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煒
一
車越往前走,楊爍的心就越?jīng)觥\嚧巴獬司d延不絕的黃沙,一無所有。
楊爍突然有種控制不住的沖動,他想跳車,想逃離這片大漠。
但是,一陣劇烈的顛簸,讓他腸胃翻涌,沒有了跳車的力氣,只能閉上眼睛蜷在后座,昏沉入睡。
再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營地。接待他的是師兄盧俊,三年沒見,依舊沉默寡言。盧俊伸手想接過他的背包,他卻將帶子攥得死緊,仿佛這是他和外面的世界,唯一剩下的紐帶。
盧俊沒有堅持,默然領著楊爍進了寢室,將鑰匙放在桌上,帶上門離去。
楊爍獨自坐在床上,打開背包,一樣一樣拿出里面的東西??Х龋谙闾?,隨身聽,還有過生日時,白雪親手給他編的手繩。
他守著這些東西,有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屬于他的那個世界。仿佛他還是那個騎著單車,載著白雪在校園中穿行的楊爍。
但遠處傳來的軍號聲,很快打破了幻境,他頹然倒在枕上,用手覆住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盧俊又進來了,把飯盒放在桌上:“吃吧,還是熱的?!?/p>
楊爍躺著一動不動,盧俊站了半晌,一言不發(fā)地準備離去。
楊爍突然叫住他:“師兄,你留在這,為了什么?”
夕陽從門外斜射過來,房中的光影,一半明,一半暗,盧俊就站在明暗的交界處,面容看不真切。
他的聲音平靜:“等你留下來,就知道了。”
楊爍握緊了手繩:“我不想留下來?!?/p>
盧俊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徑直出去,這次卻沒有關門。楊爍慢慢睜開眼睛,看向門外。
一望無垠的沙漠,在夕陽下,如同金色的海。
二
又是軍號聲。
楊爍煩躁地捶床板,他昨晚又失眠了,剛剛迷蒙睡著,就又被吵醒。
他下了床,打著呵欠去沖咖啡,勺子探進去,又停住。帶來的這罐咖啡,已經(jīng)見了底。
他的心里莫名起了恐慌,仿佛和原來的那個世界,越來越遠。他放下了勺子,將咖啡罐擰緊,把最后一點咖啡,硬是留在了罐底。仿佛這樣,就能找回一點安全感。
路過食堂,楊爍沒有進去。他是南方人,而且是個口味固執(zhí)的南方人,即使大學在西安讀了四年,仍然吃不慣面食。
進辦公室的時候,盧俊已經(jīng)在了,楊爍的座位在他對面,坐下的時候,看見他的桌上,已經(jīng)堆了一疊厚厚的演算紙。
盧俊頭也不抬:“你的適應期,應該結(jié)束了?!?/p>
楊爍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筆:“適應不了。”
盧俊的眼神慢慢從紙上,移到楊爍臉上:“你是不是認為,這樣很酷?”
楊爍和盧俊對視,目光挑釁。
盧俊盯著他看了片刻,又低下頭去繼續(xù)演算,仿佛楊爍在這個空間里,不再存在。
從早晨,到中午,陽光合著影子,一次次變換著長短和方向。但這個房間中,始終沉寂,只有盧俊的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楊爍從最初的挑釁,到無趣,最后心底深處,起了某種隱約的焦慮。他隨手拿起一本筆記翻開,看見泛黃的扉頁上,寫著兩個字——鑄劍。
“這是誰寫的?”楊爍終于有了和盧俊搭話的借口。
盧俊的筆尖頓了頓:“我們的校友。”
楊爍還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他卻又不做聲了。
楊爍百無聊賴,一頁頁往后翻,漸漸地,翻書的速度越來越慢,看得入了迷。
“吃飯去?!北R俊的指節(jié),在楊爍的桌面上叩了叩。
楊爍這才回過神來,嘆了一聲:“發(fā)明這公式的人,真是個天才?!?/p>
“你也應該是天才,”盧俊笑了笑:“如果能適應這里。”
楊爍微怔,盧俊已經(jīng)率先出門。
楊爍合上書的時候,再次看了一眼扉頁上的那兩個字。
鑄劍。
三
從那天起楊爍發(fā)現(xiàn),有時候是書,有時候是筆記,有時候甚至是散落的稿紙,常常在某個角落里,寫著“鑄劍”兩個字,但筆跡并不完全相同。個別筆跡,甚至像是盧俊的。
楊爍想找盧俊詢問,卻盧俊卻已經(jīng)沒時間顧及他。新一輪核爆實驗開始,盧俊幾乎每天忙得不見人影。
楊爍每天只能獨自待在辦公室里,奇怪的是,那兩個字仿佛有某種力量,他的心一天天靜了下來,桌上的演算草稿,也像盧俊一樣,漸漸堆了厚厚的一疊。
盧俊再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面容憔悴,但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又似乎含著異樣的光彩。
“成功了?!彼黄届o而簡短地說了這三個字。
楊爍卻仿佛聽見了他心中如雷的歡呼,羨慕油然而生。
盧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請你喝咖啡?!?/p>
楊爍訝異地望著盧俊。
盧俊帶楊爍去的地方,是一間簡陋的土屋。在整齊的營房之間,這孤獨矗立的建筑,分明違和,卻又偏偏分外和諧。
楊爍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要怎樣喝咖啡。
推開門進去,只有一張床,一套桌椅,再無其他。
楊爍走到桌前,看見上面有一個洋瓷茶缸和一個鐵質(zhì)咖啡罐,都已經(jīng)生了銹。
“楊爍,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愛喝咖啡?!北R俊打開鐵罐,里面空空如也:“曾經(jīng)有一個人,過了二十年每天喝咖啡的生活,卻漂洋過海,來到了這里。每天早上打開罐子,聞一聞咖啡的香氣,再喝一天白開水,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年?!?/p>
楊爍怔住。
盧俊握緊咖啡罐,凝視著窗外:“你曾經(jīng)問我,留在這里為了什么,今天我回答你,是為了鑄劍?!?/p>
楊爍聽見這兩個字,心中猛地一震。
“他曾經(jīng)說過,我們所做的一切,是為人民鑄劍。在他之后,一代又一代校友奔赴這里,都是為了鑄劍,包括你我?!北R俊轉(zhuǎn)過頭來,直視著楊爍。
仿佛有波浪在心中澎湃奔涌,楊爍說不出話來,垂在身側(cè)的指尖,微微顫抖。
那晚,楊爍徹夜未眠。
他站在窗邊,看月光下的大漠,銀沙如海,仿佛有一個人,又仿佛有千萬人,踏著海浪而來。
次日清晨,軍號聲響起之前,楊爍已經(jīng)到了辦公室。
盧俊進來看見他,先是微怔,隨即了然一笑:“決定留下來了?”
楊爍將手上的筆滴溜溜一轉(zhuǎn):“對。”
盧俊對他豎起大拇指:“真酷。”
他輕輕一點,筆在指尖停住,流暢地滑入掌心。他在潔白嶄新的紙頁上,寫下兩個字。
鑄劍。
欄目責編: 閻 安 馬小鹽
劉羿群 鄒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