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南方很難看到空巢。

茂密的枝條濃郁的綠色，總是把內(nèi)部遮蓋得嚴嚴實實，讓人的目光難以穿透綠色進入內(nèi)部，因此弄不清綠色的內(nèi)部隱藏著什么秘密。這種遮蔽是沒有季節(jié)性的，無論是春夏或者秋冬，一概如此。但如果冬日去北方，空巢就很清晰地進入眼簾了。

夏日過了秋日來了，晚秋蕭瑟，葉落紛紛，成群的鳥就離巢遠行了，它們到溫暖的南方，重新筑它們的巢。而留在北方的巢，隨著葉片落盡而暴露無遺，北風掃過來，大雪壓下來，巢日漸衰敗破落，像一堆亂糟糟的垃圾。

空巢是沒有什么實用意義的，但空巢能讓人回味，讓人感到淡淡的悵惘?？粘彩菚r光的腳印，時光走得越遠，這個腳印就越模糊、殘損，到了一定的時候，那些還帶著羽毛的枯枝就不斷地掉落下來。

有一個日子，我應(yīng)朋友之約到一個村子里散心。村子很大，人跡卻稀疏?，F(xiàn)代氣派的住宅一座接著一座，可是大多房門緊閉，聞不到鮮活的人氣。我感受著它的豪華，也感受著豪華中的枯寂。朋友說不少房子沒人住，只是每月請人來打掃打掃罷了。問及這些人哪去了，說是到大洋彼岸淘金去了。這使我想起了空巢。只不過在這里，空巢已經(jīng)成了一種象征，象征著主人的富有。他們有意設(shè)計這一個個空巢，為的是給別人看。他們在這個豪華空巢筑好之后，一陣熱鬧，又再度遠走他鄉(xiāng)，回到彼岸那個要寒酸得多的客居住所。他們把異鄉(xiāng)當作了故鄉(xiāng)，留給老家的是一個華麗的空殼，像蛇蛻一般，閃動著銀色的光亮，只是沒有生命在內(nèi)。風吹過，什么響聲都有，就是沒有生命的吟詠。讓我奇怪的是它引起了留守本土的村民的歆羨，似乎村子的形象就是這些空巢，好像自己被生活大大地虧待了。其實他們?nèi)兆舆^得也不賴，打打魚做點小生意，一家子和和美美。但是他們滿眼都是別人的空巢，算計著自己何時也能擁有一座空巢，牽引住來往行人的目光。

有一類空巢是我常會在旅行途中順便走進的。在一些古舊的四合院，人們一代一代地繁衍，人丁興旺，曾在某一些日子里達到飽和，一天到晚都充溢著幾代人或稚嫩或昂揚或渾厚或深沉的聲響。這樣的家族給人的感覺就是旺盛，盡管屋瓦上長出衰草，天井的縫罅漫上青苔，外人還是羨慕這種大家族的團圓、集合，有時就愛上門說說話兒，沾點旺氣回去。人們樂于與這種人家接近，緣于這類宅院的歡笑、和睦和協(xié)調(diào)氣息，讓人覺得這里盛滿了尋常人家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十年、二十年過去，這些宅院明顯蕭條和空曠了，年輕人都走遠了，去追求他們的夢。外邊世界要比老宅廣大得多，使他們的才情得以無限量地擴張。只有年關(guān)將近，他們才像候鳥般返回，使老宅重新煥發(fā)生氣。只是新春末了，他們又離巢遠行，繼續(xù)新的里程，老宅又一度歸于岑寂。越往后，他們返回的次數(shù)越少，一次又一次難以聚齊，不是少了這個就是少了那個，而老宅也有不少地方頹了傾了。前塵夢影交迭，舊時月色重來。有的老宅因著這些遠行者的聲名，貼上了名人故居的標簽，引得四面八方的人來參觀。但歲月的風雨已把老宅摧殘成千瘡百孔的空巢，在飄搖中任人指認、品評。有些人記住了，有些人以為和自己無關(guān)，看過以后也就淡忘了。時光越往后移，這類空巢越多。人們寄寓的心愿，似乎教化的一部分內(nèi)容，就由空巢來承擔。譬如我們會說，某位名人就是從這里走向世界的，提示人們不要忘記了這個起點。

南方是游移的放縱的不安分的，這使得許多人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溫馨的巢。他們的巢總在路上，是背上那個移動的殼子。沒有固定居所的日子就是漂泊的日子，漂泊的日子更多一分風險和一大串未知數(shù)，匆忙倉皇，在急切中穿行?？墒怯行┤饲∏∵m應(yīng)這種節(jié)奏，這大致可以追溯到古人游歷的風尚、杖劍而行四海為家、天當被地當床的浪漫主義情懷?，F(xiàn)在年輕的漂泊者正在重溫這一壯舉。只是日子變得越發(fā)實際，其中滋味若何，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每次冬天我到北方，都要目擊空巢，這是北方空間中最能吸引我仰望的目標。空巢在瑟瑟寒風中發(fā)抖，誰也不知道它們的主人是鳥類中的哪一種，更沒人關(guān)注它們年復(fù)一年的變化，我只是在目擊時蕩起淡淡的思想上的漣漪。但愿來年春天，里面能傳出雛鳥們參差不齊的歡叫。

【閱讀指津】 朱以撒的散文，追求對個人感受的真實表達，絕無半點刻意與矯飾。用朱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是因為自己需要才動筆的，那么，我就寫自己的一點點感受吧?！边@里的“感受”便是我們閱讀散文要把握的關(guān)鍵。老杜詩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睆娬{(diào)的就是對內(nèi)心那稍縱即逝的感受的把握。然而，作者之于讀者，素未謀面，可能遠隔天涯，那么，我們?nèi)绾未┩笟v史的塵埃，跨過千山萬水，去把握作者心中那一點微妙的感受呢？

這便離不開對文章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細致分析了。

這篇《空巢》是朱以撒先生散文中的精品。“空巢”本是北方高大喬木的枝椏間再平常不過的存在，一些參差不齊的枯枝間雜著鳥羽，在高高的天空中搖搖欲墜——即使再特別的“空巢”也不過這么一幅妝容。作者卻以“空巢”為題，擺出一幅要大書特書的樣子，且在文章開頭的前四段不惜筆墨，這就讓我們覺得費解——既然平淡無奇，卻又如此大張旗鼓，意欲何為？其實，當我們有了類似疑問，作者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文章的起筆從自然的空巢寫起，一方面是要引起我們內(nèi)心的疑問和閱讀的欲望；另一方面，由此及彼，由自然的“空巢”過渡到對人世間各種“空巢”的思考，就顯得水到渠成，這也是作者匠心所在。文章的末段，又回到了自然的空巢，這也讓文章首尾呼應(yīng)、渾然一體了。

對文章主題的把握應(yīng)是一個由表及里、漸次而進的過程。

首先應(yīng)當把握的是文章的基本內(nèi)容。當鄉(xiāng)村里只剩下一座座外部氣派內(nèi)里豪華的空巢，當城鎮(zhèn)里昔日幾代同堂、其樂融融的老四合院如今只能任人品評，我們不禁要去思考：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多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的“空巢”？首先，是對物質(zhì)的無休止的追求和虛榮心的膨脹。時代的變革讓鄉(xiāng)村的人們不滿足于小家小業(yè)和和美美的生活，許多人扔下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四處奔波，年復(fù)一年的打拼，換來的不過是一座座的空巢和村里人羨艷的目光。其次，是對所謂的夢想與事業(yè)的追逐。四合院里的的年輕人，丟下了祖祖輩輩居住的老院子，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去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價值，他們一年一度的回歸好似候鳥，這祖祖輩輩居住的宅院也變成了他們暫時棲居的客棧驛館。

其次是對文本現(xiàn)實意義的思考，一個好的作者，總離不開對人生、對時代的深刻的關(guān)懷，這也是高考對考生提出的要求。不管是追求物質(zhì)還是追逐所謂的夢想，在這樣無休止的追逐中，我們所得有限，而我們又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這便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了。我們可以想想農(nóng)村有多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想想城鎮(zhèn)里多少老人因兒女不在身邊只能在養(yǎng)老院里日復(fù)一日盼著兒女回歸的消息？是啊，在這許多的空巢中，除了人的缺位，更深刻的是情感的缺失。當生活失去了和和美美、親情融融，還剩下什么？恐怕只有故鄉(xiāng)那一座座冷清的空巢和他鄉(xiāng)路上一個個無處安放的靈魂了吧。所以，在文章的末尾，作者寫道：“但愿來年春天，里面能傳出雛鳥們參差不齊的歡叫。”這或許是作者對親情的回歸的美好期許。

散文的語言也是高考?？嫉目键c，對此，我們常從整體的語言風格、用詞、句式、修辭等方面進行把握。《空巢》的語言具體說來，應(yīng)有以下特色：第一，語言優(yōu)美且韻味悠長。如“空巢是時光的腳印，時光走得越遠，這個腳印就越模糊、殘損”，非常形象地表達出隨著時光的流逝，空巢逐漸破敗的意思，同時又顯得含蓄雋永。第二，多用比喻，形象生動。如“他們把異鄉(xiāng)當作了故鄉(xiāng)，留給老家的是一個華麗的空殼，像蛇蛻一般，閃動著銀色的光亮，只是沒有生命在內(nèi)”，就是對那些華麗卻沒有生氣的空巢的最生動的注解；又如“只有年關(guān)將近，他們才像候鳥般返回，使老宅重新煥發(fā)生氣”，把在外奔波的年輕人對故鄉(xiāng)老宅的態(tài)度寫得非常形象——這故鄉(xiāng)的老宅永遠只是他們臨時的居所罷了。

最后，閱讀散文，還要注重對關(guān)鍵句的把握，特別是抒情性較強的語句。對此類文句，應(yīng)在理解全文的前提下進行把握。如文中第四段段首“空巢是沒有什么實用意義的，但空巢能讓人回味，讓人感到淡淡的悵惘”一句就值得探討?？粘矠楹文茏屓嘶匚?？作者又因何悵惘？當我們理解了作者對世間諸多空巢的思考，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空巢值得回味，正在于這自然的現(xiàn)象與世間的空巢如此相似；而故鄉(xiāng)的冷清、老宅的荒蕪，村頭那一個個盼著雙親歸來的幼小的身影，巷口那一雙雙時而燃起希望時而又重歸渾濁的眼眸，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