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健

曲藝文學是我國說唱文學總成，其文學傳達屬民族口語藝術范疇，文本傳承有民族性、歷史性、演義性、本體性等特性。近代史上，胡適、魯迅、傅斯年、劉半農(nóng)、老舍、鐘敬文、鄭振鐸、阿英、趙景深、譚正壁、關德棟、陳汝衡諸學者，都研究過曲藝文學真諦。本文談些淺見，以推進當下曲藝文學研究。

一、曲藝文學的民族性：攬蓄中華歷史紀事

曲藝是我國說唱表演藝術品種集成的總稱。曲藝文學歷代傳承的口語文學作品，攬蓄、析述、敷孵和演示中華歷史進程大勢，演繹各民族創(chuàng)世艱辛、描摹歷代英雄傳奇、訴說戰(zhàn)史、公案、兒女情長，成千上萬部大書小曲集成數(shù)十億萬字的民族歷史紀事口語文學蓄水池。自先秦孟姜女等故事，到漢唐《孔雀東南飛》《董解元西廂記》，到大宋《宣和遺事》《說三分》，至明清廣為流傳的《水滸傳》《楊家將》《大明英烈傳》《隋唐演義》《七俠五義》等千百部民族口語文學作品，攬蓄民族歷史，析述民族興亡，積淀民族文化價值，傳承民族文脈，不僅自我成就為可持續(xù)生成與更新的中華民族說唱文學大系，且出題材、故事、藝術人物、器樂聲樂等演藝素材，灌溉滋潤我國詩詞、小說、戲曲、繪畫、音樂、舞蹈等藝術樣式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其功大焉。

曲藝文學能夠攬蓄民族紀事，其功能實因民族口頭文學特性所致。曲藝，口說耳聞又口口相傳，說、聽交互風，雅，頌心得，編創(chuàng)、演說、聆聽及記憶轉述諸環(huán)節(jié)都向曲藝文學添加新內(nèi)容新趣味，致使曲藝文學經(jīng)千百年流變，養(yǎng)成觀宏握微的歷史考察力和藝術表現(xiàn)力。正如《封神榜》《兩漢演義》《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五代史平話》《大明英烈傳》等長篇大書，說透民族興衰及人生波折，盡攬民族歷史大經(jīng)驗，養(yǎng)蓄民族文明大儲備。曲藝文學的攬，指其隨時隨地取材，攬民族紀事中宏旨、細節(jié)，時政、公案、民生等故事，添為作品，宋代說話中講史，小說等即是。當代曲藝文學仍是，諸如《許世友一跪毛澤東》《劫刑車》《漢正街的故事》《如此照相》《九龍口》《真情假意》《小偷公司》《學富五車》等都是如此。曲藝文學的蓄，指其在盡攬民族歷史中蓄成中華文明的文學儲備庫，如《水滸傳》《岳飛傳》《白蛇傳》《五姑娘》《玉蜻蜓》《珍珠塔》《董小宛》等曲目，將中華民族品格中的英雄、崇高、人性、優(yōu)美等范疇事例積蓄為民族文明濕地。曲藝文學反復說演，說唱與欣賞彼此多度交互溫習，致使曲藝文學故事由表及里，由粗及細，由細及趣，由趣及理，生成口語描摹的民族生活風俗長卷，育成民族文學中可持續(xù)生長的文學種群。從技術上看，曲藝文學攬蓄民族歷史紀事轉化為動態(tài)的口語文學長卷過程中，存在系統(tǒng)的可持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機制。曲藝文學建設，應增強曲藝文學攬蓄社會發(fā)展經(jīng)驗事例的能力，提高曲藝文學為社會發(fā)展服務的能力。

二、曲藝文學的歷史性：動態(tài)趣說民族民生

故事敘說是曲藝文學的第一信道。信道，指信息傳送的物理媒質(zhì)通道，其信息傳送力受信道帶寬約束。曲藝文學信源是口語吟誦說唱的故事，信宿是億萬欣賞曲藝表演的受眾。無論是“園子”曲藝，還是廣播電視網(wǎng)絡播出的曲藝，曲藝傳播的基本信道是口語傳達。曲藝口語傳達中既有文學故事傳達，也有口頭技藝表現(xiàn)，如相聲《報菜名》，滑稽說唱《金鈴塔》等，但文學故事傳達是曲藝文學最為主要的信道內(nèi)容。曲藝文學的口語信道傳達，具體演化出口語敘事、韻文吟誦、模擬演示，彈唱歌舞等信息傳輸類型，每個曲種曲目的口語信道傳達中，“說、學、唱、樂”配比不同，合成曲藝口語文學信道內(nèi)容傳播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傮w看，講故事是曲藝文學信道最擅長最主要的內(nèi)容類型。這是因為，千百年反復演說的曲藝故事，保障了曲藝文學主體的演繹流變，最終成就為長篇大書，積聚民族文化精粹，砌成曲藝文學在民族藝術文學中的標桿價值。在宋代，曲藝文學另有“鄉(xiāng)談”、“說渾話”、“唱賺”、“諸宮調(diào)”、小曲等，這些“曲種”或抒情，或戲謔，各有口語信道內(nèi)容傳達所長，造就曲藝文學豐富多樣的伺服傳達。我國曲藝至宋，已養(yǎng)成曲藝文學主信道發(fā)達，伺服信道多樣，主副信道可靈活配置，以豐富曲藝大書小段琴曲演藝等內(nèi)容的綜合傳達。今天相聲藝術的“說、學、逗、唱”建構內(nèi)容信息傳送技術組合，堪稱曲藝文學主副信道交集作用的典范。

曲藝文學作為活性口語文學，其口語信道在講故事之側，還有故事說法中多樣表達的不斷更新，具體表現(xiàn)為，一是活說，常說常新，楊明坤《皮五辣子》中人物故事設計是例；二是戲說，劉天韻《玄都求雨》中錢志節(jié)誤揭皇榜求雨遇險中感嘆人生亦實亦幻是例；三是塑說，利用口頭語言塑造特殊藝術形象，馬三立《買猴》馬大哈的人格典型是例；四是趣說，劉寶瑞《珍珠翡翠白玉湯》中境遇人格變遷是例；五是風說，風通諷，姜昆《專家指導》，苗阜、王聲《學富五車》等調(diào)侃社會風氣是例；六是藝說，藝術描繪內(nèi)容，高元鈞《武松打虎》中英雄造型是例；七是謔說，情趣喻說故事，獨腳戲《盯巴》中描寫貧富人格反轉是例；八是細說，微言大義，細節(jié)見真諦，王少堂《武松殺嫂》情理細數(shù)是例；九是奇說，描摹崇高英雄品格，張志寬《燕子李三》英雄造型是例；十是傳說，以民間地區(qū)傳說為筐，包羅萬象擴展故事容積，如何祚歡《漢正街故事》是例，等等。

曲藝文學口語信道建設，應重視敘事中信息表達技術的類型配比，重視信道能力增補與曲目內(nèi)容更新之間的辯證關系。

三、曲藝文學的演義性：敷孵民族文化價值

曲藝文學的歷史傳承長期依賴口傳心授，因口語文學文本多有不確定性。曲藝文學文本因人而異，相同故事各曲種甚至同曲種各派藝人說法都有不同。如此垂直與橫向多元演繹的文學故事，建構了曲藝文學的演義性。近代，蘇州評話《三國》多名家，諸名家自成一路藝脈，眾名家被聽眾譽稱為“活關公”“活曹操”“活諸葛”“活魯肅”等。蘇州評話家張玉書見此，在眾名家演藝重點外，潛心編撰劉關張西進川蜀，另辟“后三國”百十回演義傳世，可作曲藝文學演義流變事例。所謂曲藝文學演義性，指曲藝故事內(nèi)容經(jīng)過各種時機和環(huán)境的交互，不斷豐富充盈積淀，最后積聚為可持續(xù)更新的講唱文本。王少堂《武松》十回，單田芳《隋唐演義》，田連元《楊家將》等都是曲藝文學演義拓展的范例。我國歷史上文學名著，很大一部分都由民間口頭文學演義而來，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鉤沉過這些口語文學的演義進程。

具體分析，曲藝文學演義性首先來自其故事結構的敷衍性，這是曲藝文學文本口頭性獨有的流變特性。敷為畫術，常為著意一點，敷之筆墨暈染，化成意境一片。我國詩詞中禪意意境、宋代文人畫意境、明代傳奇奇人奇遇意境、常在意境敷衍暈染處相通。曲藝文學理論中，蘇州評彈文學藝訣“理、味、趣、技、細”詮釋的就是這個道理。例如，王少堂的武松打虎，康三國中的康文辯罪，徐云志《三笑》中唐伯虎追舟求唱山歌，朱雪琴《珍珠塔》中翠萍丫鬟“妝臺報喜”的“七十二個他”唱篇，相聲《扒馬褂》《夸住宅》的夸口描摹，幾乎都以敷衍成篇作為作品文本成型的文學路徑。

曲藝文學魅力之一，是文學演義中夾敘夾議，亦莊亦諧。曲藝文學口語敘事信道中有“述評”作為伺服型敘事信道。通常，曲藝文學作品中主體故事建構基本穩(wěn)定，作為故事伺服系統(tǒng)的各類述評往往與主體故事保持間隔距離，以便結合不同時事環(huán)境評說主體故事，或借故事由頭評論時事世事。這類述評因時因地因說演者藝術個性不同而不同，同說一部作品的藝人，其述評主體故事能力有高下之分。曲藝文學中的述評可分內(nèi)評、旁批和外評三類。內(nèi)評，指曲目書目人物故事自給的評論，通常由故事人物活動牽出，蘇州彈詞《大生堂》中藥號店伙對老板王永昌苛刻性格的私下評價是例。內(nèi)評有批評和贊評之分，傳統(tǒng)曲藝文學不乏贊賦，盡管是定場詩演變而來，但很多是對英雄的贊評。還有批評和謔評，批評直接抨擊壞蛋惡人，評書評話《水滸傳》中對西門慶等人物的述評是例。謔評常見于《三國演義》《岳飛傳》《大明英烈傳》中藝人對張飛、牛皋、胡大海等重視憨厚將軍的描述。值得一提，蘇州彈詞《雙金錠》戚子卿收留的小二，專門調(diào)侃主人的不是，成為近代蘇州彈詞文學中特有平民格調(diào)的喜劇性評價類型。曲藝文學中有旁批式時評，通常由藝人以“外插花”“小賣”“插科打諢”等給出，相聲，說書等曲種曲目中常見。高水平藝人往往都會恰到好處點評書中故事人物，或以書中人物故事點評時事世事，姜昆等群口相聲《專家》是例。這樣的述評或評述往往畫龍點睛，成為曲目故事與現(xiàn)實生活鏈接的橋段，構成曲藝文學傳達的特有信道。曲藝文學的外評，指曲藝演藝中的演員站在觀眾立場上設問曲目故事，通常對故事、人物命運，歷史事件等作時評、史評、世評、藝評等。侯寶林《夜行記》、馬季《宇宙牌香煙》、中篇彈詞《真情假意》等是例。從曲藝文學特性看，活潑動態(tài)因人各異的述評正從曲藝文學演藝伺服信道變成可以藝術自立的內(nèi)容信道。

敷通孵，曲藝文學的敷衍機制，最后能建構曲藝文學獨有的流變孵化機制——曲藝文學后文本機制，即在曲藝主體故事初始以后，文本及藝人能逐步利用故事主人公性格、故事事件布局，藝術人物命運貫穿，故事中利益格局設計等，逐步充盈主體故事各個側面，使線性曲藝故事成為多條情節(jié)線交織進行的非線性曲藝故事。曲藝文學是演藝性的，其流變受演藝競爭影響。一個故事文本，放在百家爭鳴的演藝競爭中，會出現(xiàn)藝人各重一說的格局，而如此演藝格局，會造成曲藝文本分側面演繹發(fā)展，最后合成曲藝文學整體的演義力，把曲藝文學整合為巨制鴻篇。曲藝文學由作品內(nèi)敷衍拓展，到藝人不同說本敷衍綴聯(lián)，及各曲種對同一故事多側面擴展和整合，曲藝文學已生成無與倫比的民族紀事敷孵演義力，這是曲藝文學獨具的藝術生命力。

四、曲藝文學本體性：建構口語藝術景觀

曲藝文學傳達特點是口語藝術塑造藝術場景及其藝術形象，即藝術故事人物在說法中現(xiàn)身。曲藝文學文本的“說法”，包括韻散文本的吟誦演唱等傳達方式。曲藝演藝特點是藝人不固定扮演故事第一人稱角色，憑口語敘述故事人物角色，在客觀轉述描摹故事活動和模擬人物角色言行間周旋。曲藝文學文本由故事角色主觀描寫世界，藝人客觀描寫世界，以及藝人作為當事旁觀者進行故事點評這個三維世界構成。相聲技藝的說、學、逗、唱，蘇州評彈技藝的說、噱、彈、唱，二人轉技藝的唱、說、做、舞，其藝術傳達基礎都以語言為主要信道。曲藝文學特性綜合運用說學逗唱做舞等技藝，塑造口語+意象演示并合成意象景觀及意象型藝術形象。評書、評話、山東快書、彈詞等曲種都演說《水滸·武松》故事，曲藝家口語表現(xiàn)的故事場景和武松形象各有不同，揚州評話中武松故事場景細致、人物理性強，山東快書武松故事場景及人物豪氣沖天，蘇州評話武松故事及人物則機巧膽略過人。所有這些特色，體現(xiàn)曲藝文學口語表現(xiàn)的本體特性。

曲藝文學作為口語文學，相同文本可供不同個性演員演說，導致曲藝文學塑造的故事場景和人物意象，具有曲藝家演藝個性。這個曲藝文學的口語本性導致曲藝文學場景和形象造型豐富多樣，且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可否認，侯寶林《夜行記》、馬三立《買猴》、馬季《宇宙牌香煙》等作品塑造的故事場景及藝術意象都帶有強烈個性色彩，很難互換表演。同樣，蘇州評話金聲伯、吳君玉塑造的武松形象，因演員藝術個性不同，有文派和武派風格之分。由此可見，曲藝文學不僅要繼續(xù)研究說法現(xiàn)身的口語文學機理，而且需要結合藝人個性形成的口語藝術場景及人物意象內(nèi)涵。這是曲藝文學表現(xiàn)力機制，也是曲藝文學流派形成機制。

曲藝文學的特性，是其多元并存，不斷敷衍，說聽交互，流變孵化。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具有民族史詩生成機制。這種機制不僅造就了曲藝文學的歷史價值，而且還建構了民族文學的紀事文明，是民族文化的瑰寶。

偉哉，曲 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