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影媚
【摘要】《起死》蘊含多層文化意蘊,包含容易被人忽略的“在多重話語下,人的生存被屠殺”的主題。其通過戲劇性對話的敘事形式展現(xiàn)了多重話語的角逐以及披露了多重話語狀態(tài)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
【關鍵詞】起死;敘事;話語;生存;屠殺
對于魯迅《起死》主題的解讀迄今主要有以下兩種:一、將其主題理解為魯迅通過對莊子前后矛盾以及出丑窘況,批判了莊子的虛無或相對主義哲學;二、將《起死》與魯迅晚年心境及當時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相聯(lián)系,認為其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與無力感。但很少研究者提及“在其中多重話語下,人的生存被屠殺”的主題。《起死》正是通過其戲劇性對話的敘事形式展現(xiàn)了多重話語的角逐及披露了多重話語狀態(tài)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
一、荒誕戲劇似的形式
在分析《起死》主題前,先討論一下其敘事形式。從敘事學角度來看,形式即意義。分析其敘事形式將有助于我們對其主題的解讀及把握。
《起死》是一篇用戲劇似形式來寫的新樣式小說,即擬戲劇的“對話體”小說。其取材于《莊子·外篇·至樂》的一則關于“莊子之夢,見見空髑髏”的小寓言。在其基礎上又虛構出一位司命和起死回生的漢子,還有作為背景型人物的楚王和局長。該小說極盡荒誕小說情境,將現(xiàn)世的周朝漆園吏莊子、死了五百多年又起死復活的紂王時期的漢子、亦古亦今的結合了“制服制帽,手持警棍”現(xiàn)代警察與身材高大的魯國大漢兩者特點的巡士、地獄的鬼靈、仙界的司命等不同歷史、不同時空的人物安排在同一敘事時空中——周朝時代離楚國不遠的一片荒地。
王富仁先生在《中國需要魯迅》中講到魯迅小說的敘述時態(tài)多是現(xiàn)在時。但“魯迅小說的這種永遠現(xiàn)在時的時態(tài)特征,并不是說沒有過去、當前和未來的區(qū)別,而是它們都有了新的不同于過去的內涵……過去就包含在現(xiàn)在,未來也包含在現(xiàn)在,當前更是包含在現(xiàn)在的?!痹隰斞感≌f中,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往往出現(xiàn)在同一敘事時空,造成不同時代人物對話的荒誕藝術,在《故事新編》尤其是《起死》中體現(xiàn)得更明顯。
在劇本形式外觀的寫作下,魯迅對待《起死》更多是一種游戲。在敘事時空上,如上文所述,《起死》構造了一個超生死、逾時代、跨文化的世界;在敘事風格上,堅持寫實主義又不失油滑、魔幻與荒誕?!靶嗡器俭t的漢子被莊子喚來的仙界司命起死后反而對糾纏莊子,也聽不進莊子的人生哲學。莊子又得請司命還漢子一死,失靈后只能狂吹警笛找來巡士”;在敘事視角上,采用外聚焦的第三人稱敘述,小說每個角色都只以自我角度去敘述,以讓讀者自己去解讀該鬧?。辉谌宋锼茉焐?,去楚國途中無聊所以喚來司命將骷髏起死以閑聊卻出丑的莊子、起死后只顧找自己衣物的漢子和見風使舵的巡士,都被魯迅扁平化,以造成強烈的戲劇人物沖突及鬧劇色彩。
二、荒誕下的多重話語
林語堂在暨南大學講演時說:“……做人要正正經經,不好走入邪道,……一走入邪道……一定失業(yè),然而,作文,要幽默,和做人不同,要玩玩笑笑,尋開心……”從《“尋開心”》看,魯迅大抵認同這種觀點的。魯迅將對歷史現(xiàn)實的批判置于游戲詼諧幽默中。在《起死》的荒誕氣氛中,多重話語在戲劇性小說的舞臺展開了多重話語的角逐。而小說的“對話體”形式又給予每一種話語充分表達的機會。按照前人研究思路,筆者暫且也將小說中的話語歸為以下主要三種:以莊子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話語、以巡士、楚王、局長為代表的政治話語和以漢子楊大、鬼魂為代表的平民話語。
有研究者認為該小說主要是批判莊子乃至道家的相對主義和虛無哲學,而筆者認為無論是魯迅出于批判目的還是對歷史高尚人物的有意誤讀,文本中的莊子都代表了一定的知識分子階層。莊子請司命將漢子復活后,漢子并不感激莊子反而糾纏要求莊子歸還已經腐化了五百多年的衣物。在糾纏當中,漢子只關心他的物質——衣服、包裹和傘子,而莊子卻一直在與漢子談性命之源、生死相依的虛幻哲學,兩者的對話一直不在同一條線上。兩者無法進行平和對話時,莊子吹警笛喚來巡士。這時三者的對話更矛盾重重,始終達不到有效的共同對話。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不同聲音在對話中爭奪話語權逐漸激烈,在過程中,一些話語被消解,一些話語被同化,而爭得話語權的聲音則推行了一種新的價值觀念,湮沒了被消解的聲音的發(fā)出者。
三、多重話語下,生存的屠殺者
在《淺談魯迅小說<起死>中話語沖突的起死與啟蒙》,竇曉明先生認為小說文本深刻展示了知識分子、庸眾和當權者的關系。并且認為: “在《起死》中所構建的‘知識分子話語——大眾話語——權力話語三元一體的敘事體系中,知識分子話語處最弱勢的地位……”
我不敢完全茍同這個觀點。該文本確實展示了知識分子、大眾和當權者的關系。但是“大眾是庸眾”,“知識分子話語權處于最弱勢地位”,這些都有待商榷。
小說開頭就講到莊子在喝飽水慢慢悠悠地上路時,看到了骷髏,不管鬼魂的反對和司命的勸說,硬要將骷髏起死,而其更多是為了消遣無聊——“肚子里還沒吃飽就閑事做。認真不像認真,玩耍不像玩?!?。當起死復生的漢子死死糾纏索要衣物時,莊子出現(xiàn)窘況還可以求助于巡士,爾后利用其掌握的知識學說以及因知識理論而與楚王和局長等政治權力構成的交匯點,在巡士面前,即相對低一層的政治權力面前還獲得了話語權,受到巡士的奉承,終得以擺脫糾紛。
對于政治話語權,其在三種話語權當中是最強勢的。莊子想將漢子起死而遭到鬼魂的反對勸說時,其將楚王給搬了出來,“楚王的圣旨在我的頭上,更不怕你們小鬼的起哄”,足見政治話語的權威。文本后半部分體現(xiàn)更加淋漓盡致。只因局長喜歡讀莊子的文章及莊子拜訪楚王的關系,巡士則變了臉色對莊子畢恭畢敬地放行,任由漢子的聲音被淹沒。
所以處于最弱勢地位的話語不是知識分子的話語,而是大眾的漢語,即文本中鬼魂和漢子的聲音。
漢子的生死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中。先前死得不明不白。起死后,雖有了生的機會,卻沒有任何生存條件。相反,莊子還要對漢子進行所謂的“啟蒙”,試圖讓他懂得感恩戴德??尚Φ氖?,漢子從未要求莊子讓他起死,也許漢子的魂靈正像文本中的鬼魂一樣認為“死了沒有死機,也沒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沒有這么輕松”,希望莊子“還是莫管閑事,快到楚國去干他自家的運動?!钡f子不顧鬼魂的反對和司命的勸說,反而“請大神隨隨便隨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要太迂腐的?!?,一廂情愿地將骷髏起死。而這個行為僅僅是因為消解行途中的無聊,只是“隨隨便便”而已,并不將漢子的生死真放在心上。
當起死后,漢子不僅未得到生存的簡單物質條件——衣服,反而被莊子和巡士所教育。他求助的聲音被批為“你這人真是糊涂的要死的角兒——專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边B被帶到局里去的最低要求也被拒絕后,自殺對于漢子也人言可畏。莊子和巡士都在強調“自殺是弱者的行為”。這時候,連選擇死的權力也被架空。魯迅在《論“人言可畏”》中談及對待自殺的態(tài)度可謂詼諧辛辣,很有意思:
“我是不贊成自殺,自己也不豫備自殺的。但我的不豫備自殺,不是不屑,卻因為不能。凡有誰自殺了,現(xiàn)在是總要受一通強毅的評論家的呵斥,阮玲玉當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殺其實是不很容易,決沒有我們不豫備自殺的人們所渺視的那么輕而易舉的。倘有誰以為容易么,那么,你倒試試看!”
不是走投無路,有哪幾個人想自殺?本來無一事,莊子偏偏將漢子起死,卻不給東西讓他活下去,也不給他自殺。都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了,那些喝足水,吃飽糧食,穿得很得體的莊子和巡士卻在教育一個無衣蔽體、無食果腹的漢子要首先思考什么是人,生即死,死即生的哲學道理。漢子的聲音是被漠視的,像鬼魂的聲音被置之不理一樣,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話語權。所以連選擇生死的權利也遭遇架空和屠殺。而屠刀手正是口口聲聲說是自己救起漢子的莊子和為民辦事的巡士?;恼Q,可為一嘆!
四、結語
在荒誕戲劇情境下,超時空、逾生死和跨文化的不同聲音在同一敘事時空爭奪話語權,而對話體形式給予每一種聲音充分發(fā)話的權利和機會。但在對峙角逐中,總有一種聲音被消解,一種聲音被同化,一種聲音則占據(jù)最高話語權。沒有權力和知識資源的大眾最后處于失聲狀態(tài)。他們也因此沒了選擇自己生死的權力。只有活著,才會發(fā)揮人的作用,而漢子沒有條件可賴以活著,卻被具有話語權的莊子和巡士要求講道德哲理。他們的生存被架空及屠殺,而向他們揮向屠刀的人卻是一心救助他們的知識分子和當權者。這又是一層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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