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這方土地與我多山的故鄉(xiāng)有著許多的不同,它的遼闊、平曠、廣大,使行車者感到了風馳電掣的快意。盡管車速很快,我還是清晰地記下了那些一晃而過的地名,它們刻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孟良崮、微山湖、棗莊、沂蒙、膠東、萊蕪……想著時日忽忽過去幾十年,這些地名的色調(diào)還是這么濃厚鮮明。換一句話說,當時少年如我,就是浸泡在這些地名里,被廝殺、仇恨充滿。沒有溫情,只有敵我、死生。這是怎么樣的一種心靈啟蒙?那時候生活中的一個期盼就是走入電影院,神情專注地看一場你死我活的殺戮。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自信有能力區(qū)別臉譜背后的人生,正派的、反派的,人物出場的一剎那,已經(jīng)被自己判斷得一清二白,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毫不猶豫地傾向一方,與之同喜同憤?!都t日》是我印象中最深的一部片子,它很長,也就展開得很充分。《孟良崮》太堅硬了,里邊的仇恨也就太大了,場面的血腥、激烈也就達到頂點,讓全班同學驚叫連連——對于八九歲孩童來說,這類片子未必適宜,不太適宜地展示死亡,不太適宜地灌輸仇恨——可是沒有辦法,那時候這類堅硬的片子實在太多了,而抒情的、委婉的、陰柔的、有情調(diào)的片子又不適這個時代之宜,也就無法看到。沒過幾年,學生就會很果敢地揪斗老師與校長了,折磨手法很多,根本不給這些曾經(jīng)教育過自己的斯文先生一點面子。現(xiàn)在,我一直以為和少年時期看多了戰(zhàn)爭片有關(guān)——我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聯(lián)系,但我覺得這一聯(lián)系很實在,在面對屏幕興奮地大喊大叫的時候,那些仇恨的種子已經(jīng)落入了少年的眸子里、心田里。
可是,當年渾然無覺。以為接受這樣的教育很正統(tǒng),向往暴風驟雨的時代和刀光劍影的生活,漸漸滋長起來一種硬性,似乎關(guān)鍵時刻到來時,生命隨時可以支付。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少年說,你的生命很寶貴,尤其是你生命的稚嫩、柔弱,一定要珍惜、避害,更是不能輕擲的。因為家長、師長不說,或者不宜說,便有了劉文學、張高謙這一類少年,為了阻止階級敵人偷一把辣椒、偷一頭羊而丟了性命。事后人們不惋惜生命的喪失,而是作為榜樣——自古英雄出少年,生命被忽略不計了。一個個悲劇的由來都可以從輕視生命開始,因為有精神、信念、理想這么一堆虛幻的詞匯在支撐著。少年不知人間事,總是以為課堂上聽到的、書本上讀到的才是世間最良好的指導(dǎo),少年以為走在大道上了。二姨是天底下最普通的百姓之一,她有殘疾,身材矮小,杜門不出。她的思索比正常人要更本真、具體得多,樸素得沒有什么艷麗的色調(diào)。我聽見她和母親在低聲討論這么一個問題:劉文學為了集體的辣椒不被偷而致死,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她們的低語控制到恰好能讓我聽得到。最后她們的意見全然一致——根本不值,完全可以以其他方式來替代,既能守身又能執(zhí)義。她們的對話婉轉(zhuǎn)地流露出對于我的擔心和愛意——我那時太積極了,是學校少年隊的大隊學習委員。在一個不便明明白白地表達個人見解的時代里,她們用這樣的形式,做出一種暗示。不過,她們弄不清我是聽懂了,還是沒有聽懂。
復(fù)仇的影片看多了,少年們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就是“好人”“壞人”,似乎天下人皆可由此劃分。臉譜化的影片有利于人們對這兩類人進行識別。少年時的游戲,就是在“好人”“壞人”間進行的——頭上戴著雜草、枝條編起的草帽,一根竹子夾在胯下,殺聲起處塵土飛揚,好人必勝。只要母親看到,就把我叫回來,寧肯在家中安坐,或者到林子里拾點枯枝落葉當柴火,在一個有圍墻的院落里,是會安全得多。很多時候,她是不說原因的。學校成立興趣小組時,我報了航模,我覺得自己動手能力還行,我對戰(zhàn)爭片里的飛機的轟炸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母親則更傾向我去報小提琴,一個人和小提琴相伴,要比相伴于飛機雅氣得多。在我居住的那一片,如此雅氣的人還沒有,爬墻上樹、雞鳴狗盜的倒是不少。如果家里有個小提琴手,作業(yè)做完,晚間練練手,生澀的琴聲流出,氣氛會柔婉得多。這是一個家庭的生活態(tài)度,左鄰右舍因著琴聲就明白了。一位少年對于長者的引導(dǎo),直截了當?shù)幕蛘吆畹?,總是欣然接受的少,而去迷戀自己選擇的不著邊際的那些方向。少年時對于家庭以外的教育往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都可靠,以為這是一條正道,是通向理想的,不要有疑竇,只管向前便是。坊巷間總是有一些與潮流大相徑庭的想法,所謂道在瓦甓就是這個道理。尋常坊巷里的人傳了一代又一代,卻都在社會底層,每個家庭逐漸滋生了一套私有的教育方法,很實在、實用,有些是不能上臺面的,更不能寫入教科書的。它有著小市民的靈活、機敏,也還有狡黠、投機、取巧這些成分。他們一貫認為平安的家庭是最重要的,而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員的安好,比什么都重要?!澳闳舭埠?,便是晴天。”林徽因當年說的這句話,是一個個小市民家庭的座右銘。他們遠離官場,又不富裕,在清貧中祈求平安,用餐時不要少了任何一位成員。后來,發(fā)現(xiàn)家教漸漸失去作用,外來的力量太大了。一位初中生要出去武斗,頭上戴著軍帽,臂上別著紅袖章,一臉豪杰氣。他母親死死地抓住他的袖子不讓他出去,他還是一甩手走了。幾代人積累下來的舊生活經(jīng)驗,抵擋不了嶄新的思潮。后來,一個家庭的許多成員居然會分為幾派,加入對立的組織,把火藥帶回家中,在飯桌上點燃,吵得不可開交。那些與家庭生活無干的人事一旦成為家人論爭的話題,親情就迅速地受到損害。漢語言無比地豐富,用于挖苦、謾罵,不亞于鋒利的刀斧,有著刀削斧斫的力度。一個市井人家對于漢語的運用,決不亞于文學院里講授語言的教授,尤其是流暢地運用方言進行攻擊,十分地道。這樣的唇槍舌劍在餐桌上上演幾回,親情就淡漠了許多,可是他們豪情萬丈,以為這樣才是主流生活。在那幾年的喧鬧雜亂中,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下來了,名顯名隱,白云蒼狗,皆為變數(shù)??潄y的日子里,我牢記了一個叫宋廣強的人,他的年齡比我大四五歲,住的離我家也不遠。他是我少年時生活的那個小城、在那段日子給我最耐磨的印象。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他這一派占領(lǐng)的譙樓讓另一派給奪去了。知道消息后,小將宋廣強坐不住了,也是跑出家門。他身手敏捷,很快上到樓頂,打算揭開瓦片攻入內(nèi)部。哪知里邊的小將也不示弱,伸出一根堅硬的長竿就把他給捅了下來,一命嗚呼。隔了幾天,這一派在體育場舉行盛大的追悼會,還鳴槍一串表達哀思,群情激憤。那些天,總是有一個高音喇叭反復(fù)播放著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起始二句是“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風很大,把曲調(diào)撕扯得很長,讓人聽得喘不過氣,而夜間聽來,就更添幾分凄清了。后來,宋廣強被隆重安葬在母校綠意婆娑的校園里,花圈不斷。再后來——我指的是一切回到正常后,宋墓遷移,如今已不為人知何處了。如果不被堅硬的長竿捅下來,他現(xiàn)在有65歲,正是過清閑生活的好時光。
只有他們?nèi)彳浀哪赣H,內(nèi)心充滿苦楚,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個家庭婦女,只能依憑自己很有限的生活經(jīng)驗判斷日子出了問題——人說話的調(diào)子越來越高、越硬氣,爭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動不動就攘袖瞠目攥拳揮臂喊起口號。正常的小百姓生活可能吃不好穿不好,日子過得很緊,讓人發(fā)愁,卻是和睦的、謙讓的,有笑聲的,日子本該是軟的,不應(yīng)該這么硬。
……
我相信現(xiàn)在來到孟良崮、微山湖這些充滿爭斗的地方的人,對曾經(jīng)過往的人事已經(jīng)淡薄得如同一縷晨霧了。他們多半是來游玩的,來感受一下與熟悉的故鄉(xiāng)所不同的山水、民俗,順帶也品嘗一下異樣的美食。這些地名所含納的歷史事件、人物,對于少年來說,是一片空白,他們埋頭劃撥著手機,樂在其中。對于年長者,盡管也知道七十四師、張靈甫,知道劉洪、芳林嫂,但這些于我何干?幾十年來白云蒼狗變化無端,甚至蓋棺了還不能論定,那么,誰又在乎那些前塵往事呢?我穿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一個又一個少年時記下的地名涌了過來,我已是心機平和了。后來我到了一個名字陌生的城市,這個城市讓人欣賞到了綠樹濃蔭碧草連天。既然外出,還是閑適的情調(diào)占了主要,并不想碰觸那些堅硬之物——如果在那些曾是戰(zhàn)場的土地上走,也許就會像杜牧之那樣,不小心踢出一枚沉沙的折戟,生出一肚子沉重來,而這反而不符合我的本意了。喜歡刀光劍影的殺戮,那是不更世事少年的往日生活,現(xiàn)在打開電視,隨時可以看到柔情蜜意的愛戀,男歡女愛貫串了全劇——生活正朝著另一個方向迅疾地發(fā)展,很怡悅、很輕松,也很隨便。即便是有所對抗,也有很多戲說的成分,決不會把它當作真實而較真。很多的人再也不只是分為好人壞人兩種了,而是朦朧模糊,可這么看,也可以那么看,堅硬的隱退了,陰柔的升騰了,我會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更近乎人的本意,它朝著人的夢想。夢是一方飛毯,就像這里柔軟的草地,它們在春天的濕潤里生長出來,蓋住了曾經(jīng)的堅硬,讓我看不見鋒芒了。
后來,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到了東平湖北岸的洪頂山,去看北朝時的摩崖石刻。當年為了弘揚佛法,許多經(jīng)文、偈語、佛名、經(jīng)名都深深地鐫刻在山體上。來之前我細細閱讀了1998年的《田野考察報告》,照片里有的摩崖書跡還是十分清楚的??丈綗o人,都是尖峭的石塊。松柏陰郁,群鴉亂啼。我荒腔走板地抬腳下腳,走得毫無章法。許多刻痕已經(jīng)讓眼力難以捕捉了,伸出指掌撫摩,只是一手的粗糙。是上邊沿著石壁流淌下來的冰冷雨線,時日長久地把這些深刻的痕跡磨滅了。也許下一次來,這里就是一座毫無文字的石山了。
最終,我看到的是柔軟。
(選自《十月》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