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孫青瑜
年近九旬的孫老賢告訴我說,七十年前有一個來小鎮(zhèn)上的共產(chǎn)黨人叫范景臣.住在鎮(zhèn)北街的盧家干店里。那是一個鼓書藝人,會唱河南墜子和大鼓書,尤以《岳飛傳》說得好。只可惜被人告密,幾天后,陳州城南門的城樓上就懸起了他的人頭。
盧家干店在北街口,自從那個姓范的共產(chǎn)黨人被殺害之后,店里就時常鬧鬼。盧家干店的老板叫盧老玉.不少人都懷疑他為了國民黨政府的賞錢出賣了范景臣,但由于缺乏真憑實據(jù),這事兒就一直懸著。直到1947年土改工作隊來到鎮(zhèn)上搞土改,才有人將此案擺到了桌面上。
當時的土改工作隊隊長姓凌.叫凌學武,三十幾歲,長得相當英俊。孫老賢是當時民兵隊隊長,他說向工作隊提及此案的人姓曲,叫曲春陽。曲春陽也是北街人,曾與盧老玉家因宅基地打過官司。盧老玉倚仗著在縣警察局當秘書的表弟袁文一打贏了官司,讓曲家賠償了不少錢,從此兩家結下冤仇。陳州解放后,袁文一被鎮(zhèn)壓,曲春陽才敢向工作隊提及這事兒。曲春陽有理有據(jù),說潁河鎮(zhèn)距陳州城四十華里,當初縣城張貼懸賞范共黨的告示和畫像,鎮(zhèn)里人很少見到,唯有他盧老玉常去縣城找他的表弟袁文一。袁文一當時正在警察局里當秘書,二人悄悄地就可以將范共黨的事情給辦了。神不知鬼不覺呀!
孫老賢說,如果按曲春陽所說,也不是沒一定道理。但這種人命攸關的事,凌隊長沒有輕易相信,他對曲春陽說。你分析得有一定道理,但缺少有力的證據(jù)。如今袁文一已死,若盧老玉矢口否認怎么辦?
曲春陽說:“可以去警察局查一下檔案嘛!這種大事肯定會有記錄,比如是誰領了賞錢,是誰告的密,肯定會留下證據(jù)的!”
凌隊長望了曲春陽一眼,笑道:“你也挺懂這些?”
曲春陽說:“我上過私塾,前幾年還在周口碼頭當過幾天差,多少懂一點兒!”
凌隊長一聽曲春陽有文化,很是高興,說:“現(xiàn)在正缺少有文化的人,希望你也能出來參加革命,怎么樣?”
曲春陽遲疑了一下,望了望凌隊長,說:“只要你們需要,我愿意隨時參加革命工作!”
凌隊長點點頭。等曲春陽走后,才從孫老賢那里得知曲家是破落戶,過去家里有地有房有牲口,市面上還開有店鋪,若不是與盧家的一場官司,至少也是個富農(nóng)!凌隊長笑道:“剛才一聽說他有文化,我就猜出他不是貧雇農(nóng)。但從氣質上看又不像地主,只想他是個中農(nóng)階層,不料比中農(nóng)還富一些?!?/p>
當時的潁河鎮(zhèn)政府為陳州第九區(qū)。區(qū)政府就駐扎在雷家大院。雷家大院很闊,方方正正足有五十畝地,幾進深的大宅院。大院套著小院,一般人進去常常會迷路。而凌隊長的辦公室就在最深處的正院內,院里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花園。當時正值春天,幽幽的花香沁人心脾。孫老賢和凌隊長一邊朝小花園里走一邊聊。走到一棵櫻花樹下,孫老賢突然想起一事,說:“這曲春陽的大兒子解放后莫名失蹤。直到現(xiàn)在仍杳無音信,曲春陽主動揭發(fā)舊案,是不是懷疑他兒子的失蹤是盧老玉暗中做了手腳?”凌隊長若有所思道:“難怪這個曲春陽如此積極地揭發(fā)舊案,他兒子是做什么的?”孫老賢說,解放前一直在縣里上學,后來不知道干什么,但很少回來。凌隊長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說話??赡苷且驗閷O老賢的一句提醒,關于曲春陽向凌隊長告發(fā)的那件事兒.凌隊長也沒當回事兒。
不想就在這時候,陳州縣土改簡報上披露了一件大案。
原來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有一次縣大隊的三小隊在潁河北岸的白馬鄉(xiāng)水牛莊駐防時。被人告密,三十幾人全部犧牲,現(xiàn)在方知,只逃出了一個炊事員。炊事員姓王,叫王靈書。這王靈書逃出來后怕跟組織說不清,所以一直沒敢歸隊。當時縣委掌握的情況是:敵人包圍那個縣小隊后,戰(zhàn)士們還在熟睡。他們將人殺害后,又將尸首扔進了潁河里。因潁河水暴漲,被扔進河水里的尸首基本沒撈上來。所以,縣委一直以為小隊戰(zhàn)士全部犧牲了,也沒深究,不想這次土改工作隊一進村,王靈書才向組織說明了當年的情況。王靈書說悲劇造成的原因很可能是叛徒出賣!縣委組織部根據(jù)王靈書提供的情況查看了當時的檔案,發(fā)現(xiàn)當時有三個同志被捕。檔案中記載的三位同志.一位叫耿全義,是城北白樓區(qū)的區(qū)交通員:另一位姓魯,城東魯臺人,是縣委與項城縣委的聯(lián)絡員:還有一位叫范景臣,是縣委敵工部部長。若按當時內部掌握的情況分析,耿全義和那位魯姓同志壓根兒不會知道縣大隊的活動情況。若是叛徒告密,唯有范景臣的可能性最大??勺屓瞬唤獾氖?,范部長也犧牲了。最后,縣委領導指示說,除去叛徒出賣之外,也不排除其他因素,如特務、地主分子告密什么的,要求各區(qū)工作隊在運動期間嚴查,有什么情況及時報告。
凌隊長看到這里說,如果真是那個范景臣叛變投敵使我軍蒙受如此創(chuàng)傷,那事情的起因就與盧家干店連了起來。也就是說,眼下還不能完全排除范景臣叛變的嫌疑,因為那時候已近解放,叛徒的價值已不大,你就是叛變了也沒多大用處了,所以也不會留你。這樣一分析,盧老板的干系就更大了。也就是說,如果盧老板不告密,范景臣就不會被捕。如果范景臣不被捕.他就不會叛變,敵人就找不到縣三小隊的行動蹤跡,也就不會發(fā)生那場大慘案!如此反過來一想,凌隊長立刻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了對盧老玉的火速調查。
盧家干店在北街口的西邊,出門不遠便是通往陳州城的官道。門前有一棵古槐,據(jù)店主人盧老玉說是乾隆年間盧家祖上栽下的。幾百年了。樹的五叉股處已空,根部也朽了一個大洞。樹根盤結,凸出地面的如蛇般,扭曲得很丑陋。樹身很粗,四個人合抱才能搭手。因是本地槐,雖然年歲已久,但耐活,仍是樹繁葉茂,樹蔭能罩嚴一片街。盧家在一股伸叉處的樹枝上掛了太谷風燈,上寫“干店”二字。盧家干店的店門較寬,能過膠輪馬車。店內不但有人吃馬喂處,也可以租賃被褥。一般干店都是“干”的,只提供住處,不提供茶水和被褥。這地方什么都有,但必須租和買。也就是說,住店打店錢,喝茶打茶錢,沒帶被子可以租,沒飯吃可以買。由于供客人選擇的余地比較大,這生意也就做活了。
盧老玉的真名叫盧尚玉,“盧老玉”是對他的尊稱。小鎮(zhèn)上對待頭面人物,多尊稱其為“老”,如“老玉”、“老友”之類。也就是說,盧老玉雖然只是個干店老板,卻是個受人尊敬的人物。而盧老玉受小鎮(zhèn)人尊重的原因主要有兩條:一是他愛做善事。比如他喜歡聽書,鎮(zhèn)上來了鼓書藝人,他總要出錢包兩場公演:二是他家祖上曾闊過,在陳州城里開過錢莊,后來不知因何家道中落了。家雖然敗了,但曾經(jīng)富過的歷史還沒完全消失,仍能在名譽上庇護后人。盧老玉很可能就是沾了這光。那一天孫老賢領凌隊長到北街盧家干店時,正巧盧老玉剛從陳州城回來。當時盧老玉已經(jīng)年過半百,但身體卻還健壯,只是因為個子高,前身有點“探”??偠灾桕犻L看到盧老玉的第一印象,覺得盧老玉并不像半百之人。他面色紅潤,雙目賊亮。老遠就看到孫老賢領凌隊長來到店內,熱情地引到客廳,讓老伴兒沏了一壺“棍兒茶”招待貴賓。
三人坐定,因為與凌隊長不熟,盧老玉便先與孫老賢搭話。孫老賢與之寒暄幾句,就直奔主題詢問范景臣一事。盧老玉一聽旺然一時,像是才想起來似的,說:“你是不是問那個說書的老范?”凌隊長在一旁點點頭,加重語氣說:“對,叫范景臣!”盧老玉將目光轉向凌隊長,詫異地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叫范景臣?”凌隊長也頗感吃驚,說:“怎么,你不知道他叫范景臣?”盧老玉將身子朝前探了探,看看凌隊長,又看看孫老賢,說:“凌隊長,你不知,當時我們只知道他是說書的老范,沒人知道他叫范景臣!不信你問問老孫!老孫,你說是不是?”孫老賢點點頭。盧老玉見孫老賢支持他,像是放松了不少,對凌隊長說:“這個老范吶,依我看他就是個唱戲的,壓根兒不像什么共產(chǎn)黨!”凌隊長問:“他不是共產(chǎn)黨,那國民黨為什么抓他?”盧老玉說:“這個我可說不好!”凌隊長望了盧老玉一眼。有意提示道:“有人舉報說是你向你表弟袁文一告的密,為的是領賞錢!”
盧老玉說:“曲春陽的話你能信?”
凌隊長頗感吃驚:“你怎么會猜他?”盧老玉笑道:“我們兩家有仇嘛!但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心里沒羞事,不怕鬼敲門!這老范被抓是千真萬確,但絕不是我告的密!為此事我還問過我表弟袁文一,他守口如瓶,只說這不關你的事,好生開你的店!”凌隊長又問:“范景臣被抓后的情況你知道多少?”盧老玉說:“聽我表弟說,共產(chǎn)黨員范景臣堅貞不屈被槍決,頭懸在南城門口!因為他在我干店里住過,那一天我專門跑到南城門口看了他一眼,只可惜那頭顱血糊淋剌的,從木籠里朝下滴血水,看不清!”凌隊長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敢斷定那木籠里是范景臣的頭顱了?”盧老玉說:“是的!但布告寫的是范景臣,還說他是一個共產(chǎn)黨的什么官兒!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叫范景臣!那個曲春陽,大概也是從布告上看到的!”凌隊長望了一眼盧老玉,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你剛才為什么說你不知道老范的名字?”
盧老玉見凌隊長起疑,并不驚慌,說:“知道老范叫范景臣的全是聽曲春陽說的.然后又跑到陳州城證實的!因為我們與曲家有仇,我怕他借機找什么事兒,所以才去證實的!這叫耳聞為虛,眼見為實!”
凌隊長被盧老玉的善辯震了一下,好一時才又問道:“那個老范當初在你店里住了幾天?”盧老玉垂目想了想說:“有八九天吧!”凌隊長又問:“除去晚上說書外,他白天常出去嗎?”盧老玉邊回憶邊說:“因為夜里熬夜,他都是一覺睡到中午,有時下午出去走走!”凌隊長又問:“知道他常去哪些地方嗎?”盧老玉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凌隊長長出了一口氣,掏出煙來,遞給盧老玉和孫老賢每人一支,吸了一會兒,起身告辭說,“今天就到這,你忙!”言畢,向孫老賢一使眼神,便走出了盧家干店。
從盧家干店出來后。凌隊長一路無話,一直快到區(qū)府大院時,才開口問孫老賢說:“老孫,你對盧老板說的有什么看法?”孫老賢想了想說:“這事兒不好判!因為那姓范的在鎮(zhèn)里說了好幾天書.知道他住在盧家干店里的人很多?!绷桕犻L看了看孫老賢說:“可有誰知道范景臣是地下黨呢?”孫老賢被這話問住了,怔然一時方說:“對對對,我忘了這茬兒了!可剛才盧老玉說他也是在范景臣被捕時才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的呀!”凌隊長冷笑了一下,說:“疑點就在這兒!你看那盧老玉一直強調說老范不是共產(chǎn)黨.老范被殺后.他還專門跑到縣城里,去證實曲春陽的話!依我看,是他心虛!現(xiàn)在唯一能說得通的。就是縣警察局里先抓的那兩個共產(chǎn)黨中有一個叛變了革命,招出了范景臣,這樣那袁文一才把消息傳給了盧老玉!”
“那袁文一為何把這種秘密事兒說給盧老玉?”
“因為盧老玉是開干店的.南來北往的人多。他很有可能早就被袁文一發(fā)展成了線人!”
“你是說,剛才盧老玉沒說實話?”
凌隊長先是點了點頭,突然從推理中醒來,長出了一口氣,說:“不不不,剛才我只是瞎猜想,也叫偵破推理,不算數(shù)的!眼下還不能肯定他的話是真是假!但有一條可以肯定,他向我們隱瞞了什么!”
多少年之后,孫老賢說:這以后,因為工作忙,斗地主,分田地,挖浮財,防反共暗殺團報復工作隊和貧農(nóng)團,凌隊長便將此事壓了下來。現(xiàn)在想來,當初凌隊長沒及時破案,很可能是缺少證據(jù)。再說,那時候土改是中心工作,一切都要為此讓路。白馬鄉(xiāng)血案雖是大案,但畢竟是疑案。說不準壓根兒就沒有人告密,只是一個偶然事件。因為當時正是“拉鋸”時期,敵來我往,偶然性極大。再說,這種疑案絕不是一個,只要等政權鞏固下來,遲早會破的。
寫到這兒,父親于2叭3年7月心衰離世了,為了幫他補寫好這篇殘稿。前一段時間我專程回了一趟鄉(xiāng)里,準備去孫老賢家采訪一下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
爺爺說,不用去他家找他,他天天來曬暖。
潁河鎮(zhèn)東街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連個說話的人都難瞅,孫老賢說,所以他每天中午都會來這里坐一會兒,一是曬暖,二是找你爺爺噴一會兒。
孫老賢的嘴巴像一口深陷的泥潭在陽光下一張一合,接著就給我講了一上午“古”。
潁河鎮(zhèn)是水陸碼頭,歷來是商賈必爭之地,所以鎮(zhèn)里的大戶人家多,東南西北四條街上,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富豪。最大的是東街的雷家和西街的馬家。而雷家與馬家相比,雷家縣城有商鋪銀莊,鎮(zhèn)里有碼頭、煙廠,四鄉(xiāng)又有幾百畝土地,光佃戶就有幾十戶,一直是公認的首富。首富,自然是土改運動中的主要斗爭對象。所以,潁河區(qū)委一成立,就駐扎在雷家大院。雷家大院很闊,被鎮(zhèn)人稱為“雷家老院”。雷家祖上出過京官,眼下主人雷桂波不但是潁河鎮(zhèn)首富,還有個兒子是國民黨河南省黨部的宣傳處處長。也就是說,雷家不僅是富,還反動。土改運動要打倒的正是這樣的大戶!而土改工作要想掀起高潮,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召開斗爭大會,先拉出去游街示眾,然后拉上批斗臺,動員他們的佃戶上臺訴苦,效果就有了。
因為雷家是大戶,被斗爭的次數(shù)最多。再加上雷桂波頑固不化,為掀起更大的高潮,土改工作隊決定要剎剎雷桂波的余威邪氣讓其賠罪。因為按當時的鎮(zhèn)反政策,只切到營長和黨部委員,而雷桂波無職無權,只是一個有錢的地主而已,并夠不上槍決的底線。為了樹立斗爭典型,區(qū)里宣布對雷桂波執(zhí)行假槍決,嚇唬一下階級敵人。
不想就在這時雷桂波突然說有一件重大秘密要交代,而且提出了條件,說交代后必須保他一條命。凌隊長一聽他竟敢提出交換條件,很是氣憤,對工作隊里的人說:“這老家伙真是狡猾至極,竟然敢向我們提條件!”話是這么說,探秘的心理還是使他讓了步,給縣委打電話請示。因那時候急性土改已經(jīng)過去,上頭對殺人一事比過去謹慎了不少??h委指示說,如果雷桂波交代的事情非常重要.可以寬大處理:如果他糊弄我們,格殺勿論。凌隊長得到指示,立即提審雷桂波,并向他說明了“保命”的條件。雷桂波信以為真,說:“我這秘密真是絕密。知道這秘密的人只有三個人,一個去了臺灣,另一個已被你們打死了。如果我死了,就不會有人知曉了!”
凌隊長說:“好吧,只要符合我們所說的,就留你一條命!”
雷桂波望了望凌隊長,目光里透出不信任:“你說活可當真?”
凌隊長說:“為你的事我們專門請示了上級,我是代表縣委向你保證!如果你不信,可以不說,還按原計劃執(zhí)行!”
雷桂波面色驟變,急忙說道:“我說我說!我要說的這件事是我兒子和一個名叫袁文一的人干的!”
凌隊長說:“你兒子不是在開封嗎?”
雷桂波說:“是呀,他名義上是國民黨河南省黨部的宣傳處處長,實際上是軍統(tǒng)開封站站長楊慰的副手。民國三十六年五月。河南大學舉行反內戰(zhàn)示威游行,頭子陳津嶺聯(lián)合楊蔚和中統(tǒng)的趙召林,派特務混進去搗亂,結果被學生識破,被抓住進行公審。當時的開封警備司令部立即派兵包圍了河大.逮捕了一批赤色分子,突審后在東關活埋!”
凌隊長打斷他說:“這件事當時就被揭穿,算不上秘密!’,
雷桂波說:“我說的這件事在后面,在逮捕的學生中有一個叫葉芳的女共黨.經(jīng)不住拷打和污辱,交代了她舅舅曾讓她看過《共產(chǎn)黨宣言》的事情。軍統(tǒng)到陳州順藤摸瓜。秘密逮捕了葉芳的舅父!”
凌隊長問:“葉芳的舅父是共產(chǎn)黨?”
雷桂波說:“是的,而且是陳州地下黨敵工部的負責人,姓范,叫范景臣!”
凌隊長一聽是范景臣,十分驚訝,急忙問:“范景臣是不是在鎮(zhèn)北街盧家干店被捕的?”
雷桂波搖了搖頭說:“秘密就在這兒!那個真共產(chǎn)黨員范景臣與我兒子是陳州成達中學的同學。我兒子先是勸降,然后讓他參觀拷打共產(chǎn)黨的慘狀,范景臣經(jīng)不住震唬,最后叛變。叛變之前,他向我兒子和當時的警察局局長袁文一提出一個要求。說必須先找一個人替他死,他才肯招供。趕巧那一天鎮(zhèn)北街盧家干店的老板盧老玉進城辦事,去警察局拜見他表弟袁文一,無意中說起有一個姓范的藝人正在潁河鎮(zhèn)說《三國》,說得不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袁文一立即就問那人多大歲數(shù),叫范什么?盧老玉說,四十來歲,至于他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他姓范,大伙都喊他老范!袁文一聽完,暗自竊喜,急忙向我兒子匯報。我兒子認為這是天賜良機。立刻派人來到鎮(zhèn)上將老范抓走,第二天以共產(chǎn)黨陳州縣委敵工部部長范景臣的名義殺害了,并將頭顱掛在南城樓上,示眾數(shù)日!”
凌隊長聽到這里,愕然好一時才問道:“照你所說,那個真叛徒范景臣至今還活著?”
雷桂波說:“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當初白馬鄉(xiāng)牛大莊死的那幾十個縣大隊的人就是他告的密!',
凌隊長聽到這兒。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看了看雷桂波,說:“你講的可全是實情?”
雷桂波說:“這是我兒子臨去臺灣時特意告知我的,他原想帶我一起逃去臺灣,只是沒搞到機票。后來他就給我講了這個秘密,說到關鍵的時候可當一個救命符,保我一條老命!”
凌隊長又望了望雷桂波,說:“除了這一條,你兒子還給你留下了什么?”
雷桂波說:“沒有了沒有了!就這一條!”
凌隊長沒再追問,命人將雷桂波押下,又急忙去縣里匯報了審訊結果。
縣委領導們一聽事情是這樣的,都很吃驚。急忙召開會議,研究叛徒范景臣的去向。有人推測他去了臺灣。有人推測他招供后被殺害。對去臺一說,大多數(shù)人不相信。因為作為叛徒,招供后用處不大,更何況當時已臨近解放,國民黨絕不會把他當成累贅朝小島上帶!對招供殺害一說,也有人持不同意見。原因是范景臣與雷桂波的兒子雷音亮是同學。據(jù)說二人在成達中學上學時關系就不錯。只是后來走了不同的道路。既然范景臣已經(jīng)供出了重要情報,并使我們縣大隊受到重創(chuàng),在敵方那里應該是大功一件。再加上二人是同窗好友,于公于私,都是不會殺他的……眾說紛紜。到最后,縣委領導決定,由凌隊長對盧老板進行二次訊問,除此之外,還派人去開封,查一查那個當初供出范景臣的女學生葉芳的下落。
那一天,凌隊長從縣城回來立即就訊問了盧老玉,為什么要隱瞞配合袁文一誘捕鼓書藝人老范一事。
盧老板說:“我害怕呀!不管藝人老范是不是共產(chǎn)黨,畢竟是我向我表弟說出他住在我店里的呀!”
凌隊長目光嚴厲地望著盧老玉,問:“問題就是你為什么平白無故向袁文一說起老范?”
“哪里是什么平白無故?”盧老板叫屈說,“那一天我本來是想找袁文一買點盤尼西林,因為我老婆有哮喘病,用那藥最見效。當時盤尼西林由警察局控制,他先給我批了兩盒,辦了正事便問我近期生意如何?接著就順著他的話,說到了老范,夸老范的《岳飛傳》說得好!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天下午老范剛一回來,就被抓走了!”
凌隊長問:“袁文一沒給你賞錢?”
盧老板一聽此言,拍胸指天道:“天地良心,我若使他一分錢,天打五雷轟!”
凌隊長看著他那著急的樣子,緩了一下口氣,又問:“知道這個老范是哪里人嗎?”
“不知道!”
“這樣吧,你去查查這個藝人老范是哪里人.這樣也可以幫你洗清冤屈,你看如何?”
幾天以后,從縣城傳來消息,據(jù)縣敵工部的一位同志講,范景臣是被雷音亮約出去的。當時范景臣對外是范老板,為掩護他的真實身份,地下組織在北關開了一座茶樓。茶樓也叫“清唱茶樓”,除去名伶來此走穴掙銀鈿外,還不時有曲藝大腕來演出。像豫北墜子皇后喬清芬、豫東鼓書大王吳宗漢、周家口評書名流駱崇棠等都來過,很是叫座兒。范老板被雷音亮差人叫走的那天天氣晴朗,來人像是一個下人,說他家主人與范老板是同學,邀范先生去汴京城玩幾天。當時雷音亮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省黨部的宣傳處處長,茶樓的同志當時以為是范部長去策反雷音亮,誰知幾天之后。范部長沒有“策反”敵人.反倒被敵人殺害了。大概也就是在那一天夜里,白馬鄉(xiāng)發(fā)生縣大隊一小隊遭敵包圍突襲,全軍覆沒。也就是說,如果范景臣真的叛變,他與雷音亮玩的這出真戲假唱很完美。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h委打來電話。對凌隊長說去開封調查葉芳的同志說。自從葉芳被捕之后,一直未回。其家人認為她肯定是和那一批進步學生一起被反動派活埋了!
正說著,通訊員進來報告縣委書記已到鎮(zhèn)上,同行的還有當年的炊事員王靈書。王靈書一副農(nóng)民打扮,年近四十歲,一來到鎮(zhèn)上就提出要去老戰(zhàn)友曲委家看看。孫老賢和凌隊長問曲委是誰?不承想問了半天,才知道這曲委原來竟是曲春陽失蹤的兒子。
“曲委是共產(chǎn)黨?”孫老賢驚訝地問。
王靈書說:“對,他在學校里就是積極分子,后來又入了黨,白馬鄉(xiāng)犧牲的三十多個烈士里就有他?!?/p>
孫老賢和凌隊長越聽越愕然,由于凌隊長對鎮(zhèn)上情況不熟,便讓孫老賢帶王靈書去了曲家。
孫老賢說,當他帶著王靈書走進北街胡同時,正值半下午時分,離老遠就聞見一股子桐油氣。在農(nóng)家,桐油一般都用來油新做的鞋底兒,防潮防水。走進胡同口,孫老賢以為是誰家做了新鞋,不承想越朝曲家走,氣味越濃,而且那股濃烈的刺鼻氣味絕不是幾雙鞋底能散發(fā)出來的。孫老賢在越來越濃烈的桐油氣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據(jù)說曲家上代家境殷實,翻蓋房子時,本該起青磚瓦房,曲春陽的母親見公公還蓋草房,進來出去皆吊著臉子。曲春陽的爺爺一眼便猜出了兒媳的心思,也不作聲。房子蓋好,他找來一把鋒利的抓鉤撂給兒子,命他上去錛房。當時兒子不知父親何意,愣了半天問剛蓋好的房子還沒住嘞,錛了干啥?公公見兒子猶豫,命令道,叫你錛你就錛,哪來恁多廢話?!兒子無奈,爬到房頂上先小心翼翼地錛了一下,不想就聽抓鉤“當啷”一聲脆響,那抓鉤沒有吃進半毫。兒子不服,又用力一錛,不但抓鉤沒有吃進去,還被反彈半尺有余。曲春陽的母親見自家用草苫出的房頂,又經(jīng)桐油一澆灌,競比地主家的青磚瓦房還要結實,不由地向公公投去贊嘆的目光。
可再結實的房頂也頂不住風霜雪雨的侵蝕。一晃都過去半個世紀了,莫非曲春陽又用桐油整修了房頂?如若那樣,三間房頂澆下來,可真需一筆不小的費用!曲家早已破落,哪來的那么多錢來續(xù)寫殷實?孫老賢帶著疑惑,指了指曲春陽的房頂,扭臉對王靈書說:“到了。前面就是?!?/p>
王靈書看著老戰(zhàn)友的家,情緒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哀傷,面色凝重地對孫老賢說:“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說沒就沒了。”說著,便紅了眼圈。
孫老賢說正是因為那一天王靈書的情緒.讓他突然卸下了應有的疑心,直到推開院門,見到曲春陽的老伴兒,才恢復應有的警覺。因為在農(nóng)家走親串友的都是七姨八姑的熟人,一般家中來了陌生的客人,主家都會愣怔半天,詢問從哪兒來的??赡且惶鞂O老賢帶著王靈書推開曲家大門,曲春陽的老伴兒像是對王靈書一點兒也不陌生,還沒等孫老賢介紹,便先搭了言:“這位先生,又是上面來的吧?”
按說王靈書是革命的逃兵,并沒有享受到革命的福利,無論是氣質,還是裝扮,絲毫也不像是上面來的。但礙于面子,孫老賢還是點了點頭說:“王靈書同志這次下來,專程看您和春陽哥來了?!?/p>
曲春陽的老伴兒一聽,感動得直抹眼淚,說:“真是麻煩你們了,前一段送的錢,這不,我們剛把房子修好,我和老曲過得很好,請上面放心?!?/p>
“什么上面?”孫老賢說著,抬頭看了看房頂,果真是新苫的房草。
“你不知道?就是經(jīng)常來送錢的那個上面呀!”曲春陽的老伴兒像是很奇怪。
“知道知道。”孫老賢敷衍著,轉了話鋒問道:“王靈書同志來看你們,春陽哥嘞?”
曲春陽的老伴兒說:
“不是上面讓他去幫忙去了嗎?”
當孫老賢陪同王靈書從曲家回到區(qū)政府大院。立即向凌隊長匯報了情況。凌隊長一聽也十分詫異,第二天便同縣委書記一同去了縣里,回來時,天已大黑,他告訴孫老賢說:“上面從來沒有派人去曲家送過錢。因為革命剛剛勝利,很多烈士名單還在整理中,所以有關對待烈屬的具體政策還沒有下來。”孫老賢聽到這里,知道事情旁生了玄機,立即讓人去找曲春陽,準備連夜突審。
不想,派去的人空手而歸,說曲春陽去了漯河。凌隊長和孫老賢一聽,對望一眼,當即直奔曲家調查虛實。
當二人摸黑來到曲家時,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農(nóng)家一般入睡早。曲春陽的老伴兒披著衣服開門一看又是孫老賢,反手就要關門。
孫老賢眼疾手快,伸手一擋,擠進門里。
曲春陽的老伴兒見狀,“哇”地放聲哭了起來,屁股一滑,跪在地上直給凌隊長和孫老賢磕頭:“求求你們了,可別抓老曲呀,我兒子死了,老曲再沒有了,我可咋過呀?”
曲春陽老伴兒的舉動大大出乎了凌隊長和孫老賢的意料。孫老賢說那一天他本想扶起曲春陽的老伴兒,從她口中套出一點所以然,不想,任由如何問,曲春陽的老伴兒只是翻來覆去地說:“求求你們,別抓老曲?!睍r間很快到了十二點,凌隊長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作罷,匆匆安慰了曲春陽的老伴兒幾句,便與孫老賢一道回到了區(qū)政府。
第二天一早,凌隊長又叫來孫老賢。
孫老賢一進屋見凌隊長雙目通紅,說:“老凌,再急的事也不能不睡覺呀!”
凌隊長給孫老賢倒了一杯水說:“心里有事墜著睡不著,你說這曲春陽要是沒有問題,為什么會連夜出逃?”
孫老賢說:“問題是一定會有,只是一時間抓不住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更不知道這曲春陽與白馬鄉(xiāng)血案有什么關系?按說他兒子死于那場血案,他肯定會知道,為什么當初只字不提,單說范景臣和盧老玉的事?作為一個父親,兒子被害,第一件事肯定是想法為兒子復仇,而不是旁顧其他?!?/p>
凌隊長說:“是呀,看來這曲春陽是一個反常。再說,他們家修葺房頂?shù)腻X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們剛剛勝利,還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財力關照革命烈屬,而曲春陽家的錢是哪個‘上面’送來的?曲春陽的老伴兒為什么不肯說出曲春陽的去向,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這其中的原委和利害?”
“問題就在這兒。曲春陽的老伴兒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識字,不懂法,更不知形勢和政策,為什么下午說那么多,晚上只字不肯再提?還跪下求咱們放過曲春陽?”
凌隊長卻沒有作聲,一臉心事走向靠東墻的書案處,拿起筆架上的毛筆,蘸滿香墨,揮筆寫下一個“玄”字。凌隊長的行書寫得相當漂亮,一看就有極深的正楷功夫,行如流水,又不失骨法??粗鴷干系摹靶弊郑桕犻L突然想起了雷桂波。據(jù)說雷音亮幾次高升,皆因雷桂波那一張張能以假亂真的鴻爪,像雪花在官場中飛舞多年的結果。因為興趣相同,前一段時間雷府的其他家什都被貧農(nóng)團分走了,唯有這黑檀書案,被他提前留了下來。雷桂波作為大特務頭子的父親,所供的事情屬不屬實?如果不屬實,范景臣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當時的反共暗殺團不但活動異常猖獗,資金也異常充足,曲春陽的老伴兒所說的“上面”是不是他們?凌隊長想到這兒,問孫老賢說:“曲春陽是不是說過他曾在周口碼頭當差?”
孫老賢點點頭說:“你是不是在懷疑,他那個時候接觸了‘上面’?”
凌隊長嗯了一聲,說:“就算他真是特務,與白馬鄉(xiāng)血案又有什么關系呢?白馬莊血案里有他兒子,就算是他是‘那邊’的,也不可能因為組織的利益出賣自己的兒子,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一個人父。再說,就算他有食子之心,也不可能知道組織的行蹤呀!”說到這兒,凌隊長越發(fā)頭痛起來,只覺得案情越來越撲朔迷離,只覺得眼下,唯一能揭開謎團的只有曲春陽的老伴兒了!于是他一拍書案,說:“走,去找曲春陽的老伴兒!”
不想二人來到曲家時,推門一看,曲春陽的老伴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上吊身亡了。
再仔細一看,脖頸上還有指甲掐的痕跡。是誰掐死的這個婦人,又制造了這上吊自殺的假象?
“會不會是曲春陽?”孫老賢脫口而出。
“如果真是這個曲春陽所為。此人身上的問題還不小嘞!”凌隊長說完,看著曲老太太,思忖了一會兒,又說:“看來,還要重審雷桂波!”
雷桂波因為交代了護命符,坐在審訊椅上精神了許多,見到凌隊長和孫老賢進來,含首微笑了一下??茨巧駪B(tài),有一種大命已保的豁然。凌隊長面色嚴肅地坐下來:“曲春陽你可認識?”
雷桂波一聽問曲春陽,怔了一下,說:“一個鎮(zhèn)上的.我咋會不認識?”
凌隊長說:“他和你兒子雷音亮可熟?”
雷桂波:“他倆是小光肚兒朋友,以前曲家與我們家還有過生意上的往來,算是世交?!?/p>
凌隊長說:“除了范景臣的事,你兒子臨走時還告訴了你什么?”
雷桂波一聽這話,神情恍惚了一下,說:“沒有!就那一件!你也知道他在通迅局工作,通迅局是啥衙門?就是原來的中統(tǒng),保密局,他身為黨國——不不不,他身為反動派,怎么可能跟我說他工作上的事,不是自找殺頭嗎?如果不是為了保我這條老命,恐怕連這件事也不可能跟我說的!”
凌隊長沉默了一會兒,直覺告訴他雷桂波沒有說謊,不想就在這時,暗查范景臣的工作人員小李在城北白樓走了進來,一見到凌隊長,便一臉的緊張說發(fā)現(xiàn)了新的線索。凌隊長見小李氣喘吁吁的樣子,可能是剛剛到家,便說不急,一會兒到辦公室慢慢說。說著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小李尾隨其后。剛出了審訊室的門,又一次忍不住地說道:“隊長,不得了了,那個范景臣真沒死!”
凌隊長大驚:“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小李說:“具體在哪兒我還說不上來,但是三點感覺告訴我:他還活著!”
凌隊長瞟了一眼跟上來的孫老賢,問小李說:“說說看!”
小李說:“他要是死了,從常理上看,他老婆就算是不天天淚流滿面.也不至于天天和鄰居說說笑笑吧?”
凌隊長點點說:“還有呢?”
小李兩手一攤說:“沒有了?!?/p>
孫老賢一聽,巴不住笑道:
“你這等于啥也沒發(fā)現(xiàn)呀!”
小李一聽,認真地說:“這咋叫啥也沒發(fā)現(xiàn)?這就是重大發(fā)現(xiàn)!”
凌隊長擺擺手,說:“你先回去休息,然后繼續(xù)監(jiān)視!”
小李一挺身,打了一個敬禮說:“是,首長!”
看著小李的背影,凌隊長對孫老賢說:“小李說的不錯,他真的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p>
孫老賢問:“何以見得?”
凌隊長說:“您想想,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誰?是范景臣!只要抓住了范景臣,所有關于范景臣的迷霧都會一目了然,而范景臣眼下杳無音信,更不知是死是活。今天小李帶回來的消息,雖然不是什么消息,但最起碼從范景臣妻子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范景臣有可能還活著!不管他有沒有叛變革命,只要他還活著,我們就能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偵破此案就會有突破,要么案情一目了然真相大白,要么就是急驟轉折!”
孫老賢認真地聽著,從兜里掏出香煙,遞給凌隊長一根,問道:“如果這范景臣真是叛徒,說明此案與曲春陽沒有半點兒關系??煞磩优蔀槭裁匆o曲家送錢?曲春陽為什么剛聽到一點兒風聲,便殺死了他的結發(fā)妻子逃得不知蹤影?”說著,劃著火柴,先給凌隊長點上。
凌隊長狠抽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說:“是不是曲春陽身上背的是其他案件,只是我們還不知道?”
二人說著。已經(jīng)來到了小四合院。凌隊長沒有進屋,領著孫老賢走到小花園里說:“不管他們倆身上有沒有案子,跑,就說明他們心中有鬼,眼下,咱們的首要任務是趕快把他們二人找到!”
區(qū)政府的能兵干將兵分多路去尋找曲春陽和范景臣。不想人馬剛剛動身,就有村人來報案說,三里莊的地溝里有一具尸體,像是被人毆打致死,已經(jīng)面目全非辨不出是誰。
凌隊長不敢怠慢,跑到現(xiàn)場一看,只見死者果然全身傷痕,面目全非,讓人不寒而栗。因為不知道死者身份,一連叫來鎮(zhèn)上不少人,都辨不出這個面目全非的死者到底是誰。
鎮(zhèn)上接連發(fā)生兩起命案,一起沒有找到兇手,另一起查不出死者身份,一時間鎮(zhèn)上的人都恐慌起來,并傳言說反共暗殺團已經(jīng)從王店區(qū)來到了潁河區(qū),下一個慘遭毒手的人就可能在你我之中。如此一來,嚇得大家都不敢輕易出門,大街上靜可羅雀。
凌隊長很著急,問孫老賢說:
“你怎么看這起命案?”
孫老賢說他當時也說不了這起命案和反共暗殺團有沒有聯(lián)系?但是直覺告訴他死者有可能是曲春陽。雖然面目全非,但身高、胖瘦、臉型還在,如果死者真是曲春陽,斷了一條線索事小,怕是會因此丟掉一個新的案情。但孫老賢那一天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這一切凌隊長肯定也早已看出。
見孫老賢沒有回話,凌隊長長嘆一聲說:“眼下,事態(tài)的發(fā)展越來越錯綜復雜,不管這些事情與白馬鄉(xiāng)血案有沒有關系,先破案,將案子破了,一切都將不攻自破,鎮(zhèn)上人的不安情緒也會自動消解?!?/p>
就在案情越發(fā)撲朔迷離之際,周口方面突然傳來消息說,盧老玉這幾天一直在關帝廟轉悠。
“盧老玉?”孫老賢驚詫,“這盧老玉為什么要去關帝廟?”
“盧老玉是個生意人.他去關帝廟燒香拜神,有什么奇怪嗎?”凌隊長反問說。
多少年后。孫老賢說他并不同意凌隊長的分析,偷偷跑到碼頭處守株待兔。因為從潁河鎮(zhèn)去周口要到河南岸。河南岸有一條通往周口的官道,只要從周口方向回來,保證能守株逮到兔子。
果不其然。半下午時分,孫老賢遠遠看到盧老玉從周口乘渡船回來。下船時并沒有看到他,正要哼著小曲兒朝家走,卻被孫老賢帶到了審訊室。
審訊室在二進深的小院里,是雷府先前的耳房。光線不好,凌隊長進去好一會兒,才看清對面審訊椅上坐的是盧老玉,像是悟出了什么,大喝一聲:“盧老玉!”
盧老玉聽到喝聲,懶洋洋地直起身來,問凌隊長:“凌大隊,我從王潭剛回來,家還沒有進,老孫就把我莫名其妙抓到這審訊室,我犯了什么王法?”
凌隊長一聽盧老玉來勁兒了,脫口問道:“你去王潭做什么?”
盧老玉說:“我老家是王潭的!”
凌隊長聽到這兒,心里一驚,扭臉看了看旁邊的孫老賢。發(fā)現(xiàn)一直不說話的孫老賢目光正焦急地朝窗外張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會兒,果然推門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小李,另一個一臉陌生。
盧老玉看到陌生人進來,先是一怔,隨后像神經(jīng)了一般從椅子上騰身而起,聲音發(fā)顫地質問那陌生人道:“誰讓你來的?!”
那陌生人見狀,也怔了一下,看看小李,又看看盧老玉,不知如何是好。
小李一見盧老玉來了脾氣,半吊子脾氣也上來了,跨前一步橫身擋在陌生人前面,瞪著雙目說:“是我叫他來揭穿你這個特務頭子的!”
經(jīng)小李一喊,盧老玉像傻了一般癱坐在椅子上。
孫老賢說盧老玉聰明透頂,那一天他聽了小李的一番話,知道自己的特務身份已經(jīng)暴露。再加上他表弟的到場,等于無形中將他推到了鬼門關。在那個年代,特務身份一旦暴露,就等于說大限已到,離死不遠了。那一天盧老玉恍惚半天,像突然有了大主意,怔然抬頭,一字一句地對凌隊長說:
“我什么都不會說!”
面對盧老玉的頑固.凌隊長并不著急,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說:“那好,我們就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聽!”說完,便擺手讓小李將盧老玉押了下去。
看著盧老玉出奇平靜的背影,凌隊長感嘆說:“一定要想法撬開這個井蓋!”
“如果盧老玉真是一口井,范景臣一定早已犧牲!”孫老賢說。
“何以見得?”
“因為直覺告訴我,范景臣作為我黨地下領導,受黨培養(yǎng)和考驗多年,不會像雷桂波所說的那樣如此輕易地出賣組織。”
“我先前也有這種想法,可雷桂波的話又作何解釋?”
“會不會是雷音亮為救其父,故意編的一個故事?因為當時鎮(zhèn)反政策還沒有下來。雷音亮壓根兒就不知道他父親夠不著槍斃的線兒。”
“如果真是那樣,雷音亮更適合當作家,而不是CC頭子。”
“但是這種可能是存在的。”
凌隊長思忖了一會兒,又提出一串問題:“如果范景臣真的犧牲了,出賣組織的人又是誰呢?曲春陽又去了哪兒?如果盧老玉真是國民黨反動派潛伏下來的特務頭子,曲春陽怎么可能會受命于他?如果不是,那曲春陽又是什么人?為什么我們草還沒有打,蛇就受驚了,殺死了自己的妻子?”
孫老賢說:“你怎么就認定是曲春陽殺死了他自己的老伴兒?”
“那還有誰?”
“如果是特務將他們夫妻一塊殺死,然后造成一種曲春陽失蹤的假象,給我們一種線索中斷的錯覺,從而制造一種無從再查的假象呢?”
“你的意思是說三里村的那個死者是曲春陽?”
孫老賢點了點頭。
凌隊長又問:“如果三里村的那個死者是曲春陽,豈不是又回到了剛才的問題上?是誰出賣了組織?曲春陽家的房子又是哪個‘上面’送來的錢?”
孫老賢皺了一下眉頭,思忖好一時才說:“那就等那口深井開口吧!”
不想就在這時。就聽小李一聲驚叫,二人扭臉一看,盧老玉已經(jīng)躺在了血泊里。
原來趁小李不備,盧老玉一頭朝圍墻撞去,因為距離遠,用力猛,凌隊長和孫老賢跑到跟前時,盧老玉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孫老賢講到這兒,頓了頓手里的拐杖說:“你爹說下面的由他來編.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編出來,人就走了!”孫老賢說著,紅了眼圈,像是在感傷我父親的英年早逝。
我詫異地看了孫老賢半天,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結束了?”
“結束了!”孫老賢點點頭,拄起拐杖要起身。
“別動別動!”我像個孩子似的伸手攔住他說,“案子才開始就結束了,也太虎頭蛇尾了,再講一會兒,到底是誰出賣了組織?你們是怎么查出來的?”
“你這個小家伙反了,敢動手打劫你爺爺!”孫老賢裝著很生氣的樣子逗我說。
我一聽呵呵直笑,起身給他捶了幾下背,說:“求求爺爺再講一會兒,也好讓我回去后幫你大侄子——我爹補寫好殘稿不是?再說為我爹補寫殘稿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可是關乎著咱孫氏家族榮耀的大事!到時候我在文章中寫上你的大名.你不就隨文留名了,一傳萬代了?”
“小家伙,也……也不是爺爺我小瞧你,如果你爹還活著,我相信這個案件一定能‘破’得非常吸引人。”孫老賢說著正了正身子,又說:“也就是說,你爹活著時,讓我隨文留名,我信!現(xiàn)在,絕對沒指望了!’,
一聽孫老賢小瞧我,我不滿地反駁道:“爺爺,你不要太小瞧人了!我?guī)臀野盅a寫的殘稿都發(fā)表好幾篇了!”
“補寫的再多。也只是為你爹補寫殘篇。而你爹活著時,那可都是在為生活補寫殘篇……”
孫老賢的話像是被什么激通了我堵塞的神經(jīng).我愕然地看著這位九旬老人,像是看到了一片正在構成著的無象.正在老家的上空飛翔……
2013年7月6日,父親留此殘篇于鄭州家中溘然長辭。
2014年3月21日為父補寫遺作,以慰父親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