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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境

      2016-05-14 13:19楊方
      西部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錫伯族黃鸝星云

      楊方

      沒有風,春天的太陽像蒲公英開出的黃花粘貼在天上,小草也剛從又濕又軟的泥土里冒出來,它們自一個孩子胖胖的黑棉鞋下,沿著略微向上傾斜的大地一直鋪展到視野的盡頭——那里,巨大的查旦山脈綿延橫亙,高聳的雪峰閃耀著曠世的孤獨,山腳下,一個凹坑那樣靜謐而舒緩的地方,是牧三連所在,一個離蘇聯(lián)最近的小村子。從星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見土黃色的矮房子稀稀拉拉,石頭壘砌的羊圈一律呈四方形,旁邊的干草垛堆得像埃及人的金字塔。緊挨著村莊的坡地,是一片墳墓,它們和村莊的房屋都是一樣的土黃色。星云不止一次聽爸爸感嘆,在這個地方,活人住在背風的低處,死人住在向陽的高處,而那些死人,顯然比活人要多。

      的確是這樣,整個漫長的冬季,星云除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沒有見到過其他的活人,就連住在界河邊的錫伯族三兄弟都沒有見到過。平日里他們總是自西而來,經(jīng)過星云家門前,打馬向東而去。那條通往牧三連的土路,時常被他們疾馳而過的馬蹄弄得塵土飛揚,他們還沒有到達村莊,所有的狗就大聲狂吠起來,牲畜們也感到不安,用蹄子刨土,用角頂圍欄。它們大都領教過錫伯族三兄弟無緣無故的鞭子,如果反應遲鈍,沒有及時逃走,說不定還會有釘著馬刺的硬皮靴狠狠地踢在臀部。女人們還算從容,在錫伯族三兄弟沒有喝醉之前,她們暫時是安全的。一旦他們灌飽了伊寧大曲,天知道他們會干出什么事來,有幾次他們簡直要把供銷社的房頂給掀掉,就好像他們喝下酒去之后渾身鼓脹著無處發(fā)泄的蠻力,如果不干點什么,這蠻力就會將他們的身體給撐破。當他們一路喧嘩著來到安靜的村莊,他們首先一腳踹開供銷社的門,其中的老大蘇哈大吼道:“白酒!”老二木哈則喊道:“要高度的!像著火那樣!”老三魯克不那么粗魯,他往一包麻袋上抽了一鞭子,里面裝著莫合煙葉立刻升騰起一股嗆人的煙塵,他對售貨員斯德克老漢說:“如果像上次那樣給我們喝馬尿一樣的東西,我會拔皮芽子一樣拔下你的腦袋?!蓖瑫r,老二木哈龐大的身軀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向貨柜移去,他的手指剛碰到酒瓶,貨架就整排倒下來,等他扶住貨架,抖掉纏繞在脖子上的女人的長筒襪和頭發(fā)里的白砂糖粗鹽巴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剛發(fā)生了九級地震,斯德克老漢正埋在一堆“解放”鞋馬燈火柴餅干和成捆的布匹中發(fā)出羊一樣尖細的叫聲。錫伯族三兄弟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奇怪一個男人竟會發(fā)出那樣的聲音,最后他們一致認為,也許是斯德克老漢留著山羊胡子的緣故。

      每次錫伯族三兄弟被醉醺醺地扶上馬,斯德克老漢都會在每一匹馬皮毛閃亮的屁股上咬牙切齒地抽上一鞭子,他聽著那雷鳴般的馬蹄聲越滾越遠,直至消失殆盡,才敢大聲祈求真主:讓馬就這樣一直跑下去吧,跑過邊界,跑到莫斯科,被大鼻子的蘇聯(lián)人當特務抓起來,永遠也別再出現(xiàn)在牧三連。

      其實,就算斯德克老漢不祈求真主,這樣的事情也真的會發(fā)生。冬天,界河封凍,大雪一場接一場,四野白茫茫一片,錫伯族三兄弟在巡邏時很難分辨出自己是否真的走在祖國的領土上而沒有誤入別國的領土。到了夏天,界河在流經(jīng)錫伯族三兄弟的石頭房子之后,向南分散成一片遼闊的河洲,有時候牲畜會穿過河洲進入鄰國的土地大嚼大吃,似乎外國的牧草味道更鮮美些。和蘇聯(lián)關(guān)系友好的時候,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權(quán)當一次友好訪問。但后來中蘇關(guān)系惡化,這種行為被視為挑釁,就連越過邊界的牲畜,也被雙方懷疑成派來的特務。錫伯族三兄弟粗心魯莽,每當牛羊進入鄰國,他們會迅速越過界河,把它們趕回來。自然,這樣做的后果,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邊境紛爭。有幾次,團部很是生氣,差點撤了牧三連哈薩克連長的職務。這實在是一個稀里糊涂的連長,就在剛過去的那個冬天,中國人和蘇聯(lián)人在黑龍江上的珍寶島狠狠地打了一仗,蘇聯(lián)人被打掉一輛坦克,吃了大虧,伺機在新疆這邊實行報復,雙方在邊境陳兵百萬,中蘇漫長的邊界線,幾乎成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上最危險的火藥桶。然而,腳踩在導火索上的哈薩克連長卻表現(xiàn)淡定,他說:“偉大的主席說了嘛,一切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大家不用怕蘇聯(lián)這個紙老虎,該放羊放羊,該睡覺睡覺?!庇谑?,牧三連呈現(xiàn)出一片天下太平的景象。

      星云在吃午飯的時候說出了對錫伯族三兄弟的擔心,但媽媽說那樣的話真應該感謝斯德克老漢的真主,自從錫伯族三兄弟的母親,那個會跳大神的老薩滿死后,他們就像三頭喜歡集體活動的野豬四處闖禍。他們總是鼻孔噴著粗氣,怒氣沖沖地找人打架,有一次為了一只羊腿,差點把哈薩克連長的大腿當羊腿給擰下來。如果他們喝醉了酒,情況就會更加糟糕,他們朝女人打口哨,把羊糞蛋子往她們的花頭巾上扔。最過分的一次,是老二穿著一整張棕熊皮,從身后拍白亥提老婆的肩膀,這個沒見過棕熊的女人正蹲在馕坑旁打馕,她還沒有看清楚身后毛茸茸的東西,就怪叫一聲丟下那些烤得焦黃噴香的苞谷馕一溜煙地跑回家關(guān)上了門。而錫伯族三兄弟,把手伸進馕坑取出熱馕大吃起來。

      “三個強盜!”所有女人都這樣罵他們,朝著他們的后背吐口水。

      牧三連最后不得不分派給三兄弟另外的工作——老大擔任民兵班長,帶著老二和老三兩個民兵,住到遠離人們的界河邊的石頭房子里,一邊放羊,一邊巡邏。這樣的工作對他們來說再合適不過,在每一次的邊民糾紛中,他們從不曾讓中國吃過虧。

      “說實話,如果邊界上沒有了他們,實在是中國的一大損失?!卑职诌@樣認為。

      吃過午飯,爸爸爬到房頂上,再爬上緊挨房子的一垛更高的草堆,手搭涼棚向西張望了一會兒,然后順著草堆的邊緣滑下來。

      “什么也沒有,沒有升起的炊煙,也沒有羊群的影子?!卑职终f。

      爸爸決定騎馬去界河邊看看,就算是冬眠的熊,雪化完之后也該出來活動活動了,更何況是三個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家伙。媽媽則認為不管發(fā)生什么,最好別去招惹他們,雖然他們算是離自己最近的鄰居。以前發(fā)生的一些芥蒂,似乎還沒有消除。他們撿走草地里本該屬于星云家的雞蛋;他們的馬踩死過星云家的鴨子;他們用牧三連發(fā)給他們守衛(wèi)邊防的槍打星云家的豬,雖然沒有打死,但屁股開花的豬不得不提早殺掉,這讓家里損失了不少豬油和豬肉。讓媽媽感到更頭疼的是,每回錫伯族三兄弟在供銷社喝得東倒西歪,路過他們家的時候,都要滾下馬胡鬧一番:去菜地里摘幾根黃瓜,拔幾個皮芽子或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胡蘿卜,在褲腿上一擦,就吧唧吧唧下了肚里。等他們走后,菜地一片狼藉,好像被颶風襲擊過一樣,黃瓜架子匍匐在地,茄子秧從中夭折,煙草成了光桿司令,那些煙葉,被他們摘下來錢幣一樣拋灑得滿地都是,就連院門也從門框上掉了下來。后來只要大老遠地看見他們?nèi)齻€醉醺醺地從牧三連的土路上返回,媽媽首先要做的是放開看家狗鐵托的鐵鏈子,這樣,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鐵托會追著馬蹄狂吠,讓那些馬一刻也不停留地快快跑遠。

      只有星云盼望三兄弟出現(xiàn)。自星云記事起,她和爸爸媽媽就住在這遠離人們的草場深處,對她來說,遠處那些土黃色的矮房子就像書本里的天安門一樣光芒四射。她可以看見它就在那里,在遙遠平緩的大山腳下,但她不記得自己是否到過那里,通向那里的土路對一個不會騎馬的小孩子來說實在太遠了。無聊的時候,她嘗試著走過那么一兩次,當她一個人走在那條筆直的土路上的時候,荒野里除了野茫茫的牧草,就只有一兩只鳥無聲地急速飛過,而道路仿佛有一副孤寂的長面孔,任她怎么走,大山腳下的房子都沒有因為她的移動而變得清晰起來。更多時間,星云只是站在家門口,看著向兩邊延伸的土路發(fā)呆。爸爸告訴過她,別看這條土路坑坑洼洼,不怎么起眼,過去龐大的駝隊可是經(jīng)常從它上面走過,駝隊一般從西安或者蘭州出發(fā),經(jīng)過這里進入中亞地區(qū),然后路過巴爾喀什湖或者咸海,最遠到達歐洲的某些城市。

      星云不太相信這條幾乎被雜草淹沒的土路曾經(jīng)有過那么熱鬧的時期,也許爸爸在說大話。但有幾次,星云趴在土路上,確實看見了幾個很大的像是駱駝留下的蹄印。她還看見那些疲憊的駱駝迎風嗅著遠方陌生的氣息,它們的背上馱著小山一樣的貨物,趕駝隊的商人都是些身板高大、臉膛黑紅的人,他們的面孔幾乎長得跟錫伯族三兄弟一樣,不同的是他們腰間佩帶的不是槍,而是一尺多長的馬刀,馬刀柄上飄著長長的紅纓子。星云看著他們走遠,看著紅纓子飄呀飄,最后融入斜陽耀眼的余暉中,和天邊的云霞一起消失殆盡。

      星云從沒有跟爸爸媽媽說起過商隊的事,事實上,星云很少跟爸爸媽媽說話,她在八歲的時候才開口講第一句漢語。在那之前,她一直說哈薩克語。這也是爸爸不愿意帶她去牧三連的原因之一。爸爸說,星云從會走路起,就整天和牧三連的哈薩克小孩還有小牛小羊混在一起,那時候他們家還沒有搬到這里來,住在牧三連帶有羊圈的房子里,周圍的鄰居友好和善,星云經(jīng)常在鄰居家吃飯。學說話之后,星云用他們的語言說話,就算回到自己家,星云跟爸爸媽媽也說哈薩克語。后來,一家人搬到這個無人的地方,爸爸媽媽努力教她說漢語,可是,無論怎樣她都不開口,似乎寧愿做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也不愿意說哈薩克語之外的任何一種語言。

      錫伯族三兄弟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種狀況。在那個暮云低垂的傍晚,星云看見三兄弟從西天開裂的玫瑰色云霞里策馬跑來,當他們經(jīng)過星云家門前,鐵托突然從矮墻后面跳出來,齜著牙擋在大路中間。爸爸急忙跑出來抓住鐵托的項圈,在媽媽的幫助下兩個人合力才把它弄回院子里,拴在一根粗粗的鐵鏈上。三兄弟在馬上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翻身下馬,跟著走了進來。

      家里幾乎沒有陌生人來過。星云既緊張又興奮,感覺自己渾身發(fā)癢,吃下去的晚飯也像是要嘔吐出來。鐵托扯著鐵鏈狂吠不止,它的舌頭都快拖到地上了,眼珠子鼓了出來,強健的胸部隨著呼吸劇烈地起伏。

      “有酒嗎?”他們中的一個問爸爸。他說的不是哈薩克語,而是漢語。這是星云第一次聽見爸爸媽媽以外的人說漢語。這讓她很驚訝,以前她以為只有哈薩克語才是人類的語言,爸爸媽媽說的只是“他們自己的語言”,那就像豬說“它們自己的語言”,羊說“它們自己的語言”,牛和馬也說“它們自己的語言”一樣。

      爸爸去里面屋子拿出藏在皮大衣里面的半瓶白酒,媽媽用胡蘿卜辣椒和皮芽子拌了個涼菜端上來,算是招待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三兄弟大聲嚼起來,生皮芽子嗆得他們流出了眼淚。很快,菜吃完了,酒也喝完了。

      “還有嗎?”他們紅著眼睛問。

      爸爸搖了搖頭?!皼]有了,平時我們從不喝酒?!卑职謴目诖锾统瞿蠠熀鸵豁巢煤玫膱蠹?,三兄弟每人用報紙卷了一支比他們大拇指頭還要粗的莫合煙抽起來,立刻,屋子里像有三個濃煙滾滾的煙囪在冒煙。

      星云緊靠著媽媽,目光一直盯著三兄弟。她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吐了個煙圈,然后把自己長滿黑色粗毛的手臂伸進去,看上去像一個魔鬼戴著一只美麗的手環(huán)。他示意星云也可以這樣把手臂伸進去。他大聲說:“來,煙圈?!毙窃仆鶍寢屔砗罂s,掀起媽媽的衣服鉆進里面,但她被那只長滿黑毛的大手揪了出來。她以為自己會大哭,但是,她發(fā)出的聲音卻是“煙圈,煙圈”。

      “她說漢語了!”爸爸喊道。

      “天哪!天哪!”媽媽也喊道。

      那天晚上,星云躺在床上,聽見爸爸媽媽在商量如果以后錫伯族三兄弟來要酒喝該怎么辦,他們可是些難纏的家伙,尤其喝了酒后,什么二桿子事情都干得出來的。但爸爸媽媽說的最多的還是星云的教育問題。星云家是牧三連唯一的漢族,爸爸是作為牧草種植技術(shù)員來到牧三連的。牧三連里有小學,老師是個哈薩克人,只會教哈薩克語。但牧三連所有的哈薩克人春天就上山放羊去了,分散在各個山頭,直到冬天才會回到冬窩子,只有少數(shù)人留下來種植牧草,巡邏邊界?;谶@樣的狀況,連部的學校除了冬天,剩下的三個季節(jié)是沒有學生坐在教室里聽課的。爸爸也不情愿星云去那里學習哈薩克文字。

      快睡著的時候,星云迷迷糊糊聽見爸爸說,明天或者后天,他一定要去一趟農(nóng)四連,去向那里的黃老師要一套一年級的課本,他可以自己教女兒。星云很想讓爸爸帶她一起去,她想象不出農(nóng)四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聽媽媽說那里的人眼睛雪亮得像手電筒的光。

      “我不喜歡那里,在那里,人時刻得像一根針那樣醒著。”媽媽說。

      那一次爸爸并沒有如他自己計劃的那樣去農(nóng)四連,而是又過了幾天,他忙完了門前菜地里的活,種完了大豆和包菜,又在院子的空地上撒上金盞菊的種子后,才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騎上馬出發(fā)了。從牧三連到農(nóng)四連,要翻過一座山口,還要在石頭遍地的灰色戈壁灘上走上大半天,天黑的時候才能到達一片綠洲中的農(nóng)四連。這個連隊專門負責種植糧食和蔬菜,全連大部分是漢人,大家住在連部分配的房子里,每一戶的住房面積小得可憐。爸爸本來帶了在露天過夜的氈子和羊皮大衣,但是黃老師一定要他住在自己狹小的家里,并且把床讓給爸爸睡,自己和老婆孩子睡在廚房的地上,這讓爸爸感動不已,后悔自己來的時候沒有多帶一點兒菜窖里所剩不多的洋芋和野蘑菇干給他們。

      第二天晚上,星云和媽媽吃過飯后心神不寧地守在煤油燈旁等爸爸回來,院子里的鐵托每次發(fā)出叫聲,媽媽都會像一匹母馬那樣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半夜的時候,星云瞌睡得招架不住,頭歪向一邊,幾乎要觸碰到煤油燈的火焰,直到刺啦一聲騰起一股頭發(fā)燒焦的味道,她才猛地抬起頭來,看見媽媽依舊兩眼發(fā)亮地坐在那里。她們聽見爸爸的馬蹄聲終于由遠而近,在門前停了下來。

      爸爸帶著一股寒氣進入房間,煤油燈冷得一陣哆嗦,幾乎熄滅。爸爸帶回來的麻袋牢牢吸引著星云的眼睛,在星云看來,那只麻袋簡直就是一個魔法的口袋,爸爸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課本,連環(huán)畫,鉛筆,小刀,水果糖,手絹。最后,爸爸掏出一塊的確良布料給媽媽。

      “你來這里后幾乎沒有做過新衣服。”爸爸說。

      “荒天野地的,誰會看我穿的是什么?!眿寢尡г怪?,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高興。

      忙完這些,爸爸才坐下來喝了一點兒熱茶。媽媽端出鍋里的飯:一碗臘肉,兩個焦黃的玉米餅,還有一小碟酸豇豆和腌韭菜花。爸爸告訴星云,在農(nóng)四連那邊,黃老師家的飯桌上,別說肉,就連咸菜都少得可憐,醬油湯里一點兒豬油花都沒有。他們種出來的糧食都給了別的連隊,主要是工一連和工二連。那些連隊要挖坑道修工事,還要進行民兵訓練,比農(nóng)四連和牧三連重要得多。

      “跟他們相比,我們實在是太幸福了?!眿寢屨f。

      “我們這里沒有告密、揭發(fā)、批斗大會。”爸爸說,“這也是我當初申請來這里的原因?!?/p>

      “但是我們這里離戰(zhàn)爭很近。邊境線就像是一根導火索,什么時候就會被點燃了也說不定?!卑职盅a充說,但他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擔憂。

      以后每一年春天,爸爸都要去一次農(nóng)四連,帶回星云學習需要的舊課本的同時,也帶回一些新的種子和外界的消息。這些消息大都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有一年是說所有的人都在緊張地備戰(zhàn),為了儲備戰(zhàn)爭期間的糧食,農(nóng)四連的口糧減少了許多,很多人餓著肚子白天黑夜地在地里干活,并且為了節(jié)約時間,四連連長甚至要求大家吃在地里睡在地里,結(jié)果一條旱地蛇爬進了一個女人的褲襠里。又一年,帶回的消息是農(nóng)四連大部分的人都去參加民兵訓練了,只有老人和孩子在田里種地。而有些長勢良好的麥地,索性用來當作投擲手榴彈的訓練場地。一個中年婦女——看來每次事情都是出在女人身上,她把手榴彈投到了自己的腦袋上,盡管是顆訓練彈,手榴彈沒有開花,她的頭卻差點開花。

      “我們這里倒是一片平靜,沒有一點兒要打仗的氣氛?!眿寢屨f。

      “哈薩克連長只懂得放羊,從來不關(guān)心形勢?!卑职终f。

      話雖這樣說,提高警惕還是必要的。眼看春天又到了,媽媽準備著爸爸去農(nóng)四連要帶的東西,除了豇豆干辣椒干,還有一壇花花菜要帶給黃老師,那是很久以前媽媽跟錫伯族三兄弟的老母親學來的。那個神秘的老太婆不僅能用草藥給人治病,還能變著花樣做出許多好吃的錫伯族菜。這些本領媽媽都沒有學到,她只學會在每年秋天,把自留地里吃不完的各種蔬菜切成條,泡在壇子里做成花花菜,等到春天蔬菜短缺的時候才舍得拿出來吃。

      但爸爸認為去農(nóng)四連之前,他最好還是去界河邊看看。

      “真奇怪,的確好久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影了,不會真的發(fā)生什么事吧?!卑职终f。

      傍晚時分爸爸才回來,當他推開房門,星云和媽媽同時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爸爸醉醺醺地坐到火爐邊,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臉紅得像是要著起火來。媽媽氣哼哼地蹲下去幫他脫掉沾滿泥漿的高幫膠鞋。看樣子他摔了一跤,連衣服上也是泥漿。

      “以后不再是錫伯族三兄弟了,大家應該改口叫‘錫伯族四兄弟才對?!眿寢尦芭卣f。

      星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界河邊的情況,可是爸爸坐在爐子跟前呼呼大睡起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吃早飯的時候爸爸的酒勁還沒有完全退下去,他什么也吃不下去,只喝了一點兒漂著豬油和蔥花的熱湯。星云吃了兩片在爐子上烤得焦黃的玉米面餅子和半個咸蛋。蛋很大,是媽媽在離家很遠的草地里撿來的,顯然不是雞蛋和鴨蛋,有可能是鵝蛋,但他們并沒有養(yǎng)過鵝。

      “他們到底怎么樣啦?”吃早飯的時候媽媽有點急于想知道界河邊的情況,這里的生活實在太沉悶,一點兒新鮮事也聽不到。

      “他們中的一個把腿給摔斷了。他們?nèi)齻€總是一起活動,所以一個人腿斷了,就等于另外兩個人腿也斷了。這樣也好,他們整個冬天都老老實實地待在火爐邊?!卑职终f。

      “摔斷腿的是哪一個?是喝醉酒從馬上摔下來的嗎?這樣的事情遲早是要發(fā)生的,沒有把脖子摔斷就算運氣了?!眿寢屨f。

      “老二,不,可能是老大,也有可能是老三。我沒有記住是哪一個。反正不是騎馬摔的,是走路掉到了一個坑里,那個坑是突然塌陷下去的,就好像腳下的地突然張開了嘴那樣?!卑职终f。

      星云驚叫起來,她完全不能相信地會像鱷魚那樣張開大嘴巴咬住一個人的腿。星云是從爸爸帶回來的動物圖畫冊里看見鱷魚的。

      媽媽急躁地看了星云一眼,說:“不要叫,嘴巴是用來說話的。只有不會說話的啞巴才那樣啊啊地亂叫?!卑职钟么舐暤目人灾浦箣寢尷^續(xù)說下去。星云感激地看了一眼爸爸。在這個家里,很多時候爸爸都讓著媽媽,但有時候爸爸的態(tài)度也很強硬。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星云還睡在暖和的被窩里,爸爸就騎上馬出發(fā)了。星云聽見馬蹄踩踏著清晨薄薄的碎冰走遠,后來,是媽媽給羊喂干草的聲音,雞走到院子里啄食玉米粒的聲音,鴨子和豬被媽媽呵斥著趕出院門到草地里尋食的聲音。那些豬很高興一整天都待在野地里,它們吃草根,或者用鼻子拱泥巴找蝸牛吃,鴨子則興奮地跟在它們后面吃泥土里的蚯蚓和蟲子,豬走到哪兒,它們就搖搖擺擺跟到哪兒。畢竟,春天了,連泥土都散發(fā)出好聞的味道。

      等平底鍋響起了烤玉米餅[哐] [茲]啦[哐] [茲]啦的聲音,星云知道自己該起來了。吃過早飯,星云在院子里看了一會兒雞,它們和她一樣無聊,然后,她跑出去看豬,幾頭豬已經(jīng)跑到那棵苦杏樹下去嚼吃去年秋天掉落在地上的杏核去了。那是荒野里唯一的樹,再過幾天,它就會開花,像一朵蓬松的云輕飄飄地浮在那里。

      因為爸爸不在家,午飯極其簡單,除了花花菜,就是早上吃剩的玉米餅和清茶。這個季節(jié)羊還沒有下小羊羔,茶里面沒有奶子,只是加了點鹽巴。

      吃完午飯,星云再次跑出去看豬,鴨子已經(jīng)回來了,一只一只安靜地貼著墻根曬太陽,但豬跑得不見了蹤影,她得去把它們趕回來。以前這樣的事情都是爸爸在做,他騎上馬,只要那么一會兒功夫,就看見他和豬一起出現(xiàn)在視線里,那情景多少有點滑稽,幾頭不善于奔跑的豬在馬的驅(qū)趕下跑得幾乎丟掉性命。

      “難怪豬油那么少,肥肉就是這樣給跑掉的?!眿寢尡г共灰选λ齺碚f,珍貴的豬油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不是為了養(yǎng)豬,他們才不會搬到這里來住。村莊里大多是穆斯林。當爸爸第一次把小豬抱到牧三連,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紛紛躲避,仿佛他抱回來的是個妖怪。爸爸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他去向牧三連連長請罪,要求住到這個遠離人們的地方。

      “我們得尊重他們的信仰?!卑职謱寢尯托窃普f,“這個世界上,所有有信仰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p>

      在牧民的幫助下,荒野深處的房子很快就蓋好了,最后,哈薩克連長要求民兵們在房子周圍筑一道結(jié)實的圍墻。

      “要高,要厚實,要能夠抵擋得住蘇聯(lián)的子彈?!彼哪卣f,“如果蘇聯(lián)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豬,他們一定會派特務來偷的?!?/p>

      結(jié)果,又高又結(jié)實的圍墻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那里。它在冬天的時候有效地抵擋過饑餓的野狼。

      星云在荒野里向西走出去很遠,也沒有看見豬的影子。它們也許被錫伯族三兄弟逮住吃掉了。那次哈薩克連長打死一頭跑下山的野豬,他通知爸爸去把野豬拖回家。爸爸興沖沖地跟著去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頭野豬大如牛,他一個人根本弄不動。當時也許是高興得昏了頭,爸爸想也沒想就開口請哈薩克連長搭把手,幫自己把野豬弄到馬背上,結(jié)果哈薩克連長聽了生氣得連連朝地上吐口水,用鞭子抽打著馬屁股一溜煙地跑了。后來是錫伯族三兄弟幫了忙才把野豬弄回來,但他們提出要給他們一半的野豬肉。

      “這些黑心腸的家伙?!眿寢屢幌肫鸫耸戮托奶蹮o比,那可是上百斤的好肉啊。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星云來到了斜坡邊,她看見錫伯族三兄弟的石頭房子出現(xiàn)在斜坡下,那條分散成河洲的界河,中間有幾處露出水面的陸地,上面干枯的芨芨草毛茸茸的,像狐貍的尾巴一樣蓬松。河洲那邊,可以看見蘇聯(lián)人的村莊,它們看上去離星云家比牧三連更近些。接下來,星云看見了離自己不遠的那個大坑,不用說,這一定是讓錫伯族三兄弟摔斷腿的那個坑了。星云小心地一步一步移過去,后來,她停下來,兩腿開始發(fā)抖,心臟像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鳥,撲騰著想要從喉嚨里飛走。她意識到周圍充滿了危險,擔心站立的腳下會突然張開大口,死死咬住她的一條腿。

      星云這樣想著,轉(zhuǎn)身沿著來路狂奔起來。

      天快黑的時候,依舊不見豬回來,媽媽也開始焦急起來,可是毫無辦法,她不想去找錫伯族三兄弟幫忙。

      “說不定就是他們把豬給偷走了。”媽媽說。

      第二天也沒有見到豬的影子,媽媽和星云沿著豬蹄印在荒野里走來走去,嘴里不停發(fā)出呼喊豬的聲音,天黑的時候,她們拖著滿是泥漿的腿和餓得癟癟的肚子回到家里。房子里是黑乎乎的,爐子是冰冷的,鐵托和羊餓得亂叫。媽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哭起來。爸爸回來的時候,她的眼珠子都快哭出來了。

      等媽媽止住了哭,才發(fā)現(xiàn)爸爸這次除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還帶回來一個女人。星云其實早就看見她了,那是一個很瘦的女人,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但臉白白的,和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這是黃老師的妹妹,原本在七十一團,去年到了黃老師家,你知道的,黃老師家糧食緊張,我就把她帶來了?!彼^星云,對她說,“叫黃鸝姑姑?!?/p>

      星云還沒有來得及叫,媽媽就搶著說:“可是我們的豬找不到了?!彼挚奁饋?,比任何時候都哭得響亮。星云懷疑媽媽不是哭豬,而是不喜歡這個黃鸝姑姑的到來。

      爸爸沒有去管那些豬,他去抱了些葵花稈,用去年秋天從亞麻稈上剝下的皮搓成繩子,然后把葵花稈像綁竹排那樣捆扎成一張床板??磥?,這就是黃鸝姑姑的床了。爸爸把它安置在星云的房間,床腿用的是兩張長條凳。

      爸爸做這些的時候,媽媽在爐子旁準備晚飯,黃鸝姑姑跟著打下手。但沒一會兒,就變成黃鸝姑姑在做晚飯,媽媽成了打下手的。她們還熱切地聊了起來。

      等爸爸在黃鸝姑姑的床上鋪好胡麻草的墊子,一家人就坐下來吃飯。星云吃了很多,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同樣是玉米面餅子,黃鸝姑姑在和面的時候加進去了一些切碎的皮芽子,吃起來滿嘴的香氣,還有,花花菜里面潑了點燒熱的豬油,那簡直就不是平時吃得讓人厭煩的花花菜啦。

      睡覺的時候,星云不再擔心豬的問題,她知道,只要爸爸回來,一切都能夠解決。

      第二天吃過早飯,星云跟著爸爸爬上房頂,他們看見東邊的牧三連覆蓋在大山的陰影里,金色的陽光則慷慨地普照在山影以外廣闊的荒野上,無數(shù)剛從泥土里冒出來的小草的嫩芽,如天上的星星閃爍著碎碎的亮光,晃得他們不停地眨巴眼睛。他們向四周看了一圈,荒野里什么也沒有,只有西邊,沿著地勢沉落下去的地方,有一縷藍色的炊煙在飄蕩,那是從錫伯族三兄弟房頂上的紅煙囪里冒出來的。三兄弟的房子在斜坡底下一個凹下去的地方,他們只能看見炊煙而看不見房子。星云一度以為,夕陽就是沿著那個斜坡一下子滑落下去的。

      “我們?nèi)ツ抢锟纯??!卑职终f,“就算是餓瘋了的棕熊下山,也不見得能把所有的豬都吃掉?!?/p>

      爸爸說的那里當然指的是西邊。

      媽媽和黃鸝姑姑也打算跟著去,她們穿上棉衣,包好頭巾。早晨的風不時用它透明的翅膀掠過荒野,要等到半上午的時候,風才會停下來。那時候,太陽毫無遮攔地照耀著大地,氣溫會很快升高,大家就得脫下棉衣。

      一路上媽媽向黃鸝姑姑歷數(shù)著錫伯族三兄弟的惡行,在她的嘴里,這三個身軀龐大的家伙被描述得跟魔鬼一樣可惡。爸爸一句話也不說,走在最前面,臉色看上去有點嚇人。星云從沒有見過爸爸這樣,她有點擔心。也許我們會和錫伯族三兄弟打起來,星云想,三個力大無比的家伙,我們四個人根本打不過他們,就算是全牧三連的人加在一起,也打不過他們。

      很快,他們看見了那個張開嘴的大坑,大家繞過大坑,快速跑下斜坡,腳下帶起一片塵土。這讓星云想到夕陽也許就是這樣帶著煙塵滾落下去的。錫伯族三兄弟家的三只狗從狗窩里躥出來狂吠,它們都被鐵鏈子拴著,它們身上野獸一樣的毛看上去著實嚇人。

      “連他們養(yǎng)的狗都和他們?nèi)艘粯??!眿寢屨f。

      “我不想和離我們最近的鄰居結(jié)怨?!卑职终f,“但愿豬不在這兒,而是跑到蘇聯(lián)那邊去了?!?/p>

      不幸的是,爸爸剛說完,他們就在一片瘋狂的狗吠聲中聽見了豬的哼哼聲。爸爸和媽媽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繞開狗,來到三兄弟的家門口。

      開門的是三兄弟中的老二木哈,他站在門邊一臉壞笑地看著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四個客人一個一個從他鼻子底下進入亂糟糟的房間。里面的狀況讓人吃驚,簡直不像人類居住的場所,杯子和盤子、罐子和鍋似乎從來就沒有洗刷過,空酒瓶扔得滿地都是,臟襪子、臟襯衫、羊毛外套、羊皮大衣亂七八糟小山一樣堆在床上,就連臭哄哄的靴子也是放在做飯的火爐邊。在那里,大家同時看見了吃剩下的豬蹄子。

      “我們來找豬。”爸爸強壓住怒火盡量用和緩的口氣說。

      “有一頭已經(jīng)在我們的肚子里了?!蹦竟靡恢淮笫置约簣A鼓鼓的肚皮,仿佛那頭豬正在那里被消化。

      “賊娃子!”媽媽氣得發(fā)抖,想要沖上去,爸爸一把拉住她。但是爸爸沒來得及拉住黃鸝姑姑。屋子里頃刻大亂起來,盤子碟子杯子像炮彈一樣嗖嗖亂飛,空酒瓶則如投擲出去的手榴彈那樣乒乒乓乓地四面開花,接下來重武器的大鍋砸中了窗子,新型武器的靴子飛到了床上,眼前的一切就像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星云驚呆了,爸爸媽媽也驚呆了。他們看見平時像帝國主義一樣的錫伯族三兄弟被黃鸝姑姑打得東躲西藏,身軀龐大的木哈把頭藏進了那堆臟衣服里,可是高高翹在外面的屁股狠狠地挨了一平底鍋;蘇哈跳到窗臺上,想拆散窗架跳到外面去,可是被卡在了那里;魯克鉆到了桌子底下,桌子對于他的身軀來說同樣不夠大,于是他把桌子頂在頭上當盾牌,擋住那些飛來橫禍。

      黃鸝姑姑氣呼呼地停下來,她的一綹頭發(fā)從頭巾里掙脫出來,像一面勝利的旗子在那里飄動。魯克從桌子底下鉆出頭,不那么大聲地說:“我們從不打女人,要不然我一拳就把你打到蘇聯(lián)去了。”他剛說完,黃鸝姑姑手里的鞭子就呼地抽了過去,差點把他的眼睛抽瞎。

      一家人順利地把剩下的豬趕回了家,爸爸把它們關(guān)進豬圈。媽媽發(fā)愁如果這些豬不能放到野地里讓它們自己找食吃,那它們只能一個個地餓死在豬圈里了,現(xiàn)在是春天,家里只有一點兒麩皮和胡麻渣可以喂它們。

      “放到外面,丟豬的事情還會發(fā)生。”爸爸說。

      “不能就這樣息事寧人。”黃鸝姑姑說。爸爸和媽媽看著她,星云也看著她,她才來一天,就仿佛是他們一家人的主心骨了?!叭ジ嬖V連部,這樣的事情應該讓連部領導處理?!?/p>

      爸爸騎上馬去找哈薩克連長說了事情經(jīng)過,哈薩克連長也很發(fā)愁,他說:“豬已經(jīng)被他們吃到肚子里吐不出來了,賠你一只羊,你吃虧了,可是如果賠你一頭牛,他們又吃虧了。唉,這個事情可真是難處理?!?/p>

      旁邊的民兵排長認為賠償?shù)氖虑樵谄浯?,盜竊罪按國家規(guī)定是要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雖然這里是邊境地區(qū),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就算了。哈薩克連長想了想,認為也只有這樣辦了,于是派民兵排長帶上幾個人去界河邊抓人??墒?,問題來了,沒有人愿意去抓錫伯族三兄弟,就連提出建議的民兵排長也閃爍其詞。他們知道,那其實是一件辦不到的事情。

      哈薩克連長只能親自去。他去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時分人們才看見四匹馬從西邊而來,馬上的人個個醉醺醺的,幾乎要從馬背上掉下來。

      接下來更大的問題來了,大家不知道該把三兄弟關(guān)在哪兒。牧三連從來就沒有關(guān)犯人的房子,其實牧三連連一間辦公的房子都沒有,平時連干部開會都是在哈薩克連長家里,他的老婆子不停地忙著給大家燒奶茶;學生上課,則是在老師家里,冬天的時候也是老師用自己家的劈柴給學生把火爐燒得熱熱的;供銷社則是在斯德克老漢家里。如果按照這個方法來推理,三兄弟應該關(guān)在星云家里。醉醺醺的哈薩克連長作出了這個荒唐無比的決定,而同樣醉醺醺的三兄弟在民兵排長的押解下很高興地騎上馬來到了星云家。

      當民兵排長把錫伯族三兄弟關(guān)進星云家堆滿胡麻草的庫房時,爸爸生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跳著腳不知道該罵誰好:“一群酒鬼!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理好講!”媽媽則埋怨黃鸝姑姑不該出那樣的餿主意。黃鸝姑姑不吭氣,她讓星云幫她燒火,用玉米面做了一大鍋貓耳朵湯飯。媽媽從來不知道玉米面也可以做成湯飯,她整天除了烤玉米餅就是貼窩窩頭。

      大家都吃了很多,最后鍋里還剩下不少,黃鸝姑姑用盆子盛了端到庫房里給三兄弟。

      “這是什么法律,他們偷吃了我們的豬,我們還得做飯喂飽他們?!眿寢屨f。

      “我用你平時烤玉米餅的面做了這些湯飯,事實證明,湯飯可以節(jié)約糧食。他們吃掉的只是我們省下的那一部分。不管怎樣,我們總不能把他們餓死?!秉S鸝姑姑說。

      媽媽想了想,覺得黃鸝姑姑說的也有道理。

      晚上睡覺的時候,爸爸去了一趟庫房,往里面扔了幾張羊皮。錫伯族三兄弟用柔軟的胡麻草給自己弄了個舒適的窩,他們滿意地躺在里面。晚上他們打呼嚕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座房子震塌。

      星云在黑暗中感到十分害怕,庫房的門只是用幾塊破木板釘起來的,錫伯族三兄弟隨便哪一個只要大吼一聲就能把門板震碎,如果他們想逃跑,也可以把房子的墻撞倒,或者把房頂掀掉。憑著他們的一身蠻力,相信地球上根本就沒有能關(guān)得住他們的房子。

      但他們懶得逃跑,第二天太陽老高了,他們的呼嚕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著,院子里陽光細長的金線被呼嚕聲扯得一抖一抖,仿佛隨時會斷。

      黃鸝姑姑在房子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她建議可以把房后那塊荒地開墾出來種上玉米和洋芋,地邊上還可以種點黃豆或別的什么。

      爸爸認為黃鸝姑姑的建議可以考慮,畢竟今年增加了一個人吃飯,如果不多種點糧食,連隊里分的那點口糧恐怕不夠吃。媽媽不那么樂觀,她說:“開墾荒地,有那么容易嗎?泥土里都是糾結(jié)的草根,還有,如果沒有圍墻,不等秋天苞谷和洋芋成熟,野豬就會來吃個精光。至于豆子,雖然現(xiàn)在荒野里看上去連一只鳥的影子都沒有,但等天再暖和一點兒,候鳥就從南方飛回來了,那時候這里的主人是鳥兒而不是我們,所有的豆子最后都會變成鳥屎落在我們的頭上?!?/p>

      黃鸝姑姑朝星云做了個鬼臉,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媽媽說:“你這張嘴,怕是惹了禍才跑到我們這里來的吧。說這樣的話,是要當蘇聯(lián)特務給抓起來的?!?/p>

      黃鸝姑姑趕緊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爸爸開始準備木杈和耙子,他要把羊圈里的羊糞挖出來撒到菜地里。媽媽和星云也有事情要干,媽媽每年都在院子里種些南瓜,南瓜藤會爬到架子上,夏天的時候闊大的南瓜葉子遮擋住陽光,一家人可以坐在陰涼下吃飯喝茶。

      大家干活的時候黃鸝姑姑在庫房的門口張望,后來她打開門走進去,里面的呼嚕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蘇哈木哈和魯克低著頭從里面鉆出來。自然,他們是被黃鸝姑姑像趕牛一樣趕出來的。

      黃鸝姑姑對他們說:“你,去挖糞;你,去搬糞;還有你,腿還沒有好,就去地里撒糞吧。”

      蘇哈立刻大叫起來:“我們是來蹲監(jiān)獄的,不是來干活的。”

      黃鸝姑姑說:“別對女人大喊大叫。”

      木哈說:“我們喜歡怎樣就怎樣!”

      魯克也說:“就是,從來沒有人能管得了我們?!?/p>

      黃鸝姑姑說:“聽著,我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不許插嘴!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和你們母親一樣給你們做飯吃的女人嗎?”

      魯克說:“可你不是我們的母親?!彼穆曇粲悬c軟。

      火氣最大的是木哈,他咆哮著說:“我不能為了吃你做的飯就聽你的話。別以為你能生出我這樣大個頭的兒子來?!?/p>

      蘇哈馬上大聲壞笑起來。

      媽媽小聲嘀咕,怪黃鸝姑姑不該去招惹那幾個家伙。她在牧三連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見他們正兒八經(jīng)地干過什么。他們就像幾匹不會拉車的野馬,不踢人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也許是黃鸝姑姑沒有領教過三兄弟的混賬,她從爸爸手里拿過農(nóng)具扔給他們,全然不把他們龐大的身軀放在眼里。黃鸝姑姑說:“別用牛眼睛瞪著我,誰讓你們偷吃豬,吃了豬長出來的力氣就得干活干掉。”

      魯克叫起來:“我們沒有偷吃豬?!?/p>

      黃鸝姑姑舉起杈子說:“我真想揍你一頓。”然后她去菜窖里拿出最后幾個鮮辣子,告訴大家干活的人中午可以吃燒辣子。

      魯克最先軟下來,他像一只貓那樣說話:“自從媽媽死后,我們就再也沒有吃過錫伯族菜了。”

      “那就去干活!”現(xiàn)在輪到黃鸝姑姑咆哮了。

      魯克最先拿了工具走進地里。蘇哈看了看,撿起杈子走進羊圈。木哈還沒有緩過神來,他站在那里,說:“啥?真干活?”他磨蹭了一會兒,終于也干起活來。本來爸爸打算兩天干完的活,他們小半天就干完了。

      吃過午飯黃鸝姑姑讓他們把豬圈也清理了。三兄弟一聽,差點哭起來。

      “我們是來蹲監(jiān)獄的?!碧K哈抗議。

      “蹲監(jiān)獄就是關(guān)在房子里睡大覺。”木哈說。

      “你不能虐待罪犯。”魯克說。

      黃鸝姑姑只當沒聽見,她對星云說,過幾天,等野地里的椒蒿長出來了,她就掐些椒蒿回來給大家做椒蒿燉魚吃。魯克說這里可沒有伊犁河的大頭魚,能抓到幾條狗魚就不錯了。

      “狗魚也是魚?!秉S鸝姑姑說。

      三兄弟磨嘰了一會兒,然后干活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蘇哈告訴爸爸,他們真的沒有偷吃豬,是豬掉進大坑里摔得半死了,他們才把它弄上來吃掉的。其余的豬,在大坑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怕再有掉進去的,就把它們關(guān)了起來。

      媽媽不相信,爸爸瞪了她一眼不讓她開口。

      “可能豬聞到了坑里有蛇的氣味,現(xiàn)在冬眠的蛇在泥土里還沒有醒來。豬最喜歡吃蛇,它們嚼起蛇來跟小孩子嚼冰糖一樣?!卑职终f。

      爸爸向黃鸝姑姑說起這幾年一到夏天房子周圍蛇就頻繁地出沒,有時候小雞少了,估計是被蛇吃了。

      “應該養(yǎng)幾只鵝,蛇聽見鵝的叫聲就嚇跑了?!秉S鸝姑姑說。

      “我去哪里找鵝呢?這里沒有人養(yǎng)鵝?!眿寢屨f。

      “我看見筐子里有幾只鵝蛋,那么大的蛋,一定是鵝蛋了?!秉S鸝姑姑說。

      “不知道是什么蛋,在草地里撿到的。我把它們腌成了咸蛋,蛋太大,壇子塞不下,還剩了三個留在那里?!眿寢屨f。

      “把它們孵出來,是天鵝也說不定?!秉S鸝姑姑說。

      “你孵嗎?”錫伯族三兄弟幾乎同時想到了這個壞問題。

      “雞可以孵?!秉S鸝姑姑說。這個急性子的女人打算馬上就動手做這件事,她讓星云幫她提著馬燈,到雞窩把那幾個蛋分別放進幾只[夸] [多]著毛正在孵蛋的母雞身子底下。

      一晚上星云都很興奮,她在想著那些蛋孵出來的話會是什么鳥。老鷹?鷂子?灰頭雁?蒼鷺?或者真的是天鵝。不過,也有可能是一條粗大的黑蛇也說不定。庫房里三兄弟的呼嚕聲還是那么響,但星云已經(jīng)不害怕了。

      早上起來,星云聽見爸爸對三兄弟說,既然豬不是他們存心偷吃的,那他們就不該蹲監(jiān)獄。爸爸讓他們回自己家去,那里羊需要放,邊界也需要巡邏。但是三兄弟不打算走,他們說羊跟春天轉(zhuǎn)場的羊群到山上的春牧場去了,至于邊界,不用擔心會發(fā)生什么,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蘇聯(lián)人根本沒有膽量做小動作。

      “我們今天要給你們弄一個大水池,你們那個太小,我一口氣就能把里面的水喝光?!濒斂苏f。另外兩個卻表現(xiàn)得不那么樂意。昨天,他們弄完豬圈后,被黃鸝姑姑罵著洗了一遍又一遍。黃鸝姑姑說他們洗過的黑水,簡直比肥料還有營養(yǎng)。

      錫伯族三兄弟只花了半天時間就挖好了大水池子的坑,足足比小水池大出了五倍。下午,他們用爸爸的馬車去河灘上拉來一些鵝卵石砌在水池里,這樣流進水池里的水清澈見底,以前的小水池留給媽媽洗衣服用。媽媽一直苦惱的用水問題輕而易舉地就被三兄弟解決了。要知道,在這樣的地方,旱季的時候山上融化的雪水還沒有流到這里就像一條蛇鉆入地底下不見了;而冬天,他們基本靠地上厚厚的積雪來解決用水問題。

      接下來的幾天,三兄弟給他們的三匹大馬套上犁,很快在屋后開墾出了十幾畝荒地,他們把土疙瘩用砍土鏝砸碎,把草根耙出來,曬干后燒成肥料,這樣這些草就沒有機會再復活。準備種玉米的時候,他們還覺得不夠滿意,一致認為這塊地實在太瘦了,很有可能連點下去的種子都收不回來。

      “可以把我們羊圈里的羊糞撒到地里來,反正我們什么都不種?!濒斂苏f。

      當爸爸在撒了一層厚厚的羊糞的地里種下玉米的時候,他興奮地告訴星云,今年冬天不用為糧食的事情發(fā)愁了,他們一下子有了這么大一片地,不光是種玉米,就是種洋芋啊紅薯啊豇豆啊大豆啊,甚至種一點兒葵花的地都夠了。

      “我們還應該種點西瓜,南方的芥菜和大頭菜也要種?!卑职终f。

      “你打算把全世界都種上東西嗎?”媽媽說。

      黃鸝姑姑抬起頭拍打著酸脹的腰,她說:“這么好的春天,我真愿意就這樣一行一行種到天邊去,然后再從天邊種回來?!?/p>

      “那不可能,如果你一直不停下來的話,你就把玉米種到蘇聯(lián)的土地里去了?!濒斂苏f。

      “我們會把你當特務抓起來,關(guān)在我們家的監(jiān)獄里?!碧K哈說。

      “讓你也嘗嘗挨罵的滋味,讓你也從早到晚不停地給我們干活?!蹦竟f。

      他們?nèi)齻€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等他們停住笑,驚訝地聽見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有同樣愉快的聲音隨著風向傳來,仿佛是為了呼應他們剛才的那一陣大笑。大家停下手里的活,一起抬頭看向天空,很快,他們看見一群大雁飛來,越飛越近,然后掠過他們的頭頂向北飛去。

      這是今年春天第一群飛回來的大雁。它們要飛到巴爾喀什湖去,或者更遠的別的什么湖。

      黃昏的時候,又有幾群大雁從上空飛過。更晚些時候,天空的云霞變成了灰紫的顏色,一群較長的雁群從云霞中飛來,經(jīng)過星云家上空的時候,飛得慢下來,最后它們開始下降,一只一只落在了界河邊的河洲上。

      “肯定是一群雪雁?!卑职峙袛唷寢寗t認為是一群灰頭雁。

      接下來的幾天,不斷有雁群從天空鳴叫著飛過。星云數(shù)了一下,最多的一天有三十多群。雁群在天空遷徙的場面,就跟草原上轉(zhuǎn)場的羊群一樣壯觀。平時很空的天空突然變得擁擠和熱鬧起來,春天的云朵也仿佛追隨雁群從南方飄了過來,它們像炸開的棉桃低低地懸浮在那里,襯托著大雁高遠的影子。而每天黃昏,必定有那么幾群大雁,在飛往北方的路途中在此停留,它們在河洲上高聲鳴叫,發(fā)出翅膀拍打水面的撲棱聲,直到天黑時才安靜下來。第二天天剛亮,它們就鳴叫著飛走了,河洲上遺留著它們掉落的幾片羽毛,被它們啄食過的新鮮草根也暴露在黑色泥土之外。

      稍晚幾天飛向北方的,是天鵝、黑頸鶴、灰鶴、蒼鷺和白鷺。有天黃昏,當美麗的飛禽和西天的晚霞一起飄落在河洲上的時候,黃鸝姑姑再也按耐不住,拉著星云向著西邊飛跑起來。她們跑下斜坡,為了不驚動那些容易受驚的禽類,她們像兩只狐貍那樣匍匐在地,沿著河岸慢慢地向前爬行,最后隱藏在一叢芨芨草后面。星云兩眼睜得大大的,她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過這些美麗的大鳥。它們時而張開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水花,時而單腳站立河岸,美麗的影子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有一只鳥,將頭深深埋進自己胸部雪白的羽毛中,而另一只,優(yōu)美彎曲的頸項像一個大大的問號,憂傷地低垂著。一陣風吹來,掠過芨芨草叢,芨芨草劇烈地顫抖起來,水面也細浪波動。星云一度感到暈眩,夕陽將河洲涂染上了玫瑰紅的絢爛,鳥兒的羽毛變得魅力四射,就連芨芨草纖細的草莖也通體透明,在星云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神秘。她看見落日像一枚史前的巨蛋正沉入遠處的芨芨草叢,河流不斷分汊,在大地上像無數(shù)條反光的絲帶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而鄰國的土地在背陰面開始變暗,夜色最先襲上了綿延起伏的山脈。

      直到所有的鳥兒沉入睡眠,黃鸝姑姑和星云才抽身而退。往回走的路上,她們依舊沉浸在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里,兩個人手臂張開,像鳥兒那樣扇動著翅膀。當她們兩眼發(fā)亮、臉蛋紅紅地回到家,媽媽驚訝地喊道:“天哪,難道界河里的水是伊寧大曲嗎?你們?nèi)チ艘惶撕舆吘妥沓闪诉@樣,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辈徽搵寢屧趺创篌@小怪,黃鸝姑姑和星云都各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心思去回答她的問題。她們臉上帶著做夢的表情吃完飯,又帶著做夢的表情爬到床上躺下,誰也不開口說話,仿佛一開口就會驚動那些美麗的鳥兒的夢境。就連第二天干活,她們也是陶醉地沉默著。如果三兄弟大聲說話,呼啦呼啦地吃東西,咕咚咕咚地喝水,她們就會朝他們瞪眼睛。這樣,一直等到黃昏來臨,鳥群再次從天空大片降落,她們就又一次沿著土路向西邊飛奔。她們的身后,三兄弟打起的圍墻已經(jīng)越來越長,像漢代的土長城那樣壯觀起來。

      “她們的心被那些鳥兒叼走了,叼到巴爾喀什湖更北的地方去了。”媽媽抱怨著,她不得不獨自擔負起給三兄弟做飯的任務。

      每次黃鸝姑姑拉著星云一起跑下斜坡的時候,兩個人都會興奮地大喊:“我們飛起來了!我們飛起來了!”她們脖子前伸,手臂無限張開,只有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只有落日從她們的肋間穿過,煙嵐和云霞則在她們的腳下飛逝。星云一度以為自己也是長著巨翅的鳥兒,如果再緊跑幾步,她們就真的能飛上天去也說不定。

      有一天傍晚,美好的夢境被一只狐貍打破。那只狐貍和她們一樣隱藏在芨芨草深處,它那金黃的皮毛和夕陽的色彩如此接近,以至于沒有一只鳥能夠發(fā)現(xiàn)身邊的危險。當狐貍突然躍身而出,星云以為那是一團從落日里掉出的火球。她看見火球四處亂滾,所到之處鳥兒接連驚叫著飛起,它們拼命拍打著翅膀離開地面,以致巨翅相撞,羽毛紛飛。

      黃鸝姑姑也像一只鳥那樣伸長脖子驚叫起來,她跳進水里,噼里啪啦拍打著水花朝火球快速跑去?;鹎蛲nD了一下,瞬間變身一只狐貍,朝著蘇聯(lián)那邊飛快地逃奔,最后,星云看見它縱身一躍,跳回了落日的巢穴。

      “它咬住了一只天鵝的腿,幸好不是翅膀。”黃鸝姑姑瘸著一只腿走回來,好像狐貍剛才咬住的是她的腿。她們在河洲上找了一遍,沒有找到那只受傷的天鵝。也許它飛走了。她們擔心它能否堅持飛到目的地。

      兩個人遭受了沉重打擊般回到家里。晚飯的時候,三兄弟聽說了黃鸝姑姑追狐貍的事,大吃一驚,他們警告她下次不要再做出這么愚蠢的舉動來。

      “如果你跑過了界,弄不好蘇聯(lián)人會開槍的?!濒斂苏f。

      “是的,他們會開槍的。”木哈說。

      “他們真的會開槍的。”蘇哈說。

      以往他們故意這樣滑稽地重復第一個人說話,惹得黃鸝姑姑大笑不止。但這次沒有成功。黃鸝姑姑一門心思在想那些受了驚嚇的鳥兒。

      “這些鳥兒也真不容易,它們從遙遠的南方飛來,飛越了冰川、海洋、山谷,遷徙的路程有一萬多公里。其間它們要躲過冰雹、閃電、雷雨,還要提防狐貍和禿鴉。很多鳥兒沒有飛到目的地,就半途斃命了?!秉S鸝姑姑說。

      “真弄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匆@樣飛來飛去?!濒斂苏f。

      “它們有翅膀,翅膀就是用來飛的。如果我有翅膀,我也要這樣飛個不停?!?黃鸝姑姑說。

      三兄弟同時大笑起來。

      “你以為你叫黃鸝你就真的是一只鳥嗎?”

      “你以為你把胳膊砸扁就能變成翅膀嗎?”

      “你以為你就不會被狐貍吃掉嗎?”

      黃鸝姑姑生氣地瞪著他們。

      當紅嘴鷗掠過頭頂向北飛去的時候,表明春天已經(jīng)接近尾聲。牧草已經(jīng)長得沒過了馬蹄,游隼、金斑[行][鳥]、白頭水雕、燕雀、黃雀、白尾地鴉、綠頭鴨也陸續(xù)飛來,它們有的在這里停留幾日,繼續(xù)北飛;有的則打算整個夏天都住在這里。這些鳥兒一旦打定主意長期停留下來,就開始繁忙起來,它們飛上飛下,在草叢中筑巢,生蛋,繁衍生息。

      三兄弟干完了星云家所有的活兒,回到界河邊他們自己的石頭房子里去了。星云想起那些母雞身子底下的蛋,二十多天過去,它們就像一堆石頭那樣沒有一點兒動靜。但就在一天下午,星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雞領著的一群小雞里,有一個體型較大、嘴巴扁扁的小東西。小東西吃得很多,它幾乎能吃掉所有小雞的食物。它長得也很快,見風就長,見陽光就長?;囊伴_出黃花和藍花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得比那只孵蛋的母雞還大了。

      “是只天鵝?!卑职终f。最初的時候爸爸非說它是只野鴨。

      “可惜只孵出了一只,太孤單了。”黃鸝姑姑說。

      黃鸝姑姑給天鵝取名“翅膀”,星云不明白“翅膀”這個詞怎么可以當名字用。那就跟叫一個人“胳膊”或“大腿”一樣。自從黃鸝姑姑來到星云家,星云家好像一下子多了好多個人,變得擁擠和熱鬧起來。有時候,星云真懷疑黃鸝姑姑有分身術(shù),明明剛看見她在后院拔草,等自己到了前院,又看見她在那里給豆角搭架子了?;蛘邉偪匆娝霈F(xiàn)在這個房間,一轉(zhuǎn)身又看見她出現(xiàn)在那個房間。就算這里那里都看不見她的人,她的聲音也會在這里或那里響起,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個黃鸝姑姑,而不是一個。黃鸝姑姑總是一邊干活一邊大聲唱歌,她說在荒野里就要大聲地唱,讓歌聲來填滿荒野巨大的荒涼。

      一直以來,星云家被無邊的荒野包圍著,到了夏季,四周的牧草野茫茫的一片,那些瘋長的草幾乎要把他們孤零零的房子給吞掉。當星云一個人走在深深的草中時,她的內(nèi)心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她能聽見草葉與草葉之間發(fā)出的霍霍的摩擦聲,它們朝她的脖子里吹吐著涼氣。一種叫“鉤藤”的草從下面纏住她的腿,大薊毛茸茸的花沾附在她的后背上,像一些死去的靈魂找到了附身的地方。蒺藜對人仿佛有仇恨,就連柔軟的牛膝草、燈芯草也像一堵植物的墻擋在那里讓人寸步難行。無論星云怎么掙扎,都逃脫不了它們的糾纏和排擠。有時候星云用三分鐘躲開的輪臺草,它只用了一秒鐘就又趕上了她的腳步。被七零八落打斷筋骨的瑞香狼毒,星云一住手,那些斷肢殘體就落地生根,長成新的一叢,用尖銳的視線逼迫著她后退。星云能感受到植物野性十足的體力,甚至嗅到它們密謀挾持她的危險氣息,如果有必要,它們會想方設法把她也變成一株植物。那將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現(xiàn)在星云內(nèi)心是踏實的。有無數(shù)個黃鸝姑姑的存在,植物似乎收斂了許多,它們像三兄弟那樣變得老實安分起來,它們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該開花的時候開花,該長葉的時候長葉,荒野因此顯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柔軟,尤其是黃昏時分,天空云朵寂靜,大地黃花遍野,似乎不會有一丁點兒的不幸來破壞它的美好。

      也許是受到黃鸝姑姑的感染,星云一家人都變得快樂起來。南瓜爬上藤架之后,他們開始坐在院子的陰涼里吃飯,喝茶。黃鸝姑姑能從草地里找出許多好吃的植物來當蔬菜。老鴉蒜、香息葉、旱地芹、異葉青蘭,還有新長出來的苜蓿草,黃鸝姑姑都可以拿來拌成涼菜,或者用豬油炒了剁成餡兒包成餃子或菜盒子。

      “這可是牛羊吃的草,你拿來給我們吃。”媽媽說。但她吃的比誰都多。

      星云經(jīng)常瞞著媽媽把自己的食物給翅膀吃,以至于后來翅膀一看見她就飛跑過來,用嘴把星云的口袋翻個遍。如果沒有找到吃的,它會張開翅膀,生氣地大叫。等翅膀體型長得像一只真正的天鵝那么大的時候,渾身的羽毛開始變得光亮起來,羽毛邊緣出現(xiàn)了淡淡的灰色,尾羽上則是淡褐色。它經(jīng)常抖動羽毛張開巨大的翅膀在那里炫耀地走來走去。在它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算是鐵托招惹了它,它也會毫不猶豫地發(fā)起攻擊,用它扁扁的喙兇猛地啄鐵托的眼睛,用翅膀狠扇鐵托的耳光,嚇得這只追逐過野狼的大狗躲在狗窩里不敢出來。黃鸝姑姑說翅膀看上去應該是只雄天鵝,它們在保護小天鵝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其勇猛,甚至會把那些不會游泳的敵人拉下水,把它們淹死。

      夏天的時候椒蒿的葉子散發(fā)出濃郁的氣息,黃鸝姑姑帶著星云去河邊掐椒蒿,翅膀和鴨群顯然不合拍,時常孤獨地站在院子中央茫然四顧,有時聽著遠處的聲音,它會仰頭高聲鳴叫。媽媽倒是很滿意,因為翅膀的叫聲跟鵝很像,今年夏天不用再擔心有蛇會爬進屋子里了。但是,翅膀也經(jīng)常惹惱媽媽,她洗衣服的小水池,因為沒有網(wǎng)罩住,經(jīng)常被翅膀攪成一池渾濁的泥巴水。它簡直把那里當作了它專用的洗澡盆。

      當星云帶著翅膀來到界河邊,翅膀看見水立刻快活地張開雙翅奔跑起來,它幾乎就要離開地面了,但它沒有飛起來。也許它還不知道什么是飛。很快,它混入了一群綠頭野鴨中,和它們一起在淺灘上覓食。那里,今年新長出的綠色芨芨草一篷一篷,已經(jīng)開出了白色蘆花一樣的花絮。稍遠些的地方,是一群白頭硬尾鴨,這些鴨不同于普通的野鴨,它們體型偏小,雪白的頭,藍色的扁長嘴,麻黃色的身體,還有翹起的褐色尾巴。一度黃鸝姑姑和三兄弟打賭,說看上去那應該是鴛鴦。

      “鴛鴦都是一對一對在一起的?!濒斂苏f。

      “白頭硬尾鴨是一群一群在一起的?!蹦竟f。

      “就像我們?nèi)齻€一樣,我們是一群,不是一對?!碧K哈說。

      黃鸝姑姑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驚飛了水面覓食的野鴨,留下翅膀張皇失措地在那里高聲鳴叫。

      錫伯族三兄弟用黃鸝姑姑的紅紗巾當撈魚的網(wǎng)。沒用多大工夫,他們就撈了滿滿一洗衣盆的魚。都是一[拭] [乍]長的狗魚。這條河里的水來自查旦山脈融化的雪水,就算是夏天,水也是刺骨的冷,除了這種狗魚,幾乎沒有別的魚能夠生長。

      星云掐了一陣椒蒿,太陽長長的爪子毫無阻礙地觸碰到她的皮膚上。草叢里又悶又熱,在一叢新疆木蘭草中,星云看見一個很大的鳥巢,里面有七枚藍色的鳥蛋,比雞蛋略小一些。這應該是黃喉虎峰的蛋,黃喉虎峰是新疆最漂亮的鳥,它的羽毛色彩艷麗,下的蛋也是如此與眾不同。遠處,一只新疆歌鴝停落在羅布麻上,唱出男中音般低沉的歌聲,另外幾只在看不見的地方唱著同樣優(yōu)美的和音。一群野斑鳩旋轉(zhuǎn)著飛下來,落在河洲上,它們略微飲了些水,又飛走了。

      星云在草叢中蹲下來撒了泡尿,她忽然感覺到有一束目光在盯著她。果然,在西伯利亞鐵線蓮緊密的葉片中,她看見了一雙眼睛,那是一雙狹長的眼睛,星云和那雙眼睛對視了一陣兒,那雙眼睛流露出蔑視的神情,然后,眼睛倏忽不見了。等星云站起身,她看見一只紅狐貍在草叢中跳躍著跑遠。它經(jīng)過的地方,鳥兒驚叫著從隱藏的地方飛起。它們朝星云這邊飛來,翅膀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仿佛它們尖尖的羽毛是薄薄的刀片,在亂砍著空氣。

      晚飯所有的人坐在涼風吹拂的南瓜架下吃了頓豐盛的椒蒿燉狗魚。爸爸拿出珍藏的伊寧大曲,給每人倒了點兒。星云也分到了一小口,喝到嘴里,有一種燃燒的感覺。三兄弟認為男孩子從小就應該學著喝酒。

      “我是個女孩子。”星云說。

      這時候粗心的錫伯族三兄弟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星云不是男孩子。她總是穿著黃老師兒子的舊衣服,頭發(fā)也幾乎被媽媽剃成光頭。

      “女孩子應該穿裙子?!秉S鸝姑姑說。

      “在這樣的地方,穿什么裙子。”媽媽說。

      星云感覺得出來,媽媽隱隱地有點不喜歡黃鸝姑姑。黃鸝姑姑和三兄弟的來往,也惹得她很不高興。尤其是那一次,三兄弟從牧三連喝了酒經(jīng)過星云家門前,他們連馬都沒下,一把就把黃鸝姑姑撈上馬背奔馳而去。爸爸嚇壞了,趕緊騎上馬去找哈薩克連長,等他們趕到錫伯族三兄弟家,看見的卻是一番他們無法想象的情景:魯克在洗碗,蘇哈在打掃房間,木哈則跪在那里用力地洗衣服。哈薩克連長對黃鸝姑姑說:“別怕,我們來帶你回去?!?/p>

      黃鸝姑姑大笑起來,說:“誰說我要回去?我既然來了,就得待在這里。看看他們的窩,簡直比牲口棚還亂,我得留在這里教會他們怎么像個人生活——被子要疊好,碗和鍋要刷洗干凈,上床前要洗腳洗襪子。如果以后再讓我看見你們邋里邋遢,你們就別想吃我做的飯?!?/p>

      三兄弟臉上是快哭的表情。

      魯克說:“我們本意是想讓她來給我們做頓飯。”

      蘇哈說:“我們這里太亂了,想讓她來幫我們打掃一下?!?/p>

      木哈說:“沒想到這個女人很兇,讓我們不停地干這干那,她自己什么也不干,還不許我們以后喝酒?!?/p>

      他們一致請求哈薩克連長把黃鸝姑姑帶回去。

      黃鸝姑姑自然不會真的留在那里。她剛出了他們的房子,三個人就關(guān)起門大聲慶賀起來。

      這件事情讓媽媽很不高興,她對爸爸說:“難道她打算嫁給他們中的一個不成?他們可是錫伯族人?!?/p>

      爸爸說:“那也沒有什么不好。他們都是些好小伙子。只是,他們?nèi)齻€就像一個人一樣?!?/p>

      “那就同時嫁給三個好啦。我看她很樂意那樣?!眿寢尶瘫〉卣f。

      吃完晚飯,黃鸝姑姑開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又唱《三套車》。頭頂?shù)募茏由洗竽瞎弦粋€一個靜靜地懸掛在那里,它們的皮已經(jīng)開始變得金黃。院子里金盞菊也開出了金燦燦的花,但它們并未純粹到向日葵的瘋狂。錫伯族三兄弟敲打著桌子跟著黃鸝姑姑哼唱。這些動人心魄的歌曲,讓星云想起下午看見的新疆歌鴝。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在模仿動物或禽類,而不是它們模仿人類。

      歌曲唱完后,爸爸糾正說,原先的俄語歌詞里,根本就沒有一匹什么老馬,以前他和蘇聯(lián)專家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們很驚訝我們中國人把他們的歌曲里翻譯出了一匹老馬。爸爸又說起前幾天去七十二團團部的事,今年遲遲沒有派割草機來牧三連收割牧草,哈薩克連長讓爸爸去看看外面是個什么情況,爸爸到了那里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往后方撤退,說是邊境就要打仗了。爸爸繞道去了黃老師家,他們也正忙著撤退,公路上除了大批的軍車,就是滿載著兵團老百姓往果子溝那邊轉(zhuǎn)移的卡車。聽黃老師說,果子溝是防御蘇聯(lián)人的第一道防線,如果果子溝丟了,就只有撤往甘肅的星星峽。他勸爸爸也趕緊撤退,牧三連可是最邊境的地方,蘇聯(lián)人一炮就能轟到。爸爸回來的路上看見大片的麥田已經(jīng)成熟,但卻沒有人收割。在經(jīng)過山口的時候,爸爸留心看了四面的山崖,在那些原先隱蔽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機槍眼,它們在陡峭的高處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險要的路口。爸爸回來跟哈薩克連長說了這些情況,哈薩克連長不以為然,他早就接到了往后方轉(zhuǎn)移的命令,可是,牧民們不愿意走。離開了青草,他們的羊會餓死。他們不能把羊像那些麥子一樣扔在地里只顧自己逃命。

      “只要還有一個錫伯族人在,蘇聯(lián)人就別想打進來?!蹦竟f。

      “清朝的時候,皇帝派錫伯族人西遷伊犁,就是為了抗擊俄國人?!濒斂苏f。

      “錫伯族人沒讓他們占上一丁點兒便宜。”蘇哈說。

      “可你們還唱蘇聯(lián)歌曲。難道英雄是唱著敵國的歌曲跟敵人打仗的嗎?”媽媽諷刺地說。

      快樂的晚餐就這樣讓媽媽給攪了。她總是讓人掃興。就跟一個多月后提前降落的那場雪一樣,提早結(jié)束了歡樂的夏天。雖然那雪沒有在地面停留多少時間就化了,但氣溫開始下降,沒有收割的牧草在荒野里一夜之間老去,它們枯黃的葉子耷拉下來,沒有了一絲生機。一陣風吹過,它們就軟弱地倒伏下去一大片,像一個摔倒在地的老人半天直不起身子。又過了半個月,春天上山的羊群就提前下山了。星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候鳥陸陸續(xù)續(xù)向南飛去。直到九月,更多的候鳥開始南飛,天空再次出現(xiàn)春天時繁忙的景象,不同的是,秋天大雁飛走的叫聲,讓人心里充滿了惆悵。

      翅膀變得格外不安分起來,每當聽到空中傳來鳴叫,它就伸長脖子高聲應和,有幾次它飛上墻頭,然后緊貼著牧草的草尖低低地飛行。它甚至飛過界河,落在了蘇聯(lián)的那一邊。

      全家人在忙著收玉米,玉米還沒有來得及熟透,但玉米稈已經(jīng)枯黃了。這地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夏天和冬天之間幾乎沒有過渡。一家人辛辛苦苦種下去的東西,大多和玉米一樣,包括星云盼望了很久的洋柿子,剛開始紅,就被凍壞了。

      一天傍晚,一群天鵝降臨河洲,它們的叫聲讓翅膀心神不寧,最后翅膀向西飛去。第二天早上星云發(fā)現(xiàn)它沒有回家。

      一定是跟那群天鵝飛走了。星云想。

      星云和黃鸝姑姑跑到河邊,看見別的天鵝都飛走了,只有翅膀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它應該跟它們飛到南方去?!秉S鸝姑姑說。

      的確是這樣,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變成一個枯枝遍野的荒涼世界,大雪一場接一場地落下來,西伯利亞寒冷空氣肆無忌憚地經(jīng)過,所有的人都躲在屋子里,所有的牲畜和家禽都老實地待在棚圈中,所有野外的一切生存就此告一段落。如果翅膀不飛到南方,星云想象不出它能否度過這個寒冷孤獨而又漫長的冬季。

      這樣過了好幾天,天越來越冷,河水在夜里已經(jīng)起了薄冰,直到有一天,星云和黃鸝姑姑來到河洲的時候發(fā)現(xiàn)翅膀被凍在了一片水草之中。它在河洲中心凄厲地叫著,而天上的那一群天鵝,在高聲呼喚,仿佛在向翅膀發(fā)出熱切的邀請。

      “這差不多是最后一群南飛的天鵝了?!秉S鸝姑姑說,“翅膀再不飛走,就會永遠孤單地留下來?!?/p>

      黃鸝姑姑朝河洲中心跑去,薄冰在她腳下不斷碎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她跑到翅膀身邊的時候,重重地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站起來,砸碎冰塊,抱起翅膀,把它用力扔向空中。翅膀低低地飛起來,鳴叫著,盤旋一陣兒,又落回到河洲上。那里已經(jīng)非常接近蘇聯(lián)的地界。黃鸝姑姑猶豫了一下,再次向翅膀跑去,她彎腰撿起一塊冰塊扔向翅膀,催促它飛起來。

      一聲清脆而疼痛的冰塊碎裂的聲音傳來之后,翅膀驚慌失措地飛到了空中,它在那里盤旋著凄厲地鳴叫起來。而地面的黃鸝姑姑,似乎被冰滑了一下,猛地摔倒下去,她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敏捷地爬起來。過了好久,她依舊那樣躺著,面孔朝向翅膀飛走的天空。

      魯克跑過去把黃鸝姑姑抱了回來。她的兩只手臂軟軟地耷拉著,像鳥兒受傷的翅膀。她的脖子上一片鮮紅。

      “她死了?!濒斂苏f。他拉過星云,指著那條路,說,“向東跑,一直跑回家,告訴爸爸蘇聯(lián)人開槍了,黃鸝姑姑死了,邊境要打仗了!”

      星云跑上斜坡,回頭看見三兄弟爬上那堆高高的草堆,他們點燃了牧草,巨大的濃煙霎時滾滾而起,遮蔽了原本蔚藍的天空。 而東邊,騎馬的民兵已經(jīng)從牧三連出發(fā),他們沿著那條牧草深處的小路,向西邊飛奔而來。當他們跑過星云身邊的時候,眾多的馬蹄濺起憤怒的泥漿。

      媽媽已經(jīng)在收拾東西,但爸爸并不想走。他爬上草堆向西觀望。星云沒有心思給媽媽幫忙,也爬上草堆站在爸爸旁邊,她看見被三兄弟點燃的草堆幾乎燒紅了西天,而東邊,還不斷有人從那條小路上策馬經(jīng)過星云家向西跑去。這些人并沒有誰去組織他們,他們是看見濃煙后陸續(xù)從各個山頭趕回來的哈薩克人,三五個或者十來個人一起。他們腰間斜挎著刀,有的背著獵槍,來參加戰(zhàn)斗。在這個民族的身上,有一種古老的東西一代一代留傳下來。他們世代生活的寧靜的土地,一旦出現(xiàn)了入侵的敵人,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敵人趕回去。哈薩克連長原本要求牧民們趕著羊群往果子溝撤退,但他們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女人。那些包著白頭巾的哈薩克女人,頭巾白得像查旦山脈的雪峰,她們沉著地背上孩子,騎上馬,在涌動的羊群后面左奔右跑。很快,羊群穿過山口,從星云的視線里消失。

      東邊沉寂下來之后,一個被陽光拉長的倒影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這是個騎著毛驢的長者,荒野的風將他的山羊胡子吹得翹了起來。他們認出那是斯德克老漢。

      斯德克老漢經(jīng)過星云家的時候沒有停留,他朝草堆上的人揚揚手里的酒瓶,大聲說:“我得把這個給他們送去,沒有酒他們什么也干不成,連槍都打不準?!?/p>

      最后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的,是哈薩克連長。他經(jīng)過星云家,停下馬命令爸爸帶著全家撤退。已經(jīng)有人飛馬去報告邊防軍了,很快部隊就會趕到邊界。那時候,誰也說不準這里會發(fā)生什么。

      爸爸從草堆上滑下來,把馬車套好,把星云抱到馬車上,他讓媽媽趕著馬車先走。

      “我得留下來?!卑职终f,“這時候沒有一個男人逃跑。”

      爸爸跳上哈薩克連長的馬背,向西而去。

      媽媽最后看了看他們的房子,留戀地爬上馬車。她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馬小跑起來,很快馬車就進入了草海深處。星云看見披著黃昏余暉的荒野,金色的牧草野茫茫的一片,天空中,最后一群候鳥正奮力穿過落日的針孔向南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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