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棟
泉溝村的這個夜晚,讓邱東來知道,想盡點兒做父親的職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兒子大壯跟著盧爺爺?shù)膶O女小青在溝渠邊照螃蟹,一條夜游的蛇從他腳下爬過,他受了驚嚇,夜里發(fā)起高燒。大壯渾身火燙,嘴唇干紅,口里不時地喊一聲媽媽。此時不到后半夜兩點鐘,東來找遍整個房子,沒找到一星半點兒退燒的藥。東來來到院子里,擺開撒尿的架勢,卻什么都尿不出來。他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來到院子里,他昂著頭看天,天仍然是那么黑。這是山里的夜,黑得厲害,靜得也厲害,靜得跟什么都不存在似的。他第一次感到靜也是一種負擔。他不知道村子里的醫(yī)生是誰,有兩次,他想去敲盧爺爺?shù)拈T,最終還是猶豫了。這是盛夏季節(jié),他知道只要四點鐘一過,天空便透出光亮,他那輛老寶來就停在院門外面,他就可以在微光中穿過一段難走的山路,去市區(qū)的大醫(yī)院。燈光下,大壯粗重的喘息聲中,身子不時地痙攣一下。東來的心也在痙攣。凌晨三點鐘的時候,他坐不住了。他把大壯扶起來,說:“兒子,走,咱們去醫(yī)院吧?!?/p>
整整一天,大壯都玩得挺高興。上午,東來開車,拉著大壯來到繡川湖旁邊的農家樂釣魚。這家農家樂規(guī)模不小,以前跟朋友來過幾次,跟老板有些熟。這里最大的特色是可以自己釣魚,院子里有幾塊方方正正的小池塘,分別養(yǎng)著鯽魚、鯉魚、草魚等不同的魚。每種魚的釣法不同,東來手把手地教大壯,告訴他如何掛魚餌,如何調節(jié)魚漂和魚鉤之間的距離,如何控制魚竿。大壯是個聰明孩子,很快學會了釣不同魚的技巧。有魚上鉤的那一刻,大壯舉著魚竿叫著跑著,臉也漲得通紅??粗髩咽治枳愕傅臉幼?,躲在樹下抽煙的東來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太真實,這個個頭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真的是自己的兒子嗎?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虛弱,拿煙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動。他使勁尋找那種做父親的感覺,可心里總也不那么熨帖。
上午的時間,大壯戰(zhàn)績不錯,釣了四條鯽魚、三條鯉魚和一條草魚。這里的魚貴了些,十幾塊錢一斤,但趣味在里面。過罷秤,東來讓飯店的伙計把四條鯽魚和一條鯉魚直接送進廚房,剩下的魚扔進帶水的塑料桶里,放入后備箱。
“下午給老盧爺爺送去,這可是你釣的魚?!睎|來朝大壯豎起大拇指。
大壯一齜牙,有些得意的樣子,額頭上的幾顆青春痘顯得更紅了。
老盧爺爺是東來在泉溝村的鄰居,七十來歲,傍山種著一片果園,養(yǎng)著幾只羊和一群雞。東來和他處得不錯。來村里住時,老人時常過來,兩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有時候還要喝兩盅。東來給老盧他門上的一把鑰匙,他大部分時間住在城里,冬天來得更少,家里有什么需要打理的,他就打個電話讓老盧過來。昨天傍晚,老盧看到了他的車,便跟過來,進門看到大壯,驚得張大了嘴。
“大壯,這是盧爺爺,快喊爺爺?!睎|來回頭跟老盧笑笑說,“我兒子大壯,剛考上省實驗中學,秋后上高中了?!?/p>
“光知道你有個兒子,沒想到這么高了?!崩媳R來到大壯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壯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一絲靦腆和尷尬。
“平時學習忙,這是第一次來泉溝村?!睎|來在旁邊說。
“哎呀,好小子,歡迎歡迎,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到我果園里去吃鮮桃,抓只土雞,給孩子燉雞吃?!?/p>
中午吃魚,大壯夸農家樂的魚做得好吃,比姥姥做的好吃多了。東來說好吃就多吃點兒,這魚新鮮,當然,主要是你自己釣的嘛。大壯不住地點頭,說有時間再來。東來說沒問題,咱下午去盧爺爺?shù)墓麍@,晚上盧爺爺給你燉雞吃,他自己養(yǎng)的土雞,那才叫好吃呢。
忙活一上午,可能是累了,中午休息,大壯一覺睡到三點半。東來忙把涼好的白開水端過來,大壯一飲而盡,這才伸胳膊蹬腿的,這屋那屋里看了個遍。來到簡陋的書房,看到墻上掛著幾幅東來畫的山水和人物,大壯端詳了會兒,說:“我覺得不錯呀,可媽媽說你畫得挺失敗的。”扭過身來,瞅了眼畫案和文房,說:“你好歹也是個畫家,弄得也太寒酸了吧?!睎|來咧了咧嘴,心想你懂個屁。大壯接著說:“老媽說你的腦子簡直就是一塊榆木疙瘩,跟不上形勢了。”大壯說來無心,可東來卻聽著有些扎耳朵。
東來發(fā)呆的工夫,大壯走到院子里,站在兩棵柳樹下面說:“這地方不錯,你聽這蟬叫得多響亮,還有石榴樹和無花果,好幾年了,你怎么才把我?guī)н^來玩兒?”
東來愣了愣,說:“這三年初中,你學習太忙,又是寄宿住校?!?/p>
大壯一撇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的目光被豎在不遠處的碌碡吸引住了,他跑兩步,噌一下蹦上去。
東來心想,兒子,是你媽媽不讓我把你帶過來呀??墒牵趦鹤用媲?,他又不能多說趙金娜的不好。這一點,他跟趙金娜有本質的不同。東來也是一肚子的煩惱。
五年前離婚的時候,大壯判給趙金娜撫養(yǎng),東來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一個自己的生活都處理不好的男人,怎么有資格再養(yǎng)兒子?還好,趙金娜沒把事情做得太絕,父子倆半個月一次的見面吃飯機會倒是沒有間斷過。不過,伴隨著兒子不斷增長的身高,卻多了一種與日俱增的陌生感。這讓東來很不舒服。比如東來給兒子搛菜時,大多數(shù)時候,大壯眼皮子都不抬,臉上的不屑和輕視彌漫在青春痘間。在他面前,大壯除了對面前的食物感興趣外,話都不想多說一句。盡管心有不爽,但東來能夠接受,他覺得大壯這是青春期綜合癥。但想到大壯小的時候,老爸老爸地叫個不停,東來還是心存疑惑,趙金娜會不會跟兒子說過太多不該說的話呢?
大壯中考成績一出來,似乎一切不愉快的東西都煙消云散。大壯考得著實好,全校前十名,白水城最好的高中把里攥了。為此,趙金娜答應三個人一塊兒吃個飯,幾年來這可是第一次。說實在的,不足四十歲的趙金娜風韻猶在,酒店富麗堂皇的燈光下,有點兒光彩照人的味道。也許是高興,那個晚上,趙金娜說話的聲音和肢體動作的幅度都有些夸張。她扭動著身姿去洗手間的那一刻,東來盯著她的背影,看著那短裙下面劃動著的曲線,心猛地忽悠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他明白,再美妙的曲線都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了。不過,東來趁著趙金娜心情好,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讓大壯到他泉溝村的房子里住幾天。東來說:“到山里玩兩天,接接地氣,就算是社會實踐吧。好不好,大壯?”大壯撇撇嘴,目光始終沒離開手里的蘋果手機,臉上卻露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趙金娜眨巴兩下眼皮,點了點頭說:“那也得過一段時間,等大壯跟他姥爺姥姥旅游回來再說吧?!?/p>
一直到七月中旬,大壯這才來到泉溝村。泉溝村位于白水城南郊,距離白水城四十多里路。白水城人稱為南部山區(qū),此話不假,白水城往南,綿延二百多里路,全是山,這些山稱不上雄渾,但可以說俊秀挺拔,尤其是夏天,植被繁茂,溪水潺潺,不遠處就是供白水城吃水的繡川湖。如此秀美的景色竟在大部分時間里被近在咫尺的城里人忽視,只有到了周末和節(jié)假日,一輛輛私家車才多起來,果園里、溝渠邊、半山腰處的一家家農家樂才傳出歡聲笑語。不過,這些城里人好像不怎么會玩,幾個大人湊在一塊兒打撲克,孩子們吵吵鬧鬧地你追我趕,要不就蹲在水邊撩水玩。
東來提著盛魚的水桶,帶著大壯去老盧的果園。現(xiàn)在正是暑假期間,溝渠邊上,大人孩子的還真有不少人,幾家農家樂也是燈籠彩旗的飄著掛著。大壯看到遠處熱鬧,想跑過去玩一會兒。東來說咱先去果園,給盧爺爺把魚放下,摘幾個鮮桃,邊吃著邊過來玩也不晚。他們繞過一片楊樹林,又拐過一個很小的山坡,就來到老盧的果園。老盧正抻著脖子等著他們父子,早把桃和梨洗好擺在屋前的桌子上。東來和大壯一進園子,園子里馬上熱鬧起來,到處雞鳴狗叫的。大壯看到那只上躥下跳的大黑狗,嚇得躲在東來身后。老盧說:“沒事,小子,我拴著它呢?!崩媳R把水桶接過來,直接把魚倒進屋前的一個水缸里??粗畋膩y跳的魚,老盧樂得合不攏嘴。
東來說:“這可是大壯釣的魚,與我沒關系?!?/p>
老盧朝大壯豎起大拇指,說:“厲害!常言說得好,會釣魚的人,干啥都在行?!?/p>
大壯笑了笑,眼睛卻盯著眼前這兩間歪歪扭扭的房子。這兩間房子又小又矮,是用石頭壘的,屋里黑咕隆咚的,還有一股味兒,大壯伸了伸頭,便抽回來。東來和老盧已經(jīng)坐在桌旁。老盧招呼大壯過去吃桃。大壯接過東來遞過來的鮮桃,沒坐下,扭身朝果園深處走去。老盧在后面喊:“大壯,喜歡啥就摘啥,隨便你摘。”
大壯什么都不摘。傍晚的果園里,熱氣漸漸退了下去,陽光變得金黃,落在樹葉上,透著光亮,果子好多,有的好幾個擠在一塊兒,好可愛。大壯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掏出來一看,是媽媽打來的。
“兒子,你在哪里?”
“我在果園里,媽媽,這里可好玩了。”
“果園里有什么好玩的,又是農藥又是蟲子的,你可要注意衛(wèi)生,別用手亂摸東西。多喝水。對了,熱不熱?注意防暑?!?/p>
“好了,我知道。媽媽,山里信號不好,我掛了?!?/p>
大壯不愿意再聽媽媽嘮叨,本來他想跟媽媽聊聊上午釣魚的事兒,好家伙,這又是蟲子又是農藥的,好像山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這里的空氣多好啊。大壯走著,把吃完的桃核扔出去好遠,看到前面是果園的邊緣,便鉆出來,面前是一片很陡峭的斜坡。抬頭朝遠處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站的地方竟然是在半山腰上,山腳下,有兩家農家樂看得很清晰,再往遠處看,是一條公路,汽車像玩具似的跑過來跑過去的。
“大壯,你在哪里?”是爸爸的聲音。
大壯應了一聲,東來和盧爺爺很快便出現(xiàn)在面前。
“剛才是不是你媽媽打來的電話?”
“還能是誰,”大壯笑笑說,“這里是半山腰呢,你看,農家樂看得那么清楚。”
“你小青姐姐就在那家掛燈籠的農家樂打工呢,”盧爺爺說,“那是我一個本家侄子開的。要不這樣,我抓只雞,咱一會兒去他那里吃,那里料全,做出來好吃。”
“好啊,正好大壯要去河溝邊玩呢,還能認識一下你小青姐姐。”東來頓了頓說,“要不雞就不抓了,那里準有?!?/p>
“那里的雞咋能跟我養(yǎng)的雞比?”盧爺爺拍拍胸脯,很自豪的樣子。
三個人溜溜達達朝山下走。老盧手里提著一只蘆花雞。這只雞瞪著圓圓的眼睛,還不停地咯咯叫。大壯想到過一會兒它將成為自己的盤中餐,心里有點兒不舒服,說:“盧爺爺,這雞咱不吃了,你送給我,我?guī)Щ厥欣镳B(yǎng)著去。”老盧哈哈一笑,說:“雞咱還是要吃,你想養(yǎng)啊,明天再去果園里抓。”大壯撓撓頭說:“那就算了?!睎|來沒說話,他看著滿臉青春痘的兒子,心里猛地一熱。
一進農家樂的院子,老盧的眉毛便揚起來,他朝著濃密的葡萄架那邊喊:“小青,過來。”那里坐著三個女的,正在擇韭菜,年齡最小的那個站了起來,個兒不高,圓臉兒,留齊耳短發(fā),穿一件紅汗衫。她攥著一把韭菜走過來。走近了,大壯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雙眼睛又亮又黑,透著一種少有的純凈。她一直盯著大壯,似乎沒看到老盧和東來。
“小青,這是東來叔叔的兒子大壯。剛考上好學校,過來玩呢?!崩媳R笑著說。
可是,小青沒看爺爺,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大壯。大壯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汗都快流出來了。他倒是沒退縮,只是覺得這雙眼睛怪怪的。
“你是東來叔叔的兒子?”突然,小青問大壯,很認真的樣子。
大壯一愣,接著咧咧嘴,點點頭。
“你咋長得跟你爹一點兒也不一樣啊,一個城里人,臉上還生這么多疙瘩?!毙∏嗯e著手里的韭菜,哈哈笑起來,說:“你看東來叔叔,帶一副眼鏡,文謅謅的?!?/p>
東來和老盧也笑了。只有大壯窘得不行,低著頭,臉漲得通紅。
“好了,就你會看,快把這雞送廚房里去,別弄混了?!?/p>
小青接過雞來,一手提著雞,一手攥著韭菜,朝廚房走去。老盧嘆一口氣,說:“走,先喝茶去。”東來和老盧來到靠河邊的一處平臺上,找一張桌坐下。東來說:“兒子,去玩吧,河里的水還真不少,游泳的釣魚的都有,隨便玩?!?/p>
大壯卻一點玩的心情都沒有了,他坐在離飯桌不遠的一塊石頭上,眼睛看著不遠處游泳的人激起的水花。夕陽下,水花閃著金光。大壯撿起一粒石子,朝小河里投去。剛才,他被小青的話刺激了一下,有些小郁悶。
“小青訂婚了,”老盧又深深地嘆一口氣,說:“我和她爹媽,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太好了,小青這孩子是有福氣的,我早就說過?!睎|來有些激動。
“啥福氣,她這個樣子,人家不嫌棄就不錯了?!?/p>
“事情沒那么嚴重,小青長得挺漂亮的,多好的孩子。說話直,心地干凈,如今這社會,打著燈籠也難找。說句實話,我特別喜歡這孩子,女孩子們我見得多了,沒一個比得上小青?!?/p>
“對方是山那邊的,人倒是老實,就是家境差了些,他父親一直病怏怏的,把他也耽誤了,快三十了,論說,年齡大些也不是壞事,知道疼人。咱孩子的情況,反正也跟人家講了?!?/p>
東來和老盧的對話,大壯都聽到耳朵里。他猛地意識到一些什么,他想到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爸爸說得不錯,確實不太一樣。
這時,小青拎著一壺水走過來。東來說:“小青,你有好事也不告訴我,我可是聽你爺爺說了?!毙∏嗤嵬崮X袋,很認真問:“我有好事?啥好事?”東來笑笑說:“裝糊涂,訂婚還不是好事?”小青撇撇嘴說:“我當是啥呢,那是沒辦法的事。俺這么大了,不能跟著爹娘待一輩子吧?!睎|來心里咯噔一下,忙說:“反正不管咋說,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過來喝喜酒的。”小青淡淡地說:“光喝酒不行,還得送我張畫呢?!睎|來笑了,說:“沒問題,給你畫幅大的?!?/p>
“俺爺爺可在這里坐著呢,到時候可別不認賬,”她看到了坐在石頭上的大壯,說:“等我忙活完了,我?guī)阏阵π啡?,那天照了好幾個呢,都給爺爺做了下酒菜?!?/p>
“小青姐姐抓螃蟹可厲害,這些年我可沒少吃她抓的螃蟹?!崩媳R說。
大壯從石頭上站起來,說:“沒想到你還這么厲害,我都迫不及待了。”
小青撇撇嘴說:“天黑透了才行。你還是等著先吃雞,我爺爺養(yǎng)的雞可好吃了。在我們飯店里,這么一只雞得二百多塊錢?!?/p>
“好了小青,快忙去吧,你三叔看見你聊天要扣你工資了。”老盧揮著手說。
“他敢。”小青兩只眼睛朝上翻了翻,嘟著嘴走開了。
這雞確實好吃,越嚼越香。大壯也不看東來和老盧,悶頭啃著雞肉。東來和老盧喝著鮮啤酒,東扯西拉,有些話是關于小青的。原來小青的腦子有一點兒小問題,是小時候的一次發(fā)燒留下的后遺癥。大壯抬頭找小青,看著小青忙來忙去,很賣力的樣子,比別的服務員勤快多了。也許小青才是最正常的呢。大壯突然想。
畢竟是農家樂,晚上吃飯的人少,散得也快,八點多種,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飯店的老板,也就是老盧的本家侄子湊過來,三個人又打開一桶啤酒喝起來。大壯一抬頭,看到小青躲在暗處朝他招手。大壯沒猶豫,站起身跟著小青走出飯店。
走出去不遠,周圍便靜下來。盡管是七月的天氣,山里的夜,還是有些涼。僅穿著T恤短褲的大壯,渾身哆嗦了一下子。小青打開手電筒,她的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個小塑料水桶,說:“你慢著點城里人,腳下的石頭可不長眼?!贝髩呀蛔∴坂托α恕P∏嗾f:“笑啥?俺說的是真的,石頭專門拌那些不長眼的人。”大壯說:“你的意思就是說,石頭是長眼睛的,對不對?”小青停下腳步,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這人腦子好用,要不學習好呢。”
溝渠到了,大壯聽到了蛙聲和蟲鳴。他問小青:“螃蟹怎么照?”小青說:“太簡單了,把手電放在水邊,咱們坐在一旁等著就行。爬上來一只抓一只?!?/p>
大壯在黑暗中瞪著大眼說,“你簡直就是一個女神?!?/p>
大壯話音未落,只聽小青叫了一聲:“蛇!”小青的手電筒照著大壯腳下。大壯看到一條蛇扭曲著身子從他的腳前爬過去。大壯啊地大叫一聲,本能地使勁兒蹦了一下。大概過了兩秒鐘,大壯哇一聲哭起來。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小青說:“哭啥,不就是一條蛇嘛,這里到處都是蛇,有啥可怕的。”大壯哭的聲音更大了,說:“快,快離開這里吧,不照螃蟹了。走吧?!毙∏嗥财沧煺f:“沒見過你這么膽小的,剛過來,真的走?”大壯瞪著眼睛,驚魂未定,使勁兒點點頭,說:“我、我不敢走。”小青只好架著渾身是汗的大壯走回來。
可能是受了驚嚇,也可能是著了涼,夜里,大壯就發(fā)起了高燒。
此時,是早上的六點多鐘?;翌^土臉的邱東來早已疲憊不堪,驗血、付費、拿藥,上跑下躥,畢竟是四十七八歲的人了,再加上一宿沒有合眼,等到大壯躺在急診室的床上打上點滴,他整個人像塌了一樣,卻突然想起還沒給趙金娜打電話。他忙掏出手機撥了趙金娜的號碼。電話響了好長時間,才傳來趙金娜有氣無力的聲音。東來的腦子里晃悠著趙金娜睡眼惺忪的模樣,心想,她的身邊會不會還睡著一個人呢?關你屁事,他自罵一句,忙說:“大壯病了,我們現(xiàn)在中心醫(yī)院?!?/p>
“怎么回事!壯壯怎么了?”趙金娜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又脆又亮。
“能怎么,著涼了唄,發(fā)燒,打上吊瓶了,沒事。”東來故意用的是輕描淡寫的口氣。
“你等著……”話好像沒說完,啪一聲,趙金娜掛了手機。東來似乎看到了她那火急火燎的樣子。他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正面沖突,看來,這一次已經(jīng)不可避免。東來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摸了摸大壯的頭,又查看一下輸液管,扭身走出急診室,穿過稍顯空曠的大廳,來到外邊,點著一支煙。
太陽白花花的,已是小有威力。東來拿煙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他站在醫(yī)院靠近馬路的一棵梧桐樹下,目光盯著來往的車輛,空洞而虛弱。他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拐進醫(yī)院大門,東來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那個女孩扎著馬尾巴辮子,脖子長長的,穿著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手中提著不銹鋼飯盒,正朝這邊走來。是這個女孩走路的姿勢吸引了他。他覺得有些熟悉。難道他認識她?女孩越走越近,他看清楚了這個女孩的面孔。女孩瞥了他一眼,眼皮急劇眨了幾下,潔白的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微垂著頭,從他身邊走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臉似乎有些紅了。女孩也不過二十歲出頭,他確定他不認識她。女孩為什么臉紅?肯定是他看她的樣子嚇著了她。她多想了??蔀槭裁从蟹N似曾相識的感覺呢?她走路的姿態(tài),她的身材,她輕輕咬著的嘴唇……東來突然明白了,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趙金娜嗎?東來盯著女孩的背影,直到她走進醫(yī)院大樓的玻璃門。
東來有些虛脫的感覺,思緒有些恍惚。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金秋季節(jié)。白水城美術家協(xié)會組織各縣區(qū)有創(chuàng)作潛力的青年畫家搞了一次寫生培訓班。東來是《白水城文藝》的美術編輯,兼著美協(xié)的副秘書長。當時,主席對這個年僅二十七歲的青年畫家特別器重,有什么活動都拉上他,說小伙子,你年輕,得多干活啊。這次寫生班,東來是輔導員。而趙金娜是白水城藝術學院剛上大二的學生,她的老師梅教授是寫生班聘請的授課老師,有一次去南部山區(qū)的紅葉谷上野外寫生課,梅教授帶來了她的兩個學生,其中一個就是趙金娜。坐在大巴上,東來并沒有注意到趙金娜。來到紅葉谷,他這才發(fā)現(xiàn)梅教授身邊多了一個美女,高挑的身材,寬寬的額頭,黑黑的眼睛,長長的脖子,扎著馬尾巴辮子,背著一副畫夾,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東來愣了片刻,朝梅教授走過去,說:“梅老師,來這深山老林,你辛苦了?!睎|來這是沒話找話。梅教授不知道,很真誠地說:“小邱,你說錯了,這里多好啊,風景如畫。對了,我還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學生趙金娜,跟著過來長長見識。金娜,這位是美協(xié)的邱秘書長。”趙金娜忙朝東來輕輕一鞠躬,說邱秘書長好。東來發(fā)現(xiàn),趙金娜的臉紅了。這是他和趙金娜的第一次見面。他遞給趙金娜一張名片。趙金娜說:“哇,你還是刊物的美術編輯。能不能送我本刊物看看。”東來說:“沒問題,把你的通信地址告訴我,回頭每期給你寄一冊。”“真的?太好了。”趙金娜的臉又紅了,這次是激動的……
那個時候的趙金娜,又美麗又清純,怎么也想不到,后來結了婚生了孩子,她跟換了個人似的。真是令人費解,讓人無法面對。但無法面對也得面對。東來抽罷一支煙,回到急診室看了眼大壯,又扭身走出來,正準備出去迎一迎趙金娜,就看到趙金娜風風火火地朝他走過來。東來朝她招招手。趙金娜臉上毫無表情,跟沒看到他似的,徑直朝急診室走過去。東來忙跟兩步,說在這邊、這邊。大壯聽到媽媽的聲音,睜開眼,朝他媽媽笑了笑。這讓東來很受用,心想:真是好兒子。趙金娜說:“兒子,沒事吧?昨天下午媽媽打電活你還好好的呢?!贝髩颜f:“沒事,水土不服唄?!闭f完,又朝東來說道,“老爸,媽媽來了,你回你那個叫什么泉溝山莊,把我的東西拿來吧,主要是我的手機和充電器。拜托,我就不回去了?!?/p>
東來答應一聲,扭身走出急診室,穿過醫(yī)院大堂,推開玻璃門,快步朝他的寶來車走去。盡管又困又累,但還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恨不得十步變兩步,一頭鉆進車里去。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后趙金娜喊他。他的腦袋嗡一聲,心里禁不住罵了一句。他回頭,看到趙金娜氣呼呼地走過來。果然,迎面而來的,是趙金娜一通劈頭蓋臉的質問,連珠炮似的,如同一刀刀地劈在他頭上,刀刀見血。
“邱東來,你說你能干什么?孩子跟著我,初三學習這么累,一年都沒感冒一次,跟了你一晚上,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你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能干什么?你說這些年你干成過什么事?”
東來忙鉆進車里,發(fā)動著汽車的同時,心里產生了一種徹骨的羞愧。車窗外的這個女人除了還剩下一絲姿色,啥都沒有了。自己肯定是上輩子欠了她什么。他掉轉車頭,一踏油門,車子噌一下躥出去,像一條逃脫的魚。他瞥一眼后視鏡,發(fā)現(xiàn)趙金娜依然斗志昂揚地站在那里。路上的車開始多起來,東來扶著方向盤,兩只手竟然莫名其妙地哆嗦起來。穩(wěn)住、穩(wěn)住,他努力讓心平靜下來。自己的確是快五十歲的人了。那個女人說得不錯,這些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除了對時光流逝的無奈和失落,他一時還梳理不清。只是有幾點是肯定的,他既沒有成了啥名,也沒有跟其他所謂的畫家那樣撈了點兒錢。他離了婚,無法照料孩子。老家的父親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除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他把老人接到白水城來住了個把月,可以說他沒盡過半天孝心。如今,他還是《白水城文藝》的美術編輯,把主編熬走了好幾茬,他巋然不動。這倒也沒什么,這個工作他很滿意很受用,他自以為是一個超脫的人,可當他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當他面對那些才華和功力比他差得遠的人朝他指手畫腳的時候,還是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尷尬讓他如鯁在喉。
他突然想到兒子大壯。盡管在交流上他們不如原先那么自然,但他發(fā)現(xiàn)兒子真的是長大了。懂得同情和體諒別人,在兒子這個年齡,在這個把孩子嬌生慣養(yǎng)的時代,這太難得。對兒子的發(fā)現(xiàn),是這次在泉溝村共處的一天中最大的收獲。想到這里,他緊握方向盤的手突然不再顫抖了??墒撬D念一想,兒子的成長跟自己又有多大關系呢?這幾年,大壯是跟著他姥姥、姥爺長大的。自己這個父親當?shù)?,不僅不合格,還窩窩囊囊。他的手心禁不住又冒出汗來。
邱東來把大壯的東西從泉溝村拿回來,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點滴還有一瓶沒打,此時,大壯退了燒,身上和臉上變得潮乎乎的,眼珠有了光亮。趙金娜的氣似乎也順了許多,跟大壯有說有笑,只是不愿意多看邱東來一眼。東來問大壯想吃點什么。趙金娜說,你去給他弄點小米粥和雞蛋吧。東來忙點頭,又問,你是不是也沒吃早飯?趙金娜沒理他。東來撓撓頭走出來,心想,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這個時間,醫(yī)院食堂肯定關了門。東來記得醫(yī)院后面的小街上有個菜市場,有不少賣小吃的。東來穿過醫(yī)院的北門,往西一看,果然有幾家賣小吃的。東來非常高心,他買了兩份小米粥和兩個茶葉蛋,又來到攤煎餅果子的攤前,給趙金娜要了個煎餅果子。就在等煎餅果子的幾分鐘時間里,他竟然站在那里打了個盹兒。小販問他要辣椒嗎?他使勁兒搖搖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睡了一覺。陽光挺毒的,汗水正沿著脖子淌下來。
回到急診室,趙金娜看到他手里提著的食物,臉上竟然有了些許溫柔。大壯說:“老爸,你回去睡一覺吧,這里有媽媽呢?!?/p>
東來暈暈乎乎地走出醫(yī)院,一扭頭,被嚇了一跳。趙金娜又跟了出來。不過,這一次,趙金娜的臉色較為中性。她的目光中也有了一絲柔和。她輕輕地說:“邱東來,那天我跟你說的話,是認真的。過兩年,大壯肯定要出國讀書,錢,你可要好好地準備準備了?!?/p>
東來不知道跟趙金娜如何告的別,也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么。他實在是太困了。泉溝村他是不能去了,他直接開車回到他的家——那套單位分的,只有五十多平,他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小房子里。他都不知道如何進的家門。他被一股巨大的疲倦挾裹著,一頭扎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過,在他即將睡著的瞬間,腦際猛地劃過老盧的孫女小青的面孔。送給小青的那幅畫,已經(jīng)在他心里形成了。
(選自《人民文學》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