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旦

陳峻峰，1954年愚人節(jié)生于洛陽白馬寺，河南固始縣人，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作家》《詩刊》《牡丹》等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千余件，在大陸和臺灣出版“先秦三部曲”等個人專著a十余部，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課外讀物、高考試題，中國作協(xié)和《文藝報》社曾在京聯(lián)合召開“陳峻峰先秦歷史題材文學作品研討會”?，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信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

抉擇：周初大封建

依據(jù)山東嘉祥漢代武氏祠畫像，周公姬旦似乎長著一雙憂郁的眼睛。這有點遺傳了他的父親周文王，那深邃的憂郁，掩藏著一個偉大杰出人物的智慧、敏銳、涵養(yǎng)和王氣。這是公元前一○四六年，那個料峭的早春，我們見到的周公，正佇立在寒冷冰凍的黃河岸邊，他那雙深邃憂郁的眼睛里，充滿了對未來和未知世界的瞭望和憂思。

天地無聲，四合靜寂。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一切都剛剛過去。在這個必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意義非凡的早春，他不僅親眼目睹了的那一場血流漂杵曠世慘烈的牧野大戰(zhàn)，也親眼目睹了商都朝歌的錦繡繁華于轉(zhuǎn)眼間的灰飛煙滅，更是親眼目睹了商王帝辛在鹿臺自焚于大火中的悲壯一幕。他的內(nèi)心沒有沖動和狂喜，他最直接的感覺是，周人的這場勝利來得太過容易了，這天下得來的有點意外，是否也有點僥幸。

一側(cè)那曾經(jīng)壯觀高大而又富麗堂皇的商紂王的鹿臺被焚毀了，王宮的玉石門、黃金柱也坍塌成一地廢墟，昨日可以行船走馬的盛大的酒池、肉林濺滿了失敗者的腦漿和鮮血，而那個風情萬種驚艷絕世的美人妲己，也幻影般消逝在漫天煙塵中了。而擺在眼前焦灼緊迫的現(xiàn)實，是歷經(jīng)五百年殷商王朝統(tǒng)治的遼闊土地上，生活著成千上萬的遺民，像一望無際的莊稼，繁茂地生長在四野八荒。他們眼睛里燃燒著國破家亡的恥辱和仇恨，他們的內(nèi)心壓抑著轟鳴跌宕的情感和渴望；而在王朝更遠的地方，有著不屈歷史強悍不死的東夷部族，遍布山東半島和淮河流域，還有東北、南蠻、荊楚、西戎，無處不風聲鶴唳，潛藏了對周王朝這個新生政權(quán)的疑慮、敵視、威脅和隨時都有可能的顛覆。那么，一個偉大的王者該如何君臨天下，建立起一個統(tǒng)一的強大的王朝，這是一道嚴峻的命題，一個巨大的考驗，一次關(guān)乎現(xiàn)實和未來的生死抉擇。

此后許多天里，他都和哥哥周武王姬發(fā)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他們有過歷史的回顧，興衰的探討，治國的論爭，天下的思考。結(jié)果我們看到了：一方面，周武王開始著手準備大肆營建洛陽東都，作為統(tǒng)治東部地區(qū)的政治、軍事中心；另一方面，堅定不移地在政治體制上，全面推行周初大封建。這兩個方面，無疑都是周公旦為武王設(shè)計的天下大策和遠大謀略。因為之前關(guān)于如何處置殷商遺民，周武王先問了姜太公望。太公說，我聽說過，愛屋及烏。反之，人不值一愛，那么村落里的籬笆、圍墻也不必保留?！馑际墙y(tǒng)統(tǒng)殺掉。武王不同意。又問召公。召公說，有罪的殺，無罪的留下?！渫跤X得也不妥，沒有采納。于是便問到周公。周公說，讓殷人原地安居，耕種原來的土地，爭取殷人當中有影響有仁德的人?！@就是分化瓦解、以商制商之策。武王大加贊許。于是武王先一步以“以商制商”之策，對殷商貴族實行大赦，散發(fā)鹿臺的錢財，打開鉅橋的糧倉，賑濟饑餓的殷民。然后便封商紂王之子武庚于商朝舊地，建立諸侯國家，以暫時籠絡(luò)統(tǒng)治商王朝的舊奴隸主貴族；并在其管轄的范圍內(nèi)保有商朝太廟，祭祀商族先祖，延續(xù)祠祀香火，以緩和周商矛盾，消除他們的敵對情緒。對此，周公旦突然有了警醒，覺得對武庚的分封固然有穩(wěn)固新生政權(quán)的戰(zhàn)略意義，但這也等于放虎歸山，有點博弈的意味，埋伏下了太大的隱患。于是在他的建議下，周武王又把商朝舊地再劃分出兩塊來，一塊封給自己的弟弟姬鮮統(tǒng)領(lǐng)，建立了管國；一塊交給另一個弟弟姬度管理，建立了蔡國。其目的昭然若揭，就是派了他們對武庚監(jiān)視居住，以防發(fā)生“意外”。這樣即監(jiān)督別人，又被人監(jiān)督，互相牽制和鉗制，史稱“三監(jiān)”。

之后，就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周初大封建。周武王把周都鎬京及其以東至洛邑一帶的廣大地區(qū)劃歸自己直接管轄，即王畿；將王畿以外的大部國土分封給自己的直系親族、功勛卓著的臣子、以及以往歷史上的老牌異姓貴族。再封神農(nóng)的后代于焦地（今河南陜縣南），封黃帝的后代于祝地（今山東長清東北），封堯帝的后代于薊地（今北京附近），封舜帝的后代于陳地（今河南淮陽），封大禹的后代于杞地（今河南開封東）；另把開國功勛太公望姜尚封于營丘（今山東臨淄），建立了齊國；周公旦則被封山東曲阜，建立了魯國。等等。這樣，天下便劃分出來一系列個大小國家，“授民授疆土”，形成轄區(qū)，即所謂的諸侯國。這些諸侯代替天子管理他力所不及的大部分國土。

諸侯國的版圖均成正方形，即所謂的“方國”；其邊長大小由天子劃定，其爵位根據(jù)地位的尊卑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除此另封有附庸國。國土的大小也因爵位的高低而不同，環(huán)列在王畿的四周，拱衛(wèi)王室，以蕃屏周。一旦遭到外敵入侵，諸侯便拿起武器率軍前來支援，擔當他們的義務(wù)和責任。其時所有分封的官員包括德高望重的姜太公都赴命去自己的封國了，只有封在了魯國的周公旦沒走，而是讓他自己的兒子周伯禽去那里代他為侯。原因是國家初建，政權(quán)新生，千頭萬緒，不可開交，周武王委實需要周公旦須臾不離左右，以及強力貼心、鞠躬盡瘁的輔佐；而有人可不這么認為，認定周公旦有周公旦的想法。

周武王的周初大封建，其肇始之初的起因、設(shè)想和目的并不復雜，無非是針對當時天下的局勢而制訂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暫行策略，尚不能形成國家行政管理體制。說白了，不過是拿了原本是人家殷族的東西來四處施舍和賄賂，再說白了，就是有組織的搶掠和瓜分罷了。至于瓜分之后，如何更有效地統(tǒng)治管理一個新生的國家，周武王內(nèi)心依然充滿焦慮，以致在一次出外視察回到周都鎬京后，坐臥不安，夜不能寐，周公旦來看他，并帶來深深的問候，兩個人再次反思了殷家滅亡的原因，以及周家天下的憂患，迫在眉睫的難題，再一次明確了在洛邑營建王朝陪都的有關(guān)事宜，并很快兩人處理完手中事務(wù)，一起去洛邑查勘地形，選定城址，進行初步的規(guī)劃和論證。在回來的時候，武王不知得了怎樣的感想和啟發(fā)，指使手下，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軍隊一律收起干戈兵器，集合整頓后全部解散，——周武王用這種方式向天下表示，他從此不再用武了。

周武王這樣做，他長期淤積于心的焦慮是否因此有所釋然，不得而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是否又是聽取了周公旦的建議，不得而知；這其間是否另藏有機關(guān)和陰謀，不得而知。因為周武王一直以來的焦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擔心殷商遺族的暴動和叛亂，還有東夷、南蠻、荊楚、西戎，為何一下就全部解散了周朝的軍隊，不得而知；歷史記載有誤？或者是局部解散，暫時休整？不得而知。

歷史留給我們的疑問太多，留給我們的虛假太多，留給我們的猜想太多。反正時間過得快，就這樣兩年說過去就過去了。而就在這時，周武王積勞成疾，一病不起了。

突變：武王病倒了

周武王病倒了，事情就變得更加微妙復雜起來。

我們知道，周文王有十個兒子，即伯邑考（早年去世）、武王發(fā)、管叔鮮、周公旦、蔡叔度、曹叔振鐸、成叔武、霍叔處、康叔封、冉季載。周公旦是其四子，文韜武略，多才多藝，在兄弟們中間出類拔萃。出類拔萃的人總有不安和多慮，他看到周武王病重，其子誦，還在襁褓之中，如何即位，管理這剛剛奪取的尚不安定的大周天下；關(guān)鍵是他的那些兄弟，會不會趁成王幼小，生了取代的野心和歹毒的想法，遂發(fā)生意外，引發(fā)一場周室內(nèi)訌……這還真難說。周公旦那雙眼睛里的憂郁更加深邃濃重了，朝中群臣一個個也開始為此恐懼不安，六神無主，一時間王室內(nèi)外充塞著不祥的氣氛。在這種情勢下，召公姬奭和太公姜尚就去文王大廟占卜兇吉，周公知道了，滿臉憂郁著說，怎么能夠讓我們的先王為之擔憂啊。于是開始了他的一系列的不知是否懷有政治目的的表演：他聲言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擔保，——表達了他對周朝對周王的獻身精神；設(shè)立三個巨大的祭壇，——看樣子如果需要的話，他果然要為之犧牲自己了；然后面朝北站著，胸掛璧，手執(zhí)圭，向周家先祖太王、王季、文王祈禱，——內(nèi)心的虔誠必然附著于一定的外部形式；然后，就讓史官來代他宣讀他事先寫好的禱告詞：

你們的長孫周王姬發(fā)，勤勞阻疾。若爾三王在上天有助祭的權(quán)責，那么就讓我周公旦身代之吧。旦巧能，多才藝，能事鬼神。乃周王姬發(fā)不如旦多才多藝，不能事鬼神。他剛受命于上帝，敷佑四方，因而能安定你們在世上的子孫，四方之民沒有不敬畏他的。不要墜毀上天賜給周家的使命，我先王亦永有所依歸。今將聽命于大龜，你們答應(yīng)我，我就把璧與圭帶回，等候你們的命令。你們不答應(yīng)我的請求，我就把璧與圭收藏起來。

其實周公旦借禱告不僅向世人表達了他的赤膽忠心，也婉轉(zhuǎn)表達了他是一個智慧巧能、才藝非凡的人，那么也向他的弟兄們間接發(fā)出了警告，意思是說，你們都給我小心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到時候，大家伙都可別妄圖和我來爭！

禱告之后，周公就到太王、王季、文王先祖的神位前占卜。一番手腳，左右折騰，占卜的人異口同聲說：吉！周公大喜，然后又拿占卜的書驗證，果然大吉?！欠翊蠹?，歷史很難說清了。疑問很多，譬如占卜的人是不是周公事先周密安排好的？占卜的人是否畏懼周公的權(quán)勢而順從了周公的意思？還有在場的人能否都能看到占卜的那一小片龜甲，以及上面燒灼的裂紋？等等。大吉就大吉吧，在場的人也就信了。待這一切做完后，周公立即就帶人進宮前去向武王當面報喜道賀去了。從武王那里出來，周公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祝文和占卜的結(jié)果，收藏在了一個金屬裝束的匣子里，做了嚴實的密封，沉著臉告誡看守匣子的人，說這件事情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給我走漏半點風聲！

占卜的第二天，武王的病果然好了。

封國：前因與后果

暫停下我們的故事，來簡單回顧一下當時的封國。

太公望，封于齊國營丘（今山東臨淄），其祖先為炎帝后裔伯夷，輔佐過大禹，立有大功；虞舜、夏禹時期被封于呂，有的被封于申，申、呂一家，姜姓。因此，我們常常稱太公望為姜子牙、姜尚，又稱呂尚。姜是他的本姓，呂是以他先祖封地為姓，呂也是他的出生地。而古代，呂、莒一字，據(jù)此有人傾向于說他出生在山東日照莒縣東呂鄉(xiāng)。

太公望得封齊國營丘之后，不日即去走馬上任，晝行夜宿，走走歇歇。有一天客棧中就有個人對他打量一番，似是而非，不置可否，然后笑著告訴他說，吾聞時機難得而易失。我看這位客人在這里住宿如此安然，實在不像是到封國去就職的人。太公一聽這話，知道這人不是凡人，當即就著慌了，連夜啟程趕路，次日天亮時分，就到了齊國。誰知一到齊國，還沒喘口氣呢，東夷族的一個小國首領(lǐng)萊侯，就帶兵前來與太公爭奪營丘。后來得知，他們是看到殷商戰(zhàn)亂剛平，周朝立足未穩(wěn)，趁機來與太公爭奪國土的。這個意外雖然沒有構(gòu)成大患，但引起了太公的思考。于是到了齊國，立即整頓社會秩序，沿襲當?shù)亓曀?，簡化繁瑣禮儀，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因地制宜，富國強民，齊迅速從東方崛起，巍巍然，成為后來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之一。

公元前二二一年，齊被秦所滅，歷八百二十五年。

召公奭，周王族同為姬姓，封于北燕，一般認為，燕地在今北京及河北中、北部，都城在“薊”，即今北京房山區(qū)琉璃河。召公一族去后，和當?shù)嘏f時殷商貴族以及當?shù)赝林⒘寺?lián)合政權(quán)，最終使該地區(qū)原來的東胡民族逐漸融入華夏族。召公在封國倒沒有什么突出的歷史記述，倒是后來周成王時期，召公是三公之一，一度自陜縣以東，周公治之；自陜縣以西，召公治之。召公把那里治理的很好，贏得民心，深受愛戴。召公在被封之前其采邑在召地，一說在今河南南陽南召，一說在陜西岐山西南。召公經(jīng)常到召地的鄉(xiāng)下巡視，輕車簡從，體恤百姓，風餐露宿，搭棚過夜，不占用民房，不攪擾民眾，并傾心盡力為他們排憂解難釋紛。百姓最記得那一棵棠梨樹了，因為召公經(jīng)常就在那棵樹下審判官司，決斷訴訟，處理政務(wù)。直到召公死后，人們把懷念召公的感情寄托于棠梨樹，不敢伐，歌詠之，編唱了一首《甘棠》的詩篇，后收錄在《詩經(jīng)》里。及至司馬遷，大加感慨：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說，燕國外迫蠻貉，內(nèi)受齊、晉夾擊，強鄰環(huán)繞，最為弱小，幾近被滅。然社稷存在八九百歲，于姬姓獨后亡，這難道不是因為召公的功績嗎！——看來，召公把他的封國治理的也很好。

公元前二二二年，同樣作為后來戰(zhàn)國七雄的燕國，最終被秦所滅，歷八百二十三年。

周公旦封于魯國曲阜，但他自己沒去，留下輔佐武王，而讓自己的兒子伯禽代他受封，去那里替他打理，是為魯公。魯公伯禽和齊太公望當時差不多是一起到任的，太公到任后，只五個月，就去鎬京向周公旦述職，周公有些驚異，問他怎么這么快，太公就笑了，說沒啥神秘，我的訣竅是一切簡化、簡化、再簡化，簡化繁瑣禮儀，順從習俗辦事。就這樣。周公撫掌稱快。而他的兒子魯公就沒那么爽了，到任三年后才去京都向周公匯報工作，周公問他為何來得這么遲，魯公答，復雜、復雜、再復雜，按您的教導，我要全面變其習俗，革其舊禮，服喪三年才能允許免除，所以遲了。周公聽后，扼腕嘆息，說，唉，為政不能簡易，繁文縟節(jié)，百姓如何親近，魯國和魯國的后人將來怕是要成為齊國的奴役了！

果然，早在春秋時期，魯國就已經(jīng)是積弱之國，其主盟不若齊、晉之強，地勢不及秦、楚之大，就剩下那一整套繁瑣的周禮了，號稱“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并成為它忠實的保存者、守護者和實施者；當然，從延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言，魯國由此造就了一位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孔子，成為千古圣人，萬世師表?？鬃雍退膶W說，深刻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包括我們這個民族的倫理、觀念、思維、性格和氣質(zhì)。同時魯國作為典型的禮儀之邦，也成為了中華文明的古老象征。我們常常把這些都追溯到周公那里，但我們實在不知道周公當時究竟是怎樣一個矛盾的心情。

公元前二四九年，魯國被楚國滅亡，歷七百九十四年。

其他封國，我們知道的文王三子叔鮮封于管，建立管國，即今河南鄭州管城，周公平定“三監(jiān)之亂”時，管叔自殺，管國被廢；五子叔度封于蔡，建立蔡國，即今河南上蔡，延續(xù)至公元前四四七年，被楚滅，歷五百九十八年；六子叔振鐸封于曹，建立曹國，即今山東定陶，延續(xù)至公元前四八七年，被宋滅，歷五百五十九年；七子叔武封于成，建立成國，即今山東寧陽東北；成國后成了魯國的附庸，是魯國的一部分，同被楚滅；八子叔處封于霍，建立霍國，即今河南汝州市西南；另一霍國即今山西霍縣西南，“三監(jiān)之亂”后，霍叔被貶為庶民，流放于此，延續(xù)至公元前五五六年，被晉滅，歷四百九十年。九子叔封、十子冉季載當時年齡還小，沒有受封。

另胡公滿，媯姓，被視為舜帝的后代，被封于陳地，建立陳國，都宛丘，即今河南淮陽一帶，成為陳姓始祖，發(fā)生有陳氏后裔田完代齊的重大歷史事件，陳國延續(xù)至公元前四七九年，被楚滅，歷五百八十九年。東樓公，姒姓，被視為大禹的子孫，被封于杞，即今河南杞縣一帶，誕生了“杞人憂天”這句妙趣橫生的成語，延續(xù)至公元前四四五年，被楚滅，歷六百零一年。被楚滅的“三皇五帝”的后裔封國，幾乎不計其數(shù)，按司馬遷所說，這些封國都極其微小，不足掛齒，在歷史上尚能提到國名的有英、六、蓼、滕、薛、騶、江、黃、胡、沈等。

關(guān)于商朝一族，王子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當年即被紂王剖胸挖心而死；太師箕子，殷商貴族，封于朝鮮；微子，紂王庶兄，封于宋，建立宋國，即今河南商丘一帶，春秋時曾一度稱霸中原，延續(xù)至公元前二八六年，被齊、魏、楚三分其地，宋滅，歷七百六十一年。

王崩：周公攝行政

那一日，周公以自己的生命做抵押，為大病中的武王占卜，結(jié)果大吉，便當即告知給了武王，只在第二日，武王的病就有了好轉(zhuǎn)。——我們無意追究遙遠歷史中周公主持的占卜是否玩弄了手腳和花樣，也不再追究占卜真實與否的結(jié)果，但武王的病有了好轉(zhuǎn)，這可能是一個事實。因為周公當時弄了那么大的動作，驚天動地，活靈活現(xiàn)的，這對病中的武王無疑有著巨大的精神安慰和鼓舞。但這精神的作用終究不能醫(yī)治身體的病疾，這恐怕連周公也心知肚明。結(jié)果，挨了一些時日，周武王終還是帶著他對一個新生王朝的思考，極度遺憾地撒手人寰，一命歸西。

那一天，大周王朝的天空濃云密集，布滿陰霾。

武王崩，其子誦即天子位，是為成王?！裁窳⒄弧俺伞?。成王當然是他死后得封的謚號，不是活著時人們對他的稱呼。就像姬昌生前功德惠萬民，謚號文王；姬發(fā)武力取殷商，謚號武王。成王也是在姬誦生前完成了平定三監(jiān)、營建洛邑、統(tǒng)一周天下，死后封他的謚號。

我們知道，誦即位，只有十二三歲，年幼無知，尚在“襁褓之中”，一直精神高度緊張的周公旦，不待商量，沒有過渡，武斷——當然也可以說成是果斷地，“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司馬遷語，下同）?！`，登上意。阼，是堂前兩臺階中東面的一個。以一般禮節(jié)，賓主相見，客人走西面臺階，叫做“階”；主人走東面臺階，叫做“阼”。引申來，天子主持祭祀時謂之登阼，所以“阼”也指帝位。但周公并未即位，而只是代理天子行事，正如太史公含混簡言之：攝政當國。攝政，你可以理解為代理行政；當國，其實是把國家、王權(quán)一人獨攬了。周公這樣做，一是天子年幼，不能執(zhí)政；二是此乃王朝非常時期，須有非常決斷；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叛）”。這三條，皆為實情，毋庸置疑，這就足以讓周公有理由來代成王“攝政”“當國”了。當然，你也可以質(zhì)疑以致質(zhì)問，這三條，皆為實情，毋庸置疑，但這就可以成為周公來代成王“攝政”“當國”的理由么？這一問，就問出了很多問題。

我們知道，周人從很早的時候，就初現(xiàn)國家的建制，輔佐君王的上有“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其下設(shè)有：司徒，掌管農(nóng)業(yè)；司馬，掌管軍賦；司空，掌管百工職事；司士，掌管版籍爵祿；司寇，掌管刑獄和糾察；另設(shè)“六卿”，管理王室貴族事務(wù)。分別為太宰，掌管王室的奴隸和財務(wù)；太宗，掌管貴族事務(wù)；太土，掌管司法；太史，掌管王的冊封和祭典；太祝，掌管祭祀和祈禱；太卜，掌管卜筮。此外還封有師氏、亞、族等官職，主要是率兵出征或負責防務(wù)。除了這一整套領(lǐng)導班子外，還有大量為王室服務(wù)的內(nèi)廷事務(wù)官，有“三公”之佐的三少：少師、少傅、少保；有四輔：道、輔、弼、承；擔負具體業(yè)務(wù)的還有膳夫、綴衣、小臣、寺人、內(nèi)豎、閽者、門尹、司王宥、火師、水師、大酋、太仆、御、右、萃車、趣馬、師氏、虎資、輿人、醫(yī)、藝人、隸人、太子宮尹等等。

這么龐大復雜的行政體制，相適應(yīng)的就有十分詳盡明確的規(guī)定和紀律。但這些在這個時候都變得毫無意義了。什么“三公”了，“六卿”了，“五官”了，“四輔”了，都眼睜睜看著周公之代成王治，面南而坐，背依屏風，接受群臣百官、四方諸侯的朝見?！憧催@坐相勢態(tài)，乖乖，哪里是暫且代王行政，儼然一周家統(tǒng)國的君首了。對此，大家開始可能只是小小的疑問，接著便有了內(nèi)心的警覺，隨后便表達出強烈不滿，很快形成了天下輿論。

第一個站出來的就是管叔，——這很簡單，現(xiàn)在活著的周家兄弟，管叔是老大，當初武王沒有傳位給他，他就心有不爽和不甘；這就不說了，眼下成王即位，年幼不能主事，即使要人代為行政，也應(yīng)該有他來主持周家事務(wù)，怎也輪不到周公旦的。這話有理，因此其他弟弟們一起隨管叔站了出來說話了，而且直言不諱：“周公將不利于成王！”這句話內(nèi)涵很豐富，潛藏了很多臺詞，意思是說周公這么做是有野心的，是要取而代之的，就是要篡奪天子權(quán)位的。對管叔和小兄弟們的猜疑、議論、不滿和反對，周公那雙憂郁的眼睛里，依然波瀾不驚，深藏不露。只是當這種議論迅速蔓延成為周朝上下群臣百官強大的輿論的時候，周公的臉上便表現(xiàn)出了無限的怨屈和痛苦，找了太公，又找了召公，解釋說，我周公之所以不避嫌，而攝行政者，是怕天下有人趁機作亂背叛周朝，以致無以向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交代?！叭酢敝畱n勞天下久矣，周家大業(yè)，于今方成。哥哥武王去世早，成王又年少，為了大周未來的千秋江山萬世基業(yè)，我所以才這樣做的啊。

周公的這個解釋，無論從邏輯還是從表達上看，實在蒼白勉強，幾乎是強詞奪理，甚至是理虧詞窮。但我們不排除周公旦在太公、召公面前解釋時，表現(xiàn)出情感和態(tài)度上的極度虔誠和懇切。因為史料上我們沒看到太公、召公對周公接下來說了什么話，因此也不能知道他們對周公攝政當國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倒是從周公此后繼續(xù)厚著臉皮面南而王的情況看，“二公”好像對他沒有反對，可能也是不好權(quán)衡和決斷，先且默認了。

問題依然嚴峻，情勢也極其復雜，而天降大任于斯人，周公只能用勤政、操勞，努力的工作，以及謹小慎微，來證明他的那顆拳拳赤子報國之心。那天，兒子伯禽代父親周公要去魯國上任了，臨行辭別，向父親請教，周公對兒子語重心長告誡了一番話。周公說，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在天下的地位也不算低了吧。然我一沐三捉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你到了魯國，千萬不要因為你是一國之君而傲慢驕恣，慢待了你的民眾和士人。——這就是我們熟知的歷史上有名的成語典故“握發(fā)吐哺”的出處。后來曹操、曹孟德感動于此，在他的詩歌《短歌行》里，寫下了千古不朽的名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歷史的記載和杜撰，無處不讓周公至臻完美，高尚典范，包括孩子辭行做父親的慣?？傄械膸拙浣淮?，也編造來表現(xiàn)周公的勤勉?！憧矗搭^呢，來人了，周公就用手握著滿是洗頭膏的濕淋淋的頭發(fā)出去接見；剛送走，又來人了，周公就再用手握著滿是洗頭膏的濕淋淋的頭發(fā)出去接見。像這樣，每洗一次頭發(fā)，都得如此折騰好幾回?！憧?，正吃飯呢，來人了，周公把剛吃到嘴里含嚼的食物吐出來去接見；剛送走，又來人了，周公再一次把剛吃到嘴里含嚼的食物吐出來去接見。每次吃飯，都如此者三。真是太夸張了。問題是即使做到這樣，周公還害怕慢待了天下的賢達和士人。

忍辱負重，周公為國家真是操碎了心。然而誰能夠理解他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后世周人凄傷的吟唱，正符合了此時周公心情的焦灼和無奈。

東征：平叛定天下

進退得失，是非曲直，權(quán)力終究是試金石。

是的，權(quán)力。對于新生的大周王朝和年幼的成王，周公代之握著的王權(quán)，灼熱而沉重，他要為此背負的不僅僅是王朝的責任，還有無數(shù)的敵視、疑慮和責難；一時的憤然，瞬間的撒手，放棄它？這無疑是放棄了周朝剛剛血拼來的天下，甚至瞬間放棄了周族在現(xiàn)實和未來生存的權(quán)力。作為天才而成熟的政治家，在這風口浪尖上，周公絕不會那樣做，歷史也不允許他那樣做。周公知道他的分量。然而，其他人可不這樣看，管叔、蔡叔們可不這樣看，他們認為周公是野心家，機會主義分子；王朝初立，武王早崩，成王年幼，人心動蕩，人們還沒緩過神來，周公就篡奪了周家的權(quán)力；其勃勃野心，由來已久。眼下不過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借口和機遇。說是代政，實為執(zhí)政。而最危險最無助的就是成王了，年幼無知，命運堪憂。周公這個貌似忠厚的家伙，既然能果敢霸占大周的王權(quán)，就會干出更加驚人的事情。

這個分析也未必沒有道理。因為權(quán)力這個東西太沉，一旦握有，人就會失重，心就會失衡。而它又高懸在頭頂，輝映于天下，尤其是王權(quán)，誰不想擁有它，它能讓夢想登峰造極，讓人生高山仰止。那是何等的氣派，怎樣的風光！原來的時候吧，那王權(quán)離你很遠？你可能對它，視而不見，平淡如故；現(xiàn)在它離你，很近，仿佛觸手可及，你的心就戰(zhàn)栗了；這突然到達的激勵，讓你熱血沸騰，直灌頭頂。之于周王朝，這些情況可能都還不是，因為王權(quán)已在旦夕間被那個貌似忠厚的家伙拿走了?，F(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阻止他不讓他徹底拿走。至于年幼的成王，在權(quán)力懸置紛爭沒有最后落地的時候，還顧不得上他。才發(fā)現(xiàn)，一番你死我活，常常重要的不是王朝，而是王位；不是王者，而是王權(quán)。包括周公的那些理由，也是站不住腳的。

因此后來，動亂發(fā)生了。據(jù)《史記》載，“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奉成王命，興師東征，血洗天下，誅殺管叔，處死武庚，流放了蔡叔。這是歷史史實，但這難道不是權(quán)力之爭的結(jié)果么。

事實上管叔出來對周公篡權(quán)當政提出質(zhì)疑是沒有錯的，但他錯就錯在他不該和武庚以及東部“反周復商”的反叛小國沆瀣一氣。周公與太公聯(lián)手，大舉興師東征，本來是形勢所迫，即使沒有管叔跳將出來，他們也會出師討伐。這下倒好，不僅蕩平山東，平定淮夷，連他的政敵管叔、蔡叔、武庚，也給辦了。給他們定的罪名，你想想，叛國投敵，推翻周朝，當然是死罪，格殺勿論。是不是，一刀下去，就不讓你講話了。這就是周公，真實的周公，長著一雙憂郁眼睛的周公，深藏著一個偉大杰出人物智慧、敏銳、涵養(yǎng)和王氣的周公。至于說奉成王命，成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能命令誰？不過用了成王的名義罷了。這一點，周公就比管叔做得聰明。

還有值得我們細心體味的就是，司馬遷所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實際是管叔兵敗自殺，武庚在戰(zhàn)斗中被打死，蔡叔做了俘虜。這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雙方在攝政問題上的敵對態(tài)度，不僅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矛盾激烈以致激化，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非一戰(zhàn)不能決出彼此對錯勝負。這一場戰(zhàn)爭，無疑也打得十分壯烈和慘烈。而管叔最后選取了自殺，從這一驚人決絕的行為來看，周公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倒是這場戰(zhàn)爭再一次證明了，周公不僅是一位能干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出色的軍事家。

戰(zhàn)爭打了三年。開始是主要針對“三監(jiān)之亂”的，兩個目的，一是剪除政敵，重新分封，徹底抑制殷商舊屬，讓他們死了那條“反周復商”之心；二是為大規(guī)模圍剿東夷，凈化內(nèi)部環(huán)境，開辟進軍道路。東夷的問題是個老問題，商朝及其商之前，中原歷代君王一直對其打壓。最嚴厲的一次就是商紂王克東夷，一直打到長江下游，對其進行了徹底的征服。未曾想，周人就是利用了這個時機，突然偷襲了商都朝歌空城，滅了商朝。東夷族也因此得以復活。而周朝初立，武王一時間還騰不出手來，來解決東夷的問題，固然把也是東夷人的太公望分封到了那里，以夷制夷，但他們不過是暫時沉寂的火山，在地下積聚能量，等候機會噴發(fā)。這個機會來了，就是“三監(jiān)之亂”。于是他們遙相呼應(yīng)，紛紛反叛。因此在周公東征的時候，東夷族有五十多個國家被卷進了這場戰(zhàn)爭。我們已經(jīng)不能再現(xiàn)當年戰(zhàn)爭的壯麗和壯烈，殘忍和殘酷。其中位于山東曲阜的商朝老牌諸侯大國奄國，對周軍進行了長達三年殊死的抵抗。周軍勝出，死傷情況不詳，而奄國卻是極悲極慘，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周公踐奄”，《尚書大傳》載：“周公攝政，二年東征，三年踐奄?！庇州d“踐之云者，謂殺其身，執(zhí)其家，潴其宮?！薄佰`”，通“翦”。翦除、翦滅意。周公這一“踐”，便殺了奄君，捕獲全家，水淹宮城。其“踐”，完全是慘無人道的實行“滅絕”了。還有人說，周公拿下奄國后，把奄國男人全部騸掉，作為最嚴厲的報復和懲罰，說這也是為什么后來管太監(jiān)又叫“閹人”、“奄人”了。筆者實在不知這有什么根據(jù)。

負隅頑抗者除了奄國，歷史提到的還有一個，就是具有神奇色彩的人物飛廉，鳥頭鹿身，奔跑如風，楚地奉為風伯；又名蜚廉，最早是神話中的神獸，后成為偉大秦人的先祖，此一役，飛廉卻是被周公率領(lǐng)的軍隊圍追堵截，至東海邊給殺掉了。因此，飛廉也好，蜚廉也好，猜想應(yīng)該不是一個人物，而很可能是一個古老的氏族。

困擾：一腔屈辱情

三年了，仗打完了，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死難者的尸骨和靈魂永遠丟棄在了遙遠的它鄉(xiāng)，生還者也已耗盡氣力，疲憊不堪，只有內(nèi)心充滿了回家的幸福和歡悅，可謂悲喜交加，悲勝于喜?！拔裔迻|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雨雪紛飛，路途凄迷中，他們唱起了那首感傷的《東山歌》，用歌聲表達漫長征戰(zhàn)的艱辛之苦，表達對久別家鄉(xiāng)、故園、親人的思念之情。

對此，周公不會太過在意，想唱就唱吧，釋放一下精神的壓抑和苦悶，有什么不好呢？至于征戰(zhàn)之苦，他作為指揮者，比任何人都有著更深的體會，看看他兩鬢的白發(fā)，看看他額頭的皺紋，就是這三年征戰(zhàn)苦難的生動寫照。而此時，他還放松不下來，因為擺在他面前的還有兩件焦心的事情，迫不及待需要處理。一件是戰(zhàn)后如何加強對征服地區(qū)尤其是對殷遺民的統(tǒng)治；一件是如何向成王解釋和交待。

周公睿智，周公大才。他在思考武庚、奄國、淮夷的叛亂，他原先最為擔心的，就是“以商制商”的分封就覺察到有博弈的意味，既是立國的暫行大策，又潛藏了太多的危險。事實已經(jīng)證明，因此這些地區(qū)絕不能再用舊的氏族首領(lǐng)，必須分封周族中最可信賴的成員。于是周公把弟弟康叔封到原來商王統(tǒng)治的中心地區(qū)，以朝歌為都，建立衛(wèi)國；分給他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錆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周公子伯禽封國魯，為魯公，都曲阜，奄在其內(nèi)；奄被滅后，其殷遺民徐氏、條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共六族，分給魯公作奴隸。原屬于武庚封地的殷遺民，除了大部給了康叔，余皆分給了微子，都睢陽，建立宋國，后稱商丘，并接續(xù)殷商的祭祀，安撫東方的淮夷。其中康叔封地面積最大，且統(tǒng)有八師兵力?！磥碓谥芄劾?，那里是“三監(jiān)之亂”的重災(zāi)區(qū)。因此，周公接著便以成王的口氣先后給康叔親擬了三篇文告，即主張明德慎罰的《康誥》、戒除飲酒風習的《酒誥》、提倡安民保民的《梓材》，作為那里的憲法條例施政綱領(lǐng)。至于東夷被征服的反叛小國，一律劃入太公望的齊國管轄。周公派召康公策命太公說，“東到大海，西至黃河，南至穆陵（一說在今山東臨朐；一說在湖北麻城），北至無棣（今山東最北部無棣縣），五等諸侯，九州長官，你都可以征討他們！”

好了，完成了這些重要的分封，周公也就基本解決了第一件大事。然而第二件，即怎么去和成王解釋和交待，他需要想一下了。哥哥管叔被逼自殺了，弟弟蔡叔被流放到遠方，武庚、淮夷、東夷的反叛被平定了，但對周公篡位的質(zhì)疑并沒有平息。也就是說問題并沒有解決。三年征戰(zhàn)，腥風血雨，不堪回首，苦不能言。成王如今也是十四五歲的大孩子了，多少也能辨別事理和是非了，對這一切的起始、緣由、苦衷、結(jié)果，他能理解么，他能認同么，而在天下依然不能太平的現(xiàn)在，周公還要繼續(xù)為之攝政當國，一時間還不能還政于成王。他還擔當不起！在這個非常時期，天下洶洶、多災(zāi)多難的周王朝再有一點閃失，怕就不好收拾了。王位與權(quán)力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它重的讓人放不下，而又托不起。

也許什么都不要解釋，不要辯白，時間將證明一切。于是周公滿含熱淚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詩篇《鴟鸮》，呈送給了成王。成王看過之后，司馬遷說“王亦未敢訓周公?！?訓，即責備，司馬遷這句話什么意思呢，我們先來看看《鴟鸮》的內(nèi)容——

鴟鸮鴟鸮，——貓頭鷹啊貓頭鷹，

既取我子，——你已經(jīng)奪走了我的孩子，

無毀我室?！俨灰獨Я宋业募摇?/p>

恩斯勤斯，——我含辛茹苦，

鬻子之閔斯！——為養(yǎng)育孩子早已病倒了?。?/p>

迨天之未陰雨，——我趁著還未天陰下雨，

徹彼桑土，——趕緊啄取些桑皮樹根，

綢繆牖戶。——纏縛緊閉好窗扇門戶。

今女下民，——如今樹下的那些家伙，

或敢侮予！——仍敢欺負侮辱我們。

予手拮據(jù)，——我用痙攣的手爪，

予所捋荼；——我采捋茅草花；

予所蓄租，——我積蓄干草枝，

予口卒瘏，——我喙角累病了，

曰予未有室家?！疫@都是為了還未筑好的家。

予羽譙譙，——我的翅膀稀落，

予尾翛翛，——我的尾巴枯槁；

予室翹翹，——我的巢穴危險，

風雨所漂搖?！陲L雨中飄搖。

予維音嘵嘵?！抑荒苓@般驚恐地發(fā)出我內(nèi)心憂患的呼號。

寓言，是智者同愚者的游戲，也常常是弱者同強者的游戲。因為地位不等，故有難言之隱，才需要有技巧的言說和表達方式。而這首表露周公痛苦心跡無盡憂患的《鴟鸮》，就是一首寓言詩，被收在《詩經(jīng)·豳風》中。是周公用象征的手法，寫鴟鸮建巢撫雛之事，來隱喻自己無以言說的處境和心境。據(jù)《毛詩》及孔穎達《毛詩正義》解說，周公攝政，管蔡流言，成王懷疑周公將篡位，因此周公東征之后，寫《鴟鸮》詩說明管蔡不能不誅，成王雖不悅，但未敢責備周公?？磥?，在成王心里，還是把周公平叛以及東征，在性質(zhì)上認定為是一場兄弟們?yōu)橥鯔?quán)的火拼，是一場攝政、當政、篡政的爭奪，以致骨肉相殘，血流成河。周家悠久傳統(tǒng)高尚的仁義德望蒙受了空前的羞恥和侮辱。

周公知道，成王未加責備，并不是沒有責備。

洛邑：營建大成周

無論背負怎樣的罵名和罪名，周公堅持著他的忠誠，堅持著他的原則。固然那原則鋒利一如刀刃，讓他在長達七年的攝政當國中殫精竭慮傷痕累累，但那條原則堅決不能退讓和放棄，那是大周王朝的底線，也是大周王朝的防線。在保證這條底線和防線不被突破的前提下，周公按照他的雄奇和智慧繼續(xù)推進和實現(xiàn)著國家高度的宏偉計劃。

這宏偉的計劃就是營建洛邑成周，政治中心東移，加強對東方的控制；制定周朝的禮樂制度，加強對天下的道德控制，最后實現(xiàn)完備有序的國家政體，適時還政成王，完美謝幕。

我們知道，這兩件宏偉的計劃，在周公親自操持下，都得以完美實現(xiàn)。

滅商后，周武王和周公都急欲遷都洛陽，是著眼于當時紛亂天下的暫行之策，抑或權(quán)宜之計。而現(xiàn)在營建洛邑，就是著眼未來的千秋大計了。中國是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大國，發(fā)展演變?yōu)檗r(nóng)耕文化，大約始于商、成于周。農(nóng)耕文化是和民族定居生活相關(guān)的，而民族定居生活又直接影響到國家都城的選址。所以建都、定都、遷都都必須充分考慮這些因素，以使國家長治久安。其實，還在武王東征的過程中，他和周公就已經(jīng)感到地處“天下之中”的洛陽地位的重要了。所以會盟諸侯的地點選在洛陽的孟津。而那時，他和周公可能還只是一些想法，或者說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而在滅商后，周就不是只經(jīng)營自己的諸侯小王國了，而是要掌控整個天下。那么曾經(jīng)擬定選擇洛陽作為周朝首都的位置，到了這個時候，不僅明確起來，也顯得迫不及待。按照周武王和周公的計劃，遷都大致分為兩步走，先定西安，穩(wěn)定戰(zhàn)后局勢，安定民心；然后向東方伊、洛地區(qū)發(fā)展，占據(jù)天下之中。繼而將北燕山、南江淮、東到大海都納入到周朝的控制范圍。但很不幸，周武王遷都計劃尚未啟動，他就于滅商后的第二年去世了。而周公又東征平叛長達三年（實為四年），無暇顧及。

當然許多年之后，把營建東都洛邑重新提上議事日程，已不再是周武王時的概念了。周公旦遷都，很簡單，主要還是緣于“三監(jiān)”叛亂之后，引起了他加強對東方控制重要性的進一步的認識。殷商滅亡，殘余又遭周公三年毀滅性掃蕩，但陰魂還在，反周復商的野心不死。固然許多年前他與周武王就這些問題曾經(jīng)有過深入的探討，以致最后決定營建洛陽為周朝王城被史官稱之為“如武王之意”。但周公旦他還是有他的天下觀念，以及獨有的考慮和把握。當然，不管是周武王，還是周公旦，營建洛陽周之東都，應(yīng)該是一個無可置疑的選擇。

洛陽位于伊水和洛水流經(jīng)的伊洛盆地中心，地勢平坦，土壤肥沃，南望龍門山，北倚邙山，群山環(huán)抱，地勢險要。伊、洛、瀍、澗四小匯流其間。東有虎牢關(guān)，西有函谷關(guān)，據(jù)東西交通的咽喉要道。順大河而下，可達殷人故地。順洛水，可達齊、魯。南有汝、潁二水，可達徐夷、淮夷。而且眾所周知，洛陽為天下中，四方諸侯對周朝的進貢，道里適均。所以，選擇洛陽作為東都無疑是英明的。

說著說著，時間就又過去了幾年，這也就到了成王七年（司馬遷記載為成王七年，而《尚書大傳》和《竹書紀年》則記載是成王五年），按夏商周斷代工程公布的年表，成王即位是公元前一○四二年；那么成王七年，就是公元前一○三六年。那年成王即將親政，周公先是派了太保召公爽先來洛陽，勘察筑城地點；三月初五，卜定城址。并在洛水北岸勘察地形，測定城廓、王城、宮室、市場、居民區(qū)域和駐軍營房的位置，又在南郊確定了明堂、宗廟等五大殿的地點；三月十一日，完成規(guī)劃；次日，也就是三月十二日，周公旦親臨洛陽，視察城址，敲定規(guī)劃，最后決策，史稱“周公相宅”；三月十四日、十五日舉行奠基典禮；三月二十一日，正式開工興建。建城的主要勞力為“殷頑民”，即殷人中的上層分子。很顯然，這些個都是有思想的家伙，周公用他們建城，根本的目的是能夠集中控制他們。因此周公派了八個師計兩萬兵力在那里駐守，史稱“成周八師”。經(jīng)過十個月的大規(guī)模營建，于十二月全面竣工。

我們也許會驚嘆工程的浩大而效率如此驚人，然而那其中的復雜艱苦的營建過程已不可想象和追述。至于那些“殷頑民”的凄慘悲絕，點滴見于史籍，可謂罄竹難書！當然這一切都過去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嶄新的王都，于是成王親臨洛陽，召集天下諸侯在城南郊新建的大殿明堂，祭祀周家偉大先祖文王、武王，并舉行盛大慶典。就在這時，宣布了各種典章新制，即史稱周公之“制禮作樂”；改西周紀元為“元祀”；正式安置九鼎于新都。新都取名“成周”，即周道始成之意；稱西安周都為宗周，即宗依祖先、不忘故土之意。之后，成王即遷居于此。

王城：歷史之風貌

從殘雜的歷史史料中，讓我們來稍稍窺視一下洛陽王城的風貌。

先來看《汲家周書·作雒解》的記載，說成周“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七十里，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郟山，以為天下之大湊”。具體位置在今邙山洛河之間的瀍西乃至澗東一帶。這里所說的“城”，指王宮所在的宮城，“郛”即外城郭。關(guān)于王城，史書記載為“南北九里七十步，東西六里十步?！敝苤剖且园顺邽橐徊?，秦制是以六尺為一步，三百步為一里。古代的一“步”，相當現(xiàn)在的零點二三一米，一里，也就是相當于現(xiàn)在的四百一十五米左右。王城所在，據(jù)考古發(fā)掘，為東干溝東行至唐城西墻二百米為止，為北城墻；由興隆寨往東經(jīng)瞿家屯，伸入洛水，為南城墻，西邊跨越澗河；從東干溝至七里河再至興隆寨西北，為西城墻；從北城墻直轉(zhuǎn)南下，至唐宮路以北，長約一千米，即東城墻。城墻全部為黃土版筑。城墻寬度不一，西墻寬五米左右，殘高一點五米。北墻寬八至十米，殘高零點八至一點六五米；東墻寬約十五米，殘高一點五米；南墻寬十四米，殘高四米。

到了民國年間，有幾個歷史學家專門對東周王城的建構(gòu)作了研究，并對其進行了更為具體的描述，說外為王城，作正方形，方各九里，每方三門，城內(nèi)經(jīng)涂緯涂各九，涂廣今七丈二尺。城之正中為王宮，即宮城，亦正方形，方各三里。王城南面正門為圉門，北正門為乾祭門，東正門為鼎門。成王遷九鼎入城時，就是從鼎門進入的。每面城墻三個城門，每個城門三個門道，并列三條道路，道寬二十步。當時規(guī)定，男子走左邊，女子走右邊，中間行車輛。四面正門的四條中央大道正對王宮的四面。王宮南垣為皋門，前為三朝，中為內(nèi)朝，后為三市；左祖右社，西北為囿。城內(nèi)四方四隅，城垣之下，皆宿衛(wèi)也。就是說南面中央大道正對前三朝，北面的中央大道，正對后三市，東面的中央大道通向祖廟，西面的中央大道正對社壇。其他四面八個側(cè)門相互對應(yīng)的東西南北大道為環(huán)城大道。這些大道東西相連，南北相通，又與中央大道交叉，這樣在整個王城中，就構(gòu)成了四通八達的道路網(wǎng)絡(luò)，交通便利?！吨芏Y》記載“故王城四方，方各三門，門當三涂。宮城在四方之中，從中劃一直線，前為三朝，中為帝后之寢，后為三市，又為宮城東西之中，而寢又居此線之中，故王城居天下之中，宮城又居王城之中，寢又居宮城之中，故王居者，天下之至中也?！边@樣布局合理、排列有序的城市建筑格局，按照我們的專業(yè)術(shù)語說，這就是所謂的中國建筑的“中樞嚴立，左右對稱”的模式，而這種模式，在周代就已經(jīng)開始確立了，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代的宮城建筑。

……

在這里，需提醒各位看官，以上所說，大多都是歷史東鱗西爪殘缺記載的人為歸納，含有很多后世人們經(jīng)驗的成分，以及估猜的成分，可能的成分，并形成傳統(tǒng)，人云亦云了。大多都不是真正科學考古的結(jié)果。譬如什么“南北九里七十步，東西六里十步”，什么“方各九里，每方三門，城內(nèi)經(jīng)涂緯涂各九，涂廣今七丈二尺”等等，說的都是春秋中期的周王城建筑。所以那些城墻，包括實地測量的城墻，都是自春秋中期及其以后修建加固而不斷形成的遺址規(guī)模。再西安的周王城和洛陽最初營建的周王城，那時是沒有城墻的，當然也沒有城門。所謂從鼎門遷九鼎入王城，也是子虛烏有。

歷史有時候真的很可樂的。就事實而言，可樂的還不止于此。最重要的是周初營建的不是一個城，而是兩個城，一個是郟山南、洛水北、瀍水西、改道后的瀔水東的王城。所謂郟山，即現(xiàn)在的邙山，瀔水，就是現(xiàn)在的澗水。再一個城，就是周公攝政五年時所建的，即我們經(jīng)常說到的成周了。成周在瀍水之東，與王城相距將近二十公里。這就是《尚書》中記載的當年占卜得出的結(jié)論：“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東，亦惟洛食。”我們的錯誤就是很多人常常把周公營建的周王城說成是成周了。事實上成周是西周時的軍事城堡，用于集中管理殷朝舊貴族的集中營。說白了就是關(guān)押“殷頑民”的監(jiān)獄。是周王城整體格局的一個部分。直到春秋末期周悼王猛時即公元前五一九年，那里才果然成為了都城，并歷時長達二百零五年。以致東漢、三國魏、西晉和北魏四朝都在此基礎(chǔ)上不斷擴建，作為都城。北魏末年，成周徹底毀于戰(zhàn)亂，被夷為平地。 因此我一直堅持認為不應(yīng)該把王城和成周分開，它們不是兩個城，而是洛邑周代都城宏觀構(gòu)架、建制和設(shè)置的整體，或者當初它們統(tǒng)稱“成周”，或者后來它們統(tǒng)稱“王城”，只是為了表述方便，才把它們區(qū)分開來，而在觀念上它們應(yīng)該是一個整體。就像我們把周代分成“西周”和“東周”一樣，常常稱之為“西周時代”或“東周時代”，嚴格說來，這是錯誤的。其實它們是一個朝代。

辨疑：周公制禮樂

你知道，說完周公“營建洛邑”，該說周公“制作禮樂”了。所謂周公制禮樂，就是流行于后世的《周禮》一書。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天官冢宰。使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治官之屬?！薄吨芏Y》開篇的這一段文字，簡明扼要，提綱挈領(lǐng)，開宗明義。接下來的內(nèi)容一共包括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僅《冬官》只存篇目，而無內(nèi)文。有很多史家以為《冬官》一篇是在歷史中佚失了，其實不然，而是當時就沒來得及完成全書，故此缺失了最后一個篇章。

就完成的各章來看，這是一部詳細記載周朝政府結(jié)構(gòu)、官爵設(shè)置及其相應(yīng)職能范圍的典籍，內(nèi)容豐富，體系完備?？胺Q管制禮法之薈萃，名物典章之全書。其中天官冢宰，稱為治官，管理朝廷大政及宮中事項，有屬官六十三；地官司徒，稱為教官，管理土地方域及王畿內(nèi)人民教養(yǎng)，有屬官七十八；春官宗伯，稱為禮官，管理宗教及文化，有屬官七十；夏官司馬，稱為政官，管理軍制、步騎、兵甲、交通及各方諸侯有關(guān)事項，有屬官六十九；秋官司寇，稱為刑官，管理刑獄、司法政務(wù)，兼掌禮賓等，有屬官六十六；冬官司空，稱為事官，管理工程建設(shè)兼及溝洫、土地、水利等，這一部分缺失，后人取《考工記》抵充，有屬官三十。這部書原是先秦舊籍，東漢末年經(jīng)學大師鄭玄以為該書“乃周公致太平之跡”，遂被認為是周公的著作大行于世，實則是一個不小的錯誤。

《周禮》如此構(gòu)制，以官制的職掌聯(lián)系各種制度，其目的的彰顯毋庸置疑，就是在于富國強兵，組織民戶，廣征貢賦，充實府庫，為一個崛起的統(tǒng)一、富強、美好的大周王朝規(guī)劃制度、秩序、理想、宗旨和藍圖。它所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周代社會與傳統(tǒng)教義對周朝奴隸制社會性質(zhì)的框定有很大區(qū)別，它所勾畫的完全是一個早期的封建領(lǐng)主式的國家體系。顯示出了它的全面性、深刻性和超前性。一定程度上，它不是已有的史實，而是為未來的構(gòu)建；它不是當時的現(xiàn)實，而是一個夢想。

這就引起了后世對《周禮》無盡猜想和紛爭。

《周禮》篇目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六篇，共計四十二卷?！稘h書》有《周官》經(jīng)六篇、傳四篇的記載。東漢馬融、鄭玄為其作注稱《周官禮》，唐代賈公彥作疏始用《周禮》之名?！吨芄佟?、《周禮》兩名曾通用過一段時間，宋朝以后才基本上統(tǒng)一起來，稱為《周禮》。關(guān)于他的作者是誰，成為爭論最大的焦點。一說為周公所作。持此觀點的主要有漢代劉歆和唐代賈公彥，而郭沫若曾在《周官質(zhì)疑》一文中，否定了這種觀點。一說為戰(zhàn)國時人所作。典型的有漢代何休，指出《周禮》是“六國所作之書”?！吨芏Y》所述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與戰(zhàn)國時代相符，其思想大多都附會儒家關(guān)于古代社會的設(shè)想?！吨芏Y》所設(shè)計的公國方案，迎合了戰(zhàn)國時代各國稱霸的需要。書中所記述的行政制度，則與齊國文獻《管子》十分相似。一說為西漢劉歆偽造?！吨芏Y》發(fā)現(xiàn)于西漢中期，公諸于世卻在王莽謀篡時期，故近世學者康有為等提出，其政權(quán)機制是附會王莽的行事與要求，認為今傳之《周禮》是劉歆的偽造。而宋代陳振孫提出反對，在其《直齋書錄解題》中指出此書多古文奇字，殷周甲骨文、鐘鼎文與相證合。一說為多人成書。近代史學大家顧頡剛在其《“周公制禮”的傳說和<周官>一書的出現(xiàn)》一文中指出：“《周禮》中所記的一些制度有不少矛盾之處?！睌喽ā吨芏Y》“不成于一人，也不作于一時”。

筆者傾向于顧頡剛的說法，我的猜想是周公接替前人制作了《周禮》的框架或者初稿，我們不要忘記了周厲王時期的 “厲始革典”，卿士榮夷公為實現(xiàn)當時的國家改革，對《周禮》進行了重新修訂和充實，使《周禮》有了一個完備的框架。由于周厲王的改革失敗，發(fā)生了“國人暴動”，《周禮》擱淺，沒有最后完成?，F(xiàn)在看到的《周禮》是其后不斷添加刪削整合完善的結(jié)果。早已不是最初周公制作禮樂的模樣了。當然這些置疑和猜想，都不影響《周禮》成為儒家治世的經(jīng)典，不影響《周禮》于中國政治思想史的重大影響作用。因此，周公作為它的創(chuàng)始人，應(yīng)該在歷史上享有和《周禮》同等聲譽以及他的著作權(quán)。

我們在表述中國文化的特質(zhì)在精神方面，最先講的是“堯舜之道”，接著講“周孔之道”，及至到了宋代，才有我們常講的“孔孟之道”。

其中有兩千多年，周公都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領(lǐng)袖和精神坐標，請千萬不要弄錯了。

蓋棺：儒學之先驅(qū)

回到公元前一○三六年的周公，東都建成了，禮樂齊備了，四海歸順了，天下太平了。但周公默默推行著這些王朝雄麗計劃和他一個政治家偉大夢想的這些年，他刻苦忍受著的是巨大的內(nèi)心屈辱和精神創(chuàng)痛。一個死結(jié)，就是權(quán)力，就是他現(xiàn)在仍然攝政為王。這個時候，他知道他該退了。除了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的一系列為王朝奠基的宏愿，最重要的是成王已經(jīng)歷練成人，可以親自當政了。于是在成周落成典禮之后，周公就把王政還給了成王，面向北回到了臣子的位置上，“匔匔如畏然”（《史記·魯周公世家》），一副恭敬的樣子。

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周公還政成王，很多人認為這根本不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自覺自愿，而是被迫交權(quán)，或者說是被逼交權(quán)；所謂平定東夷，實則是為權(quán)力兄弟翻臉自相殘殺；所謂向成王解釋交待用詩歌表露心跡大訴其苦，其實仍然是障人耳目平息朝中輿論；所謂大肆營建落邑，未必不是想與成王東西分而治之。不信，你就看吧。我們實在不知道在成王親政后是否有人這樣誣告周公并說動了成王。但事情好像非常嚴重，因為我們知道在成王親政其間，發(fā)生了“周公奔楚”這樣的重大事件。周公這么大氣睿智的人，有膽有識的人，竟然出逃遙遠的楚地避難，必是千鈞一發(fā)生命攸關(guān)了。猜想要么成王已給他定罪，要么誣告者已磨刀霍霍。當然也有人猜測說是還政成王后，周公奔楚是主動避讓，表現(xiàn)了周公的高風亮節(jié)。云云。

是的，歷史常常在渲染到關(guān)鍵的時候總是有好故事的，是實有其事，還是著意編造，你就大可不必細細追究了。反正周公后來不僅讓成王給迎回了成周，那好故事也讓我們?nèi)巳烁衅?。故事說，在成王很小的時候，有一回生病了，周公剪了自己的指甲丟在黃河里，對神祈禱說，成王年幼不懂事，違反神命得罪上天的是我周公旦，要懲罰就懲罰我吧。祈禱過后，把這份禱辭原文封存在內(nèi)府。成王果然好了。故事說恰在周公亡命楚地期間，成王在內(nèi)府翻閱檔案，無意看到了那份周公向神祈禱的原文，淚如雨下，即刻使人去南方把周公迎接了回來。

這個歷史的好故事其實在周武王病重的時候已經(jīng)用過一次了，但寫故事的人，尤其像司馬遷這樣的大家，絕不會讓你覺得乏味的。因為當年用金屬封死的那個匣子，僅僅是好故事事先埋下的伏筆，而這伏筆也是為歌頌周公而準備的?！妒酚洝份d，周公死后，那年初秋，暴風雨突起，莊稼全部倒伏，大樹連根拔起，周朝一片恐慌。這時司馬遷就“安排”成王和朝中大夫們穿著朝服，莊嚴地去打開那個金屬裝束的密封的匣子（過去怎么誰也沒想到要去打開呢？），看到了周公祈禱原代武王死的策書，成王手捧策書，再次淚如雨下，大哭著說，今后不要再篤信占卜了！以前周公為王室辛勞，我因年幼無知，全不理解?，F(xiàn)在上天顯示威嚴來彰明周公之德，那么我周家的小子，應(yīng)該前去郊祭以迎接天神了。之后成王就到郊外祭天，即刻烏云散盡，晴空萬里，最神奇的是風開始反過來刮，眼見著倒伏的莊稼全部站立起來，那年是個豐年。

這里有一點小小的疑問，就是周公從楚地回來之后，歷史只記載說他為年輕的成王寫作了教導他做人從政的教科書《多士》《毋逸》等，沒說他還干了些什么。其實他還干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可能就是開始制作《周易》的宏大設(shè)想和結(jié)構(gòu)，加上《周禮》，這就足以讓周公被后世尊為中華文化的“元圣”，成為煌煌儒學先驅(qū)，高山一樣巍峨峻拔。當然周公作《周易》《周禮》尚無定論，以及還政成王后是否還幕后當政并繼續(xù)擁有攝政王的權(quán)力，其實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們只相信這個時候的周公，在經(jīng)過了早期滅商的大悲大壯和晚年攝政的大起大落之后，尤其是又經(jīng)歷了備受冤屈逃亡楚地之后，天地間已是大徹大悟了；加之時光無情，歲月流逝，生命衰老，他最是需要做的，就是要把他這豐富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記錄下來，要把周族緣起覆滅殷商戰(zhàn)取天下的歷史經(jīng)驗總結(jié)記錄下來。他是一個有胸懷的偉人，是一個有思想的哲人，是一個有文采的藝人，如果說他所有的思想才情這個時候需要一個載體的話，那就是文字和書寫。

武王伐商時周公作了《牧誓》；東征平叛時，周公作了《大誥》；天將福佑，唐叔得一奇異嘉禾，獻之成王；成王遂命唐叔轉(zhuǎn)贈在東土作戰(zhàn)的周公，周公感激，當即作了《饋禾》；接受成王賞賜，贊揚天子恩寵，周公又作了《嘉禾》；“三監(jiān)之亂”已平，封微子于商地，周公作了《微子之命》；封康叔于殷墟衛(wèi)地，為使其順利統(tǒng)治，周公為其作了三篇文告：《康誥》、《酒誥》、《梓材》；東征歸來，受輿論誹謗，內(nèi)心委屈，乃為詩貽王，周公作了《鴟鸮》；還政成王，恐其年輕氣盛，治政有所淫佚，周公作了《多士》；恐其驕縱奢侈，忘記先祖創(chuàng)業(yè)之艱辛，周公又作了《毋逸》；天下已定，周之政治組織官制序列尚未制度化，周公作了《周官》；明確政體，便利百姓，周公又作了《立政》，等等。僅我們所見到的有史料記載的，周公就寫作了這么多綱領(lǐng)、文告、檄文、冊封、條例、規(guī)制、詩詞、歌賦，假如這些果然能全部認定為周公所作，那么《周易》我便相信如有些學者的推斷，未必沒有周公傾注的智慧和心血。

按司馬遷記載，晚年的周公是居住在灃京的。至于他為什么既不在鎬京，也不在洛邑，大可不必再作過多的猜疑。事實是現(xiàn)在，周公病了，我們幾乎能想象到他那一時形容的蒼白和憔悴。彌留之際，滿含熱淚對人說：“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弊詈蟆爸芄茸洌赏跻嘧?，葬周公於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保ㄋ抉R遷語）

尾聲：凄美越人歌

周公彌留之際那個哀婉的要求是含了復雜心緒和諸多內(nèi)情的；死后成王也未敢把周公視為自己的臣子，隨從文王葬周公于畢地，猜想也是有著許多被歷史書寫避開的復雜的背景的。畢地，在陜西咸陽，周武王也葬在那里，顯然是周的王陵，那么在當時的概念上，周公一直到死都享有著“王”的待遇。

是的，周公到死都享有著“王”的待遇，但這有什么用呢，他身上背負著榮耀的王名，他同時到死也背負著篡政的罪名啊。攝政七年，天下大治；獨攬大權(quán)，毀其一生。他向太公解釋過，向召公解釋過，向成王也解釋過，而誰又真正理解他了呢，眾人誰又原宥他了呢，那委屈，那艱辛，那苦楚，那憂郁，他真想剖開胸腔，讓世人看看他那顆鮮紅純凈的赤子之心。而他死后，即接著，轟轟烈烈就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的“成康盛世”，國富民強，天下安寧，刑措四十年不用，歌舞升平。

周公沒能看到，但相信他一定對周朝今日的繁盛，有過美好的夢想和預(yù)期，他也為此鞠躬盡瘁，奮斗一生。

在灃京那些沉悶寂寥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回想起他出奔楚地的日子，偶然間，他想起他在楚地聽到的一首用南方土著方言吟唱的，清婉雋永而又有些質(zhì)樸剛健的《越人歌》。那是一曲多么好聽的歌啊，聲音曲調(diào)里充滿了深情和贊美，讓人一下就記住了那淳厚醉人的韻律。然而令他為之遺憾的是，他可能記住了那些發(fā)音，但就是一直沒有弄懂那里的歌詞。那首歌究竟唱的什么呢？周公憑著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又哼了一遍那支歌子，啞然一笑，搖了搖頭。

這遺憾一直留到了戰(zhàn)國后期，由于歷史上發(fā)生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不僅把這首古老的《越人歌》引帶了出來，歌詞的內(nèi)容也翻譯了過來。

可惜周公那時怎么也不能聽到了。

故事說，楚國貴戚襄成君始封之日，著翠衣，佩玉劍，足登白色細絹縫制的鞋子，站立在流水之岸上，大夫們抱著鐘錘圍繞著襄成君，縣令們拿著鼓槌正在高聲呼叫，誰能渡君侯過河？

這時，楚國大夫莊辛過之，看到襄成君，年輕俊朗，一表人才，不由心中一動，遂上前拜見，禮畢站起說，臣下想握一下君之手，可以么？襄成君忿然作色而不言。莊辛后退了幾步，洗了洗手，回來對襄成君說道，君侯難道沒聽過鄂君子皙在新波之上泛舟游樂的故事嗎？說鄂君子皙乘坐著刻有鳳鳥紋飾的黑色游船，船上掛著芘紋樣的幛幔，張設(shè)著翠麗的傘蓋，旌旗上插有犀牛尾，襄城君的衣飾斑斕富麗，舟船上鐘鼓齊鳴。當鐘鼓之聲稍歇的時候，一位舟子懷抱著船槳歌唱起了一首歌：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 饣甚 /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

莊辛說，因歌詞用的是越語，鄂君子皙聽后說他不懂得越國的方言發(fā)音，請為我用楚國的話解說。于是就召來一個越語翻譯，用楚國話解說了歌詞。鄂君聽完之后，揚起長長的袖袂，走過去擁抱了唱歌的越人舟子，還舉起繡花的錦被，覆蓋在舟子的身上。

莊辛說，君侯您知道，鄂君是楚王的同胞兄弟，官職做到令尹，爵位貴為執(zhí)圭，還能和一個劃船的越人交歡盡意。君侯您的地位雖然高貴，又怎會高過鄂君子皙呢？臣下我的地位雖然低微，也不會低于一個越人舟子吧？臣下想握一下您的手，有什么不可呢？

襄成君聽完了莊辛的故事，連忙走向前去，向莊辛遞出了和好的雙手。

這個故事最早收錄于西漢劉向的《說苑》。而故事中的《越人歌》是中國文學史留下的楚辭體最早的也是最優(yōu)美的詩篇，他的譯品也成為有史可證的第一篇漢語譯詩，其文學、語言學、音韻學和歷史價值、藝術(shù)成就，不可估量。那么讓我們來聽聽這首翻譯過來的《越人歌》，假若周公地下有靈，也來聽聽，這幾乎就是一首代他唱給成王的歌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夜是什么夜晚啊我能操槳于此漫游，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有幸能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含羞懷情啊不顧詬罵羞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木w紛亂不止啊能見到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樹啊樹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闹邢胗H悅你啊我的君王你卻全然不知。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