葛明?

      葛明打開了錄音筆,擱在了侯俊杰的眼前。后者清了清喉嚨,剛要口述時,桌上的座機忽然刺啦一聲響了。侯俊杰一怔,潦草地?fù)]了揮手,示意阿姨去接。阿姨踱了過去,拿起了聽筒,喂喂喂地喊了幾聲。侯俊杰荒涼地盯視著,時間停止了似的。

      誰呀?

      阿姨嘟囔說,不說話。

      拔了線,別干擾我們的工作。侯俊杰下令。

      阿姨又說,不講話,只聽得見呼吸聲。唉,沒有來電顯示嘛。

      依言,慢慢拔掉了線卡。

      積攢了一個夏天的雨季,此刻正十面圍城,陷入了狂歡似的。

      阿姨剛出樓門,便覷見祁紅站在不遠(yuǎn)處的涼亭里,瑟瑟地招著手。阿姨站了片刻,憑著過來人的眼神,知道祁紅已經(jīng)顯懷了,肚腹微微凸起,兩只手母性般地護(hù)持著。祁紅焦慮地說,死哪兒去了,我都站了半天了。阿姨踱了過去,收了傘,嗔怪說,你就不怕著涼呀,這么粗心的。說著話,阿姨將外套脫下,披在了祁紅的肩上。祁紅說,我都急出了一身汗,管不了那么多了。阿姨問,究竟咋了么,突然襲擊來電話,讓姨父沖著我發(fā)火。祁紅表情詭譎地說,壞了壞了,我現(xiàn)在紙里包不住火了。

      干么了?

      祁紅說,杜曉書可能覺察了,昨晚上他忽然問我,我怎么幾個月都沒來例假了。

      這樣子呀,阿姨長出了一口氣,懇切地說,瞞是瞞不過去的,你應(yīng)該告訴他。

      哼,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驀然間,吹來了一陣風(fēng),祁紅的臉上敷了一層雨霧,臉色也漸漸地冷凝了起來,繼續(xù)瑟縮著。阿姨道,按理說,他聽見你懷孕的話應(yīng)該高興,給你煲湯,給你按摩的,你看你的腳都腫了不少。聞聽此語,祁紅抽著肩胛,啜泣地說,我先違約了,當(dāng)初他答應(yīng)結(jié)婚是有條件的,就是不能要孩子。今天一早,他氣呼呼地出了門,連我做的牛奶和面包都沒動,我問他干么去,他說去黃河邊打猴兒。阿姨詫異地說,這么大的雨,誰還發(fā)神經(jīng)病去打猴兒呀,我剛在樓上沒聽見鞭子響。祁紅卻道,打猴兒倒是真的,他們約好了今天打比賽,搞什么對對碰,但我剛才下樓去了親水平臺,熊胖子和吳大個子都在,杜曉書卻沒了人影兒,我急死了,這才給你掛電話的。阿姨見怪不怪地說,我說你兩句吧,你總不能時時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當(dāng)一個寵物狗吧,熊胖子和吳大個子都是退下來的人,你家杜曉書還沒退,八成去了單位上班了。祁紅郁悶地說,他最近在休年假,半個月呢。

      這時,阿姨才發(fā)現(xiàn),祁紅的腕子上戴著那一對玉鐲,比她本人還白,還溫潤。

      祁紅說,謝靜,我最擔(dān)心的事兒發(fā)生了。

      啥事兒?

      也不怕你笑話,你反正是外人,在這里當(dāng)保姆的,說了也沒關(guān)系的。祁紅語含荊棘,絲毫不顧忌對方的感受,徑自說,我家里的銀行卡都不見了,杜曉書拿走了。

      那也說明不了啥呀。阿姨倦怠地說。

      我猜呀,杜曉書一定去轉(zhuǎn)移錢物了,他前妻就是凈身出戶的。

      哦,雨太大了,我得回去了。

      這一瞬,祁紅拽住了阿姨的胳膊說,謝靜,這個小區(qū)里只有你是我的閨蜜了,喊你下來,就想讓你去問問他們杜曉書人呢。祁紅哀告說,熊胖子他們一直不愛搭理我,嫌我是小三上位,我只有靠你了。阿姨譏諷說,哼,我一個做保姆的,誰給我面子呀。祁紅貼了過來,摟住了阿姨的脖子,接續(xù)說,聽我家杜曉書說,他們都怕你,前一陣你還在親水平臺上教訓(xùn)了他們一頓,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去一定行。

      阿姨悵然地說,我也打算回家一趟了,我婆婆前幾天摔斷了腿,我得去盡孝。

      那這兒呢?指了指樓上。

      阿姨說,姨娘沒了,我待在那么大的房間里,心里空落落的,沒精沒神,一直不踏實。唏噓了一番,伸手揩掉了臉頰上的淚滴,又說,我走了好,姨娘死后,我也服侍了姨父快一年了,我想他也不會怪罪我的。

      祁紅說,那你陪我去親水平臺,我告訴你索君的一個秘密吧。

      哦,秘密?阿姨的態(tài)度松動了。

      不光有秘密,還有索君大姐寄存在我家的一個筆記本。祁紅道。

      阿姨悵惘地問,寄存在你家里的?都說了些啥?

      哎喲,我和大姐有約定的,我不能偷看它。祁紅拔腳先走,阿姨只得尾了上去,像被所謂的秘密誘惑著,牽引著。祁紅焦慮地說,杜曉書不見了,我也不敢把筆記本擱在家里,其實我知道,杜曉書一直和前妻沒斷,他對她有負(fù)罪感,背著我經(jīng)常約會呢。

      唉,難念的經(jīng),家家都有一本啊。阿姨喟嘆道。

      一旦有了興致,再大的雨也阻擋不了人們的玩性。在家里悶了好幾天,吳大個子先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快長霉了,一問熊胖子,后者說,自己被孫子折騰得夠嗆,血壓到了臨界點了,需要活動一下的。吳大個子說,我發(fā)明了一個專利,可以繼續(xù)打猴兒,老天即便下冰雹,也其奈我何。電話又打給了葛明,對方稱正在撰寫侯俊杰的回憶錄,不方便。轉(zhuǎn)頭又問童欣榮,這家伙帶著妻兒去了甘南草原,目的地是九寨溝。最后邀請了杜曉書,倒是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但時至此刻,杜曉書也沒露面。

      也談不上什么重大發(fā)明,吳大個子無非是用破布頭縫了幾個帶子,纏在了陀螺的腰身上,再用猴皮筋扎緊了,穿衣戴帽似的。但效果卻很明顯,鞭子抽上陀螺時,一下子增加了摩擦力,讓陀螺飛速旋轉(zhuǎn)開來,在密密麻麻飛濺的雨滴中騰挪閃轉(zhuǎn),猶如一支雨中曲。

      熊胖子笑說,這恐怕就叫沐猴而冠吧?

      對,不能叫《往事怎可如煙》,那么粉飾自己的話,這猴兒都不會答應(yīng)的。雖說雨披累贅,但并不妨礙吳大個子的凌厲。他手起鞭落,云層中炸響了一聲霹靂,準(zhǔn)確地抽在了陀螺身上,而后身子一擰,將重心收了回來。又喊一聲,老猴兒,吃俺一鞭嘍。

      熊胖子問說,媽的,你肯定去了葛明家里,你聽了錄音?

      哼,你也沒閑著。

      熊胖子得意地說,這下害慘了葛明,他身上有奴性,給侯俊杰應(yīng)承下了這件事兒,他卻不是寫書的那一塊兒料,昨天喊我去他家,是讓我給他拿主意唄。

      吳大個子又抽了一鞭子,陀螺像打了雞血似的,沖向了熊胖子的那一只。后者的陀螺旋轉(zhuǎn)得很弱,力量渙散到了尾聲,也恰巧站在了一汪雨水中,身不由己的。對對碰,類似于蠻牛對頂,就看哪一只出其不意,將對方的撂翻在地。就在吳大個子的陀螺凌波微步,準(zhǔn)備削了對手的一剎,卻見熊胖子沖了上去,俯下身子,救苦救難地抓住了陀螺,嘿嘿一樂。

      媽的,你個老不死的,玩不起呀。

      熊胖子神秘地說,你抬頭看。

      看個屁。

      熊胖子也不惱,揚起鞭子,在吳大個子的頭頂上一揮,甩出來一聲干脆的霹靂。鞭梢子蛇形完畢,又回縮了過來,被熊胖子準(zhǔn)確地攥在了手里。吳大個子料想有事兒發(fā)生,便圓規(guī)似的擰身回眸,想看看究竟。孰料,就在這一剎那,一只礦泉水瓶子飛了過來,直插他的面門。熊胖子眼疾手快,將鞭子再次放了出去,打在了瓶子的身上,一場虛驚。吳大個子惱恨地說,媽的,哪個不講道德的家伙,亂扔。

      熊胖子嘻然道,哼哼,有效果了,侯俊杰終于炸了。

      他扔的?

      百步穿楊呀,要不是我的神鞭,你一準(zhǔn)兒就臉上開花嘍。得意道。

      吳大個子嚷說,他慣用的招數(shù),以前在臺上時,他喜歡誅心。呵呵,現(xiàn)在不掌權(quán)了,用上了這種下三濫的把戲。

      這時,熊胖子面對著煙霧緊鎖的黃河水面,嘀咕說,索君大姐,我等幸不辱使命呀。

      你放心吧大姐,效果顯著,老猴兒聽審了。吳大個子也附和道。

      一席話,竟讓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唏噓不已,悲從心生。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反正這雨季的寒涼與冷凝都敷在了表情上,顯得鐵青,卻也發(fā)燙。熊胖子伸出手來,顫抖著,巴望著。吳大個子也不作二想,蒲扇般的大手從空中俯沖下來,一掌擊在了熊胖子的手心里,指頭叉在了一起。

      這一瞬,掌心相對,不置一字,竟有一種生死相托的戰(zhàn)友般的情愫。許多日子了,他們在親水平臺上打猴兒,遭了不少的投訴,受了諸多的白眼,簡直成了一小撮豬嫌狗不愛的老匹夫。不為別的,就為了今天的這個天外來客?!@個瓶子說明,鞭子不僅抽在了陀螺的身上,也打在了侯俊杰的心里。

      熊胖子靦腆地說,應(yīng)了那句話,疾風(fēng)知勁草,亂世有誠臣呀。

      對呀,這也是為侯俊杰好,他前半輩子跋扈慣了,這后半輩子也應(yīng)該安全落地,接接地氣了。吳大個子說,否則的話,他的自傳里亂語三千,自我感覺還那么良好。

      依你看,他該咋寫?

      剖析自己呀,這還用問么?公開和懺悔,是他和原來的部下們同事們和解的前提。熊胖子頻頻點頭,這助長了吳大個子的靈感,又繼續(xù)說,我去葛明家里聽了錄音,侯俊杰還在作報告,還在威風(fēng)八面,高高在上呢。

      熊胖子說,但愿,我們打猴兒的這些鞭子沒落空,讓他能清醒過來,好好的安度晚年。

      是呀,文死諫,武死戰(zhàn),咱倆是不是有點兒托孤之臣的感覺?吳大個子問。

      無孤可托!即便是,侯俊杰頂多也是一個老嬰兒。

      吳大個子目光望遠(yuǎn),呵呵一笑說,對了,咱倆也別貪功了,索君大姐頒發(fā)的這塊功勛章里,還有人家杜曉書的一份兒呢。嘴巴努了努,灰敗地說,瞧瞧,杜曉書這小子今天爽約,小三找咱們來要人了。

      唉,也不容易呀,這祁紅肯定也萬箭穿心,熬煎著自己。

      攆跑了大婆子,當(dāng)了一個小婆子,她活該吧。吳大個子鄙夷地說,杜曉書以前那個多好呀,改朝換代,小三扶正,他也挨了不少的唾沫星子。

      熊胖子惱怒地說,喂,你剛才不是還講和解么,現(xiàn)在就忘了?

      嗬,這世上有和解么,別跟侯俊杰一樣唱高調(diào)了。

      熊胖子剛要反擊,驀地瞥見了異常,詫異地說,咦,謝靜咋跟祁紅伙在了一起呢?這釘不是釘,卯不是卯的。吳大個子慌忙埋下頭去,預(yù)備開始,又催促說,別招惹謝靜了,小心再給你我開一個現(xiàn)場批斗會,咱們開球吧,不打?qū)ε隽?,咱單挑吧。熊胖子裹住了雨披,背對著來人,嘟囔說,我先來,我先來。

      其實,阿姨和祁紅并沒有興師問罪的念頭。她倆相擁在一把傘下,邊走邊聊,慢慢踱過了幾座花壇,拐進(jìn)了旁邊的一棟樓下。一樓的幾個業(yè)主并未入住,而是將房間出租了出去,開了一家發(fā)廊,一家棋牌室,一家寵物診療部,另有一家咖啡座。阿姨收了傘,和祁紅前后腳進(jìn)去,落座在了落地的玻璃窗前,將親水平臺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杜曉書不在,祁紅眼睛里的火苗漸漸地暗了下去。阿姨點了一杯橙汁,祁紅照舊嘴饞,點了一盤麻辣味的燈影牛肉,用牙簽往嘴里送。阿姨沒察覺出祁紅心里的不快,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便問,這么說,那些三更半夜打來的電話,都是你干的呀?

      對,這是我和索君大姐的默契。

      阿姨說,天哪,我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啥也不知道。祁紅,也不瞞你講,天天照顧完這一對老人,我都會累垮的,我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戴上耳機在看韓劇,看《甄嬛傳》,看《金婚》什么的,我的確不明白他們的臥室里發(fā)生了啥。

      白色恐怖唄。侯俊杰天天夜里讓索君交代這那的,稍不滿意,就懲罰大姐寫檢查。

      阿姨一聲嘆息,五官緊蹙地說,怪我,真的怪我,有時候我聽見姨娘起了夜,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我還以為知識分子的病犯了,在熬夜念書呢。有時候,電話就莫名其妙地響了,姨父偶爾也會接聽,但對方不吱聲,他會罵一聲見鬼了。

      都是我打的。祁紅道。

      哦,姨娘安排你打的?她干么這樣子呀?

      祁紅說,哼,圍魏救趙嘛。這午夜兇鈴一響,就撕破了侯俊杰的白色恐怖,讓他知道上下左右還有鄰居,還有眼睛和耳朵,不是他一個人在主宰。祁紅辣得直喘氣,喝了一口阿姨的橙汁,繼續(xù)過著嘴癮。又說,這招挺管用的,午夜兇鈴一結(jié)束,侯俊杰就解除了索君的禁閉,回去睡在了一起,同床異夢的那種。

      祁紅,我有個疑問,你咋知道該不該打匿名電話。哦,我是說,你咋掌握火候的?

      索君的信號。

      阿姨狐疑道,啥信號?

      嗯,像這樣。祁紅伸出一只腳來,用鞋跟磕著地板,篤篤篤的,三下。

      我知道了,你祁紅是個夜貓子對吧,你天天晚上就在樓下等著接收姨娘的信號?阿姨揪心地說,我也算明白了,這十幾年來,我的確是個保姆,是個外人,我和他們之間,也只有一份薪水的關(guān)系。

      祁紅撲哧一笑說,謝靜,我可沒挑撥你們的關(guān)系啊,你別過敏嘍。

      我沒過敏,我只是心痛。

      嗬,那你嫉恨了,我是說你對侯俊杰,對你的雇主?

      這時,阿姨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了圖片庫,交給了祁紅。阿姨說,我不嫉恨姨父,我是一個保姆,我沒啥權(quán)利嫉恨他的,相反我還感謝他和姨娘收留了我這么多年,讓我能把兒子拉扯大,養(yǎng)活自己的公婆。阿姨撥送著相片,懇切地說,你瞧瞧,這都是我親眼見的,親手拍的,姨父對著姨娘的遺像,膝蓋都跪了下來。

      哦,謝靜,這能說明什么呀?

      阿姨篤定地說,不管他們老兩口之間有啥怨恨,在我這個保姆看來,他們真的恩愛了一輩子,是我的再生父母。姨娘死了快一年了,即便有這那不對的,姨父還要活人呀,我不想聽你講了,我得回去做午飯了。

      等等,祁紅哀求說,你還沒幫我呢,你去問問他們吧,杜曉書究竟干嗎去了?

      哦,看我這死腦子。

      言畢,阿姨麻利地起身,帶著傘,迅速閃出了咖啡座的玻璃門。祁紅盯看著手機,詭譎一笑,拇指翻飛,按下了一連串的鍵。祁紅嘀咕說:

      杜曉書,你讓我不痛快,我就讓天下大亂。

      阿姨坐在廚房里擇菜,樣子怏怏的。

      集成灶一側(cè)的案子上,擱著一個塑料袋。阿姨擇上一會兒,便停下手,目光焊在了上面。又搖了搖頭,苦笑一下,繼續(xù)忙手里的活兒。擇完了菜,阿姨又拿出了魚,搭在水龍頭下清洗。魚是在菜市場里現(xiàn)宰的,血水黏在手上,洗起來很麻煩。忽然,阿姨眉頭一松,扔下了魚,忙將塑料袋打開,摸出了一個筆記本。本子半新不舊,是早上祁紅轉(zhuǎn)交給她的。阿姨將本子貼在了心口上,一時鼻酸。

      姨娘,你信得過一個小三,卻信不過我謝靜,我做錯啥了么,讓你這么不待見我。阿姨念叨著,手指撫摸在本子上,凄苦地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寫了什么寶貴的秘密,連我也信不過。阿姨捧起了筆記本,揩掉了上面的一絲魚血,準(zhǔn)備打開。

      驀地,手又停下了,怨恨地說,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子的。

      阿姨放棄了偷窺的念頭,重又將筆記本塞進(jìn)了塑料袋,轉(zhuǎn)身到了水池邊,拿起了那一條魚。這時,廚房門外傳來了侯俊杰的聲音,朗聲說,葛明呀,你的前列腺咋樣?你看看我,才說了這么短的時間,就跑了三趟衛(wèi)生間了,你也要注意前列腺,不敢馬虎的。

      葛明回了一句,但聲音嗡嗡嗡的,聽不出什么意思。

      緊接著,侯俊杰在外面叩了一下門,笑說,謝靜,中午吃什么呀?

      哦,吃魚吧。

      侯俊杰說,對了謝靜,你再多加兩個菜,今天早上我的靈感不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中午就讓葛明在家里吃飯吧,我不打算放他走了,我跟他喝兩杯,下午繼續(xù)。

      好呀,我照辦就是了。

      這時,廚房的門忽然打開了,侯俊杰探出半個腦袋來。阿姨一驚,忙抓起那個筆記本,塞進(jìn)了冰箱里。侯俊杰禮賢下士地問,謝靜,加兩個好點兒的菜,葛明這一陣子費腦子,給他補補。阿姨回說,放心吧,冰箱里啥都有,不會虧待他的。侯俊杰擠了一下眼睛,低聲說,等一下你也喝兩杯,我敬你謝靜。言畢,門關(guān)上了。

      這句話,讓阿姨蕭索了半天,怔忡無比,始終也沒有回味過來。

      午飯就那么稀松平常地結(jié)束了。三個人喝了大半瓶紫軒葡萄酒,葛明率先告饒,說不能喝了,再喝的話,下午的工作就泡湯了。侯俊杰又勸了半杯,葛明的臉紅成了關(guān)公,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侯俊杰舉杯說,謝靜,你也喝一杯吧,這么冷的天,敬你。阿姨失笑地說,我來了十幾年了,姨父你見過我喝酒么,我過敏,真的不行。侯俊杰失落地說,以前吧,索君還能跟我對飲一杯,可惜呀,世無知音了。

      阿姨說,姨父,我下午要把被褥、窗簾和沙發(fā)套都洗一遍,給地板打一下蠟。

      沒時沒節(jié)的,你要干么?警覺地問。

      哦,明天就是姨娘一周年的祭日了,我想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萬一姨娘要來看看的話,不怕她說我偷懶。說著話,阿姨踱到了客廳,將索君的遺像撿了起來,吹了吹,重又放在了電視柜上。阿姨說,也真怪了,我這兩天夢見姨娘好幾回了。

      你的心思呀,索君會領(lǐng)情的。

      阿姨又說,我夢見姨娘在哭,一見面就哭,但啥也不說。

      哭什么?灰都撒了,恐怕都流進(jìn)了大海了,索君在大海中永生了。

      她哭得那么傷心,我也問不出來。

      瞎扯,胡講,無稽之談,我看你謝靜沒喝酒,倒是比酒醉還糊涂。侯俊杰沉下臉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令說,葛明,咱們繼續(xù)吧。

      阿姨習(xí)慣了侯俊杰的這種霸道。他一言九鼎的樣子,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阿姨拿出了吸塵器,插了電,仔細(xì)將地板上的碎玻璃碴都打掃干凈了,還將陽臺上的盆花都澆了一遍水。花也通人性,索君生前最喜歡的一盆蝴蝶蘭,這一年來始終怏怏的,重病纏身似的。阿姨下了決心,連根拔掉,扔在了垃圾筐里。

      整個下午,阿姨都在有條不紊地洗著床單、窗簾、被褥和沙發(fā)套什么的,晾衣桿上掛滿了,仿佛一道道深沉的幕布,將這個家與外面的雨季隔絕了,與整個小區(qū)內(nèi)的鄰居們也隔絕了,一派與世無爭的樣子。洗衣機在運轉(zhuǎn),抽了空,阿姨從冰箱里拿出了那一個筆記本,迅速躲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里,將門鎖閉了。

      本子半新不舊的,封面上印著一幅北京天壇的全景,下方跑著一群少先隊員。從孩子們的發(fā)型和衣著上看,阿姨知道,這個本子幾乎和自己的歲數(shù)相當(dāng)了。

      姨娘,你千萬別怨怪我呀。阿姨嘀咕著。

      她肅靜下來,坐在一只馬扎上,兩腿并攏,將筆記本擱在了膝蓋上。阿姨又開始鼻酸,睹物思人,這一年來的諸多失落和悲戚,像失重的石頭紛紛浮了上來,面目嶙峋地壅塞在了心上,令人不堪。阿姨一直告訴自己,姨娘并沒有死,她只不過出了一趟遠(yuǎn)門,等她疲憊了,倦怠了,她自己會找見這個家的。即便半年前的那個夜里,阿姨跟著侯俊杰站在親水平臺上撒骨灰,她也不肯相信,先前慈眉善目、菩薩心腸的一個女人,怎么會是一捧粉末狀的灰燼呢。丈夫曾經(jīng)也躺在一個木匣子里,也是一捧灰,但那時候她還年輕,還沉浸在初為人母的慌亂中,但姨娘不同,姨娘不該讓一陣冰冷的河風(fēng)一下子吹走,走得一干二凈的。

      一念至此,阿姨的好奇心占據(jù)了上風(fēng)。她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拈起了封面,慢慢打開了。

      蹊蹺的是,阿姨竟然沒發(fā)現(xiàn)一句想象中的內(nèi)容。這不是日記,因為她沒看見日期,沒看見陰晴,也沒有什么一地雞毛似的瑣碎記錄,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阿姨登時茫然了起來,重新來看。她翻過了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后來在其中一頁上發(fā)現(xiàn)了這句話:

      剛開始,我尊重他,心儀他。索君

      沒來由的一句話,讓阿姨心里突地一下,像一個堅硬的謎團(tuán)砸中了她。

      這時,臥室的門忽然響了,阿姨趕忙合上了筆記本,塞在了枕頭下。開了門,卻見葛明尷尬地站在門口,食指橫在了唇上,示意她安靜。阿姨剛欲出門,孰料葛明伸手?jǐn)r住了她,將她堵了回去,自己也跟了進(jìn)來。阿姨撩了一下頭發(fā),忙說,看這里亂糟糟的,還沒來得及打掃。葛明謹(jǐn)慎地閉了門,盯視著阿姨,嘴角驀地抽了抽,欲言又止。阿姨一頭霧水地問,姨父呢,他干么了?葛明說,講乏了,又喝了點兒酒,坐在椅子上打呼嚕呢。阿姨釋然多了,將馬扎挪過去,示意葛明坐下。這時,葛明才郁悶地說:

      謝靜,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我太失望了。

      阿姨一怔,問說,我咋了?

      哼,自古以來,背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的,你在侯家生活了這么多年,老兩口對你咋樣,你心知肚明,這個小區(qū)里的鄰居們也都有一本賬,但你謝靜不該反水,不能讓侯俊杰覺得世態(tài)炎涼吧。葛明顯然是有備而來,一頓機關(guān)槍似的說辭,令阿姨一時間蒙了。葛明拿出了手機,點開了頁面,證據(jù)在握地說,你看看,你發(fā)的這些圖片,讓侯俊杰三個字刷屏刷爆了。

      啥?我發(fā)的圖片?

      葛明哼了一聲,遞給阿姨看,憤懣地說,這個小區(qū)的群里,瞧瞧,今天都爆炸了。

      阿姨拿起了手機,果然看見署名“謝靜”的賬號下,今天早上推送了不少的照片。沒錯兒,謝靜的昵稱叫“老侯家的黃手帕”,這就是自己的。再一看那些照片,侯俊杰跪在地上,面前是索君的黑白遺像,既像是一種請罪,也像是一種懺悔。侯俊杰的表情尷尬不堪,一臉的不自在,一道暗影敷在上面,毀譽參半似的。阿姨驚呆了,囁嚅地說:

      是我拍的,但我發(fā)誓沒發(fā)!

      葛明詭譎地說,這一天吧,侯俊杰的聲望栽在了谷底,走下了神壇。

      相信我,我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的。辯解道。

      唉,我剛看見這個,我就知道一腔心血付諸東流了,還寫個屁的自傳,他苦心孤詣地塑造了幾十年的形象,還頂不上這么揪心一跪。葛明悵惘地說,還好,侯俊杰沒有微信,他全然不知道自己今天成了熱點,下臺之后第一次紅遍了朋友圈。

      我得去給姨父解釋一下,我沒干。阿姨執(zhí)拗地說。

      免了吧,就讓他繼續(xù)蒙在鼓里,反正他一不上微信,二者,這左鄰右舍的也不會當(dāng)面提及此事,他的晚年需要安靜,需要一份自我感覺良好,別打擾他,他也不易呀。葛明收起了手機,掉頭欲走,又說,索君那么聰明的計劃,一幫人打猴兒都沒打醒他,這幾張照片,其實也興不起多大的浪花。

      阿姨一驚,忙問,原來你們在樓下打猴兒,是姨娘安排的。對么?

      嗯,就想打醒他。

      阿姨問,干么不當(dāng)面講?

      葛明喟嘆說,撼山易,撼侯俊杰難,打猴兒不過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葛明指著窗外,戲謔說,你聽聽,謝靜你聽聽,熊胖子和吳大個子還在抽鞭子,還在勸諫,可惜了索君最后的計劃,一切都無濟(jì)于事的,侯俊杰早上還扔了一個瓶子。

      扔瓶子?

      葛明說,嗯,他一輩子見不得反對的聲音。

      剎那間,阿姨想起了什么,囁嚅說,應(yīng)該是祁紅,她動了我的手機。

      祁紅?那個小三呀?

      阿姨點了點頭。

      葛明厭惡地?fù)u了搖頭,叮囑說,謝靜呀,你是侯家的人,門正風(fēng)清,千萬別跟那號人攪在一起了。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小三打到了杜曉書前妻的門上,人家一個教授正在上課,結(jié)果小三把屎尿潑在了黑板上,警察已經(jīng)拘了她。

      哦?阿姨頭皮一麻。

      葛明很老練地說,喏,你看看蘭州的掌上新聞,小三也出名了。

      那,那杜曉書呢?

      他呀,他已經(jīng)被組織上雙規(guī)了,在交代問題。葛明篤定道。

      雨下在傍晚的黃河上,有一種另外的格調(diào)。

      那一刻,雨像是使了魔法,落在河水水面上時,卻并不沉浸,也不投入,而是撩起了漫天的大霧,輕紗一般地籠罩在兩岸。今年的雨季也怪,不像往常那樣一掠而過,而是結(jié)寨扎營地逗留了許多個時日,徘徊不前,仿佛有一種流連與不舍。

      在黏稠的霧氣中,一些饑餓的水鳥們突破了束縛,在河面上上下起降,啄食著一些枯枝敗葉,一些嗆死的蟲魚。鳥叫聲顯得煞是堅硬,也很唐突,像照本宣科地在念一篇乏味的文章。蘭州的野孩子們不怵這種天氣,一個個浪里白條似的,從白塔山一帶的鐵橋上跳下,裹挾在一層層泥沙中,往下游里奔涌。

      偶爾,會有一只羊皮筏子從霧氣中現(xiàn)身,戴著白號帽的回族筏客子手執(zhí)木漿,閑庭信步地劃著,仿佛在黃河上散心?!驹谟H水平臺上,其實也看不見河道中央的筏客子,但旖旎的“西北花兒”卻踏浪而來,歌聲也濕漉漉的:

      高高的山上有一窩雞,

      不知道是公雞么母雞;

      清朝時,咱倆個親了個嘴,

      民國了,嘴里還甜著呢。

      小區(qū)的街燈亮起時,阿姨已經(jīng)摘采了一大捧野花,整個懷里都溢滿了香氣。阿姨走上親水平臺時,附近樓上傳來了《天氣預(yù)報》的片頭曲,王丹的解說聲若隱若現(xiàn),似乎還在追蹤著這一場雨季。河水的確暴漲了不少,幾乎與延伸出去的大理石廣場齊平。浪頭打過來,一些細(xì)碎的泥沙便緩慢地停頓下來,涂改了那一幅陰陽雙魚圖,形成了另外一個個離奇的圖案。阿姨站在漢白玉的欄桿旁,揭掉了頭頂?shù)挠昝?,從懷里取出了那一個筆記本。

      姨娘,我來看你了。阿姨念叨說。

      下午時,葛明的一場質(zhì)問來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疾,讓阿姨沒有一絲精神準(zhǔn)備。見侯俊杰酣睡不醒,葛明也沒了脾氣,帶著一應(yīng)材料走了,說回家去整理文字,明天再繼續(xù)。其實,侯俊杰不是因為酒,他多半是陶醉在了漫長的回憶當(dāng)中,被往昔的那些歲月牽絆住了,感動不已,進(jìn)而難以自拔。阿姨照顧他睡好,蓋了被子,關(guān)了窗戶,拉上了窗簾,整個房間里充斥著一種夜晚的氛圍。阿姨下樓時,還特地站在祁紅家的門口聽了聽動靜。臨走前,她順手拿起了門口的一袋垃圾,里頭有不少的雞骨頭。

      這時,阿姨又說,這個本子,我撕給你吧。姨娘,你都收集好,別掉了。

      阿姨撕下一頁紙,目光檢查一下正反面,而后將一枝野花裹在中間,攥緊后,一甩胳膊拋進(jìn)了河里。野花掉在了水里,迅速被吞沒了,仿佛人世間從來沒有過它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阿姨忽然淚崩了,潸然地說,那一年我在醫(yī)院當(dāng)護(hù)工,為了幾十塊錢替人端屎端尿,姨娘你看我可憐,你就收留了我,把我領(lǐng)進(jìn)了這個家里。姨娘,我享的是你的福,受的是你的恩,你把我當(dāng)閨女一樣看待。姨娘,這一世你恓惶地走了,下一世里,咱們再做相聚的盤算,再真真正正地當(dāng)一回母女吧,讓我來伺候你,我來孝敬你。

      撕一頁,扔一頁。

      阿姨的臉上早已被眼淚覆蓋了,身子骨也瑟瑟的,發(fā)梢上雨水肆意,寒意徹骨。撕到了末尾,終于扔掉了筆記本的封皮和封底,這時候,阿姨的手里攥著三頁帶有字跡的內(nèi)文紙。阿姨知道,這三頁紙上是姨娘索君的筆跡,它們剛才就夾雜在那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本子里,沒頭沒尾,欲說還休,仿佛一個人黯淡至極的生平。

      阿姨擦了擦眼睛,瞄了一眼這三行被雨水打濕的字跡:

      剛開始,我尊重他,心儀他。索君

      后來,我惋惜他。索君

      到了最后,我開始鄙視他。索君

      雨水漫漶著,將這些脆弱的字跡拆散了,肢解了,洗凈了。

      阿姨攤開了這三頁紙,將剩下的花枝都包在了里面,揪心一擰,又揚起了胳膊,拼命扔進(jìn)了河里。奇怪的是,一陣風(fēng)襲來,將三頁紙吹散了,款款落在了水面上,不曾淹沒,也不曾破碎。——阿姨明白,其實那不是三頁紙,是三句話,姨娘的話,但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念想至此,阿姨將雨帽戴在了頭上,縮緊身子,掉頭便走。

      忽然,兜里的手機響了,阿姨拿起來一瞧,原來是公婆家的。

      媽,家里咋了?警覺地問。

      沒啥,真的沒啥。婆婆懇切地說,謝靜呀,前幾天我撒了謊,說我不小心骨折了,其實沒有,我都好,渾身囫圇著呢,你別操心了。

      阿姨淚眼婆娑地問,媽,真的沒事兒呀?

      嗯,主要是想你了才撒的謊。

      媽,你還不知道吧,我……阿姨邊走,邊哽咽地說,我已經(jīng)坐在車上了,一個小時,雨太大,車走得慢,我一個小時就能回家的。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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