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
夢蝶說,那天的那件事,讓他耿耿于心,釋懷不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并沒有瞅我,而是聚精會神地編著一只籠子。
籠子是由輻條般粗細的金屬焊接成的,呈尖頂橢圓的蒙古包型,大小尺余。
確切地說,夢蝶不是在編籠子,而是在纏籠子。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團各種顏色的塑料絲帶,正用手指不停地往鐵質(zhì)的支架上逐條纏繞。
籠子的支架已纏了一半,纏上去的部分像套上了華麗的服裝,顯得五彩斑斕,頗為耀眼;沒纏上去的部分像一具裸體,冰涼而單調(diào)。
夢蝶曾對我說過,說他要編好多只籠子,也許是三十只,也許是三百只,也許是三千只,也許……他確實不敢確定,他說這要視他的精力、健康狀況、在這個世上停留的時日多寡而定,假設(shè)各方面的因素允許,他會一直編下去,直到壽終正寢。
聽到這話,我很驚訝。我早就聽一幫大學(xué)同學(xué)說了,說咱們這個同學(xué)夢蝶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和人說話總是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似在囈語,誰也搞不懂他說話的真正目的。今天看來,老同學(xué)們的猜測有幾分道理,夢蝶的腦子也許真的有了問題。
我和夢蝶話別是在鳳城南臺進行的,據(jù)鳳城人說,這個位置是鳳城的最南端,也是鳳城這只鳳凰的鳳首。站在這里,四周被山阻隔,看不到鳳城外的任何事物外,但鳳城內(nèi)的事物盡收眼底。
我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話別夢蝶是有原因的。按照循環(huán)往復(fù)運動原理,開始就是結(jié)束,結(jié)束就是開始。夢蝶今天要走了,我在我們開始的地方送送他,這不能不說是有點意義的事情。我想,夢蝶定會對這個地方感興趣。起碼,他不會反感的。果然,我對夢蝶說我們相約在南臺見面時,夢蝶欣然答應(yīng)了,時間是中午一點半。
鳳城四面環(huán)山,小城建在川道中間隆起的一座偌大的土臺上。東西流著兩條小河,西邊的叫黑河,是從寧夏賀蘭山的山縫里淌出來的;東邊的叫白河,是從陜北橫山一帶呼嘯而來的。兩條河在鳳城的南頭匯流成了一條河,叫葫蘆河,向南而去并入涇河。
這座土臺形如一只臥巢的鳳凰,建在土臺之上的這座小城,人們習(xí)稱鳳城。
二十六年前,我和夢蝶還青春年少、春風(fēng)得意,雙雙從省城的一所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了這座小城工作,實現(xiàn)了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重要轉(zhuǎn)折。那天,陽光好得出奇,黑河、白河的水面閃爍著誘人的金色光芒。河岸邊農(nóng)人揮著櫓耙撈著柴兒,駕著舟兒撒著漁網(wǎng)。川道里的苞谷、糜谷、甜瓜已臨近成熟季節(jié),散發(fā)出了清香的味道。此刻,鳳城仿佛也不安分了,要展翅飛翔了,閃耀著鳳凰般圣潔的顏色。
我們沒有急于去報到,而是上了據(jù)當?shù)厝苏f鳳城風(fēng)水最好的南臺。也許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生,我們要在這座小城工作、生活、終老,也許……我們沒有什么理由不來至U這里。
夢蝶那天活潑得像一只蝴蝶,他張開雙臂,面對正午的太陽,飛躍了起來。他大喊著:“鳳城,我要騎著你這只鳳凰飛起來,飛得更高、更遠,飛到鳳城之外的世界去?!?/p>
夢蝶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他被分配到縣府辦工作,遂了心愿,是很激動和興奮。而我被分配到了文化部門,雖屬不起眼單位,但在工作期間可寫寫畫畫,也算正業(yè),與自己的愛好不沖突,心里倒也釋然。因此,我倆到了南臺都很愜意。我們從高處俯瞰著鳳城的人文景致,感覺它此時的一切都很美、很迷人,這使我們對今后的人生充滿了自信。
夢蝶夸張的飛躍動作和怪里怪氣的呼喊,驚動了南臺欄桿處的幾名男女游客,他們不解地、厭憎地搖搖頭,向另一邊走去。我則對著那幾個中年游客的背影擠眼睛、吐舌頭,做著鬼臉:爾等安知少年狂。
夢蝶的駕鳳之志從來就有的,只不過隨著大學(xué)的畢業(yè)、工作的分配有點膨脹而已。
縣府,在我們當時的理解,就是過去的知縣衙門,是個出官的地方。進了這個衙門,只要你勤勤懇懇、勵志敬業(yè),總有一天會熬出頭的,干得好的話走出鳳城這座小城也不是沒有可能。夢蝶曾有過多次這樣的夢想,他的父親也從小激勵他出人頭地。
夢蝶祖上是耕讀世家、書香門第,曾出過舉人,也出過縣吏這樣的小官。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因成分問題,受了牽連,經(jīng)常挨批斗,但他私下里對子女的教育沒有放松。他始終相信,不管什么朝代,都是需要知識的。落實政策、恢復(fù)高考后,曾經(jīng)頭懸梁、錐刺股、挑燈夜讀的夢蝶終于派上了用場,他以全縣文科狀元的身份成了自己那個村的第一名大學(xué)生。這讓壓抑多年、吃盡批斗之苦的父親揚眉吐氣,出盡了風(fēng)頭,也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
那次離開南臺后,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都比較忙,但隔一兩年還是相約到南臺舊地重游,暢談當年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談理想、談志向的話題少了,談得更多的是家長里短、兒女問題。后來,相聚時已升任縣府辦主任的夢蝶總是情緒低落、悶悶不樂,全沒了先前的激情。我說,你現(xiàn)在已是一個大主任了,實權(quán)人物,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在小縣城也是頭面人物,沒有你辦不了的事情,你還要什么呢?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不像我,一個小科員,落魄文人,總是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下,展不開腰身,可我不照樣活過來了嗎?夢蝶只是說了一句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便不再言語了。再后來,他不止一次地埋怨鳳城,說鳳城根本不是只鳳凰,而是只籠子。你看,小城四面被山圍實,密不透風(fēng),你絕對沒辦法突圍。我們都成了籠子里的鳥,沒有出頭的機會了。聽到這話,我有點驚駭:夢蝶從前的駕鳳之志去哪里了?鳳城變成了籠子,這于他來說不是偷換概念么?他的這種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悖謬出于何意?
在和同學(xué)們的幾次交談中,我才知道夢蝶在仕途上并不順利。
前年,該縣有一個外放副縣長的缺。按慣例,縣府辦主任是順排第一人選,其他競爭者必須排在夢蝶之后,也就是說,先提拔了夢蝶,后面的人選才能依次類推往上排,這是該縣多年來從沒變過的規(guī)矩。可鬧來鬧去,那位排在夢蝶之后的城關(guān)鎮(zhèn)黨委書記最后補了鄰縣副縣長的缺,夢蝶卻是原地踏步,這讓他非常沮喪,想不通個中緣由。
夢蝶明白,這官場上的事,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再耗幾年,年齡一過,一到紅線,組織不說,自己也該請辭退居二線了。他為丟失這次機會非常惋惜。果然,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縣里這兩年都沒再產(chǎn)生副縣名額,新來的縣上主要領(lǐng)導(dǎo)也沒再推薦他。這一擱夢蝶已過了任實職的年齡。
我的住宅建在南臺之下。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這座宅院里生活。我在宅院中央的空地上,用紅磚砌了一圈矮墻,中間的空地撒了花草種子,栽了梨樹、桃樹、杏樹苗子,壓了葡萄根,搭了葡萄架,種了絲瓜。平時勤于松土、施肥、澆水,幾年過去,果樹長大長高了。每逢夏秋之際,成熟的瓜果、花兒喧鬧開了,滿院彌漫的都是誘人的清香。不知啥時候鳥兒來了,還在那幾棵樹的梢頭筑了巢窠,啾啾地嗚叫,一時鳥語花香,詩情畫意,頗有點田園牧歌式的味道。
夢蝶來了,是縣府辦的司機小王開車送過來的。
為了能在我的寒舍與夢蝶一敘,我已經(jīng)邀請過夢蝶很多次了,他都推說工作忙,來不了。這次,他競爭副縣長的事受挫,我猜想他一定心情不大好,就乘機邀請他。他沒再拒絕。
我們半躺在葡萄架下的竹藤躺椅上,面對園內(nèi)含苞待放或者開得正艷的各色花兒。竹茶幾上放著茶具,茶盅里是我剛泡好的香茗。夢蝶欠起了身,端起茶盅呷了一口,品了品,有點奇怪地問:“你這茶怎么有點特別?”
我說:“怎么特別了?是不是有些澀口,喝不慣?”
“不是,我是說,你這是毛尖吧!”
我說:“是啊?!?/p>
“可你這毛尖和我平時喝的那個毛尖味道不一樣啊?!?/p>
“味道咋不一樣了?或許不是同一個產(chǎn)地吧!”
“咋能不是呢?”夢蝶反問,“你的毛尖是不是都勻的老同學(xué)廖凱寄來的?而且是剛采的新茶。”
我說:“是??!”
夢蝶若有所思:“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赏且环N茶,你這茶喝起來爽口、清香,有一股暗香穿腸而過,頓時攪動心肺沁人心脾,久久滌蕩,回味無窮。而我那茶,感覺澀口,下肚后清爽已失,余香皆無,已沒了毛尖醇正清香的原味。”
我說:“我也搞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
夢蝶又追問:“你是怎么泡茶的,有啥秘方嗎?”
我說:“沒有啊!我和你泡茶的程序是一樣的。先在茶壺里放少許毛尖,再用燒水器將水煎沸,將滾燙的開水倒入茶壺,待泡上三四分鐘后,將茶水沏入茶盅,即可享用?!?/p>
“那就奇怪了,”夢蝶嘀咕,“我也是這么泡茶的啊,我泡的茶水咋就沒你泡的茶水上口呢?”
見夢蝶搖頭晃腦,自言自語,迷惑不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了一句:“你平日用什么水泡茶?”
“純凈水啊?!眽舻患偎妓鞯鼗卮?。
“哦!”我明白似地出了一口氣,“也許是水的緣故?!?/p>
“怎么是水的緣故呢?”夢蝶盤問。
我解釋道:“你平日泡茶用的是純凈水,我用的是泉水,這兩種水的水質(zhì)不同,泡出來的茶味道也就有了出入?!?/p>
“是嗎?怎么可能!”夢蝶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可能是哩?!蔽艺酒饋?,步入廚房,從水缸里舀來了半馬勺清水,遞給夢蝶說,“你嘗嘗吧,和純凈水有沒有區(qū)別?!?/p>
夢蝶端起了馬勺,一口氣飲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嘴唇說:“真爽口、清甜,和純凈水確實不同,與我兒時在老家鄉(xiāng)下清泉里喝的水一樣香甜!”
“這下謎就解開了。”我說,“茶是一樣的,泡茶的水就成了關(guān)鍵。你想,純凈水是經(jīng)過純凈劑過濾了的自來水,已摻入了人為的因素,而泉水是從千年礦泉里淌出來的,自然而然,純正原味。兩種水泡出來的茶,味道肯定不一樣的?!?/p>
“噢,”夢蝶像明白了似地問,“那你這泉水是從哪里來的?”
談起泉水,我確實有一番感慨,說:“這泉水是我刨出來的!唉,夢蝶,你不知道,為了刨出這泉水,我的手都刨爛了,好多天都不好?!?/p>
“這是咋回事?”夢蝶想聽個明白。
我告訴他了個中緣由。夢蝶那次在縣府給我爭取了一個福利房名額,我沒用,為這事我們談崩了,他罵我傻,其實我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待在城內(nèi),城內(nèi)整天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早已讓我厭煩。我總感覺鳳城像個鳥巢,將我關(guān)在里面,密不透風(fēng),我常想到城外去透透氣,放松放松,便沒有聽從他的意見,放棄了一次絕好的有樓的機會,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那以后,我到這城外南臺腳下,買了這處村民的舊宅,加以改造,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宅院建成后,有天中午,我沿著距我家院子不遠處的南臺根下蹓噠,發(fā)現(xiàn)在臺根陰面處有一個滴水窩,窩里向外滲水。我很好奇,蹲了下去,用手指摳,結(jié)果越往下?lián)改撬疂B出的越多,起初水線像游絲,后來像蚯蚓了。我欣喜若狂,整個身子俯下去,用雙手刨了起來。我的雙手都刨爛了,終于刨出了一個臉盆大的坑,那水不斷向外滲,約莫有半個小時,那滲出的水就聚了有半桶多。我想,這大概是一處廢棄的泉眼。我起了身,向周圍觀察了一下,原來這泉眼的上部就是陡峭的南臺。出奇的是,南臺其他部位都是厚實的黃土構(gòu)成,唯獨這一部分由堅硬的青石構(gòu)成。石頭也是潮濕的,滲著水花。我明白了,這地下水是由石縫流出的。隔日,我叫來了工匠,淘盡了滴水窩里的污泥,繼續(xù)向下挖。下面就呈現(xiàn)出了青石板,那石板里滲出的水就大了些,工匠用廢棄的石頭砌了泉幫。第二天早晨我去看,那泉眼里滲出的清水足有兩桶。我跑回去擔了水桶,挑回泉水,灌進水缸。此后,每天能聚集沉淀后的泉水大概有三四桶,足夠我一天內(nèi)的生活用水。
夢蝶聽了我的敘述大為驚奇,說:“看來這泉水還有點傳奇色彩呢!難怪這水這么清冽、甜潤。”
他從躺椅上站了起來,沿著花園繞了一圈,絲瓜架下的絲瓜已拳頭大小了,不時觸碰夢蝶的頭,這喚起了他的孩子氣,他用手撥弄著那些串在一條藤上的絲瓜,像彈撥古琴一樣,不忍釋手。
酥梨熟了,觸手可及。夢蝶伸手摘了一個,咬了一口,說:“這梨怎么這么香甜,比早市攤點上賣的那些梨甜多了?!?/p>
我說:“我這梨樹施的是農(nóng)家有機肥料,沒有化學(xué)成分,澆的水也是泉水,礦物質(zhì)多了,你說能不甜嗎?”
“是啊,是啊?!眽舻麘?yīng)答著,俯首摘了一朵開得正艷的菊花,在鼻翼間嗅了嗅,感慨地說:“真香啊,有股清新誘人的香味?!?/p>
我說:“怎能不誘人呢?我這宅院遠離鬧市,沒有喧嚷,沒有污染,只有樹林、農(nóng)民的莊稼、晝夜歌唱的白河,哪像城內(nèi)滿是塵埃,連花兒也難逃一劫?!?/p>
夢蝶感慨地說:“是的!看來那次和你爭論,是我錯了。假如那次你將那套福利樓爭取下了,今天哪來這神仙般的快活日子?!?/p>
我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那次錯過了福利樓的機會,同事們都罵我二,煮熟的鴨子都扔了,這不是神經(jīng)不正常嗎?連我老婆也為這事哭著鬧著要和我離婚,幸虧我那丈母娘賢惠傳統(tǒng),對我老婆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就認命吧!我那老婆平日里兇巴巴,蠻橫不講理,但在我丈母娘面前是個乖乖女,孝順聽話,她最終順從了我丈母娘,沒有和我離婚。搬到南臺根下,時間一長,她習(xí)慣了,吃著環(huán)保的農(nóng)家菜和水果,幾年里她沒生過一場病,皮膚也變得水嫩光滑,這讓她體會到了我當初選擇逃離城內(nèi)是對的,也就對我笑逐顏開,沒再埋怨。”
夢蝶將那朵菊花插到了爬滿青藤的藤蔓間,說:“看來,我也得考慮找一個世外桃源了。不然,我會被悶死的。”
我說:“你不會的,起碼暫時不會!你目前還忍受不了清苦、寂寞、幽靜的自然生活?!?/p>
夢蝶不服地說:“我怎不會呢?”
我說:“官場那地兒,能實現(xiàn)你的人生輝煌,我這地兒不是你向往的,這是退步之人的所在?!?/p>
夢蝶還要辯解,我說:“不說了,不說了,我?guī)闳タ纯次曳N的苞谷和豌豆?!?/p>
那天,夢蝶臨走時,我給他帶了一塑料壺泉水和一筐酥梨。
小王將泉水和酥梨放進后備廂,夢蝶坐上了轎車。分手時,我囑附夢蝶有空就來,夢蝶一再說好的、好的。
夢蝶再沒來過。我詢問原因,理由是他實在太忙了,我也就沒再勉強他。但他打電話過來,一再感謝我,說那梨太甜了,是他這一生吃過的最甜的梨,他的血管都叫梨水軟化了。見夢蝶對梨如此上心,我便抽空給他又捎了幾筐。此后,每逢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我都會給夢蝶捎去幾筐酥梨。
“唉,夢蝶栽了,被雙開了?!庇幸惶?,大學(xué)同學(xué),那個愛嚼口香糖的劉娜,偷偷打電話告訴我的,她在縣委機要室任秘書。她說:“這事先不要對別人講,縣城的人還沒有聽到有關(guān)夢蝶的任何傳聞?!?/p>
劉娜透露,本來按照案件性質(zhì)夢蝶要被移送司法機關(guān)審理,那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夢蝶不被判個十年八年才怪哩,那就意味著他這輩子徹底完了??伤谀莻€圈子影響還好,頭頭腦腦們都愿意給他面子,他的問題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調(diào)查的。最后,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將他的問題提交縣紀委處理,縣紀委經(jīng)過慎重研究后給了雙開處理,夢蝶的問題就算結(jié)了。本來要坐牢的事,化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算是給了夢蝶一條生路。
我大為震驚,難以接受。夢蝶在官場正處于令人羨慕的事業(yè)巔峰,怎么就會栽了?況且他是個中規(guī)中矩、謹小慎微、原則性很強的人,怎么就會出了岔子犯了錯誤?
過了幾天,消息就在鳳城傳開了。我的幾個同學(xué)聚在一起,也證實了這事。夢蝶確實栽了,從一個官場牛人被貶為一介犯夫。
夢蝶要回鄉(xiāng)下去了,而且今天就要走。他說,鳳城已沒了他的容身之地,他又想起了兒時的田園,那海洋般蕩漾的麥田,枕在奶奶臂彎里聽她講故事的情景,打酸棗時被棗刺刺了的窘態(tài)……他說他的根還是在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
我說,那我送送你吧!夢蝶說,不送了,不送了。他想靜靜地離開。我說一定要送的!不送,我這輩子心不會安的!夢蝶說,那就送吧,我們作個短暫的話別,然后,我就永遠和鳳城告別了。我說,好啊,我們就在南臺話別。我害怕夢蝶不愿意在這個地方和我見面,就又說南臺可是我們到鳳城第一次去的地方?。舻f,我記起了,那時我們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我還口出狂言呢。我說,是的,你還打算騎著鳳城這只鳳凰飛得很高很高呢。夢蝶聽了有些傷感,沒再言語。我知道我無意中刺痛了夢蝶,就說,人嘛,三翻六轉(zhuǎn)活人哩。沒什么,栽倒了爬起來,我們從頭再來。夢蝶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說了,就按你說的,一點半在南臺見面。他掛了電話。
我拎著一筐酥梨,吭哧著爬上南臺,老遠就看見了夢蝶。他先到了。我匆匆來到他的跟前,將酥梨遞給了他。我知道他愛吃我的酥梨。我送他酥梨,他一定會高興的。
夢蝶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急切地接過酥梨,而是定定地注視著我手中的梨筐發(fā)呆。這是怎么了?有同學(xué)告訴過我,夢蝶這病不定時發(fā)作,好的時候和正常人沒有區(qū)別,發(fā)作時就和正常人不一樣了。該不是他的病犯了?我猜想。
“嗨!你發(fā)哪門子呆,快接過筐子?!币妷舻赴V好久,我喊了一聲。夢蝶似有所醒,他抬頭看了看我,接過筐子,說:“這筐子編得好精致哩,裝梨多好呢。不知能否裝人?”我聽得云里霧里,莫名其妙。
夢蝶將筐子擱在一個石桌上,拉著我看鳳城的四周。他說:“你看,我們四周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我們是不是籠中的鳥?可我這些年還犯傻呢,試圖飛出這個籠子哩,我們能飛出去嗎?”
看見夢蝶感傷的樣子,我極力寬慰著他。
“唉——”他嘆了一口氣,一轉(zhuǎn)身,又看見了那筐梨,他說:“這筐子多好呀,編得多密實,我就是這個筐子里的梨,別人不去抓,我自己怎么會出去呢?絕對出不去的?!?/p>
到了此時,我才確信夢蝶的腦子確實出了問題。
送夢蝶回老家的出租車在不遠處打喇叭了。
我從石桌上取回筐子遞到了他的手中。夢蝶將筐子挎到了臂彎,拉著我的手又向我絮叨,說他這次回到老家,要編很多籠子,就像這個裝梨的筐子,他要將自己裝到籠子里,還說自己本來就是籠中的鳥啊。
夢蝶喋喋不休地說著筐子與籠子的話題,讓我很后悔。我今天真不該給他帶一筐梨子。這筐子肯定挑起了他的哪根神經(jīng),讓他由筐子聯(lián)想到了籠子,使他犯了病。
我將夢蝶送上車,叮囑出租車司機照顧好夢蝶,開慢點兒,將他安全送回家。又囑咐夢蝶說,你回老家好好休養(yǎng),隔段時間我會去看你的。
夢蝶拉著我的手,眼眶有些潮濕,依依不舍。此刻夢蝶的情緒已趨于穩(wěn)定,不再胡言亂語了。
夢蝶的家在匡塬。我驅(qū)車來到夢蝶家時已近中午,一百八十里山路足足跑了四個多小時。這個塬不大,方圓約有—平方公里左右,散落著一個村:匡村。我將車停在他家門前,下了車。
這是一處四合院,與匡塬其他村民的建筑風(fēng)格相似,不同的是,他家的門樓與房子由仿古式構(gòu)件組成,房脊砌有脊獸,房頂撒琉璃瓦,這使他家的建筑在太陽的映照下金碧輝煌,古色古香。
當準備向這個讓人有點兒吃驚的院子邁進時,我有點兒猶豫了:這是夢蝶的家嗎?我還是二十多年前來過夢蝶家的。那時,他們家還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舊廈房,一遇雨天房頂就漏水,我和夢蝶住的那一晚偏逢一聲雷鳴,那雨鋪天蓋地倒了下來,約莫十分鐘房頂就漏水了,我們睡不著,起來用臉盆接,可那水還是接不完,還是漫了一地,我們也惶恐了一夜。
我向四周環(huán)繞了一眼,夢蝶家的房前屋后被果園掩映,矮壯結(jié)實的樹冠已掛了青果,有的青果已套了袋。在果園行距的一塊綠地中間,一個老婦人正彎腰屈背割韭菜。從背影上看,我認出了那是夢蝶的母親白氏。
白氏的農(nóng)事活動太專注了,以至于我的車悄然停在她家門前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客人。
我向白氏走去。
當我距白氏還有四五步時,我叫了一聲:“干媽!”白氏顯然聽到了,她伸直腰,回過頭定定地注視著我,有些茫然。
我又叫了一聲干媽,說:“我是盒盒??!小時候來過你們家的,你還給我煮過雞蛋呢!”
“哦,盒盒,盒盒,”白氏咕嚕著,似在回憶,忽然她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盒盒,就是那個裝洋火的盒盒嗎?啊,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你那時頭真方,像個盒盒,天地方圓,干媽就說你以后能干大事哩!唉,你干大那天送你走了,干媽還偷偷落了淚?!闭f到此處,我看到白氏眼眶里滾下了一顆渾濁的淚,隨后,她撇下了手中割韭菜的鐮刀,向我顫巍巍地走來。
我趕快奔向前,抓住了白氏那雙枯瘦干癟的手,沒再松開。
白氏明顯老了,臉上滿是溝壕、樹皮似的皺褶,我有點兒惆悵:這還是二十多年前的白氏嗎?
我說:“干大還好嗎?夢蝶還好嗎?家里啥都好嗎?”
白氏沒有馬上回答我的話,只是一個勁地用袖口抹著從眼眶里不斷滲出的淚,默然無語。
過了一會兒,白氏平靜了些,說:“盒盒啊,夢蝶咋了?從城里回來就不對勁了,怪模怪樣的,整天喊著叫著要編籠子,你說,編那籠子有啥用?你干大請來了醫(yī)生瞧病,他卻不讓人家瞧,讓人家走,說他沒病。醫(yī)生臨走時對你干大說你兒子得的可能是抑郁癥。我也不知道抑郁癥是啥病,只聽見夢蝶嚷著說他沒病要編籠子,每天如果沒有籠子可編,他便不吃不喝。你干大看他這樣,就在鎮(zhèn)上給他焊了許多鐵絲籠子,讓他每天不閑著,有籠子編,他就安穩(wěn)點?!?/p>
“夢蝶怎么能變成這樣呢?”我自言自語??磥恚谴挝以谀吓_送別夢蝶時,夢蝶說他要編好多只籠子的話還真不是胡言亂語,而是他潛意識中早已存在的事。
我說:“干媽,夢蝶這樣了,你和干大真夠累的,你們年紀也大了,要保重身體?。 ?/p>
白氏說:“可不是嗎,你干大風(fēng)濕病犯了,天氣一涼渾身骨節(jié)疼得咬牙,躺在炕上沒法入睡。他還要照顧夢蝶,每天要給他抓藥熬藥。唉,自從夢蝶病了,這家就敗了?!?/p>
我勸慰說:“干媽,這日子還得往前奔,夢蝶的病也會慢慢好起來的?!?/p>
白氏說:“過啥日子呢?夢蝶病了,你干大的心勁兒一下松了,再沒心思過日子了。從前,夢蝶好著時,他的心勁兒很強,栽了八畝果園,追肥、剪枝、噴藥這些重活都是他一個人干的。這些年,果樹掛了果,有了收入,原先的舊房拆了,蓋了新房,眼看日子有了盼頭,夢蝶卻病了,這個家也就倒灶了,沒指望了,唉!”
白氏一口氣嘆過后,忽然意識到了我們還在外面交談,便拽著我的手往自家院子里拉。
看著滿頭白發(fā)、垂垂老矣的白氏,我感覺倏忽間我也像老了一樣有些心酸。我趕快攙扶著白氏,一同向院子走去。
進了院子,白氏向我指了指靠南首的一間房子說:“夢蝶平日里就在那間房子里住。這孩子一驚動就犯病,你自己悄悄進去看看吧?!?/p>
我沿著磚鋪的院坪輕輕走了過去,推開房子的門。
夢蝶坐在馬扎上,正纏一個籠子,神情很專注,那團彩色塑料絲帶在他手中纏繞得飛快,我有點眼花繚亂。
他并沒有抬頭看我,卻出其不意地問了句:“是孟盒盒吧?”這聲音詭異而離奇,像空穴里鉆出來的一絲冷風(fēng),寒森森的,讓我吃了一驚。真神了,這看似病兮兮神經(jīng)質(zhì)的夢蝶,反應(yīng)卻比一個正常人還要靈敏。
我答了一句:“是的,我看你來了?!?/p>
夢蝶沒再說什么,神情依舊凝聚在他的籠子上。我記起了干媽的叮囑,沒敢驚動夢蝶,也不敢和他對話。我確實不知道怎么開口,不知道說什么,我害怕出言不慎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犯了病,給干媽造成麻煩。
我掃視了一圈房子,陳設(shè)比較簡陋,除了床、沙發(fā)、飲水機、寫字臺外,再無多余的陳設(shè)。房子的角落里,堆著許多籠子。那些五顏六色的籠子倒給這單調(diào)的房子增添了不少色彩。
我不敢想也不敢看了,夢蝶的未來確實讓人擔憂。
這時,卻聽夢蝶咕噥著:“那天的那件事,常常讓我耿耿于心,釋懷不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并沒有抬頭。我真不知道他這話是對我講的還是給自個兒說的,我又不敢問,問下去我猜不透會是什么結(jié)果。面對一個精神病人,和其對話,一切好的結(jié)果或不好的結(jié)果都有可能發(fā)生。
可他說的那件事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那件事讓夢蝶從此精神有了陰影,在他恍惚的意識里排除不了,是他不能邁過的一個坎兒?我揣測。
我不能逗留久了,我要盡量讓夢蝶平靜,讓他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不要打亂了他的生活,使他情緒躁亂。
我記起了我來時帶給夢蝶的梨,可我又怕他見到筐子聯(lián)想到籠子,我想就不交給夢蝶了,還是交給干媽的好。
我悄悄退出了房子,拉了門,卻聽門內(nèi)傳出了一聲游絲般的聲音:“盒盒,你走了!”我大驚:這夢蝶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個神人?
干媽正站在院子中間,不安地注視著房子的動靜,見我出來,方才安心。
我對白氏說了夢蝶的情況。白氏說他整天都這個樣,又說:“你干大回來了,正在上房等你?!?/p>
我趕快向上房奔去。
夢蝶的父親匡文立見我進來,從太師椅上站起迎上,抓住我的手,連聲叫著:“賢侄,賢侄?!毖劾镩W著老淚。
我激動地叫著:“干大干大,你要保重!”
他將我讓到八仙桌右手的太師椅上,我坐定,他給我沏了一杯茶。
我說:“干大,夢蝶這樣了,你要想開點,你倒了,這個家就完了。或許夢蝶的病慢慢會有轉(zhuǎn)機的?!?/p>
匡文立說:“賢侄,我也搞不清夢蝶回來后為啥就病了,他每天編編籠子,這病還能輕些?!?/p>
我說:“夢蝶以前跟我講過,他要編許多籠子。他說他本來就是籠中的鳥,他要將自己裝進去,不再出來。聽這話時我頗覺詫異,我想,他是不是受了啥刺激?”
匡文立說:“我也不知道,總之,這娃回來后,天天吵著嚷著要編籠子,我就給他焊了許多籠子,讓他編。我看他苦呢,就由著他的性子吧,不違拗他?!闭f到這兒,他讓我喝茶,他也眠了一口,又對我說:“這娃從小就是個乖孩子,接受的教育也是傳統(tǒng)文化,這使他做事從來都是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過于呆板,是不是對他的人生有影響?”
我說:“干大,這個就不好說了。夢蝶在鳳城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上下口碑皆好,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守規(guī)矩、老實本分、愛崗敬業(yè)、有表率作用的好干部,不知咋就出事了?一出事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說到這兒,我覺得有些離題,怕匡文立傷心,就連連打岔:“夢蝶本來就是個好人嘛,他的病慢慢會好的,我對他是有信心的?!?/p>
匡文立說:“賢侄,你不說我啥都懂,夢蝶這娃輕易不會出事的,唉,一旦出了事,他是脆弱的,根本承受不了,他不像那些沒有規(guī)矩的人,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p>
我接過了他的話茬:“是的,他對什么事都太認真了,結(jié)果把自己裝了進去,出不來了?!?/p>
“這反而害了他,這娃遇事鉆牛角尖,唉——”匡文立嘆了一聲。
有一天,劉娜打電話過來,說她在裝修房子,讓我給她求一幅畫。她知道我在文化部門工作,接觸的書畫家多。我說你過來吧。
劉娜過來了,我送了她一幅我收藏的山水畫。坐定后,我給她沏了—杯茶,我倆聊起了夢蝶。
我將上次見到夢蝶的情況,給她講了一番。
劉娜說:“可憐的夢蝶!他那次與副縣長失之交臂,心態(tài)應(yīng)該平常些,可不知怎么了,一向淡定的他變得反常了,成了另外一個人?!?/p>
我說:“那只是一次機會的失去呀,夢蝶當時還有很多機會嘛!”
劉娜說:“官場上的事就是這樣,順時,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背時,一步一個坎兒,步步坎坷。總之,此后夢蝶再也沒有等到那樣的機會。按理說,退居二線后,會給他安排一個副縣待遇的享受,可他有些急躁,沉不住氣了,這是同事們沒有想到的?!?/p>
“怎么回事啊?”我問。
劉娜說:“在縣府,大家的印象中夢蝶是個老八股,只會工作,干什么事都亦步亦趨,謹小慎微,原則性很強。人們說他這人沒一點兒情趣,有時候聚會,一幫同學(xué)都說他是裝在套子里的人。事實也是這樣,他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就像籠中的鳥。”
劉娜說到這里,我才體會到后來和夢蝶見面時,夢蝶總說鳳城是一只鳥籠,而不是鳳凰的感嘆了??磥恚@些年的縣府生活確實使夢蝶變化很大,消磨了他當年的駕鳳欲飛之志了。
我說:“像夢蝶的這種處世態(tài)度,應(yīng)該是穩(wěn)妥的,照這樣下去,他會平平穩(wěn)穩(wěn)、安全著陸的?!?/p>
“恰恰相反,”劉娜說,“有些人一生風(fēng)風(fēng)雨雨,看似動蕩不定,到頭來卻能落個平安;而有些人半生平安,一時把持不住,老來卻會晚節(jié)不保,抱恨終生!夢蝶就是這樣的人?!?/p>
“那他這次犯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想起了夢蝶那天嘀咕的那句話,便問劉娜。
劉娜說:“說起來,有些蹊蹺,夢蝶這次犯事是受賄了,據(jù)說有三十萬之多。這個數(shù)目縣上沒有公開,縣紀委私下督促他退賠了,才沒有將他提交司法機關(guān)審判。”
“當然,”劉娜又補充說,“夢蝶這次出事,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都很吃驚,他們說誰犯事他們都能想通,夢蝶犯事他們是萬萬想不通的。他們說夢蝶在縣府多年,可是裝在籠子里的鳥啊,從來沒有非分之想??!”
“那他怎么會出事?”我想知道究竟。
“說起來與他老婆有關(guān)。”劉娜說,“夢蝶的老婆在縣劇團上班,愛慕虛榮,好打扮,愛攀比。別看夢蝶在單位挺風(fēng)光,有威嚴,回到家,是有名的‘妻管嚴。這主要原因是,一來老婆年輕漂亮,比夢蝶小十幾歲;二來夢蝶愛面子,不愿后院起火,影響仕途。所以,他就一味忍讓,以至于老婆的話有時就成了圣旨?!?/p>
我問劉娜:“夢蝶犯事與老婆董艷梅有何相干?”
劉娜說:“去年,縣府有一個建筑項目工程,指定由夢蝶主抓該項目工程。那些承包商聞風(fēng)而動,其中,昊都建筑公司的老總楊大頭最為迫切,大有將這一工程收入囊中的霸氣。他一連到夢蝶的辦公室去了三次,臨走時落下一個包。走后,夢蝶一看,是一扎一扎的百元面鈔。夢蝶不為所動,一連三次讓辦公室秘書小韓將包原封不動地歸還楊大頭。楊大頭有些發(fā)急,托人打聽夢蝶有什么喜好,以便投其所好,將其攻破。打聽來打聽去,夢蝶無其他嗜好,只是怕老婆,這讓楊大頭欣喜若狂。擇日,他先將夢蝶老婆董艷梅的閨蜜嬌嬌俘虜,讓嬌嬌邀請董艷梅赴宴,董艷梅果然來了。席間,楊大頭珠光寶氣,出手闊綽,讓董艷梅很是羨慕。想到夢蝶的寒酸,她有點兒自卑。那桌飯,洋酒、國酒一起上,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都吃遍了,這讓董艷梅大開眼界,頗為開心。臨走,楊大頭送了董艷梅一張卡,那是某專賣店一萬兩千元的高級女裝購物卡。從此,楊大頭就和董艷梅熟了,就對她說了工程的事。董艷梅答應(yīng)幫他。有一天,董艷梅晚飯后給楊大頭打電話說我老公這會兒在家,你來吧。楊大頭聞聽后急忙開著大奔來到了夢蝶家。夢蝶要拒客,董艷梅說有禮不打上門客,你就讓楊總坐坐吧。事情的發(fā)展和前幾次一樣,楊大頭走后落下了一個大皮包,夢蝶知道是巨款,便要將那包歸還楊大頭。董艷梅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發(fā)。你看你還是個大主任呢,窮兮兮的,多窩囊。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們嘴嚴,誰會發(fā)現(xiàn)呢?夢蝶說不行,這是犯罪,我得還給楊總。董艷梅說這次你要把這包還了,我不但要告你受賄,還要和你離婚,讓你在縣城臭名遠揚,不得安生。這么鬧來鬧去,夢蝶屈服了,收下了包。那工程經(jīng)過幾番暗箱操作,也到了楊大頭手中?!?/p>
“包收了,事辦了,夢蝶應(yīng)該是平穩(wěn)的?!蔽艺f。
“可在工程竣工后,上一級質(zhì)檢部門質(zhì)檢時工程質(zhì)量不合格,部分工程要拆了重建,否則,將不予驗收。驗收不了,工程款撥不下來,楊大頭就虧大了。楊大頭算了一筆賬,如果將不合格的部分拆了重建,他不但掙不到錢,還要虧損二百多萬元。這樣,他就舉報了夢蝶,他說,要爛一起爛?!?/p>
一切明朗了。
我這個同學(xué)夢蝶啊,也許他就該鉆在他自己給自己設(shè)置的那個籠子里。他為什么忽然想鉆出籠子呢?唉,須知,籠子外的環(huán)境并不適合他哩。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