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生
格瑪城的建立者是一群有語言潔癖的人,為了保持城市良好的精神面貌,他們起草了一部《文明語言法》,又成立了文明語言規(guī)范局——簡稱規(guī)范局,以解釋這部法律及督促它的實施。
初版《文明語言法》規(guī)定,格瑪城市民在公共場合不得言語粗俗,違者將視其粗俗程度及影響的惡劣程度,處以從小額罰款到勞動教育的處罰。這部法律甫一頒布,便使剛建成不久、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城市文化、缺乏凝聚力、尚處于不安定狀態(tài)的格瑪城,一躍成為大陸上風氣最好的城市之一。這給了格瑪城人民巨大的鼓舞。接下來的整整一代人,在語言學家和法學家的領導下,在市政府的重視和民間的積極支持下,搜羅了所有或直白或隱晦的不文明用語,加入《文明語言法》的附錄。這一版的《文明語言法》附錄比正文還厚,那時的格瑪城人信心十足地認為,他們已經(jīng)抹殺了全部粗俗用語,再也沒有什么能污染格瑪城的風氣。
萬萬沒想到,僅僅過了十年,粗俗用語便形成了一個全新的體系,迫使規(guī)范局不得不修訂法律。經(jīng)過艱苦的調(diào)查研究,新出臺的這份附錄甚至有第一版附錄的五倍之厚。當時有位學者提出異議:說臟話或許是人的天性,是某些情況下的剛需,即使嚴禁人們說臟話,他們也會漸漸把本來不臟的話變成臟話,來滿足這種需要。這一觀點掀起軒然大波,格瑪城群情激奮,稱這位學者是在污辱人們的人格,最好把他扔到監(jiān)獄里去。最后他雖然沒有坐牢,職業(yè)生涯也毀于一旦,他的名字一度成為“惡魔”“混蛋”“異端邪說”的代名詞,后來被收入了《文明語言法》第五修訂版的附錄,成為一個禁忌的詞語。
然而事實證明,語言不可能保持純凈,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鱷魚”一詞的臟化。這件事在城市志上有明確記載:一個高中生被小混混欺負,極度憤怒之時,由于法律禁止罵人,便看著對方的鱷魚紋身大吼了一句“鱷魚”以抒發(fā)憤懣之情。 或許因其簡潔有力,“鱷魚”一詞很快在這所學校流傳開來,其他學校的青少年也紛紛效仿,隨后成年人也加入說“鱷魚”的行列。規(guī)范局費了很大力氣才抹消這一詞語,連動物園里的鱷魚都迫不得已改了名。之后不久,新修訂的《文明語言法》有了一個重大改動:把適用范圍從公共場合擴大到私人場合(文明語言規(guī)范局認為,沒有任何場合是真正“私人”的),并大大加強了對粗俗言論的懲罰力度,最高可達十年有期徒刑。與此同時,格瑪城媒體收到禁令,不得報道涉及粗俗言論的案件,因為報道某種意義上相當于傳播。如果想讓人民遠離一個事物,最好的辦法不是說服他們相信這個事物是壞的,而是根本不讓他們知道該事物的存在。
于是格瑪城的市民悄悄分裂成兩派,一派疾呼世風日下,堅決支持規(guī)范局的舉措,相信通過嚴刑峻法一定能使格瑪城恢復為曾經(jīng)享譽大陸的禮儀之邦;另一派抵制新《文明語言法》無效之后,退而求其次,試圖說服規(guī)范局對粗俗詞語進行分類:哪些是父母可以對孩子說的,哪些是戀人之間可以說的,而所有這些,都應該是在自言自語時可以說的。然而規(guī)范局始終沒有對此做出回應。
于是出現(xiàn)這樣的奇聞亂象:小偷入室行竊,偷聽到主人說一級違禁詞語,便以此為要挾公然擄走財物;夫妻反目后,爭相舉報對方言語粗俗;異鄉(xiāng)來的演說家不熟悉《文明語言法》附錄,在格瑪城演講誤踩雷區(qū),尷尬父母向孩子解釋為“外語”……
隨著時光流逝,格瑪城兩派的力量此消彼長,《文明語言法》正遭受越來越多的非議,而規(guī)范局面對民間的質(zhì)疑始終保持著沉默。普通市民不明白的是,《文明語言法》已經(jīng)成為這座城市的靈魂,正是它所致力于營造的美好而純凈的世界,將格瑪城的人們凝聚在一起。信念即是一切,而烏托邦已在想象中建成。在找到新的信念之前,格瑪城只能生活在虛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