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葉
風(fēng)雨夕。氣氛烘托得更加蕭索。她化好妝,在宣紙上勾勒了一個美麗的蘭花瓣,題好字,卷好,放在樟木箱匣里。乘車來到西泠橋下,如素常一樣坐等。
西泠橋邊的幽蘭,散發(fā)的暗淡的氣息,讓人無法不想起那個淚如清露的女子。油碧車風(fēng)雨夕,坐待游子歸來。接納無數(shù)失望之后,再也承受不了了。于是,在西泠的風(fēng)雨中消殞。暗香裊裊浮動,疏影橫斜,期待被定格在筆墨之下淡寫輕勾中,那位隔朝女子身上的氣息,又復(fù)清晰明朗起來。
陪伴了她十幾年的玉蘭花樹還在開著潔白的花,古典的建筑間,白色的點綴更加襯托出平靜安和的氣息了。隔朝的女子,在天氣晴和的日子里,是不會靜默地待在家里的。何況玉蘭花瓣上的雨露尚未晞干,有的不勝清晨的微涼,便飄轉(zhuǎn)回旋委地為塵泥。生命在綻放絢爛的那一刻,就醞釀了零落的宿命。在昔日的煙雨里,有多少這樣的女子??!
這些女子宛如蘭花一般,身上帶著暗香,在生命中某個環(huán)節(jié)癡迷于一點,凝滯于外物不得解脫,遂為其所束縛,以致最終會萎靡、困頓、凋零。
頤和園里的玉蘭花開了,它們成了園中的寵兒,潔白如雪而充滿生機。白色花瓣,不斷地綻放,迎接四方來客。待到春和景明,風(fēng)色微醺,花瓣的純白也逐漸變?yōu)轸魇!ㄆ跐u漸過去,雄雌蕊之間的傳粉受精早已完成,花心部位可以看出有杏仁大的種子。滿地的落花,香滿愛花人的歸路,襟袖間攜滿了清新的氣息。它看似飄忽不定,卻似淡實濃。
若論及哀傷,不如再渲染一下背景,這樣效果會更好。天幕是幽蘭的,圓月照亮雕鏤玉砌,女子手執(zhí)紈扇,細碎步履挪移向前,簪子在高高的發(fā)髻上顫動。透過明眸,閃爍著湖光燈影,她分明就是湖山間的煙嵐霧靄,又恰似玉蘭花的精魄。蘭花墜落本身就是女子的寫照。誰能不心存哀傷呢?玉殞香消,確實是悲哀的事。有幾個女子能夠在衰敗面前釋懷呢?
“亭亭獨自倚欄桿,柳色衰殘不忍看。記得與君相別后,香肌消盡覺衣寬?!泵駠鴷r期的女子,也會有這種暗暗的相思的愁煩么?寂寞、夜影、孤燈、清淚,古時的西泠橋畔的漫無期限的守候,一切都在絕望中延伸。不同的是,論斷愛情的年輕人,會在自己的日記里詳細寫下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并與心上人討論之??扌︽音[之間,皆得內(nèi)心的撫慰與安寧。
庭外海棠花的花苞,昨夜尚泛著羞澀的曙紅,今日在煦風(fēng)中早已變大變紅,層次上看已經(jīng)是胭脂一般嫣紅。文人揮毫之余都會畫幾筆水草花卉,墨塊在澄泥古硯上旋轉(zhuǎn)、摩擦,發(fā)出細膩的摩擦聲。香氣逐漸浸潤開來,暈開滿室。毫羽濡墨,輕輕勾勒點染,蘭香墨香一并在文人的夢里浸出。他們的書齋也都會沾溉上陰柔的氣息:玉蘭苑、漱玉齋、碧玉堂。文人的筆下也會生出些許愁怨來:“多畫春風(fēng)不值錢,一枝青玉半枝開。山中旭日林中鳥,銜出相思二月天?!痹谝钟舳逊e的山陰老屋,畫家畫完幾篇芭蕉紫藤后,把筆拋在身后,在春氣復(fù)蘇的陽春三月,原野煦暖得春芽競相映發(fā),就連最懶得出門的畫家,也會用翠綠來描繪山川河岳的時候,誰也不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各種植物散發(fā)著泥土里的香氣,是源于地層深處的久遠的質(zhì)樸氣息。你不必設(shè)防,更無須回避,敞開心扉去接受它,會感到甘露般的喜悅。我喜歡尚有余寒的初春天氣,樓臺上人的腳蹤不多,籬落疏影橫斜,樓臺暗香裊裊浮動。
在城市郊區(qū)的一隅,有蘭花苑。主人精心培植,呵護備至。室外余寒猶厲,室內(nèi)卻如暑天。在這樣的溫度下,蘭葉蘭花保持著絕好的生長態(tài)勢,不知今夕何夕。暗香縹緲,文人聚于一室,品茗看山,不覺夕陽在山,蘭香似淡實濃。獨自一人讀書到深夜的文人,最能感受到季節(jié)的味道。當(dāng)瑞光樓里的蠟燭燃盡時,《琵琶記》的手稿已經(jīng)寫完了。集善院里海風(fēng)吹來,柑橘和桂樹的香氣沖散了一夜的疲倦,這個生活在元代江南的小漁村里的寫手,把從橙黃橘綠的果實間捕獲的靈感,化作筆下唱腔的抑揚頓挫。
吝惜落花的人會嘆息道:“昔則姹紫嫣紅,枝頭爛漫。今則飄茵墮溷,隨水浮沉。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年年如是,不足興悲。可惜綺年如水,一去不再。捻燈再讀早年的落花詞,又到了四野姹紫嫣紅的暮春,仿佛聞到黃土與山石間的庋藏著的暗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