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刊
參加完老王的葬禮,向以鮮并沒急著走。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卷上一支煙。他手有些抖,一邊卷,一邊往外掉煙葉,好不容易才將煙栽進煙鍋里。煙鍋是竹子做的,邊緣被燒焦了,有些凹凸不平。向以鮮吸一口,力道有些猛,就咳嗽起來。
老王的墳是他自己挖的,死后只麻煩兩個兒子倒了兩撮箕土。老王是昨天夜里死的,按說要在家里停三天,但兩個兒子都有要緊的事,就請了幾個抬棺的人,把老王往洞穴里一擱,就回去了。
這半年,村子像著了魔,已經(jīng)有幾個老人自殺了。
朱大嫂被疾病纏得不見盡頭,覺得拖累兒女就上了吊。李老栓忍受不了兒媳,躲到公路轉角處突然撞向車輪,還為兒子掙了十幾萬。
這些人走了,向以鮮就是這個村子里最老的人了。向以鮮今年七十三,這是個自己都覺得尷尬的年齡。不是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老爺不請自己去么?
一鍋煙燒完了,向以鮮再卷上一鍋。人老了之后,日子也就顯得寬裕起來。沒有急著要做的農(nóng)活,抽一天煙也行。
向以鮮望了望村莊,他的目光掠過各家屋頂,掠過片片橘林,掠過排排香樟……可惜,一個月后,這個村莊就得消失了。想到這里,向以鮮嘴角一抽,像他身體的某個部分突然受到重擊。
向以鮮收回目光,搬遷似乎還是很遙遠的事,現(xiàn)在可以不管。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再陪陪老王。向以鮮抽一會兒煙,又看一眼墳頭,好像那里葬著的不是老王,而是他自己。
2
從墳地里回來,向以鮮就給兒子們打電話。電話里說,我生病了,你們快回來。其實呢,向以鮮沒在哪里碰著磕著,一頓還吃兩碗飯,幾塊排骨,或者一截香腸。
大兒子向內(nèi)在縣城經(jīng)營一家建材店,這兩年受建筑業(yè)影響,生意一點兒也不好。向內(nèi)說,爹,你等等吧,我把這批貨處理了就趕回來,你放心吧。
二兒子向外呢,跟著孫子一家在河南,五年里就回過一次家。那一次是孫子的婚禮要在老家辦,向以鮮就樂顛顛地種好菜,把豬也喂得肥肥的,逢人就說,我二孫孫要結婚呢,我得準備準備吧。向以鮮一笑,就露出了幾顆缺牙齒。
向外接到電話,說,爹,我給你買了兩件襯衣,你穿著保證精神。還買了鐵棒山藥,可以健脾抗衰老。又說,本來想買新鄭大棗的,怕吃了甜的血脂高。到時候,我就給爹帶回來。
向以鮮就說,別說這些空話,我就問你,我現(xiàn)在病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回來?向外停頓了一下,顯出認真思考的樣子,然后說,哎呀,爹,你不曉得,出門在外身不由己呀。這些天要帶孫子,孫子正是走路的時候,兒子兒媳又要上班。咋辦?哥哥要近一些,喊他先照顧著,找到保姆后我就回來哈。爹,你就放,GUB。
鬼扯哦,我還不曉得你。那你把你的孫娃子一起帶回來。
爹,這個鬼娃娃才一歲多點,還在吃奶粉,瓶瓶罐罐的,哪那么好帶的。況且,這個娃娃我一個人還搞不定呀。放心吧,這就去找保姆,過兩天就回來。
那我等你回來收尸了。向以鮮“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今年春節(jié)是向以鮮一個人過的。向內(nèi)說,爹,濤娃子要帶女朋友回來,今年就不能回家過年了。向外說,我離得遠,今年又沒掙到錢,兒子要在城里買房子,爹,我明年再回來吧。
除夕那天晚上,向以鮮燉了一大鍋豬腿,炒了豬肝,切了香腸,砍了肋骨。當菜都端上桌時,向以鮮才突然覺得這滿滿一桌子是有些多了。向以鮮就慢慢吃,吃得自己撐不下了,還在吃,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當然,這不是向以鮮第一次一個人過節(jié)了。以前,他總對兒子們說,你們忙,路遠,路費又貴,難得跑。哪知道,兒子們拿這些當擋箭牌,幾年沒回來,他又后悔了。
向以鮮掛了電話,氣呼呼地上了床。枕頭上有味兒,汗味、葉子煙味、口水味,啥都有。上了年紀之后,手腳不太靈便,就懶得洗了。
剛才自己裝得一點兒都不像,一個病了的人,聲音哪里有那么硬氣?向以鮮突然想。
向以鮮望著屋梁,屋梁上掛了些蛛絲網(wǎng)。他不止一次對著它們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掃干凈。只是說歸說,他也懶得去找竹竿了。
應該是這樣的,向內(nèi),我……我……我……病……病了,起……起起……起不了床……向以鮮裝出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他突然就想笑,只是這笑有些變味,比哭還難聽。
向以鮮又說了一遍。再說一遍。第三遍的時候,居然忘詞了。他嚇了一跳,萬一接電話時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那就……
《狼來了》的故事,向以鮮小時候是學過的。想到這里,他就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于是向以鮮反復練習,直到腦門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只是越練習,他越?jīng)]信心,不是這里出錯,就是那里出錯。他就長嘆一聲,在心里怪自己這輩子連謊都沒說過。
如果兒子問起得了什么病,就說癌癥。不對,那得去檢查。說感冒,也不對,得咳出來,況且病情太輕了。要說腸胃炎,山腳下王醫(yī)生檢查的。對,就這個。萬一說漏了嘴,或者語氣不像怎么辦?
大花貓“喵嗚”一聲躥了進來。這只大花貓陪著自己有些年頭了,兒子們不在的時候,向以鮮就對著貓說說話。說來也陘,再煩,只要你一說說話,心里就好受了,哪怕對方是一只貓,或者一棵樹。
向以鮮就對著大花貓說,要是你當我兒子就好了。又說,不得行哦,那我不成了貓的爹了,要得啥子。停了一下,又說,貓貓,想撒個謊又裝不像,你說咋辦?
大花貓像聽懂了似的,朝著床頭看。又一個箭步跳上床來,朝著向以鮮“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一邊還拿出爪子輕輕在向以鮮的手上拍。向以鮮就起身,抱著大花貓,用手輕輕梳理著它的毛發(fā)。大花貓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在主人的懷里響起了鼾聲。向以鮮覺得,這是很溫暖的時刻。
梳著梳著,向以鮮突然想,只有自己真病了,才能把假戲做真。于是,向以鮮哨悄下了決心。
3
這里是埡口,張寡婦的二層樓房就修在馬路邊。一樓辟出一間來,賣點零食和煙酒,其余的空地擺了一桌麻將。
張寡婦叫張秀蓉。前些年,丈夫在煤窯挖煤,遇到瓦斯爆炸死了,張寡婦又哭又鬧,煤礦賠了幾十萬。加之她善于經(jīng)營,大小的錢都不嫌,這些年存了些錢,竟成了遠近聞名的“富婆”了。
向以鮮出現(xiàn)在麻將桌旁時,打麻將的人并沒看出什么異樣。其實,他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向以鮮是拄著拐杖來的,走得一步一搖。本來并不遠的路,卻歇了很多氣。
麻將室里的四個人正忙著摸牌、出牌。有人把煙從嘴里拔出來,吐出一個個漸漸散開的煙圈。他們五十上下,在外打過幾年工。這幾年工作并不容易找,就留在家里了。沒事時,吆喝一聲,湊一桌,把錢從這邊摔到那邊。
向以鮮像以往一樣,找個角落坐下來,看他們摸牌出牌。有人說,向叔,來,打起。
向以鮮就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缺牙,說,不會,看你們打。聲音也是懨懨的。
我教你。
我是死腦筋,學不會。
你又不缺錢,有拆遷款呢,怕什么?
向以鮮就又嘿嘿地笑,繼續(xù)看牌。
對于打牌,向以鮮真是死腦筋??戳藥啄炅?,還只是認識幾張牌。盡管這樣,向以鮮一有空,就不自覺地往麻將室湊,一看就是一整天。餓了呢,就在張寡婦家吃上一碗面,順便挑幾筷子給大花貓。打麻將的打餓了,也請張寡婦煮一碗,有時下點豌豆尖,有時添幾片青菜葉,不貴,才五元。
多數(shù)時候,向以鮮就這么安靜地坐著,但他也有砸場的時候。一年前了吧,有一次向以鮮讓張寡婦炒了一碗飯,備了一盤花生,打了二兩枸杞酒。按說,這點酒他根本不會醉。但那次,卻醉了。他罵罵咧咧地喊向內(nèi),喊完向內(nèi),又喊向外。他一邊罵,一邊把酒杯往地上砸,玻璃碎片就飛到麻將桌上,劃傷了打牌人的手,血流了一桌子。
哎喲,鮮叔,你小心點嘛。
莫喊我鮮叔,我是你爹。我是爹,咋個要爹小心點?你幾年都不回來看我,還喊我小心點?你啥子意思?向以鮮像吃了火藥,又“哐當”一聲把碗砸碎了。
那人愣了半晌,向以鮮卻沒停下來,你這個遭五雷轟的,我就是你爹,走到哪里都是你爹……
那人走過去,指著向以鮮的鼻子罵,你個老不死的……
那一次,如果不是張寡婦橫在他們中間的話,差點打起架來。
今天,向以鮮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咽了幾回清口水,肚子餓得咕咕響。他想,待會兒還能走回去不?正這么想著,袖子被張寡婦一拉。
鮮叔,電話,你兒子的。張寡婦說,神色卻有些詭秘。打牌的人迅速瞟一眼張寡婦,又用余光瞟一眼向以鮮,繼續(xù)出牌,仿佛什么也沒看到似的。
向以鮮就抓住扶手,偏偏倒倒地往樓上走,張寡婦的電話放在二樓的客廳里。
一背過人,張寡婦就往向以鮮的腰上捅,死老頭,兩天不來了,去哪里找相好的了?連老娘都不要了?
向以鮮就嘿嘿地笑,他覺得,自己連哈哈都打不圓了。
客廳里電話安靜地臥在茶幾上,向以鮮知道,它從來就沒響起過。張寡婦把門一關,就將向以鮮推進了臥室。
過后,向以鮮掏出五十元。張寡婦一把打掉他的錢,說,還給錢還給錢,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就你錢多?
向以鮮就笑說,我那拆遷款要留給兩個兒子,動不得呀……
哪個是看上你那點拆遷款?你說這話真沒良心,可惜我白跟你好一場。我問你,我跟你好時,你有沒有拆遷款?你婆娘死得早,你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人都老了……我可以好好照顧你……你哪里吃虧了?
向以鮮還是笑,仿佛笑是一件急著要做的事。他又把錢往張寡婦胸前一伸,說,拿著吧,一個女人也不容易。
張寡婦看看錢,再看看向以鮮,一把抓過錢,轉過身,丟下一句話,不知好歹的東西,你總有求我的時候。她提著水瓶就走。
向內(nèi)向外要回來了。向以鮮說。
張寡婦腳下頓了一下,說,你都說過好多次了。
這次是真的……
真的又怎么樣,還能把老娘吃了?
向以鮮還要說什么,張寡婦“篤篤篤”地走了。
4
兩年前,向以鮮悄悄跟張寡婦好上了。
先是向以鮮看不清針眼了,衣服爛了洞,就請張寡婦幫著縫。每次縫完,向以鮮就多多少少給點錢。他看得出來,接過錢,張寡婦喜滋滋的。他就合計,現(xiàn)在農(nóng)村老人多,這也是門好生意。
一來二去,雙方形成了默契。有時候,做不了的莊稼,或者生了病不想做飯,向以鮮都請張寡婦來幫忙。張寡婦拿過錢,說一聲鮮叔收錢了,就走了。向以鮮覺得,誰都不欠誰。
事情發(fā)生在后來。那天,張寡婦來家里縫被子。縫完,張寡婦把被子放在床頭。向以鮮掏出五元錢,張寡婦這次卻推推搡搡地不要。向以鮮就往她褲包里塞,張寡婦就抓住了那只手。抓得有點久,向以鮮就去看張寡婦的眼睛。張寡婦眼里的那絲光,向以鮮當然懂。那天,他們滾在了一起,把新縫的被子也滾亂了。向以鮮后來堅持給了她五十元,看得出,張寡婦也是喜滋滋的。
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有時是在向以鮮家,有時是去張寡婦家。向以鮮覺得,自己去張寡婦鋪子上看麻將,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除了打發(fā)時間,他還在期待著什么。
變化的當然還有張寡婦。向以鮮清楚地記得她喊自己“死老頭”時的情形。
那天,打麻將的都走光了,張寡婦關了卷簾門,炒了幾個菜,說要給向以鮮改善改善伙食。
飯桌上,張寡婦一邊刨著稀飯一邊說,死老頭,我想跟你結婚。
向以鮮心里一陣戰(zhàn)栗。不是因為“我想跟你結婚”,而是聽到了“死老頭”。
最后一次聽自己女人說“死老頭”是在四十多年前了。那時候,向以鮮和她總是黏黏糊糊的。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女人就喜歡喊自己“死老頭”了。干了那事后,女人會戳著他的肋骨說,死老頭,你老不正經(jīng)了……或者問,死老頭,你老了,我也老了,哪個照顧哪個?不等向以鮮回答,女人搶著說,當然是我照顧你嘍……想不到,1976年漲大水,女人為保護向外,自己卻被洪水沖走了。這以后,就再也沒人叫過他“死老頭”。
見向以鮮發(fā)愣,張寡婦踢了他一腳,問你呢?
啊?我這把年紀……向以鮮像被一顆石子硌了牙。
這個年齡咋了?你看王家灣那個王雙和李瑾,人家不是七十多才結的?你沒女人,我沒男人,咋不可以結?
兒子們……
向以鮮還沒說完,就被張寡婦搶了去,兒子們咋了?你為他們操了幾十年的心,他們?yōu)槟悴龠^心沒有?他們一年回來看了你幾回?有自己的兒女了,眼里就再也沒有父母了,我家兩個狗日的還不是一樣……
死老頭,莫嫌我。你一沒錢,二沒家業(yè),我圖不了你什么。你人老實,本分,對人好,這就夠了……我可以照顧你,兒子們靠不著,說個不該說的話,哪天你走了,哪個來收尸?
實在不行,我們搬到我娘家住。我爹我娘死了后,房子還空著,又臨馬路,隨便做點小生意都可以養(yǎng)活兩張嘴巴……樹挪死,人挪活……
向以鮮不是沒動過跟張寡婦一起生活的念頭。但一想到向內(nèi)向外,就遲遲下不了決心。
5
向內(nèi)……腸胃炎……回來……說完這句話向以鮮又撥通了向外的電話,你狗日的……回來……
再也不說多余的—個字,向以鮮就掛匕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四天了,就為了這個時刻。
重新躺回原位,向以鮮才發(fā)現(xiàn),手還抖得厲害,牙齒磕碰得“咚咚”響。
這幾天,向以鮮躺在床上滴水未進。大花貓從屋內(nèi)躥到屋外,一副著急的樣子。它跳上床,用爪子拍著向以鮮的臉,向以鮮就讓它拍?;谢秀便敝?,向以鮮覺得那是向內(nèi)的手,又像是向外的手,又像是張寡婦的手。小時候,向以鮮的母親也這么拍過自己的。
接下來的事,向以鮮就不記得了。電話就在手邊,似乎響起來,又似乎沒響,誰知道呢?他沉沉地睡死了。其實,在向以鮮看來,就這樣走了,也是很好的。但真這樣走了,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張寡婦,自己就歪歪扭扭寫了一張紙條,壓在枕頭下。
不知過了多久,向以鮮被一只手搖醒。是張寡婦,她滿臉掛著淚。
幾天不見向以鮮來看打麻將,張寡婦就抽了個空尋了來。推門一看,張寡婦就嚇壞了,趕緊去叫山腳下的王醫(yī)生。
王醫(yī)生把了脈,看了看舌苔,說,有點發(fā)燒了。就給向以鮮吊上鹽水。吊完一瓶,向以鮮覺得好多了。張寡婦就給向內(nèi)打電話,催促他趕快回來。向內(nèi)在電話里說,昨晚縣城下暴雨,把鋪面淹了,今天得救災,不然幾萬塊的東西就完了。等兩天再說吧,你放心,我也是做父母的人了,道理我是懂的。俗話說,屋檐水點點滴……
話還沒說完,向以鮮一把奪過電話,對著向內(nèi)說,向內(nèi),趕快回來,房子的拆遷款放在家里不安全。
為了安全,向以鮮把錢挪了好幾個地方了。先是枕頭下,接著裝進空壇子里。甚至,向以鮮也想過在屋子里挖個洞,埋進去,但土是新鮮的,更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最后,向以鮮只得把錢藏在谷子下面。
不等向內(nèi)回答,向以鮮就掛了電話。又打給向外說,向外,快回來,你哥一會兒就去存拆遷款。說完,“啪”地掛上電話,仰面倒在床上,嘿嘿笑起來。這笑聲,把張寡婦疹得向后退了兩步。
張寡婦下了幾筷子面,向以鮮吃得都嗆起來。大花貓“喵嗚喵嗚”地望著他,眼里的光彩分明是在說,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張寡婦先回埡口了,說晚上再來。張寡婦一走,向以鮮就端著板凳坐在院子里。春節(jié)剛過。過些天,椿芽樹就會冒出紅紅的嫩葉,芍藥會從土里冒出來。麥苗還淺,沒能蓋住黃色的土地。向以鮮望向村子外的一個場坪,那里現(xiàn)在一輛車也沒有,像一張攤開的手帕。在幾天前,這里還停滿了車。車的號牌有云南的、廣州的、湖北的……拼起來就是半個中國。那幾天,整個村子里飄著的都是汽油味,向以鮮聞著都頭暈。現(xiàn)在想起這些,仿佛是好早的事了。
向以鮮居住的村莊,要搞旅游開發(fā)。這本是幾年前的事了,剛傳出消息那陣兒,向內(nèi)向外每天往家里打電話。等大家都以為這事兒過去了的時候,事情卻取得突破性進展。拆遷款都下來了,搬遷會是下個月的事。向以鮮領到錢后,跑到張寡婦家喝了一杯,將喜悅表達得干干凈凈。對兩個兒子,他只字未提。他隱隱覺得,自己要面對的,可能比這拆遷款還要多。
事實上,向以鮮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他見過老王的兒子們?nèi)绾螢殄X打架,也見過他們?nèi)绾涡呷枥贤酰贤蹙蜑檫@個喝了農(nóng)藥。向以鮮也知道,一埋完老王,他兩個兒子就會拿著自己并不滿意的那份拆遷款,匆匆忙忙打工去。這個家,從此就散了,再也聚不起來了。
看著田野和老王家的屋脊,向以鮮像是第一次看它們。看著看著,太陽就下去了。
才過了一夜,向內(nèi)和向外就前后腳回到家。一回到家,這個家就熱鬧了。
向外說,哥,你咋整的,爸生病你都不回來看?你這么近,我叫你先回來的嘛,我隨即就回來,你看,我不就回來了嗎?
向內(nèi)愣了半晌,才說,嘿,你說的還怪呢,他不是你爹?為啥一定要我先回來?你想耍滑頭?你有事我就沒有事?我的鋪面被水泡了……
向外說,誰知道你的鋪面遭沒遭水泡?人重要,還是鋪面重要?我看是忤逆不孝……
那你孝?這次爹的拆遷款你就不分。向內(nèi)說。
你啥意思?爹送你讀了高中,我只讀了初中,你以前花的錢多,現(xiàn)在當然就該不分。向外說。
一個凳子被踢飛砸在墻上。
一個茶杯被摔爛了。
爹,家里怎么會有一把女人用的梳子?
還有一雙女士拖鞋,不對吧?
向以鮮有些坐不住了,每一聲吵鬧都頂?shù)盟募馓邸?/p>
6
向以鮮扔下鋤頭,把手在褲腿上擦了擦,拔腿就往張寡婦家跑。他跑得跌跌撞撞的,不是把石子踢飛了,就是自己摔倒在石子上。
向以鮮趕到現(xiàn)場時,場面已經(jīng)混亂不堪。向內(nèi)揪著張寡婦的領子,向外一拳頭就打到了張寡婦的臉上,張寡婦的嘴角立即就流出血來。
老子跟你們拼了……張寡婦吼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兩眼的光芒能把人射穿。她抬起一腳,踢向向內(nèi)。
你個騷貨,連一個老漢你都想搞……想當后媽,你折不折壽?向內(nèi)閃過這一腳,順手一帶,張寡婦一個趔趄就倒在了地上,頭磕在了鋤頭的尖角上,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哪里是騷,明明是想來爭財產(chǎn)……想來爭財產(chǎn),你枕頭支高點……向外說著,飛起一腳。
誰稀罕你那點錢?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們一樣?實話告訴你,老子錢比你家的多得多。哎喲,哎喲……打死人呀打死人呀……張寡婦捂著頭,叫得像正在閹割的豬,你們些狗日的……哎喲……還有沒有王法?我和你們老爹的事,你們管不著……
你有錢,也是發(fā)了死人的財?,F(xiàn)在,你又想發(fā)活人的財……
向以鮮終于趕過來,他瞪了向內(nèi)一眼,又瞪了向外一眼,說,兩個狗日的,你們在造啥子孽?說著就去拉張寡婦。張寡婦的身子軟得像一團泥,怎么拉都拉不起來。
老爹,你還去拉?你不怕惹一身騷?向外罵罵咧咧地說。
你們兩個不孝的,丟老子的臉呀……向以鮮說完,用腳跺了一下地。
不曉得哪個才丟臉?想起來都惡心,老成這個樣子了……向內(nèi)說。
老爹,你不要臉,我們要嘛,以后我們還怎么在這里做人?向外說。
向以鮮覺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轉身就往回跑。有些微弱的風,吹得樹梢在晃動。沙土進了眼睛里,向以鮮用手去擦,一擦就擦出一把淚來,收都收不住。
不知怎么的,一回家,向以鮮就止住了淚。相反,向以鮮有說不出的冷靜。他從枕頭下拿出剪刀,試了試刀尖,很鋒利。又試了試刃口,也鋒利。
向以鮮端來一條板凳,站在板凳上,爬上小柜,然后鞋也不脫,就又翻過大柜,一頭掉進谷堆里。向以鮮爬起來,才覺得腰都摔疼了。谷子一下把向以鮮陷進去,鞋子里也灌滿了。他用手去刨靠著柜壁的谷子,谷子的芒扎得手生疼也顧不上。刨呀刨,刨呀刨,谷粒刨上去了又滑下來,終于見了底,向以鮮抓起一捆報紙來。報紙用尼龍繩捆著,他哆哆嗦嗦地解開繩子,露在他面前的,是厚厚的一沓錢。他一一點過數(shù),沒錯,十八萬。
向以鮮把錢散開,散得滿床都是,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向以鮮抓起一疊錢,手顫抖著,抖得錢“嚓嚓”地響。他右手抓起剪刀,張開,對準錢的腰就是一剪?!班辍钡囊宦曧?,斷了。錢是斷了,向以鮮的手卻也被剪破了皮。向以鮮趕緊壓住傷口,撕下一條破布來,用線纏了纏,又開始剪。這時候的向以鮮,手不再顫抖,身子也出奇得硬朗。一刀,一刀,他像在做一件精致的手工。
剪到最后一捆了,向以鮮的手都剪疼了。他笑起來,笑聲把這個家都撐破了。
向外從張寡婦家氣呼呼地回來,站在窗口,朝屋里一望,就驚叫起來,啊,瘋了,瘋了……這個老家伙瘋了……
向內(nèi)也朝爹的屋里跑來。
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向以鮮把所有的錢都剪成了碎片。
向內(nèi)沖過去,一把奪過父親的剪刀。爹,你要干嗎?你跟錢有仇哇?你咋越老越造孽?
向內(nèi)扔了剪刀,趕緊去搶碎片。向外推了向內(nèi)一把,向內(nèi)一個趔趄。向外一下子撲在床上,壓在了碎片上。他抓起碎片,使勁往自己的衣袋里塞。
向以鮮慢吞吞地撿回剪刀,然后慢吞吞地走回來,抓起一把碎片,繼續(xù)剪。向外突然轉身,卡住了向以鮮的脖子。
7
啊……啊……向以鮮驚叫起來。他晃了晃脖子,又伸手摸了摸。當他確切地意識到脖子根上只有自己的手時,他就醒了。
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瓦藍瓦藍的天,掛著朝陽的天。向以鮮摸了摸額頭,額頭還是額頭。支起身體,向以鮮就看到了老王嶄新的墳頭。今天,是老王頭七,向以鮮來燒把紙。燒完紙,自己竟然就仰在石頭上睡著了。不但睡著了,還做起了夢來。只是這夢,明明在現(xiàn)實里也發(fā)生過。那些場景像夢魘,已經(jīng)回放很多遍了。
醒來后的向以鮮覺得格外輕松。他知道,此刻的院子里,向內(nèi)向外正在拼貼碎片。昨晚,堂屋的燈亮了一夜,兩兄弟伏在方桌上比來比去,一塊碎片一塊碎片地拼。忙乎了一夜,終于拼好了一些。天一亮,他們就把戰(zhàn)場搬到了院壩里。向以鮮知道,兒子們得忙上一陣子了。
但那些都跟自己無關了,向以鮮覺得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向以鮮對著老王的墳說,老哥,我來給你告?zhèn)€別,我要出一趟遠門,去青城山看看山,再去海南看看海,還要去草原,去沙漠,去雪山--…·不要擔心我,一路上都有秀蓉照顧呢……回來后,我就和她搬到別處去,你老哥不會有意見吧?以前,我為別人活,現(xiàn)在我要為自己活一次……放心,畢七我會來看你的。想我的時候,就給我托夢,我就來陪老哥喝一杯……
說完,向以鮮搖晃著往埡口走。這時候,太陽推開云層,像一團燃燒的火。路兩旁,豌豆苗開著紫色的小花,胡豆苗也躥得老高了。油菜花打著苞,過不了幾天,天地間就一片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