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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 爪

      2016-05-14 09:19:16郭鷹
      山花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丹丹兒子

      郭鷹

      龍城的春天就是這樣。沒完沒了地下雨.或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漏個不止。天空被糾纏在密不透風(fēng)的霧氣中,這霧氣就像一團柔軟而堅韌的彈力球,既捅不破又打不碎,又濕又冷。霧氣無法打碎,但生活還要繼續(xù)。周一的清晨,天蒙蒙亮,整個城市就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掙扎著醒來,窗外,汽車聲、喇叭聲越來越多,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焦躁。大家紛紛將汽車開到街上,為的是讓還睡眼惺忪的孩子們少淋些雨。

      林小鳳沒有汽車。她只有一輛電動摩托車接送孩子。三年了,她吵著鬧著要買輛小車,哪怕是小奧拓也好,只要能遮風(fēng)擋雨。老公總是笑瞇瞇地說:好,過完年就給你買。只是還沒等過年,他就拋下娘兒倆走了。為了讓領(lǐng)導(dǎo)過好年,他押送一車的土雞土鴨上省城進貢,在高速路一個長下坡時,被一輛滿載豬仔的大貨車追尾追得扁扁的。最后,一個大活人換來三十萬元撫恤金,理論上可以擁有一輛比奧拓更好的車。只是她除了分給公公婆婆十萬元外,又巴巴的將剩下的二十萬元都送到老五那里,還刷了十萬元信用卡,一共是三十萬元,結(jié)果只拿了三個月利息,老五就跑路了。好吧,再也別指望小奧拓了,還是乖乖騎小毛驢吧.只是可憐了孩子。

      兒子一早起來就很興奮,從今天開始。在學(xué)校的組織下,他要到校外實踐基地軍訓(xùn)一周。才小學(xué)三年級的孩子,第一次離家,他是興奮新鮮了,林小鳳卻輕松不起來。打仗似的催著兒子起床穿衣刷牙洗臉吃飯,那只被兒子從車庫門口撿回來的小貓跟在兒子身后,喵喵喵地叫著。兒子不太專心了,時不時抱抱它,又摸摸它,偷偷將面包撕下扔給它吃,一副難舍難分的模樣。林小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從小就害怕小貓小狗,若不是看在兒子那么喜歡的份上,她根本不會讓貓進家門的。她一把揪起小貓,像往常那樣,想將它用力甩出去。不料,還沒等揚手,那貓身子一緊,彎成一張弓,伸出后腿爪子,狠狠地在她的手背上一抓。她尖叫一聲,摔下貓,再看看鮮血淋淋的手,淚忍不住掉落。兒子驚訝地望著這一切,一口面包滿滿地塞在嘴里,眼看是吞不下去了。貓“嗖”的一聲,跳進兒子懷里,兒子輕輕撫摸著貓,嘴里說,不怕,不怕。她這才感覺到鉆心的疼痛,還有一股悲涼涌上心頭。這小家伙,自己殫精竭慮地伺候他,撫養(yǎng)他,他不僅不安慰母親,教訓(xùn)貓,還安慰它說不怕不怕,不怕什么,不怕我嗎?她悲憤交加,沖著兒子說,我一定要把它扔掉,你回來就見不到它了!兒子緊緊抱著貓,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簌撲簌往下掉,嘴里喊道:你是個魔鬼,魔鬼!

      因為一只貓,自己就淪落為“魔鬼”了?!林小鳳決定,一定要將貓扔掉。只是,兒子抱著貓杵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她只能迅速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先讓步,要不怎么辦?終于放緩口氣,對兒子說,走吧,上學(xué)去。兒子淚汪汪地說,不要把它丟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不丟,不丟,上學(xué)吧,小祖宗。

      大清早就被貓抓,又是下雨又是堵車的,林小鳳又氣又急,心情低落到極點。被老五帶跑的三十萬元,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在她心間,連日來呼吸都是疼的。好不容易將車挪到學(xué)校門口,放下兒子,使勁兒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fā),啟動車子,往永輝超市駛?cè)ァ?/p>

      雨淋到手上的傷口,扎針?biāo)频奶?,林小鳳呲牙咧嘴著咬牙忍住,騎著電動車,繼續(xù)沖進雨里,她要買些水果去見弟弟。雖然還不到菠蘿上市的時間,但萬能的超市什么都有。馬來西亞的進口菠蘿,高貴地放在玻璃窗內(nèi),幾盞射燈打下來,照得這外來的菠蘿金光閃閃,當(dāng)然價格也讓林小鳳倒抽一口涼氣。

      弟弟愛吃菠蘿,和媽媽一樣的口味。母子倆好菠蘿的樣子,說出來別人都不相信。從菠蘿上市一直吃到下架,有一回,弟弟一口氣買回十個菠蘿,冰箱塞滿菠蘿,滿屋子都是菠蘿味,半個月都散不了。媽媽一邊吃一邊罵:敗家子啊敗家子,就只有他能這么干。弟弟邊吃邊笑:你愛吃的就是我愛吃的,就怕什么時候你不想吃了,那就糟糕了。媽媽跳起來,敲了敲他的大腦門,然后仰天吐口水說: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林小鳳想著想著就笑了,弟弟就知道討媽媽喜歡,無論他做什么,媽媽都會笑著罵他:這個敗家子呦,就只有他最懂得我想什么,比他爸強多了,比丫頭強多了。媽媽還說:我不是重男輕女,我只是偏心乖孩子。是啊,林小鳳根本無法與弟弟的“乖”相比,從小他就知道怎么討女人歡心。母親就這樣一路偏心,偏心到臨終前將夫妻名下唯一的房產(chǎn)留給了弟弟,她說:鳳啊,別和弟弟爭,他是男孩,今后面對的苦比你多,要撐起的擔(dān)子比你重.你只要擦亮眼睛嫁個好男人,什么都不怕,知道嗎?她能怎么說,只能含淚點頭,讓母親安心上路就是,心里卻暗暗想:既然你們眼里只有弟弟,那以后給爸爸養(yǎng)老送終的就是他了,別來找我。后來,她果真越來越少往娘家跑,感情上也漸漸疏離。弟弟自母親去世后,也變得沉默寡言,平時也很少和她這個姐姐主動聯(lián)系.在上海讀完研究生后就徑直回來。進了龍城唯一的本科院校龍城大學(xué)當(dāng)老師,和爸爸住在一起,倒是沒讓她操多少心。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林小鳳咬咬牙,挑了三個大菠蘿。心想,要不要削好呢?削一個還是三個?削好了送人好不好?如果不削弟弟吃起來會不會不方便?她越想越糾結(jié),一陣悲涼像晨霧緩緩升起,弟弟是自己唯一的親弟弟,什么時候到他家要帶禮物了?什么時候帶點禮物還要思來想去的?生分了,真是生分了。

      是啊,快五年了.再暖的心也經(jīng)不起五年的分離冰凍。其實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并不多,一個政府部門不得志的小科長,拿點退休工資,養(yǎng)著常年生病的妻子,培養(yǎng)一個讀到碩士的兒子,你說他能有多少積蓄?林小鳳想好了,不管多少積蓄,她和弟弟平分,至于房產(chǎn)就留給弟弟,她還有個想法,就是將父親留下的那幅牡丹國畫留作紀(jì)念。這幅牡丹國圖自她懂事起就掛在客廳,每次放學(xué)回家,她總要抬頭看上幾眼。父親曾經(jīng)笑著說:鳳啊,這幅畫以后就給你當(dāng)嫁妝了。她將父親的話記在心里??墒浅黾迺r,父親并沒有將畫給她,不知是忘記了還是反悔了。當(dāng)時她也不好意思提及?,F(xiàn)在父親去世了,她覺得有理由要回這幅畫,作為對親人最后的紀(jì)念。弟弟卻突然變得十分苛刻和警惕,將房子換了鎖,所有的東西一夜之間全部搬走,一樣也不讓她帶走,林小鳳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和弟弟大吵一架。弟弟翻來覆去就是那句話:你那么糊涂,我不放心把東西交給你。她氣得差點兒說:那我們對簿公堂吧。是老公勸住了她:算了,和自己親弟弟有什么好爭的,又不是什么萬貫家產(chǎn)。她哭著說:我沒有這個弟弟,從今天起,他是他,我是我,永不來往!弟弟猛地一抬頭,原先冰冷得像塊鐵的眼神突然軟得一塌糊涂,他努了努嘴,還想說什么。林小鳳已扭頭摔門而去,甚至忘記爭自己的那份遺產(chǎn),留下“砰”的一聲巨響回蕩在冰冷的屋子。她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獨。她只能默默地將苦水往肚子里咽。母親在世時,對弟弟格外偏心,如今唯一疼愛她的父親走了,弟弟競連一幅畫也不肯給她。這個家再也不值得留戀,再也無法喚起她曾經(jīng)的親情。于是,姐弟就像永不交叉的鐵軌,各過各的日子,各有各的抉擇和承受。

      五年前放出的狠話猶在耳邊,那天的場景一下清晰起來。站在超市收費處,林小鳳長長地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回頭買了三個紅彤彤的火龍果,湊個六六大順,這才坐上永輝超市的免費公交車,出發(fā)去弟弟家。

      龍城大學(xué)是龍城唯一一所本科院校.政府在郊區(qū)劃了塊大大的地,立志要建成西南地區(qū)最好的大學(xué)。弟弟把家安在大學(xué)校園內(nèi),買的二手集資房,林小鳳去過一次,她有點擔(dān)心找不到。更擔(dān)心的是,找到了,弟弟不在家怎么辦?如果弟弟在家,姐弟相見,又會是如何的尷尬?如果再遇到那個不會笑的弟媳婦,又會如何?哎,去年丈夫的追悼會上,弟弟和弟媳婦是有來的。不過她早已悲傷得昏天黑地,根本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坐在公交車上的林小鳳翻腸倒肚地想,想得腸子都快斷了。突然她想起,這是弟弟的口頭禪,生氣了就說,我被你氣得腸子都斷了八節(jié):高興時也說,哈哈,我笑得腸子都斷了八節(jié)。無論高興生氣,他的腸子都會斷,而且都是斷八節(jié)。馬上就要見到那個腸子斷八節(jié)的人了,林小鳳是一陣愁一陣喜,一陣憂一陣樂,像被打翻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哎!

      開門的正是弟弟,見到林小鳳,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叫了聲:姐。鄰居小玉家的兄弟姐妹都是直呼名字,弟弟也學(xué)他們,喊她:林小鳳,這題怎么做?爸爸后腦勺就給他一下:姐姐就姐姐,沒大沒小。所以,他從來都是叫“姐”。這一聲久違的“姐”,像一縷和煦的春風(fēng),讓林小鳳心頭一熱,眼睛癢癢的,她用力應(yīng)了聲:誒!

      五年不見,弟弟瘦了,老了,還穿著那件土黃色的毛衣,袖口和領(lǐng)口都磨得發(fā)亮,那是她的作品。讀中專時,閑暇時間很多,全校女生都在學(xué)織毛衣,她一心就想著給弟弟織毛衣,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毛衣越織越大,她只能不斷去買毛線,足足用了三斤半毛線,才把毛衣織好?;氐郊?,弟弟一套進去,就找不著人了。媽媽笑得直不起腰,一邊笑,一邊拆,一邊教,結(jié)果,這土黃色的毛線給弟弟和爸爸分別織了一件毛衣,爸爸那件是媽媽織的,弟弟這件還是她織的。這是她的處女作,也是她織的唯一一件毛衣。這活計太磨人,她從此將毛針全部扔掉,再也不織。爸爸到死都還穿著那件毛衣,弟弟是個愛美的人,自詡是外貌協(xié)會會員,十幾年了,也一直穿著這件無論款式還是顏色都早已過時的毛衣。

      剛才站在小區(qū)樓間內(nèi),林小鳳東張西望,左右為難。印象中,弟弟的家就是在剛進大門的這幾棟集資房,但究竟是哪棟?幾層?她是路盲,再加上那次來的實在不愉快,下意識的不想記,所以就糊涂了。

      弟弟搬家,林小鳳是不同意的。和爸爸住在一起,互相照顧,為什么娶了媳婦就要搬家,還搬得那么遠(yuǎn)?爸爸怎么辦?自從母親走后,爸爸的身體每況愈下,身邊正需要人。她想質(zhì)問弟弟,被爸爸?jǐn)r住了:兩代人住在一起不方便,再說,上班太遠(yuǎn),你要體諒你弟弟,我不是還有你嗎?林小鳳輕輕哼了一聲,心想:你們心里只有兒子,老了才知道還有我這個女兒。委屈歸委屈,林小鳳還是攙扶著爸爸瘦弱的身軀,一起去探望弟弟的新居。那時弟媳婦已經(jīng)懷孕八個多月了,挺著個鑼鼓般大的肚子,臉沉得快滴出水來。這個弟媳婦啊,自從娶進家門就沒見她笑過,也不知弟弟看中她什么,訂婚結(jié)婚懷孕生子一條龍,一氣呵成。

      正是那次回來后,爸爸就感冒了,直到第三天,才打電話給林小鳳姐弟倆,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太遲,肺部感染,撐不到半個月,就去世了。七十五歲的老人,就像一盞微弱的油燈,風(fēng)一吹,就滅了。如果弟弟沒搬走,爸爸或許不會感冒,即使感冒了也不會那么遲被發(fā)現(xiàn),如果早點送進醫(yī)院,是不是就能救回來呢?她對弟弟心懷怨恨,接著就是因為那幅畫的爭吵,最后竟是恩斷義絕。聽說弟媳婦早產(chǎn)生下個女兒,好像不是很好,她心里還罵了句:活該。只是這個“活該”還沒出口,就像一團火焰,灼燒得她心頭火辣辣地疼。

      林小鳳是問了門口的保安,又問了路過的兩個買菜的老人,才問到弟弟家的。沒想到開門的正是弟弟,你說巧不巧。弟弟趕緊將林小鳳讓進房間。這房子是二十世紀(jì)的集資房,后來轉(zhuǎn)產(chǎn)權(quán)賣給個人,弟弟年輕,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好政策,他買的是二手房。別人搬家總要裝修一下,弄舒服點,但弟弟的房子卻很粗糙,地板還是水泥地.但凡有墻的地方,不是貼滿識字的圖畫,就是被水彩筆畫得亂七八糟。一張破舊的藤制沙發(fā)上堆滿了雜志、衣服、玩具,旁邊書桌放著兩臺電腦,電腦旁邊又是堆得很高很厚的書。還有嬰兒車、學(xué)步車等,堆得滿滿的,兩個房間黑乎乎的,擺著兩張大大的床,其他的就看不清了。林小鳳下意識朝四面墻上尋找,是否有那幅她念念不忘的牡丹國畫。沒有,什么都沒看到。

      弟弟手忙腳亂地將沙發(fā)上的衣服、雜志揉成一團,大手一抱,抱進房間內(nèi)的床上,騰出一點兒空地,讓林小鳳坐下。然后準(zhǔn)備泡茶,這才發(fā)現(xiàn)茶杯和茶壺塞在茶幾下,都很臟,連忙端著進廚房洗杯子。林小鳳跟進去,一路踩地雷似的,磕磕碰碰。她說:都說大學(xué)老師是黃金職業(yè),你怎么過成這樣?弟弟苦笑道:人家說的是名牌大學(xué)的知名教授.我一個小小助教。工資低得嚇人,還處在初級階段,只能看著別人吃肉咱喝湯嘍。

      林小鳳很想問:爸媽留下的錢,都去哪里了?看這情況,估計把我的錢也揮霍掉了吧?她問:孩子呢?上幼兒園了嗎?聽說——

      弟弟停下洗杯子的手,抬頭笑了笑,瘦削的臉頰裂開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我下午要上課,孩子送外婆家了。他停了停,又說了句:不怕你笑話,孩子不太呼,早產(chǎn),腦癱。

      林小鳳心里“咯噔”一下.一陣酸脹脹的感覺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半晌說不出話來。弟弟又接著埋頭洗杯子,嘩啦啦的水流聲像極了梅林老家后山流下的清泉。林小鳳突然想起,好久沒帶兒子回去看他爺爺奶奶了。

      林小鳳又問:治療效果如何?弟弟正在仔細(xì)地洗茶壺,茶壺的茶垢很厚很頑固,他拽著鋼絲圈使勁擦著,說:廈門、福州、廣州、上海都去過,醫(yī)生都說發(fā)現(xiàn)太遲了,現(xiàn)在只能做些康復(fù)治療,今后盡量能生活自理吧。哎,她外公又得直腸癌……弟弟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淹沒在水流聲中。林小鳳發(fā)現(xiàn)弟弟的腦門都禿了,花白的頭發(fā)很是刺眼,弟弟才三十出頭吧?看來這些年真不容易,卻沒有來找過她一回,是被她當(dāng)初那些決絕的話嚇住了,還是自己真的丟棄弟弟了?休小鳳又是內(nèi)疚,又是難受,又有點失望,看來,找弟弟這條路也行不通了。

      弟弟好不容易將杯子洗干凈,坐下來燒水泡茶,這才發(fā)現(xiàn),茶葉沒有了,他只得起身找茶葉。打開冰箱,整個腦袋探進去,翻了半天,終于掏出一包茶葉,抓了兩把扔進壺里。弟弟從小是個講究的孩子,家里雖然不富裕,但從不虧待他。該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吧,弟弟要養(yǎng)魚,媽媽特地定做了一個半人高的大魚缸。折騰完,他又不知從哪里弄了只畫眉,嘰嘰查喳地叫著,每天要吃要喝還要打掃大小便。他只負(fù)責(zé)逗鳥,其他的全讓媽媽干。至于喝茶、喝酒、喝湯、吃肉,家里好的總是先讓著他,什么時候過得這般潦草?

      姐,您找我——有事?弟弟一邊沖茶葉,一邊小心翼翼地問。林小鳳醒過神來,說:嗯我——也沒啥事。弟弟顯然不相信,指了指桌上的菠蘿和火龍果,又問:真沒事?林小鳳不說話了,只感覺被貓抓過的防口一抽一抽的疼。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弟弟電看到了,他默默走進房間。

      一路上,林小鳳一直在為自己鼓勁,為了培養(yǎng)弟弟,成績優(yōu)秀的她放棄讀高中,去讀職業(yè)中專,然后早早嫁人生子,她對這個家,對弟弟的貢獻很大,弟弟不僅拿走父母親唯一的房產(chǎn),還封存爸爸所有的遺產(chǎn),如果她一直平安無事也就算了,但是現(xiàn)在她有難,來弟弟這里討回屬于自己的那份財產(chǎn).哪怕只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都好。但是,林小鳳還是覺得好難開口。雖然自己日子過得不寬裕,但大事小事一直是老公撐著,何嘗要自己這樣作難的出頭出面啊!

      弟弟進房間拿來藥水棉簽,一邊給林小鳳洗傷口,一邊說:你呀,總是不愛護自己,怎么受傷的?摔的?還是被狗咬的?林小鳳一邊倒抽著冷氣,一邊叫道:哇哇哇,你不會輕點呀?弟弟搖搖頭笑著說:還記得嗎?你從小最會磕著碰著,有一次跑著跑著一根鋼釬就插到你的腳背。奶奶一把拔掉鋼釬,然后讓你站在尿缸旁,腳伸進尿里消毒,也只有咱奶奶想得出這招,也只有你那么傻就真這樣做了。林小鳳也笑了:還要謝你救命之恩,把正在加班的媽媽叫回來送我去醫(yī)院打破傷風(fēng)的。姐弟倆不約而同抬頭,腦袋碰到一塊兒,“哎呦”一聲叫了起來,林小鳳不僅手疼,腦門也疼,疼得掉下眼淚。弟弟說:姐,該不是因為疼才哭的吧?你不會那么嬌氣的,一定遇到什么事情了,對吧?林小鳳點點頭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我虧空了十萬元。

      弟弟嚇一跳,消毒棉簽舉在半空,動不了:你做什么虧空了那么多錢?林小鳳說:我刷卡放到老五那里,三分利息,才三個月,他就跑了。

      林小鳳虧空的三十萬元,其中二十萬元現(xiàn)金是她的全部家底?,F(xiàn)金虧就虧了,再疼也得打下牙齒和著血吞下去,十萬元信用卡的還款日期卻迫在眉睫,她不能不還。如果讓公婆知道她幾個月時間就將兒子用命換來的賠償金敗光,非把她活吞了不可。當(dāng)初他們就不大同意兩人的婚事,嫌林小鳳脾氣急躁,粗枝大葉,好吃懶做,還眼高手低,總之,在他們眼里,林小鳳一無是處。

      如果不去老五的茶館打麻將。乖乖的兩點一線。帶好孩子,守好家,或許就沒這些事了。但是,如果不去老五茶館打麻將。她又如何能掙脫出喪夫的陰影呢?如何忘卻與弟弟骨肉斷絕的疼痛呢?再說,一起打麻將的都是老公的朋友同學(xué),如今不過是她替代了老公的位置而已。打麻將,讓一個個漫長的白天和黑夜轉(zhuǎn)瞬即逝:打麻將,讓如山的悲痛和空虛填充滿滿,這里可以取暖,可以調(diào)情,可以有俗世的煙火和喜怒。大家都照顧她,經(jīng)常商量著讓她贏點錢貼補家用。更重要的是,林小鳳感覺自己終于與社會接軌了,可以堅強地?fù)纹鹨粋€家了。在那里,她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獲知錢要放出來流動,才不會貶值,才會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信用卡是可以刷出來放利息的……看著大家都把錢放在老五茶莊。每個月拿幾千幾千的利息??偙仍诠墒欣矬@心動魄強,總比拿著兩千多工資精打細(xì)算強,于是她也漸漸地,五萬、十萬、二十萬地送到老五手上.最后,居然鬼迷心竅地刷了十萬元信用卡給老五,誰讓老五的利息給得那么準(zhǔn)時那么高呢。連一起打麻將的一直很照顧她的老王都說:小妹,見好就收吧,別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了。他們都叫她小妹,充滿愛護和憐惜。

      天塌下來是什么感覺?老王曾經(jīng)問她。她說:兩眼一抹黑,一切完蛋。老王搖搖頭說:不對,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擋住。林小鳳一愣,然后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F(xiàn)在天真的塌下來了,她去哪里找高個子來擋呀?老王絕對擋不了的。一個月前,她和幾個牌友一起去醫(yī)院看望老王的老婆華姐,剛查出來,子宮癌中期。從病房走出來,大家都不說話,這個彪悍得經(jīng)常掀桌子的女人,像一個廢舊的布娃娃,蜷縮在白色被子里,臉色慘白,頭發(fā)凌亂。老王在喂老婆片仔癀,那可是花重金托人買的補藥。老王雙眼通紅,望著老婆一口一口吃下片仔癀藥片,眼里盡是心疼和不舍。涼臺上,一個剛剛做完化療的光頭女人正在哇哇哇嘔吐。窗外,是成片玫紅色的紫荊花,云蒸霞蔚地怒放著,彰顯旺盛的生命力。那一刻,她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生病時,又有誰能來端杯熱茶送盆洗臉?biāo)兀?/p>

      林小鳳吞吞吐吐,不想告訴弟弟太多。弟弟并不傻,他只聽了三兩句,大概就明白了,他兩手一拍:哎呦,姐,你怎么也那么傻?。∧悴皇呛煤迷诩蚁喾蚪套?。在圖書館管著一排排不說話的書嗎?怎么也玩兒這個?你知道這兩年咱們龍城跑了多少大小老板,有多少公務(wù)員和領(lǐng)導(dǎo)干部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嗎?你,你,你怎么也去放高利貸?

      林小鳳知道一定會有一番數(shù)落的。從小和弟弟就是吵架打架長大的,她隨媽媽,脾氣要強剛烈,大大咧咧:他隨爸爸,溫和耐心,心細(xì)如發(fā)。若是別人數(shù)落她,她扭頭就走,但是弟弟的數(shù)落卻讓她有久違的溫暖。她一直等弟弟噼噼啪啪一頓話說完,這才抬起腦袋望著他說:是啊,我把娶媳婦的本都賠光了,我真是個敗家子啊!如果爸媽在世,一定會罵死我的。

      林小鳳不是沒想辦法,找了幾個平時要好的同學(xué)閨密同事借錢,那種滋味,她從來沒嘗過,也不想再嘗了。轉(zhuǎn)了一圈,收到手中的不到一萬元,有個閨密拿出兩千元說:我也沒錢借你,這兩千元,就當(dāng)是我贊助你的,今后你別找我,我也不找你。她也曾找兩個正在追求她的男人借錢,結(jié)果他們都答應(yīng)得很好,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最后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難怪,你又不是仙女,不是富婆,還帶著個“拖油瓶”,憑啥人家要幫你出十萬元?老王對她說,要不把房子拿去抵押,然后貸款還債?一起打麻將的袁立正在想辦法讓他岳父岳母的房子過戶到老婆名下,他就可以抵押貸款出來解燃眉之急了。這條路在她這里根本行不通。這房子,是公婆賣了自己在城里的房子,搬回梅林老家,出錢給他們買的婚房。結(jié)婚前為房子的落戶名字還鬧了一場。公公婆婆要把他們的名字寫上去,林小鳳不同意,林小鳳堅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公公婆婆不同意,最后折中,只寫了丈夫的名字。公婆還有一個要求,就是房產(chǎn)證必須由他們保管,等孫子18歲后再交還給他們。林小鳳知道,他們提防的永遠(yuǎn)是她。不過,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遠(yuǎn)見,如果今天讓他們知道林小鳳不僅將丈夫的撫恤金全敗光了,還在打這房子的主意,非氣死不可。

      弟弟不說話了,接著低下頭倒茶。茶都溢出來了,他還在倒,林小鳳奪過他的茶杯,想說:我不想讓你為難,我只要回屬于我的那份遺產(chǎn)。說出來的話卻是:沒事,我自己會想辦法的,走了。

      弟弟攔住林小鳳,說:你等一下。說完,從電腦桌上拿出筆紙遞給她說:留個銀行賬號吧,有個課題剛剛結(jié)題,拿了兩萬元獎金,她不知道的,先給你吧。

      林小鳳大驚,其實她都還沒說什么,還沒把她去向別人借錢時說的一籮筐的承諾和解釋倒出哪怕一小碗,弟弟就要給她兩萬元?她環(huán)顧混亂昏暗的房子,百感交集,這和五年前拼著命搶遺產(chǎn)的弟弟,是同一個人嗎?林小鳳下意識地擺手說:不要,不要,你那么困難,我沒幫你就好了,還要你破費?

      弟弟說:姐,我真的沒那么多現(xiàn)金。爸爸留下的東西,哎,一言難盡,以后我再和你解釋。岳父直腸癌,兩年了,她是獨生女,只能靠我們,我們也得靠岳母幫忙帶孩子,總之,是一條藤上的一串苦瓜。不說了,您也先別著急.我知道銀行欠款逾期不還很麻煩的,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好嗎?

      奔波了整整一周,受盡冷眼的林小鳳,終于聽到一句暖心暖肺的話,她的眼眶紅了。二十萬元的撫恤金,自己寧可提著去送給八竿子打不到邊的老五,也沒想到接濟一下弟弟。弟弟這些年過得這么不容易,也沒有向她這個唯一的姐姐開口。如今她還沒開口,弟弟就拿出兩萬元,林小鳳你還想怎么樣。

      雨終于稍停片刻,弟弟要留林小鳳吃午飯。林小鳳沒答應(yīng),堅持要回家。弟弟只得將林小鳳送到公交車站,說會將錢打到林小鳳的賬戶。只是不要讓弟媳婦知道。車越開越快,弟弟高高的身影佝僂著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到只剩下一個小黑點,林小鳳的眼淚嘩啦啦地落下。弟弟也曾經(jīng)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讀完本科讀碩士,撲騰著翅膀飛出小山城,飛到上海,是全家人的希望和驕傲,最終卻淪為這樣的結(jié)局,真是命運弄人啊。

      公共汽車開了不到半個小時,還沒進到城里,弟弟的兩萬元已經(jīng)打進林小鳳的賬戶。林小鳳剛看完手機短信,又一條短信跳進來,還是弟弟的:去打狂犬疫苗,二十四小時內(nèi)才有效!切記切記!車窗外白茫茫一片,林小鳳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綿綿的春雨沒有消停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顆太陽已經(jīng)永遠(yuǎn)飄逝,天地如同林小鳳此刻的心情,陷入綿延無窮的黑暗。

      從防疫站出來,林小鳳摸了摸手背包扎的傷口,白白的紗布柔軟地貼著暗紅的傷口.顯得特別刺眼,她一看就難受。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打針換藥了,去年以來,她就開始走霉運,老公車禍死了,現(xiàn)在連僅有的撫恤金也被騙走.壓抑在內(nèi)心的悲痛一下爆發(fā)出來.眼淚撲撲地往下掉,身體軟軟地靠在濕漉漉的道旁樹上。比起被貓抓的傷口,心里的痛才是真正的痛,大半年來,她一直不肯也不敢面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總以為麻將桌上的偷歡能將痛苦減輕,誰想它就一直潛伏在心底,隨時像貓爪一樣跳出來抓你一把,讓你揪心地痛。

      還不起錢,信用記錄有了污點,以后做什么都難了。自己是無所謂,但兒子還小,以后要讀書,買房,娶媳婦,用錢的地方還很多,不能因為這一次的失誤害了孩子。對了,順便把貓扔掉。一周來,她幾次三番想丟掉貓,那貓好像知道似的,總是躲在桌下,床下,各個她看不到的角落,就是不讓她抓到??吹杰娪?xùn)回來的兒子抱著貓開心的樣子,她又覺得。沒丟掉貓是正確的,否則,真的成了兒子心中的“魔鬼”。

      叮咚,短信響起來,是老王的:小妹,我今天帶老婆去廣州治病了,我并不知道老五的高利貸也是個陷阱,他也會跑路。大哥對不起你,讓你受牽連。你嫂子現(xiàn)在生病,拜托你們先別告訴她這事。她的醫(yī)藥費還是幾個哥哥幫忙湊的,所以我也自身難保,抱歉!

      老王從來不發(fā)短信,有事就是電話來,電話去,簡潔明了。林小鳳翻來倒去地看著他發(fā)的短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公出事后,身為老同學(xué)的老王跑上跑下幫忙處理后事,不求任何回報,之后也一直很照顧她母子倆,她很感激。但是這個陷阱是大家一起掉下去的,如今每個人卻只顧自己逃命,你是誰的小妹,誰又是你的大哥呢?老王這番話,明擺著就是撇清關(guān)系。男人的抱歉啊,貌似很誠懇,卻又是如此無情。林小鳳不禁悲從中來,算了,自己的痛自己受,自己的傷自己治。眼淚滴滴溜溜已經(jīng)轉(zhuǎn)到眼眶了,卻死活下不來,又活活地給咽了回去,流過鼻子嘴巴,噎得她面紅耳赤,半天喘不過氣來。

      正在此時,弟弟的電話來了:姐,在家嗎?林小鳳抹了抹眼淚,說:在呢。五年沒接到弟弟的電話,號碼依然沒變,聲音依然熟悉。弟弟一口氣就給她兩萬元,她知足了,即使砸鍋賣鐵,也再不能拿弟弟的一分錢。

      姐……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罵我。弟弟在遲疑著。

      我罵你干嗎,有什么事就說。

      爸爸的房子我早已賣了.那時孩子治病需要很多錢,實在走投無路,所以……弟弟的話說得很慢,很艱難。

      我知道,那本來就是爸媽留給你的。林小鳳站直身子,急忙回答。

      姐,我的意思是,爸爸還留下一幅牡丹國畫,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我想拿去典當(dāng)行抵押,說不定可以幫你救急用。弟弟說。

      林小鳳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不行!

      為什么不行,林小鳳一下也說不明白,那應(yīng)該是父母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了。怎么可以典當(dāng)?shù)裟??自己才是真正的敗家子?。×中▲P心里亂七八糟。

      姐,你先到典當(dāng)行,我一會兒就過來,咱們一起咨詢一下,好嗎?弟弟小心翼翼地說。弟弟什么時候說話那么客氣了?他對家里人說話從來就沒那么客氣過??磥磉@些年弟弟是長大了,但是這個長大的代價又如此巨大,林小鳳不知是喜還是悲。

      弟弟左手抱著一個長長的畫卷,右手居然抱著一個小姑娘,背上還背著一個大大的包,帶著一身的風(fēng)雨卷進來。小姑娘大概三四歲的模樣,很胖,脫掉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的雨衣。露出一件大花棉襖.臉凍得通紅通紅,眼睛一只往上揚,一只往下耷拉,眼距明顯過寬,頭發(fā)稀疏淡黃,扎了兩個沖天辮。林小鳳沖過去,一把接過孩子,孩子雙手使勁亂拍林小鳳的腦袋,嘴里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弟弟衣服頭發(fā)全濕透了,還是熱得一邊脫衣服一邊沖孩子說:丹丹,不許亂來,這是姑姑,你的親姑姑。

      林小鳳抱著孩子想哭,是啊,是親!姑!姑!小姑娘平靜下來,抱著林小鳳的腦袋咿咿呀呀地叫著,口水滴滴答答落了林小鳳一肩膀,林小鳳也不覺得惡心,只是這孩子實在太沉,準(zhǔn)備將她放下,只是一放到地上,那孩子就“撲通”一聲摔倒了。弟弟連忙跑過來抱起孩子,說:她不會走路。

      林小鳳大驚,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的雙腿是朝內(nèi)彎曲,像兩個反括號,死死扣在一起,一立起來,就重心不穩(wěn),左右搖晃。林小鳳心里一陣難受,弟弟反倒不覺得,他從背包掏出一個奶瓶,塞到孩子手上,那孩子就抱著奶瓶咕嚕咕嚕喝起來。弟弟又掏出一個水壺,湊在嘴上,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大通,這才抹了抹嘴,說:岳母陪岳父去醫(yī)院復(fù)查了,手術(shù)后控制的還不錯,她媽媽又值班,我只能帶在身上。林小鳳說:總算讓我看到丹丹了,真可愛。

      “可愛”二字一出口,林小鳳覺得自己好虛偽。孩子是家庭的全部希望,生下這樣的孩子,難怪弟弟的生活變得如此潦草。但是,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寶,你看弟弟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丹丹卻毫發(fā)無損,紅彤彤的大棉襖包裹得干燥溫暖。

      林小鳳抱著丹丹,跟在弟弟身后,來到柜臺前。弟弟小心翼翼地打開畫,那朵艷麗的牡丹花就一點一點展現(xiàn)在林小鳳面前.就像兒時電影上看到一朵花一瓣一瓣打開時的驚詫。當(dāng)然后來知道那不過是電影特效。但是這朵牡丹花的展開,卻讓林小鳳百感交集。弟弟保存得很好,畫卷有一點點黃,但是牡丹花的顏色依舊那么艷麗,每一朵花瓣都像一個獨立的豐富的生命個體,連葉脈都清晰可見,最下面的那片葉子有個銅錢大的污點,還是那年和弟弟吵架弄上的。

      大概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吧。放暑假在家,或許是太無聊了,兩人經(jīng)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最常見的是扔枕頭,他們都沒想到,枕頭的殺傷力那么大,弟弟的枕頭將廚房的玻璃門砸得粉碎,而她的枕頭一把扔到墻上的這幅畫.“哐當(dāng)”一聲就掉下來了,好在兩人搶救及時,一把拉起畫卷,謝天謝地,只有最底下一片葉子被玷污了。那一天,姐弟倆被媽媽各打了五十大板,是真的五十大板,打得兩人趴在床上哇哇直叫,痛不欲生。很奇怪,從那以后,兩個人再沒吵過架。

      花尖上的那只黑白相間的蝴蝶,撲騰著翅膀似乎在向林小鳳打招呼:嗨,別來無恙。從她懂事起,這幅牡丹國畫就掛在家里的客廳正中,林小鳳原先只想認(rèn)清上面寫的狂草,但是狂草沒看懂,卻似乎看懂了牡丹嬌艷面容下的哀愁和渴盼。

      鑒定師拿著放大鏡在鑒定,林小鳳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希望。這畫不知是祖?zhèn)鞯?,還是父親的什么朋友送的,總之,掛在家里幾十年,也沒見父親有多珍愛它,但是它在林小鳳心中卻無比珍重。整整五年了,她終于見到這幅留存父母痕跡,留存成長記憶的物件,她甚至希望鑒定師看不上這幅畫,換不到錢。

      哇——哇——,丹丹突然大哭起來。使勁掙扎著想要掙脫林小鳳的懷抱。弟弟一把接過丹丹,坐到一邊,抬起她交叉的雙腿,脫下褲子,露出肥肥白白的屁股,脫下紙尿褲。整個空間頓時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臭味,鑒定師和幾個年輕的服務(wù)員不禁皺起眉頭,弟弟卻毫不在意,嫻熟地?fù)Q下臟的紙尿褲,又掏出濕紙巾仔仔細(xì)細(xì)里里外外地擦干凈屁股,這才換上干凈的紙尿褲。做得是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林小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掃把倒了都不扶的弟弟。弟弟將已經(jīng)收拾干凈安靜下來的丹丹又遞給林小鳳,然后又將骯臟的紙尿褲用報紙包好,扔到門外的垃圾桶,這才走進去與鑒定師溝通。

      林小鳳抱著丹丹,并不想再進去。丹丹已經(jīng)和她熟悉了,嘴里含糊地叫道:苦苦——苦苦——,她叫得很吃力,整個五官都揉成一團,眼睛使勁閉著,嘴角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林小鳳耐心地張大嘴巴對她說:不是苦苦,是姑姑,姑姑——然后將一根棒棒糖塞進她嘴巴。兩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很快弟弟就出來了,手上抱著那幅畫,臉色并不好。林小鳳問:怎樣?

      弟弟說:出的價太低,不給。林小鳳居然松了口氣,她安慰弟弟:或許這畫不值錢呢。弟弟說:不可能。爸爸說過,咱們家除了那套房子,就這畫值錢了,我也找朋友看過,這典當(dāng)行黑,知道咱們急需用錢,所以就極力壓價,哼,無奸不商。

      林小鳳嘴里嘀咕道:這幅畫很值錢嗎?爸爸說的?她盯著弟弟的雙眼,下意識緊緊抱住丹丹,丹丹又嘰哩哇啦叫起來,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嘎嘎作響。

      弟弟逃過林小鳳的逼視,低下頭,長長嘆了口氣說:姐,我本來不想拿出這幅畫。我朋友說,這幅畫是近代本地一個名畫家的作品,如果是真跡的話,會越來越值錢的。剛才鑒定的卻說是民國的畫,但是仿作,價錢差太多。我不相信,我們拿到其他地方再看看吧。

      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肯把畫拿出來了?林小鳳其實早就猜到弟弟藏畫的意圖,但從他口中說出來,這些不滿立即就消失了。

      我只想為丹丹找回姑姑,要不然,她除了我們,就沒別的親人了。弟弟邊說邊伸手想把丹丹抱過來。丹丹卻不肯,她抱著林小鳳的脖子,口水稀里嘩啦地流著,嘴里含含糊糊地說:苦苦——苦苦——。

      別看她不會走不會說,但是她不傻,她比我聰明!弟弟雙眼通紅,手里緊緊抱著畫,接著說:我再想想辦法,一定能救你。

      林小鳳沒有接話。只是望了望窗外厚不見底的雨霧,抱緊丹丹說:走,去姑姑家,姑姑給你做好吃的。

      雨終于停了,停得干凈利落。掙脫雨霧束縛的花草樹木,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雙眼醒過來了,整個城市如同浸泡在綠汁里。太陽暖洋洋地升起來,天空開始升高,變藍,小鳥在空中的樣子也變得輕盈,瀟灑,就連馬路上的汽車?yán)嚷曇矞厝崃嗽S多。

      林小鳳的預(yù)防針已經(jīng)打了第四針,還剩兩針,傷口恢復(fù)得很好,已基本愈合。雖然還有八萬塊沒有著落,但林小鳳已沒有剛開始時那么焦灼。這就像養(yǎng)傷一樣,都要有一個過程,相信沒有過不去的坎。再說,弟弟找回來了,親情的溫暖讓她有足夠的信心面對風(fēng)雨。

      一大清早,林小鳳拽起每到周末就愛睡懶覺的兒子,帶上小貓,登上回老家梅林的班車。她對兒子說:小貓留在我們家很寂寞很可憐,媽媽又不喜歡它,我們把它送回老家.漫山遍野由著它跑,整個村子的母貓都是它的女朋友,多幸福自由??!兒子問:它會不會跑到別的村子去?那邊的母貓也是它的女朋友了?林小鳳笑著點點頭說:只要它能跑多遠(yuǎn),多遠(yuǎn)的母貓都是它的女朋友,它會有很多很多孩子。兒子高興地說:好啊好啊。

      梅林不是她的老家,是老公的老家。老公在時,她對這個老家充滿抱怨,公不疼婆不愛,沒個像樣的婚禮,生個大胖兒子,也不肯好好幫忙坐月子,居然還把房產(chǎn)證扣住。如此種種,在林小鳳心里筑起一座座阻攔她回家的崇山峻嶺。一向溫和的老公總是不耐煩地說:我媽不過是個農(nóng)村婦女,經(jīng)得起你這樣矯情瞎講究嗎?林小鳳很生氣,就不肯跟著回去過年了,這是她的撒手锏,男人嘛,連自己老婆都帶不回家過年,還有啥面子。這樣的別扭鬧啊鬧,一直鬧到他死,一直到她聽從老王的提議,將十萬元送到白發(fā)蒼蒼的公公婆婆面前,望著兩位瞬間衰老得可怕的老人,她這才第一次哭著開口喊了聲:爸,媽。只是,她還是不習(xí)慣經(jīng)常帶孩子回去看望老人。這次見過弟弟后,她覺得應(yīng)該去看看老人家,真不是為了錢。弟弟說得好,要為丹丹找回自己的親姑姑。林小鳳也想為兒子找回他自己的爺爺奶奶。

      汽車經(jīng)過龍城大學(xué)時,林小鳳突然叫停車。她應(yīng)該帶兒子去看看妹妹。兒子抱著小貓說:我沒有妹妹。林小鳳耐心地對他說:舅舅的女兒就是你的妹妹,她的名字叫丹丹。兒子若有所思地說:但是我不認(rèn)識她。林小鳳說:所以你更要去看她,她是你的親妹妹。

      林小鳳輕車熟路來到弟弟家樓下,正準(zhǔn)備上樓,就聽到不遠(yuǎn)處草坪上有人喊她:姐——。她扭頭一看,弟弟正抱著丹丹朝他們走來,丹丹的臉蛋被太陽曬得通紅,額頭上冒著細(xì)汗,小花襖已經(jīng)脫下,穿一件大紅色的毛衣,布娃娃般喜氣。弟弟驚喜地上下打量著兒子,說:明明都長那么大了?兒子抱著小貓,歪著腦袋看著丹丹,林小鳳拍著手伸向丹丹,丹丹歪著脖子叫道:苦苦——苦苦——,伸出手,撲向林小鳳的懷抱。兒子問:媽媽,這就是我的親妹妹嗎?弟弟一怔,林小鳳已經(jīng)很堅決地回答:是啊,她就是你的親妹妹。

      弟弟說,好不容易出太陽了,帶孩子出來曬太陽補鈣,順便做些康復(fù)訓(xùn)練。兒子終于放下貓,將手伸向丹丹。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丹丹的異常,將最愛的三國殺拿出來,耐心地教丹丹玩。丹丹抓起這張,又啃又咬,抓起那張,使勁想撕,林小鳳擔(dān)心兒子生氣,但是兒子一點也不生氣,耐心地說:妹妹,不可以這樣。林小鳳笑著對弟弟說:像不像我們小時候?弟弟大叫:你哪有明明好,老欺負(fù)我,有一次,你和小玉姐躲著我去看電影,沒想到我和她弟弟一直追在后面,到電影院才現(xiàn)身,把你們氣壞了,哈哈……林小鳳也笑了。沉默片刻,弟弟又問:錢籌齊沒有?林小鳳搖搖頭,說:沒事,大不了去借高利貸,我下班后再去打份工,總有還清的那天,總之,我這次花錢買教訓(xùn)了!放心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弟弟有點著急了,說:你先別走這步,我再想想辦法。林小鳳說:千萬不能再為難你了,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弟弟還想說什么,林小鳳看了看手表說:來不及了,我得先帶孩子回梅林,改天專程來看丹丹,還有你,還有丹丹媽媽。

      回到梅林,已是下午,午后的陽光更加燦爛,村口的大樟樹像換了新衣裳的小姑娘,有風(fēng)吹過,稀里嘩啦全都笑成一團。汽車在大樟樹下停住,兒子一溜煙就下了車,抱著貓飛一般朝家的方向奔去。林小鳳追不上,干脆沿著梅溪水慢慢往家走去。溪面上,游過一群鴨子,它們或在水中撩水,或扇動翅膀,將溪水扇出細(xì)細(xì)的波紋。對岸,一只公雞站在草垛上,沖著太陽愜意地叫著……林小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梅林老家這么美。

      突然,手機短信“叮咚”響了一下,她打開一看,是弟弟又轉(zhuǎn)了八萬元。她連忙停下腳步,給弟弟打了個電話:你發(fā)財了?哪來那么多錢?

      電話那頭傳來弟弟稍帶興奮的口氣:我把爸爸的畫抵押給學(xué)校一個書畫教授。

      林小鳳說:那畫不值這么多錢,我心里清楚,你還做了什么傻事?

      弟弟沉默片刻說:姐,我說出來你別生氣。其實,我這里還有爸爸的一件東西。我把它拿去抵押了.上午還猶豫著是不是要和你說呢。

      林小鳳心頭一緊,問:是什么東西?

      你還記得爸爸用過的紫砂壺嗎?那件才是真正的寶貝。原來我也不知道,只聽爸爸說過,這是“文革”時期一位老右派送給他的,說是真正的紫砂壺。前天晚上我看中央電視臺的《鑒寶》,看到顧景舟的紫砂壺作品價錢高得驚人,就想起爸爸的那件,一查印章也是當(dāng)代一位大師的作品,于是趕緊將畫和紫砂壺送給熟悉的朋友看,看了都說是好東西。弟弟興奮地說著。

      林小鳳沉默許久,說:你好傻??!

      弟弟那邊也停了許久,然后是長長的嘆氣:其實這些本來就是你的,當(dāng)年我年輕不懂事,不甘心給你。但是自從丹丹出世后,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太多難事,也明白了很多道理,爸爸說得對,再值錢的東西也沒有親情寶貴?。〗?,我早就想去找你,但是我沒有勇氣,這次機會真好,我終于為丹丹找回親姑姑了……

      林小鳳聽著聽著不爭氣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接著競抽噎起來。

      姐,誒——你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弟弟也說不下去了。

      林小鳳捂住手機.淚水早已從她眼角流到耳邊.又一滴一滴落在泥土上,把泥土都濕了一片。

      彎彎曲曲的小路那邊,陽光金子一般灑下來,幾只貓風(fēng)一般躥上屋頂。兒子的小貓踮著腳吃力地在后邊追著。不遠(yuǎn)處,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朝林小鳳揮手:媽媽,我和爺爺去挖筍啦,那么大的筍,還有蘑菇,媽媽——

      林小鳳朝兒子揮揮手,嘴角露出久違的笑容。等兒子走遠(yuǎn)了。她才注意到手機和手上滿是淚水.于是掏出紙巾細(xì)細(xì)擦干。手背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她輕輕一撕,痂子掉下來,手背上留下一塊小小的紅色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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