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和小說、戲劇等文學體裁的閱讀相比，散文的“寫實性”和“自述性”決定了散文閱讀的深入更須要借助于“知人論世”。從一定程度上說，知人論世的深度決定了散文教學的高度。本文以楊絳散文《老王》的教學為例，試作進一步闡述。

關(guān)于散文的定義，一向沒有定論。但是“寫實性”和“自述性”作為散文的最重要特征已被學術(shù)界基本認可。寫實性是指散文不崇尚虛構(gòu)，所言說的對象是真實存在的或者存在過的。自述性是指散文的言說方式，一般是指作者的自述，在自述中表現(xiàn)作者的獨特情思?；谶@兩個特征，散文的閱讀就更須要讀者“知其人”（了解作者），“論其世”（研究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正因為如此，特級教師范維勝說：“教學小說《我的叔叔于勒》，我們可以避開莫泊桑走進小說的世界；教學戲劇《威尼斯商人》我們完全可以拋開莎士比亞來感受人物形象。但散文就不可以，它的寫實性決定了我們不可以完全拋開作者的情感?！?/p>

筆者查閱了近十年以來有關(guān)《老王》教學的大多數(shù)課堂實錄、教學案例等文獻，發(fā)現(xiàn)在教學中能夠?qū)⒅苏撌琅c文本理解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課例非常少見。《老王》敘述的重點事件——老王臨終前給楊絳送香油和雞蛋是發(fā)生在文革期間，楊絳寫作此文是在社會開始較全面地反思文革的1984年。絕大多數(shù)課例對于“文革”和“文革”中楊絳的遭遇要么不提，要么輕描淡寫地帶過。沒有充分的知人論世的《老王》教學因而難免淺表化、膚淺化。在筆者閱讀文獻中，只有曹勇軍、董旭午、肖培東等極少數(shù)老師的教學試圖在知人論世和文本理解之間實現(xiàn)關(guān)聯(lián)，從而使學生對文本有了比較深入的理解。

文獻研究的結(jié)論，一言蔽之，能否將知人論世與文本理解實現(xiàn)關(guān)聯(lián)成為《老王》教學能否避免淺表化、膚淺化的關(guān)鍵所在。

因此筆者的教學從批評被大多數(shù)教師所認可的觀點切入教學重點。文獻研究表明，大多數(shù)教師認為，楊絳愧怍的主要原因是兩人關(guān)系的不對等：老王把楊絳當親人，而楊絳卻把老王當熟人，或者說是普通朋友?！疽韵聻楣P者教學】

師：可是，我要說這樣的觀點是膚淺的，因為得出這一觀點的讀者沒有把楊絳和老王的關(guān)系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中去思考，因而沒有深入體會課文中所表現(xiàn)的楊絳的內(nèi)心世界?，F(xiàn)在我們就來深入體會楊絳的內(nèi)心世界。

提示一：文革中楊絳的遭遇

楊絳在《丙午丁午年記事》（1966和1967年）中寫道（大意）：

文革開始，我和默存不發(fā)工資了，每月發(fā)生活費若干元。

我升級成了“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默存和我一樣，我們都是“牛鬼蛇神”，人人都可以欺負戲侮。

默存頭發(fā)給剃掉縱橫兩道，現(xiàn)出一個“十字”；我被剃去半邊頭發(fā)，成了“陰陽頭”。我連夜做了一頂假發(fā)戴在頭上。

擠公共汽車時，發(fā)現(xiàn)我假發(fā)的售票員對我大喝一聲：“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之后，楊絳只好步行上班）

楊絳在《干校六記》等回憶文革歲月的作品中有這樣的記載（大意）：

1970年6月，錢夫婦的女婿王德一因“五一六”案，被迫含冤自殺。

1972年3月，錢一家由干?；丶遥獾阶≡谒麄兗业摹案锩信钡亩敬?、迫害，三人被迫離家逃走，在外過了三年的流亡生活。

師：關(guān)于楊絳的內(nèi)心世界，課文中也有暗示：“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與老王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你們發(fā)現(xiàn)了嗎？課文中有多處讓人難以理解的敘述和描寫，你們發(fā)現(xiàn)了嗎？你們從中感受到什么？

生：“我自己不敢乘三輪”了。文革中楊絳被剃“陰陽頭”，他怕被“革命男女”看見，被訓斥“哼！你這黑幫，你也坐車？”文革后，楊絳因為自己“牛鬼蛇神”的身份不能再像文革前那樣“常坐”老王的車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被迫疏遠了。

師：的確，文章從第6段開始，楊絳和老王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了。第6段的開頭就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第6段之前老王和楊絳互相幫助，但是從第從第6段開始，楊絳除了問老王憑一個主顧是否能夠維持生活，這句口頭上的關(guān)心之外，就再也沒有幫助過老王了。老王還是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楊絳，并漸漸地把楊絳當作自己的親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呢？

生：文革期間，楊絳是人人可以欺負的“牛鬼蛇神”，是反動派。楊絳不想連累老王，于是主動與老王疏遠關(guān)系。

生：文革期間，楊絳不論是經(jīng)濟地位，還是社會地位都一落千丈，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所以她沒法再關(guān)心老王了。

學生結(jié)合文革中楊絳的遭遇，對文本中所暗示的楊王二人關(guān)系的變化有了一定深度的理解。筆者暫時沒有評價學生的觀點，而是請他們再次默讀“老王臨終前送香油和雞蛋”事件，尋找其中難以理解的敘述和描寫。在筆者的啟發(fā)了下，師生一共找出三處：

1.課文第8段的描寫。如果朋友生了一場大病，面容很憔悴，我們絕不會在隨筆里把朋友形容成僵尸，說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甚至在心中萌生出這樣的念頭：“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笨墒菞罱{就是這樣寫當時給自己送香油和雞蛋的臨終前的老王。我們都知道楊絳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冒著安全隱患常坐老王的車，她是個有大愛之心的人??！可是現(xiàn)在那個富有大愛之心的楊絳去哪兒了？此刻的她為什么這么冷漠、冷酷，這么無情？

2.按道理，楊絳看到臨終前的老王，應該能推測出老王很快就會去世。作為朋友，楊絳應該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去打聽老王的情況。楊絳為什么沒有這么做？而是過了十多天，在碰見老王的鄰居老李時才順便一問？如果碰不見老李，楊絳是不是就永遠不問老王的情況了？

3.楊絳從老李那里得知老王已經(jīng)去世十多天，當老李講述老王葬禮時，楊絳為什么“沒多問”？按常理，老王是楊絳的朋友。文革初期，在人人都可以欺負他們的情況下，老王冒著與“反動派”為伍的政治風險，要免費送楊絳的丈夫去醫(yī)院。老王是在楊絳一家患難中給予過真情的人。這樣的朋友去世了，按常理，楊絳應該多問一問葬禮的情況以及相關(guān)事宜。

師：課文第8段中楊絳看到垂死的老王，產(chǎn)生了老王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僵尸、骷髏，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的陰暗、恐懼心理。這說明，此刻楊絳的內(nèi)心深處是怕老王的，是厭棄老王的。所以老師以為，剛剛那位同學說楊絳是因為怕連累老王而主動疏遠老王的觀點應該是不成立的。楊絳和老王不是朋友嗎？是什么讓楊絳的內(nèi)心深處怕老王，厭棄老王？

生：是文革中“革命男女”對楊絳的毒打迫害漸漸地扭曲了她的心理和人性，使她變得冷漠自私。被“革命男女”毒打迫害的楊絳整日生活在惶恐中。惶恐中的冷漠自私的楊絳看到老王臨終前的病態(tài)，于是就有了那樣陰暗的心理。

生：我同意你的觀點。課文第16自然段中有句話——“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怕糊涂了，所以就會有那樣的陰暗心理。

師：我認為“怕糊涂了”不是根本原因。怕糊涂能糊涂十幾天嗎？“怕糊涂了”或許能解釋楊絳面對臨終老王的恐懼陰暗心理，但不能解釋為什么楊絳十多天后才順便打聽老王的情況，聽到老王已經(jīng)去世十多天后“沒多問”老王的喪禮以及相關(guān)事宜。

生：文革中的楊絳被所謂的“革命男女”迫害到不敢，也不愿多管世事。站到大街上都有可能被別人罵“反動派”“黑幫”。因此，楊絳不愿意多關(guān)心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朋友老王。所以老王的喪禮，楊絳“沒多問”。

課堂進行到這里，筆者認為須要更深入的知人論世才能將學生引入閱讀的更深處。

師：同學們說得非常有道理。文革中的政治高壓使楊絳惶恐度日，無休止的批斗與“革命男女”的毒打迫害漸漸扭曲了“我”的心理，使我“冷漠自私”，只求自保，使“我”如同驚弓之鳥，心理幾近崩潰。這是事實。老師還要告訴你們一個事實：文革中，那些所謂的“革命男女”會尋找一切可能成立或者不可能成立的理由，以此來作為批斗，毒打和迫害楊絳等文人的借口。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的楊絳是“文化反動派”，作為單干戶的老王是“經(jīng)濟反動派”。如果楊絳和老王還像文革前那樣互相關(guān)心，互動頻繁的話，可能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大家再想一想課文中那三處難以理解的敘述和描寫，你能從中感受到楊絳怎樣的心理？

生：我明白了。在文革的政治空氣下，如果“我”和老王還像文革前那樣互相關(guān)心的話，那么在“革命男女”看來，就是“文化反動派”與“經(jīng)濟反動派”的“狼狽為奸”。 這樣的政治風險完全可以給楊絳一家?guī)頊珥斨疄?，也可能會危及老王的生存。被“革命男女”無休止的批斗、毒打和迫害折磨得如同驚弓之鳥的“我”為自保，必須主動與老王疏遠，和老王拉開距離?；炭侄热?，唯恐那些“革命男女”以為她這個“文化反動派”和老王這個“經(jīng)濟反動派”交往頻繁的楊絳突然看到垂死的老王，天生的同情心被冷漠自私、只求自保的變態(tài)心理所壓抑，于是便產(chǎn)生了老王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僵尸、骷髏，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的陰暗、恐懼心理。驚恐之下，楊絳幾乎是拿錢趕走了垂死的老王。見過老王最后一面的楊絳明知老王將不久于人世，但卻沒有在第二天就去打聽老王的情況，而是過十幾天后才順便問老王的情況，而且不多問。這是在向別人表明自己與老王關(guān)系很一般，這是楊絳唯恐與老王交往甚密會牽連到自己的表現(xiàn)。多年后的楊絳回憶往事，如實地寫出了自己在文革歲月里被扭曲的心理和人性。

師：很好。你一下子就解決了課文理解的三個難點。當我們把楊絳和老王的關(guān)系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中去思考，從而深入體會到課文中所表現(xiàn)的楊絳的內(nèi)心世界時，我們就可以基本認為，把楊絳愧怍的主要原因認為是二人關(guān)系的不對等的這一觀點是膚淺的。因為老王悲劇的直接制造者是文革的變態(tài)歲月，楊絳也是文革受害者。楊絳沒有給垂死老王所渴望的臨終關(guān)懷，成了壓垮老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楊絳也是無奈的——是變態(tài)的文革壓抑了楊絳原有的大愛精神，扭曲了她的心理。由于散文大多寫的是真人真事，所以閱讀散文特別須要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這樣才能理解得更深入一些。

師：現(xiàn)在請同學們想一想，作者僅僅在“愧怍”嗎？

生：她還在控訴文革歲月的罪惡！老王凄然離世的根本原因是那個變態(tài)的文革歲月。是文革時的“組織”取締載客三輪，使老王的平板三輪只有一個顧客，導致他無法生存下去。而楊絳的表現(xiàn)成了壓垮老王的最后一根稻草。假如沒有文革，老王命運就不會那么凄慘；假如沒有文革，以楊絳的大愛精神，一定能給老王以臨終關(guān)懷；假如沒有文革，楊絳也許無須多年心存愧怍。楊絳在愧怍，更是在控訴，控訴那變態(tài)的文革歲月。

師：本文寫于1984年。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當年文革中的“革命男女”“革命干部”，在文革結(jié)束后，其中很多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搖身一變，又成了歡呼打倒“四人幫”的干部群眾。在與楊絳的對比下，這些“革命者”的靈魂更顯得無恥之極。《老王》行文暗含諷刺與控訴。對那段變態(tài)歲月的諷刺和控訴隱藏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以有聲的愧怍道出了無聲的控訴。

筆者的教學實踐表明，沒有層層深入的知人論世，學生的閱讀就會停留在膚淺的層面。只有當我們在教學中把知人論世與文本形成“互文”，只有“人”和“文”的關(guān)聯(lián)和互補才能使學生深入體會到作者在散文中所蘊含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說，知人論世的深度決定了散文教學的高度。

[作者通聯(lián)：廣州第四十七中學匯景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