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雪說來就來了。早晨,彭幺姑打開門,漫天的雪,不自覺后退了一步。眼睛睜不開,她一手扶門,揉了半天眼,腳才跨出門檻。
雪下得真大。路蓋住了,田也蓋住了,竹子壓彎下去了。高大的狗柿樹、山棗子樹枝丫上也落了雪,枝條像變細了,看起來溫馴了不少。遠山上也堆著雪,天地都白汪汪的。
狗柿樹坡已沒有幾戶人家了??偣擦鶓?,除了彭幺姑,再就是國順爺老兩口、高隊長、觀花娘、周跛子、李鐵匠,都是七老八十的人。
彭幺姑下了階沿,走到院壩邊上,望那幾戶人家。
家家房子上都堆著雪,房子比平時矮了許多,打眼一望,只能見一片白茫茫中有幾抹黃色。
雪花還在懶洋洋地飄,遠處的天空烏蒙蒙的。彭幺姑沒看到他們房頂冒煙兒,想可能是天還早,都還沒起床吧。
回到屋里,生火膛的火,倒了暖水瓶子的水洗臉,手機響了。兒子彭寶兒問下雪沒有,說想回來看雪。
彭幺姑一輩子沒有嫁人,寶兒是她抱養(yǎng)的,住在縣城里,早幾年就要把她接到城里去,可彭幺姑不干。
放下電話,彭幺姑嘴里嘟噥著,這雪有啥看頭?人已開始上樓梯了。樓上掛著臘肉,寶兒最喜歡吃臘肉,還說臘肉一帶進城一進冰柜就變味了,回來吃才有味道。
寶兒每年都要回來好幾次。映山紅開的時候回來看映山紅,狗柿子紅了時回來摘狗柿子。燒肉的時候,彭幺姑就想起這些了,叨起來,幸虧沒跟著進城,不然你到哪兒看花兒看朵兒去?又說,看了二十幾年還沒看夠?都是跟城里人學的!
把臘肉燒好泡上,洗了手,又站到院壩邊上了。她要看清楚那幾戶人家屋頂上冒了煙兒沒。那幾戶人家的孩子請她了,請她幫忙看門。屋上有煙兒,說明他們就是好好的。
國順爺、高隊長、周跛子、觀花娘屋上都有煙兒了,只有最東邊的李鐵匠,彭幺姑看不清到底冒了煙兒沒。
李鐵匠其實不是鐵匠,因他喜歡打老婆,村上的人就這么叫他。李鐵匠老婆已死了好幾年了。大前年,村上鼓勵人搬遷,每戶補貼一萬五在鎮(zhèn)邊上建房,兒子臘狗就搬下山了。要彭幺姑幫忙看門,是臘狗今年正月初五回來給他媽上墳時順道到彭幺姑家里說的。
對李鐵匠,彭幺姑沒什么好感。寶兒念大學的時候,彭幺姑經(jīng)濟正困難,不得已去找放高利貸的李鐵匠借錢,可李鐵匠開口就要彭幺姑陪他睡一覺。彭幺姑氣得渾身發(fā)抖,罵了聲你要遭報應的,轉(zhuǎn)身就走。
彭幺姑以后沒有再踏進過李鐵匠家門一步。路上遇見,頭一低就過去。想不到李臘狗會請她給他看門。
彭幺姑心里有些不情愿,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澳恪阉酉氯グ??”她婉言推辭著。
“他不下去?!崩钆D狗說。
“他怕下去了,他燒的那些紙錢收不到了?!迸D狗又說。
李鐵匠給他自己燒紙錢的事,彭幺姑聽說過。一個大活人,每天沒事就給自己燒紙,狗柿樹坡的人都當稀奇講。
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有人問他為何要燒紙,他就是一句話:老子這輩子沒過好。
“還燒?”
“燒??!我就沒見過他做事像這么當真的。無論刮風下雨,從沒有間斷過一天。每天傍晚,他就開始打紙,‘噔噔噔噔一響半夜,聽著就煩。一張紙上,橫七豎十一,七十七個鑿印,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橫豎對得整整齊齊,鑿眼兒的深淺也很均勻。我要他去買那些印制的大票,或者用一張百元鈔票在草紙上哈氣,他不干,他說那些是假的,收不到。他燒過之后,還用筆在草紙上記下:某月某日,化紙多少。還要我在他死的那天給他把這賬本也燒了,他過去了好對賬?!?/p>
臘狗說著說著自己笑起來。瞟一眼彭幺姑,又說:“他每天打紙,燒一些,留一些,留的都放在樓上,都小半間樓了。他這么信迷信,是不是老糊涂了?!?/p>
臘狗說完又嘿嘿了兩聲。見彭幺姑沒笑,不言語,趕緊住了嘴。
彭幺姑似乎并未聽他說,臘狗不知道說什么了,正想站起來走,卻聽彭幺姑說了這么一句:“迷信……信迷信,好啊?!?/p>
“好?”
“好。信迷信的人,怕報應,不做壞事。”
臘狗搖著頭,搖了一陣,雙腿一收,站起來?!芭礴酃茫抑浪徽腥舜?,今兒的話,就算我沒說?!?/p>
彭幺姑卻改變主意了,她突然覺得應該幫臘狗這個忙?!芭D狗,你爹我了解,我答應幫你望望。”
臘狗高興起來:“您答應了?我就知道您會答應的。高隊長對您那樣,您都答應了呢。”
“都是要鉆土的人,”彭幺姑說。
一開始,彭幺姑望著李鐵匠那棟矮塌塌的屋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動不動就想起了她向李鐵匠借錢的那個夜晚。過了一段時間,就慢慢好了。
雪又下起來了,飄飄蕩蕩的,十分從容。彭幺姑想起寶兒要回來看雪的事,心里叫了聲好。剛才她還有點擔心雪停了,雪化了,寶兒回來看不到好景色呢。
只是李鐵匠那屋頂上,她越望越模糊了,似乎浮著一層青煙兒,又似乎是雪天的霧氣。
彭幺姑想,還是跑一趟吧。轉(zhuǎn)身進了屋,換上了長羽絨服,換了套鞋,找出了拐棍。
路上雪積得厚。彭幺姑腳踩下去時,雪往套鞋里掉。路上沒有人行走,平展展的,只有一只狗跳出的兩串窟窿。
起了風,雪花密起來,往彭幺姑臉上撲,往頸子里扎。就像它們也很孤獨,就像它們和彭幺姑分別太久,要逮住彭幺姑親熱。
彭幺姑也不年輕了,去年夏天過的七十歲生日。 雖然拄著拐棍,可還是小心翼翼的。
離彭幺姑最近的一戶是觀花娘。觀花娘在掃門口的積雪,見彭幺姑過去,便問彭幺姑這是要去哪里。
彭幺姑拿拐棍一指前面:“李鐵匠!”并要觀花娘幫她望望李鐵匠屋頂上到底有沒有冒煙兒。
觀花娘走到院壩邊頭望了一陣,也不能確認李鐵匠屋上到底冒了煙兒沒有。
“我還是過去看看?!迸礴酃猛白摺?/p>
“下雪,他還在床上挺尸吧?!庇^花娘說,“這大的雪你得小心……”
觀花娘中氣不足,說出來的話也像她走路,顫顫巍巍的。一股風把她后半句話卷走了。
雪越下越大了,觀花娘丟了掃帚,站到屋檐下,卻沒有進門,望著彭幺姑走,直到裹著長羽絨服、拄著拐棍、佝僂著腰的彭幺姑慢慢在眼里模糊了。
雖說彭幺姑和李鐵匠兩家相距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公里,可路彎彎拐拐的,又被雪埋住了,所以彭幺姑走得并不快。
風更大起來,在空中吹得“嗚嗚啦啦”地響。雪也更大起來,像一群發(fā)了瘋的長腳蜂往彭幺姑臉上撞。
彭幺姑走了一段,站住,望李鐵匠屋頂,可那屋頂越來越模糊了。
走到大堰塘那里,離李鐵匠的家就不遠了??膳礴酃靡琅f看不清屋頂。彭幺姑想起寶兒,腳下快起來。
卻沒想腳下一滑,人倒了下去,“咕嚕咕?!睗L到了堰底。
雪一會兒就把路上的腳印和堰底的彭幺姑蓋住了。
寶兒自己開車,不到兩個鐘頭就到了山下。公路只修到這里。
山下下著雨,不小。兒子帥帥抱起自制的滑雪板、滑雪杖就下了車,連雨傘也懶得拿。寶兒要他拿傘,他不拿,說只要爬到半山腰,就是雪了。他待會還要滑雪呢,要滑到奶奶家里去。
眼前的大山陡峭,狗柿樹坡就像“擱”在其上。山上有一條“之”字形的路,在山坡上拐過去拐過來,當?shù)厝私兴笆铡?。爬上“十二拐”,就到了狗柿樹坡?/p>
雪只落到半山。山像戴了一頂雪帽。青煙繚繞。寶兒覺得這有些像有一次他去玉龍雪山。
帥帥抱著滑雪板,爬了不幾步,就喘不過氣來了。“要是有公路多好啊。等我長大了,我要把這里的路修通,或者在這里裝一架纜車。”
寶兒知道,這里人戶還多著的時候,上面也有過修公路的計劃??赏狭藥啄辏嗽酵显缴倭?。鄉(xiāng)里算賬,修路不如將人搬遷,于是遷走了一些人家,到現(xiàn)在就只剩下這么幾戶了。
上了半山,雨搖身一變成了雪花。像飄飛的羽毛,像滿天的星星。帥帥興奮得尖叫起來,他用手去接紛紛揚揚的雪花,又伏在地上啃雪,揉了雪球往遠處擲。他問寶兒:“老爸,奶奶不愿跟我們進城住,就是因為有這么好看的雪吧?”
“不止有雪,還有狗柿子,還有映山紅?!?/p>
“我真是覺得奶奶這里比城里好!”
帥帥又問:“就只有這一條嗎?”
寶兒說:“是啊,千百年來,狗柿樹坡就只有這一條路通向外面,通向遠方?!?/p>
“老師說條條大路通羅馬,要是有個條條大路通狗柿樹坡就好了?!?/p>
寶兒和帥帥邊聊邊爬,不知不覺上了山。山上的雪可是真厚,齊小腿肚了。寶兒和帥帥不約而同地倒了下去,就像那是鋪著蓬松棉絮的大床。
一會兒站起來,寶兒贊嘆起來:“真美?。∠氩坏浇衲甑难碌眠@么大。帥帥,你看那些狗柿樹像什么?”
帥帥正在急不可耐地往腳上套滑雪板,一揚頭:“像一幅畫,像誰用大墨筆在一張大白紙上畫的畫?!?/p>
“那些房子呢?”
帥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仙境……瓊樓玉宇吧?”
“說得好。我想仙境也不過如此吧。可惜……看不清房子上的煙兒?!?/p>
寶兒一直在望他家的屋頂,只是掩映在紛紛裊裊的雪花中,看不太清。
寶兒每次回家,上山第一眼就會望自家的屋頂。屋頂上有煙兒,他渾身就舒服。
寶兒還喜歡看別人屋頂上的煙兒。那時候,狗柿樹坡人戶多,一到做飯的時候,散落在坡上的人家,家家戶戶屋上冒著煙兒,整個村子炊煙裊裊,青煙在空中飄浮,風把它們聚攏來,吹開去,拉成絲,撕成紗,一村子都是溫暖和安詳。
帥帥已經(jīng)系好了滑雪板,準備滑雪了??苫┌宀宦犓?。一開步,就摔了個四仰八叉。寶兒想早點到屋,對帥帥說,“帥帥,時間不早了,奶奶可能等急了?!庇谑菑娦心闷鹆藥泿浀幕┌濉?/p>
到了家,沒進門,寶兒先叫了一聲媽,帥帥叫了一聲奶奶,可沒聽見答應。
寶兒撥打媽的手機,手機在灶屋里唱歌。
寶兒屋前屋后找了一遍,沒找著人,就和帥帥一起去了觀花娘家里。觀花娘說早晨看見他媽去李鐵匠那邊了。
“李鐵匠?媽也給他看門了?”
“說臘狗請他了?!?/p>
彭幺姑給幾戶人家看門的事,寶兒知道。是觀花娘告訴他的。觀花娘有點不能接受彭幺姑給高隊長看門的事,就把這事兒說給寶兒了。
彭幺姑這一輩子,害她害得最狠的就是高隊長。要不彭幺姑不會不嫁人,也不會抱養(yǎng)寶兒。
那時彭幺姑剛剛二十出頭。一天,縣防疫站來查鉤蟲,要求人人都交大便。彭幺姑不交,高隊長便開會斗了彭幺姑。
高隊長之所以要拿彭幺姑開刀,是因為她家庭出身是地主。
彭幺姑雖說沒過上幾天地主生活,六七歲時就解放了,可大戶人家小姐的范兒卻與生俱來。她愛干凈,說話輕言細語,又還有一些孤傲。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把大便寫上名字交到那些外來的男人手里呢?
高隊長要她承認是破壞愛國衛(wèi)生運動,彭幺姑怎么都不開口說話,高隊長惱了,要民兵連把她捆了送到公社派出所。
這一送就把彭幺姑的前程斷送了。彭幺姑人長得漂亮,雖說成分不好,但當時卻有幾個不怕死的向彭幺姑提親,可就因為這一送,幾個不怕死的也怕死了,打了退堂鼓。一晃過了六七年,年紀大了。有外大隊的人來提親,可不是跛子,就是傻子。她看不上。農(nóng)村實行責任制,高隊長下臺了,也再沒有人嫌她出身,嫌她進過公安局了,可年紀大了。
觀花娘才要她抱養(yǎng)了寶兒。
如果沒有這件事,彭幺姑可能是另一種人生。彭幺姑冤不冤啊?
可幾年前,高隊長的女婿張子強來請彭幺姑幫忙看看門時,她不加猶豫就答應了。
高隊長退下來后,日子不好過。因為當了一輩子隊長,把種田的手藝荒了。分田到了戶,田要自己種,這下問題就大了。不會使牛,不會種水田,請人,又因在臺上時好批斗人,把人得罪干凈了,請不到。而更關鍵的是:他只有一個女兒,想招婿入贅,招不到。三十歲上,人就變得瘋瘋癲癲了。他把女兒弄去精神病院看過幾回,有些好轉(zhuǎn),回來后趕緊嫁到了遠處。
女兒嫁過去不久又犯病了。女婿上了當,不認這個岳父。過了兩年,女人也死了。他成了一個孤老。好在女兒的病好了一些,女婿這才又認了這個岳父,每年過年來看他一眼。
觀花娘對彭幺姑給高隊長看門很感意外,兩人聊天時問她:“你不恨他?”彭幺姑說:“現(xiàn)在還談什么恨不恨呢?!?/p>
觀花娘過去給人家觀花,挨過高隊長不少整,幾乎每次批斗會都不掉號,“也是,也許這都是命吧?!?/p>
寶兒不同意他媽給這幾戶人家看門?!澳歼@么大年紀了,要是他們當中哪個真有事,您怎么辦?”彭幺姑說:“都說清楚了,我就幫忙望一望他們屋頂有沒有煙兒。沒煙兒就給他們打電話?!?/p>
“真的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彭幺姑說,“這幾年,都還好,我沒打過一次電話?!?/p>
彭幺姑話是這么說,其實并不像她說的那樣。有一天晚上她頭疼,第二天早晨起來得晚。起床去望煙兒,幾戶人家屋上都沒有。望他們的門,門也沒開,只好到田里找人。又有一次,她望到高隊長屋上老沒冒煙,去看,門開著,進去,才知道高隊長砍柴把腿傷了,去不了山林里撿引火柴,索性煮了一大鍋土豆和紅薯,每天也不燒火了,就吃冷土豆冷紅薯。彭幺姑心里發(fā)酸,撿起門背后的背簍,給高隊長撿了好幾背簍干松毛。
寶兒說:“我是說,他們的家人會不會找您麻煩——要是您有一天疏忽了呢?”
彭幺姑說:“怎么會呢?”
寶兒說:“您不會就為了給人家看門,才要留在這里吧?”
彭幺姑笑著說:“媽有這么憨?媽是在這里住慣了……”
“您沒看到她回來?”寶兒問觀花娘。
“沒。雪大,我一直在烤火?!庇^花娘說。
“我們就是從這路上回來的呀,沒看到這路上有人走過啊?!睂殐赫f。
“這大的雪……”觀花娘說。
寶兒的心“咚”的一聲懸了起來:這大的雪,不會摔到哪里了吧?立馬帶著帥帥去找。
一直找到李鐵匠家里。
“我媽早晨來過嗎?”
李鐵匠這時正在火爐上做飯,“沒呀!”
李鐵匠早晨起來,看到雪大,就沒及時燒火。他上樓去拿火紙來打,他準備今天打一天火紙。雪把亮瓦遮住了,屋里看不見,他拉亮了燈。
電燈光下,那些滿是銅錢鑿印的紙格外好看,像草紙上開滿了花。恍惚中他還覺得那就是黃燦燦的金元寶??粗粗?,他舍不得下樓了,也忘了餓了。
“你媽怎么了?”李鐵匠問。
寶兒沒理會李鐵匠,折身就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叫媽,帥帥時不時叫聲奶奶。
走到大堰跟前,寶兒站住了。大堰里有一些雪堆,一個雪堆比較高。
帥帥突然驚叫起來:“爸,那個雪堆像動了一下?!?/p>
寶兒和兒子下到堰底,刨開雪堆,才看到了彭幺姑。
彭幺姑兒已經(jīng)凍僵了。寶兒把她背回家放到床上時,觀花娘就被帥帥叫來了。觀花娘把耳朵抵在彭幺姑鼻子前聽了一陣,說還有氣,人還活著,要寶兒鏟些雪在桶里,兌些開水化開了,她給彭幺姑擦身子。
觀花娘從腳到頭,渾身上下擦了一遍,彭幺姑也沒哼一聲。觀花娘讓寶兒用些雪給媽擦腳,自己跪在一旁燒香求神。
觀花娘口中嘀嘀咕咕的,一手端水,一手用兩個指頭蘸了,往彭幺姑身上澆??蓾擦艘魂嚕礴酃萌匀粵]有什么反應。觀花娘說,等等吧。萬一不行,她就過陰去,看看彭幺姑是不是過去了。
寶兒不信觀花娘這一套。打電話給縣醫(yī)院的同學,把情況說了,同學說,十有八九是中風了,你趕快想辦法弄下山,我要救護車到山下來接。
寶兒背著彭幺姑出門時,李鐵匠拄著拐棍來了,咳個不停。問寶兒彭幺姑這是怎么了,寶兒沒理他。觀花娘說:“怎么了?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搶救及時,不到一周,彭幺姑人就清醒了。寶兒問她,是不是去看李鐵匠?彭幺姑點頭。寶兒問是不是臘狗請了?彭幺姑說是的,那天臘狗回來給他媽上墳。
寶兒這就給媽說,單位有事,要出差幾天。
寶兒這幾天想清楚了,他要找臘狗索賠。他咨詢過他的律師同學,只要有證據(jù)證明臘狗確實請過他媽看門。寶兒決定回狗柿樹坡一趟,找找證據(jù)。
首先找的就是觀花娘。和觀花娘說了說媽的情況,就要觀花娘把那天早晨看見他媽去找李鐵匠的過程詳詳細細說一遍。
觀花娘就說,她大約什么時候看到彭幺姑的,她和彭幺姑說了什么等等。
按照律師的提醒,寶兒帶了錄音筆,并做著記錄。觀花娘不懂寶兒這是在干什么,見他在一張紙上寫個不停,便問。
寶兒說:“我要索賠。”
“索賠?”觀花娘似乎沒聽懂。
“這么給您說吧,臘狗請我媽看門是吧?”
“嗯?!?/p>
“我媽就因為給他爹看門,才在大雪天里摔成了腦溢血是吧?”
“是的?!?/p>
“這就構(gòu)成了一種雇傭關系。打個比方吧,城里榨面的,師傅操作不當,把手絞了,老板是要賠師傅的傷藥錢的,您懂了嗎?”
“那是榨面???”
寶兒不想給觀花娘多作解釋:“如果法庭需要您出庭作證,您實話實說就行了?!?/p>
觀花娘像有些吃驚:“法庭?你說這事要上法庭?”
“是的。我想這事可能最終要上法庭解決的?!睂殐含F(xiàn)在還沒跟臘狗談索賠的事。他準備先收集證據(jù)。
寶兒在觀花娘這兒取了證,又去了高隊長和其他幾戶人家,律師同學告訴過他,那些也是證據(jù)。
收集齊了證據(jù),寶兒回到老屋里,用一個大包袱收了媽的一些衣裳和手邊物品,要帶到城里去。他不會再讓媽回來了。
要下“十二拐”時,他站住,回過頭看了一下,就像是和生他養(yǎng)他的狗柿樹坡告別。
雪全化了,他熟悉的一切都跳到眼里。坡上嶙峋的亂石、張牙舞爪的狗柿樹、歪歪扭扭的泥巴墻……清晰可見。風吹起來,在亂石罅里盤旋,發(fā)出怪響。他頓時感覺狗柿樹坡蕭瑟荒涼,雜亂無章,像是聊齋里的一個野狐出沒的村落。
這回,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媽回來了。他想。
他很后悔早幾年沒有把媽接進城去。要是接進城里了,就不可能出這么大的事情。他嘆了一聲。
彭幺姑還住在院里,寶兒回到城里,徑直去了醫(yī)院,跟媽說想找臘狗索賠的事,彭幺姑問:“賠什么?”寶兒說:“錢啊,都花了五萬多了?!?/p>
彭幺姑想不到寶兒會要臘狗賠錢:“這從何說起呢,是我走路不小心……”
寶兒說:“要是臘狗不請您看門,您會摔成腦溢血嗎? ”
彭幺姑不再說什么。她沒想到這次會花這么多錢。她不愿跟寶兒住進城里,原因之一就是怕給寶兒添了負擔,多了麻煩。
可又不想讓臘狗賠錢。
正是要吃下午飯的時候,寶兒回家給她拿飯去了。寶兒走了不久,臘狗來了。
彭幺姑不知道臘狗是不是聽說了寶兒要索賠的話才來的,問臘狗怎么來了,臘狗說爹說的。彭幺姑問寶兒找過他沒有,臘狗說沒有。
彭幺姑瞪著臘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臘狗說,這次他爹還做了一回人事,拄著拐棍一步一咳到鎮(zhèn)上找他了,要他無論如何要到縣城來看看彭幺姑。
臘狗說時,從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塞到彭幺姑枕頭下,說是他爹給的,他沒想到他爹這只鐵公雞這回大方了一回。然后“撲咚”跪到床前,說這事都怪他,如果不是他請彭幺姑看門,彭幺姑也不會摔筋斗。
彭幺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臘狗,你別胡說,你請我給你爹看過門嗎?我怎么不記得了?”說時把五百塊錢拿出來遞給臘狗,要臘狗趕緊走。
寶兒一會兒給她拿飯來了。吃了飯,彭幺姑便要寶兒給她辦出院手續(xù)。寶兒問她為何這么急著出院,她說,“我不是沒去過你家嗎?急著看看呢?!睂殐簞袼僮∫粋€星期,說醫(yī)生交待過了。
“再說,還有人沒來呢,我得讓他來看看現(xiàn)場啊?!睂殐河终f。
可臘狗不來醫(yī)院,寶兒打電話他, 他說他沒有請過彭幺姑。
這是寶兒預料之中的,他咨詢律師同學,律師同學建議他申請法庭調(diào)解,如果調(diào)解不成,再轉(zhuǎn)入訴訟程序。
彭幺姑又住了一個多星期后,就出院了,去了寶兒家里。住了兩天,寶兒便和她說法庭調(diào)解的事,要她實話實說。
“我可能把人記混了。讓我看門的不是臘狗,是高隊長的女婿張子強?!迸礴酃谜f。
寶兒知道媽是不愿意他找臘狗賠錢。“其實我索賠也不僅僅是錢的事。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那樣干是不對的。他們搬出去了,把老人丟在山上,不贍不養(yǎng),就托人幫忙看看門,這是什么?就等著人死了來收尸不是?就是怕受人指責他們不是?”
彭幺姑不語。
寶兒又說,“如果是個別人,我也罷了??伤钦l?李鐵匠啊。”
寶兒正說著,手機響了。法庭打來的,告訴他:臘狗不接受調(diào)解。
寶兒說:“好?!?/p>
法庭很快審理了這個案子。勝券在握的寶兒想不到審理過程中會出現(xiàn)問題:彭幺姑說臘狗沒有請過她,而且那天她是去接帥帥。
當事人彭幺姑這么說,法官們都愣住了。
寶兒急了,舉手向法官示意要說話,可人還沒站起來,李鐵匠早站起來了:“我……可以說……句話嗎?”
主審法官讓書記員問明了李鐵匠的身份,同意了。
“臘狗今天沒說實話,彭幺姑也沒說實話。我親耳聽到臘狗給我說,他請彭幺姑看門了。 我還記得他的話,他說他請了彭幺姑,你哪天爬不起來了,彭幺姑就會給他打電話。臘狗我清楚,如果他沒跟彭幺姑說,他絕對不會跟我說他說了。”
此話一出,彭幺姑愣住了。這個李鐵匠,一輩子都沒做過虧本的買賣,今天是怎么了,難道他不知道這一認他要賠多少錢?
李鐵匠是今天早晨法庭派車去接觀花娘、高隊長等證人時,擠到車上來的。他并不是證人,他給司機說情,想看看打官司,他活了一輩子沒看過打官司。司機才讓他上車了。在車上時,觀花娘和高隊長都沒跟他說話。
臘狗也愣住了。他想不到爹這時會站出來。
“臘狗,爹一輩子都沒做過賠本的買賣,這一回是賠大了?!崩铊F匠說時咳嗽起來,滿面通紅,“可爹這回不想賴這個賬。人家為我,差點把命丟了,賴這賬沒得良心。你就說實話吧。該賠好多賠好多。爹還存了一點錢,準備走的那天用的。差下的,這輩子你先墊上,爹下輩子還你?!?/p>
李鐵匠說著說著又咳嗽起來。
法官這時問臘狗了,臘狗臉紅得要破皮。他很為難。他既不想賠錢,又不想撒謊。
“李臘狗,這是神圣莊嚴的法庭?!狈ü僬f,“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鐵匠也望著臘狗說:“臘狗你說?。 ?/p>
臘狗望了一眼彭幺姑,清清了嗓子,“我……請過彭幺姑看門。剛才不承認都是彭幺姑的主意?!?/p>
寶兒想不到李鐵匠和臘狗會這么說,坐了下來。
法庭最終判決臘狗賠償彭幺姑三萬元醫(yī)療費。
案子審完以后,李鐵匠、觀花娘、臘狗等人就要乘車回狗柿樹坡。彭幺姑要跟著車回去,寶兒好歹勸了下來。
車子送證人回去,送到“十二拐”下,把人放下就回去了。李鐵匠、高隊長、觀花娘三人往山上爬,三個前前后后,并不相跟著。爬了一陣,李鐵匠坐下了,高隊長、觀花娘也坐下來,三人之間隔了幾丈遠。爬到第五個拐上,觀花娘看李鐵匠坐下,便走到李鐵匠身邊坐下了。“你今天還像個人。”觀花娘說。李鐵匠咳嗽個不停:“我這個喉嚨,一發(fā)熱、一說話就咳……”觀花娘說:“你可是個鐵公雞,這回這么大方,你不會……是對人家彭幺姑有意思吧?我可是聽說,你這只癩蛤蟆一直想吃天鵝肉的。”
觀花娘和李鐵匠說話時,高隊長往回走了一段,走到觀花娘跟前坐下來。平時他不會往人跟前湊,他們?nèi)齻€人更不會坐到一起說話。
觀花娘扭頭望了一眼高隊長,沒說什么。李鐵匠咳了一陣,說:“山上沒幾戶人家了。我們幾個老家伙住在這里,誰知道哪天早晨爬不起來?有這么一個人望一望,我就心里踏實。”
高隊長說:“老李你這話對呢?!崩铊F匠沒接高隊長話。觀花娘又望著李鐵匠說:“你在那邊存了那么多錢,還怕死?”
聊了一陣,歇了歇汗,觀花娘說走吧。三個人一起站起來了。
在寶兒這兒住了一個多星期,彭幺姑就要寶兒送她回去。寶兒要她徹底把狗柿樹坡忘了。彭幺姑搖頭。
“狗柿樹坡有什么好的?您難道忘記了您在狗柿樹坡受的苦遭的罪?李鐵匠、高隊長當年是怎么整您的您忘了,您還要回去,天天和他們見面,天天去望他們屋上冒了煙兒沒?”
李鐵匠、高隊長刁難她的事,她當然沒忘,可現(xiàn)在,她卻一點也不恨了?!澳切┦逻€提它做什么?幾十年了,就是一塊鐵,也被風吹化了。我就是覺得住在那里什么都舒服?!?/p>
“狗柿樹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您就不覺得寂寞嗎?”
“不寂寞。那里有狗柿樹,有滿山的樹,有石頭,有鳥,有雞,還有屋上的煙兒……我覺得它們都親。我都天天夢見它們了。”彭幺姑這陣子確實天天夢見回了狗柿樹坡。她夢到那些石頭、那些狗柿樹和她說話,還夢見狗柿樹坡上空飄浮著青煙,那些青煙也和她說話。煙兒還帶著她往天上飄。
“知道您這回有多危險嗎?要是再晚個把鐘頭,或者出血點不對,您就沒命了。如果再來這么一回,就是神仙也沒得救了?!?/p>
“觀花娘說了,差一個時辰閻王就不會要?!?/p>
“‘十二拐您還爬得上去嗎?您說說我怎么把您弄上去?”
“你放心,我能上去……”
寶兒想,媽不愿住這里是沒人陪她,沒人說話,寂寞吧?就請了一個傭人回家。
傭人每天早晨把她帶去公園看人跳舞,帶去買菜;寶兒和老婆一下班就帶她去逛街、散步,回了家陪她看電視等等。可沒幾天,彭幺姑哪兒也不去了。她說街上太鬧了,看電視頭疼。
而且人也蔫了下來,一點精神氣兒都沒了。飯量減了,還失眠,每天凌晨兩點就起床,坐在臥室里,對著窗子發(fā)呆。
看著媽這樣了,寶兒便不再堅持,答應送她回狗柿樹坡。彭幺姑立刻精神了,眼里放出光來:“寶兒,媽就是這么個命。媽就是狗柿樹坡的一棵狗柿樹,離開了狗柿樹坡,就活不了?!?/p>
過年之前,寶兒請了假,送媽回去。寶兒一直擔心彭幺姑爬不了“十二拐”,沒想到她爬得比他還快。
登上“十二拐”,彭幺姑站住喘氣,掏了口袋的小手巾擦汗,眼光便瞟到李鐵匠、觀花娘、高隊長、周跛子他們房子上去了。
可沒有看到煙兒。
彭幺姑把手機拿出來看時間,下午兩點,正是做飯的時候,怎么屋上沒煙兒呢。而且,天這么冷,不做飯,也要烤火啊。
“寶兒,你幫我看看他們屋上冒了煙兒沒?”
“看,還記著人家屋上的煙兒。”寶兒也沒有看到他們屋上有煙兒。天氣好著,寶兒連他們屋上的瓦楞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p>
“這個時候怎么沒有煙兒呢?”
“也許今天暖和,沒生火吧?!?/p>
回到家里,彭幺姑立刻燒了灶膛的火給寶兒做飯,又弄燃了火膛的火讓寶兒取暖。她想告訴他們,她回來了。
彭幺姑在灶房里忙了一陣,就跑到外面望一眼。去菜園子找菜也是。他們屋上的煙兒成了她的掛牽。
可直到她把飯做好,端上桌了,也沒看到他們屋上有煙兒。
一會兒吃飯,彭幺姑端著飯碗又去院壩里望了一眼。寶兒說:“您好像有點心神不寧的。”彭幺姑說:“天也不早了,你說他們屋上怎么還是沒有煙兒?”寶兒說:“您安心吃飯吧,他們屋上冒沒冒煙兒與您沒有一毛錢關系。”彭幺姑說:“他們請了我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睂殐赫f:“現(xiàn)在真的沒關系了。”
彭幺姑覺得寶兒這話怪怪的,瞪著寶兒,寶兒給媽夾菜:“您吃飯。您做的飯真是太好吃了?!?/p>
那天法庭判決之后,臘狗、觀花娘的姑娘、高隊長的女婿、國順爺和周跛子的兒子都前前后后給寶兒打了電話:不請彭幺姑看門了,要他給彭幺姑說一聲。寶兒沒想到彭幺姑還會回來,也就沒給彭幺姑說。
“我真的覺得有點怪,寶,你腿腳快,吃過飯你去看下吧?!迸礴酃谜f。
寶兒答應下來。吃完飯,彭幺姑催寶兒去,寶兒這才把臘狗他們打電話的事說了。彭幺姑怔了一下,說:“不,你不去,我去。他們請不請我不管。”
寶兒知道媽的脾氣,連忙答應去。
到了觀花娘家,見觀花娘家門鎖著,又去李鐵匠家,李鐵匠家門也鎖著。屋前屋后,也沒見著人。寶兒也覺得有些奇怪了,就打電話給臘狗。臘狗說,他把爹接下去了。寶兒問觀花娘呢?臘狗說觀花娘也被她女兒接走了。寶兒又問高隊長,臘狗說,高隊長也被女婿接走了。寶兒問為什么這樣?臘狗說,那場官司后,先是來了報社的記者,后來鄉(xiāng)政府來了人,鄉(xiāng)政府把我們都找去了,要我們把人接走。寶兒說,那你爹他愿意下去嗎?臘狗說,不下去不行。寶兒問,你是說狗柿樹坡現(xiàn)在沒人住了嗎?臘狗說,是呀。
寶兒喊了一聲好。
寶兒心里升起一種成就感。這場官司打得真有價值。他想,狗柿樹坡沒人了,媽在狗柿樹坡就待不住了。
回了家給彭幺姑說,并要彭幺姑跟他回縣城。可彭幺姑死活都不肯。
“我不走。我就住這兒。我住在這兒,屋上冒著煙兒,這地方就是活的。狗柿樹坡雖然都搬走了,可過年過節(jié)的,他們會回來上墳,我住這兒,也方便他們找口熱水喝?!迸礴酃谜f。
彭幺姑仍一個人住在狗柿樹坡。每天天一亮起床,弄燃火膛的火,洗臉,然后出門,走到院壩前,看觀花娘、李鐵匠那幾戶人家屋頂。
這天早晨,她突然看到李鐵匠屋上飄起了煙兒,便過去了。
“你怎么回來了?”彭幺姑說。
李鐵匠臉上堆了笑:“……你就回來了?!?/p>
“我是覺得住在這里舒服。城里我住不慣?!?/p>
“我也是住不慣。我在山下,最喜歡望的就是山上的煙兒,一看到山上的煙兒,我也舒服……我就是望著山上有了煙兒才回來的,我猜到是你,果真就是你?!?/p>
“你就為這煙兒回來的?”彭幺姑說。
李鐵匠咳嗽起來。
彭幺姑瞪了一眼滿臉通紅的李鐵匠:“我想問你一句話,那天在法庭,你為什么要臘狗承認請了我?”
李鐵匠說:“我怕沒人再望我屋上的煙兒了……”
彭幺姑說:“你一輩子都在算計?!?/p>
“我……一輩子都……沒算對……咳咳……”李鐵匠臉紅紅的。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