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青
我不知道老家那臺縫紉機是不是比我年長,反正從我有記憶起,西窗下就有它。
閑時,縫紉機總是被一塊藏藍(lán)色土布從頭到腳罩著,即使罩著布,姆媽也不允許我在縫紉機上放碗、茶杯,更不能寫字、畫畫、做東西。等要派用場了,姆媽掀開罩布,解開綁在車頭的布繩,揭去裹著的塑料膜,露出它零件復(fù)雜的機頭,黑色的畫著金色蝴蝶和鮮花的機膛,淺黃色的木臺板,棕紅色的鐵架。機頭最上面蓋一塊棕色呢布,呢布按照突起的零件的樣子剪出窟窿,因為窟窿的大小、形狀和零件嚴(yán)絲合縫,所以蓋在上面不用擔(dān)心被碰掉。姆媽說,買這臺縫紉機用了二百多塊錢,相當(dāng)于她不吃不喝干一年的收入。
我們家的縫紉機,吃的是社辦廠里領(lǐng)來的布料,下出來的是一只只手套。布料有粗棉布的和勞動布的。粗棉布雖厚卻軟,就是縫起來會有毛絲飛出來,在空氣中載沉載浮,姿態(tài)優(yōu)美卻會讓人鼻尖發(fā)癢。有時我在旁邊看,兩只閑著的手就在空中晃來晃去像趕蚊子似的趕毛絲??p勞動布手套就沒這個麻煩了,可是勞動布太結(jié)實,老會別斷針,一包針要五分錢,所以姆媽還是喜歡領(lǐng)廢花布料。領(lǐng)來的布料一捆一捆堆在家里,像農(nóng)家的柴火,真讓人擔(dān)心我們家的“雞”能不能吃完這些“口糧”。白天,姆媽要上班??偸窃诔赃^晚飯后,爸爸把布展開來,折呀剪呀,裁成一塊塊小方塊,再把一疊布按前次剩下的手套的輪廓線剪下來。這當(dāng)兒,姆媽把縫紉機上上下下擦拭個遍,再用油葫蘆給各處零件喂機油,把皮帶上到上下兩個輪子上,收緊。再調(diào)機針的松緊度,調(diào)得緊,針腳密,速度慢,廢線;調(diào)得寬,針腳疏,速度快,省線,就是容易脫線,得調(diào)到一個合適的能通過驗收的閥值上。等爸爸剪好一疊布料,縫紉機也已經(jīng)像一匹吃飽喝足、養(yǎng)足精神、上好鞍子的馬了。
“噠噠噠噠”——姆媽迅速從旁邊的凳子撈起兩片布料,對好正反面,兩兩重疊,送到車針下,扳下“鴨舌板”,踩動輪子,扶正布料,布料自己就往針下送。一眨眼,“鴨舌板”后面就生出一只手套。一會兒工夫,一只只連著的手套像一長串咬尾的魚一樣掛到縫紉機下。在一旁的爸爸就剪下這串手套。如果爸爸不在,到手套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時,姆媽才會停下“噠噠”聲,起身剪下這一長串手套,把它們挪到一邊,又繼續(xù)響起歡快的“噠噠”聲。我和哥哥學(xué)習(xí)的時候,姆媽不允許我們管手套的事,而我們聽?wèi)T了“噠噠”聲,能安之若素地看書做作業(yè)。
“噠噠噠噠”——針尖起起落落像馬在草原上撒歡。從手腕處起跑,一路繞過五指山,從手腕另一邊退出,又跑進(jìn)另一只手套的手腕處,開始翻越新的五指山……進(jìn)去和出來之間“噠噠”聲不會打一點疙瘩。
“噠噠噠噠”——“馬蹄聲”隔幾幢屋都能聽見。有時,“噠噠噠”的聲音停下來,姆媽起來喝口茶,或者伸伸懶腰,用拳頭捶打肩頭或者掄著胳膊走幾圈。那個時候我以為姆媽在縫紉機上踩幾個鐘頭,和我坐在桌前看一會兒書,寫一會兒字的感覺是一樣的。我以為姆媽比我們有耐心,所以能幾個鐘頭坐在縫紉機前。
手套縫好了是要翻過來的,手腕處開口大,容易翻,到五個指頭處就不容易翻過來了,得用棒頭把縮在里面的指尖頂出來。有些夜晚,我一覺醒來,燈還亮著,爸爸和姆媽默默地翻著手套。
做好的手套用剪下來的廢布條扎成一打一打的,又堆得像柴火堆。我們家的縫紉機,幾天工夫就能吃完一個“柴火堆”,又生下一個“柴火堆”。爸爸把新生的“柴火堆”送到社辦廠,回來的時候,就會有給我和哥哥的鉛筆、橡皮和本子了,就會有交學(xué)費的錢了,就會有訂雜志的錢了,就會有買葷菜給我們打牙祭的錢了。
做一只手套能賺1分錢,這個收入在當(dāng)時大概是很高的。周圍的農(nóng)家很羨慕我家有縫紉機,他們家沒有,所以他們的孩子每天放學(xué)后要割兔草、羊草。
上個世紀(jì)80年代,我們家進(jìn)入了最艱難的時期:姆媽工作了前半生的社辦廠倒閉了,爸爸所在的供銷社受個體經(jīng)濟(jì)的沖擊,收入少得可憐,還常常幾個月、半年不發(fā)工資,社辦廠也停止了加工手套的業(yè)務(wù),而我和哥哥又在鎮(zhèn)里、城里讀書,開銷增加。姆媽白天在附近的單位和私人廠做臨時工,晚上攬一些要用縫紉機的活:縫窗簾、蚊帳、鞋墊、工作服、簡單的衣服。
姆媽沒正經(jīng)學(xué)過裁縫,做衣服全靠自己摸索,她先給家里人縫衣服。在她過去的同事圈里,流傳著從上海傳來的服裝裁剪紙樣,她把它們描在報紙上,再按尺寸、比例收放,然后把修改過的樣子剪下來放在布上,再照著輪廓線剪布料,最后縫起來。用這種方法,姆媽縫出中山裝、列寧裝和時新的小翻領(lǐng)、方領(lǐng)、銅盤領(lǐng)等等式樣的衣裳??瓷先?,也和專業(yè)裁縫做得差不多。
這個時候,縫紉機倒跑得不像原先縫手套時那樣歡暢了。肩與袖籠長短不一致,領(lǐng)子開得太大了,沒有粘襯衣服挺不起來……姆媽常常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嘀咕,縫了拆,拆了縫,裁好了的布料片在縫紉機上放上一星期、半個月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她忘了算上左右門襟要疊合部分的尺寸,就剪下了布料,重新裁吧,布料又不夠。姆媽干脆在左、右門襟上又接了一道邊,美其名曰“新款時裝”。因為邊接得平整,看上去倒也別有風(fēng)味,像后來流行的夾克衫。
又有一次,“噠噠”聲驟然變得沉悶,隨之響起一聲尖叫,車針踩到姆媽的手指上了!姆媽叫我抬起“鴨舌頭”,可我怕針動起來會讓姆媽更疼。姆媽罵了我,一咬牙,自己抬起“鴨舌頭”,又抽出手指。我飛跑著去寫字臺的抽屜里找紅藥水瓶和棉花。姆媽按著手指,可血還是溢出來,滴到地上。姆媽說:“我的眼睛怎么有點糊?”那個時候,姆媽才四十幾歲。
在“噠噠噠噠”的機聲中,我和哥哥都念完了書,參加了工作。爸爸退休回城里老家時,那臺縫紉機留在了爸爸的一個農(nóng)民朋友家里,因為姆媽的身體已經(jīng)再也不允許她踩縫紉機了。
不久,我的踩了大半輩子縫紉機的姆媽,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夜半,我恍惚間看到姆媽伏在縫紉機上的背影:不抬頭地看著針尖,兩手的食指和中指拈住上下布料使它們對齊,又輕輕按住布片使針跑得不致太快而使針腳過疏。有時手指拈動布料使線腳轉(zhuǎn)折或慢慢圓轉(zhuǎn)。有時右手拿過鑷子,夾住布料,使它在針旁幾毫米的地方折成幾層,針迅速踏上疊成幾層的布,像馬飛馳上小丘,又快速下來,一個皺裥就出現(xiàn)了。姆媽看也不看,伸出左手撈過布料,右手撥一下堆積在臺面上的縫好了的布片……
那似乎永遠(yuǎn)不會停止的“噠噠噠噠”聲,此刻又響在我耳邊。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