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仁不讓

朵漁

《論語·衛(wèi)靈公》：“當(dāng)仁，不讓于師?！迸c西哲“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義理相通，“當(dāng)仁不讓，吾何辭哉”，敢承擔(dān)，不推辭。這道理講起來好聽，但做起來往往荒腔走板，變作了文人空自許。

民國學(xué)者黃侃一生頗多自許，好臧否人物而少許可者。黃侃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任教期間，學(xué)校規(guī)定師生均須佩戴識別證，否則不得入校。某日，他到校上課，新來的校警不認(rèn)識他，拒絕他入校。黃說：“我是黃季剛（黃侃字季剛）教授，來上課的?！毙＞钢约旱淖R別證說：“你又不戴識別證，我怎么知道你是教授呢？”黃大怒，把皮包和講義塞給校警，說道：“你有識別證，那你去上課吧！”校警當(dāng)然不敢在黃侃面前“當(dāng)仁不讓”，但有人敢。中央大學(xué)校長為款待黃侃，特置一小沙發(fā)在教授休息室。其他教授多有耳聞，皆視而不見。某日，詞曲家吳梅課畢來休息室，見此沙發(fā)空著，便坐下。黃侃也剛好課畢走進來，一見吳梅坐上了小沙發(fā)，大怒：“你憑什么坐在這里？”吳款款答曰：“我憑詞曲坐在這里?！?/p>

詩人孫大雨曾以韻文翻譯莎士比亞的《李爾王》，頗瞧不起其他新詩人。在武漢大學(xué)外文系任教時，興之所至，先在黑板上抄一段聞一多的詩，連呼“狗屁”；再抄一段徐志摩的詩，連呼“狗屁”；最后抄一段自己的詩，擊節(jié)稱贊良久，才開始心滿意足地講課。

孔子曾跟他的學(xué)生子夏說：“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薄墩撜Z·雍也》）就是說，你要努力提高修養(yǎng)，立志學(xué)大道辦大事，不要在一粥一飯之間謀生活。后世儒者，也都以君子儒為自勉?，F(xiàn)代大儒熊十力一生踐行君子儒，但熊氏也深知自己性情峻切，口無遮攔，缺少一份儒者的典雅，說自己“求人也殷，責(zé)人也切，而原人、容人、因勢順誘之荃，確無所有”。但檢討歸檢討，他決計不去改正。

牟宗三回憶初見其師熊十力的情形：“看見一位胡須飄飄、面帶病容，頭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氣瑟縮中，剛解完小手走進來，那便是熊先生?！鋈宦犚娝舷壬炎雷右慌?，很嚴(yán)肅地叫了起來：‘當(dāng)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余都是混扯。”20世紀(jì)30年代初，熊十力在北平沙灘附近租一民房，潛心著述，不料老有無聊人前來拜訪。熊氏不勝其煩，便在門上貼一字條，上書：“近來常有人來此找熊某，熊某以前確是在此院住，現(xiàn)在確是不在此院住，請不要再敲此門?！毙苁鄢匀?，某次，他在一位朋友家吃飯，一個小孩要吃桌上的一塊肉，被熊十力搶了過來，說：“我身上負(fù)有傳道的責(zé)任，不可不吃，你吃了何用？”說完坦然吃下。

熊十力和陳銘樞是在南京學(xué)佛時結(jié)識的好友。熊在大學(xué)時，陳一定要每月寄錢30元表示資助。有一次陳的會計忘了寄錢，熊十力立刻寫了封信，上面寫了一百來個“王八蛋”。陳看信后，馬上補寄錢過去。熊十力通脫曠達(dá)，不事雕飾，但大事不糊涂。某次，陳銘樞去杭州看望熊十力，當(dāng)時“一·二八”事變即將爆發(fā)，風(fēng)雨如晦。兩人一見，熊劈面就打陳銘樞，罵陳不在上海準(zhǔn)備抵抗，居然跑到杭州游山玩水來了。有一次，殷海光去北平拜訪熊十力，殷問他：“您老人家喜不喜歡恭維？”“我嘛，”熊打著湖北黃岡腔答道，“那要看恭維得是否恰合分際。要是恰合分際，我引為知己，當(dāng)然高興。要是不合分際，說些浮詞泛語，我很厭煩。”他在說“恰合分際”四字時，大拇指和食指捏攏，做了一個很優(yōu)美而準(zhǔn)確的手勢。

“恰合分際”的恭維確為難得，算是“知己之言”。20世紀(jì)80年代初，李慎之讀完四卷錢著《管錐編》后，敬佩之余，登門前去道賀，說自己特別佩服錢鍾書的“自說自話”，文中無一趨時語。錢聽后頗為受用，淡淡一笑，答曰：“天機不可泄露?！?/p>

（夕夢若林摘自新星出版社《說多了就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