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拉里?琴
風在我的行走里
行走,是腳步貼著地面的表達。我對這種表達的著迷,始于今年9月,正值江南初秋,氣候舒適,景色宜人。那個早上,我像一個游子暫無歸處,在一排桂花樹下來來回回地走,在桂花的香氣里虛度閑適的光陰。桂花樹向陽的一面,已經有細黃的小花隨風飄落,它們真的太輕太小了,落地無聲,但瞬間就在樹下鋪就了柔和的黃金地毯;略略向陰的一面,花朵燦然硬朗,用力地開著,用力地香著,用力在農歷閏九月的陽光雨露中妖嬈著。聽風,看花,吐故納新地追逐桂花香氣,不知不覺走了一個多小時,多么神清氣爽!
隔幾日朋友電話說,11月2日去參加杭州國際毅行比賽吧,要走30公里。好啊。雖然有點兒底氣不足,卻心動而應。于是,為了既定的目標開始行動,從3公里到5公里再到10公里,就這樣,從桂花飄香到銀杏葉落,徒步行走的征程已經三個月余了?,F(xiàn)在,手機上的“咕咚”運動軟件已記錄下我三個月來的行走路徑和里程。在這期間,我還完成了32.5公里的環(huán)湖行走,參加了30公里杭州國際毅行,也嘗試了一次山區(qū)公路上的越野跑。聽起來似乎還真像一個運動達人呢!
我是從一條小巷徒步走出,行走在風里。似乎只有風經過我,穿過我,把我置放于如此廣袤的空間,讓我在風里看,在風里聽,在風里思想。從市區(qū)到近郊,再到野外,生活的氣息有了很大不同:強大的車潮和人潮漸次退卻,自由的云朵、挺拔的樹木,迎風而動的花草形態(tài)多姿,可以感受到人的痕跡越來越少,力量越來越小,回歸到自然的本真。屏息凝望,世界像小的時候那樣安靜,草與木智者般站立在那里,它們似乎一直在那里,不拒絕你的到來,也不留戀你的離去,只是你走近時,能看得見一塊滿苔的石頭裹著露珠,能體驗到枯樹根上正萌芽的生命,也能聽得見在風里相互尋找的鳥鳴。
徒步行走幾十公里的路途,有哪些情緒被風吹起,又隨風飄散;又有什么東西緩慢沉淀下來,支撐起厚重的人生?
當我第一次長途徒步,用六個半小時走完32.5公里的環(huán)東錢湖行程,整個人似乎都已經散了架。這是一個比西湖大兩倍的東方財智之湖,因了史浩、王安石、沙孟海等文化名人而底蘊深厚。這又是一段豐富的行程,既有蘆葦?shù)鸵鞯脑娨夂?,游人如梭;也有低矮的房屋,有最普通的人間煙火;還有福泉山脈率性拐出的幾條孤獨山路。走至28.5公里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呼吸已緊促不堪,彼時,只要隊友中有人放棄,我肯定暗呼“謝天謝地”,跟隨著歪倒在路旁徹底放松。那個時候,兩只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無法攥握成拳,血液向末梢神經洶涌奔流,五個指頭腫脹得像是被吹足了氣,似乎稍一用力就會脹破。更不消說沉重的雙腳,它們只是機械地抬起、放下以完成慣性的指令,近乎拖動著前行。同行的隊友很有經驗,他們鼓勵我,你的速度就是我們的速度。那一刻差點淚奔!人生的許多痛苦都是隱藏的,常常是你說不出,別人看不到。其實長途跋涉到這個程度的人,每一步都有被磨損的痛苦,每一步都忍受著被拉伸的痛苦。當我第二次在六小時內走完30公里的時候,發(fā)覺自己的步履比第一次輕松許多,這才真切意識到身體的潛能所在,感受到堅持的力量。在一般的健康條件下,挺過你感覺到已是運動極限的那一刻,也許就能挺到終點。生活就是這樣,總有那么一刻會對人生有所開悟,讓心靈承載并傳遞信念,奔赴一段征程的終點。
生命的行程,是征程?還是旅程?邊走邊想,邊走邊感知。在行走的路途上,一行人偶爾交談,偶爾吼幾嗓子,更多的則是沉默。我由衷地喜歡這種無須刻意的默契。有時幾個人會走成縱隊,距離些許拉開,每個人的腳步都變得悄然而孤獨。腳步聲融入風里,時光里,塵土里,沒有誰能聽到你的腳步聲,但你知道自己的腳步連著大地深處的呼吸;也沒有任何的腳步淹沒過你,于是你更加冷靜和清醒,甚至可以把腳步走成鐘表,精確地走到每分鐘122步,十分鐘剛好走完一公里。徒步行走,似乎給予了我們在最適宜的速度中裂變和感知的機會。比如某一刻,我終于理解了蔡明亮導演“慢”電影的理由,“當你把速度找回來,你就找到了時間,需要一個比較慢的速度讓我們看到時間”,蔡明亮深信電影的發(fā)明就是要教導世人重新找回“看”的能力?,F(xiàn)實世界,蕓蕓眾生,我們何嘗不需要重塑這種能力呢?慢下來,回歸到一個適宜的速度,為了更好地看到世界,為了更好地看到我們自己。
參加杭州國際毅行的時候,有一個場面讓我至今感動:一萬多人從市民廣場浩蕩出發(fā),逶迤的人群如流動的水,行走在堅硬的建筑群落之間,讓世界瞬間柔軟下來……確實如此,貼近地面的表達是柔軟的,它讓時光順從了腳步,讓腳步順從了內心,順從了忍耐,拓展了人生的寬度。一位友人曾經因為一場變故久不開心,凌亂地生活著,前年被醫(yī)生診斷為中度抑郁。曾經孤身一人在北京的她給我發(fā)短信:心靈的天空每天似乎都要下一場暴雨,心中有呼喚,世界沒有回應。那時我真的無言以對。但今年夏末的一次見面,我感受到了她的眼睛里閃現(xiàn)的對自己,對生活,對世界的熱愛。原來在醫(yī)生的指導下,這兩年來她一直以走路的方式輔助治療抑郁,治療的過程有些漫長,但效果卻是顯而易見的好。在日復一日有規(guī)律的行走中,她慢慢懂得放下,把痛苦消化在行走的步伐中,給大腦減負,也給身體排毒,把自己從抑郁的沼澤里拽拉出來,呈現(xiàn)出自己原本的光芒。當我們陷入某種悲傷,或者某種困境,或多或少也會有“心中有呼喚,世界沒有回應”的感覺。這個時候,或許也需要像一個行者那樣,柔軟并安靜下來,把對世界的占有降到很低,讓心靈自由舒緩,自我平息。
再次踏上徒步的行程,我俯下身,系鞋帶,看平闊的地面,看前方同行的人健步如飛。我告訴自己,前方的路有風有雨,有春花有秋月,盡管永遠都是未知的,但它從心發(fā)出,通向美好未來。
冬鳥飛過的聲音
一座公園真正的醒來,不是因為旭日東升,不是因為漾在水面上的霧被風吹薄吹散,也不是因為次第而至的人聲緩慢充盈,而是樹木枝椏間的鳥兒醒來了,疾飛,雀躍,鳴叫,我們聽見并看見天空之上的生活熱鬧沸騰起來。
順著一條小徑,經過博物館的斑駁石墻,再跨過一條并不擁擠的馬路,便進入這個公園。這個僻靜的所在,無疑是遠離自然懷抱的都市人喜歡的。常常是這樣的:每個早晨,似乎無論我怎樣早,都有比我早到的人;如果我晚上來,也總有比我晚來的人。他們中間有年輕的,年長的;有獨自一人的,也有結伴而行的;有跑步的,有散步的,還有遛狗的。作為這群人其中的一個,我和他們一樣,總是悄然而至,又匆匆離去,只有這一來一去之間的時間融進綠色與安謐之中,短暫卻愜意。
進入公園開放式的大門,向前是一片開闊的人工湖,向左向右延展著一條公園主路。沿路而行,會看見幾條分支的小徑或通向假山,或直抵涼亭,或輾轉至九曲回廊,連接起公園內新式的景觀小品。除了這些處子般的靜物,我還喜歡這里獨有的聲響:腳踏地面奔跑、行走的聲音,水波漾動和風吹草葉的響動,以及暢意鳴囀的啾啾鳥鳴。
冬日早上,萬物的蘇醒總是有些遲疑,如果幸好比鳥兒起得早些,恰巧又闖入它們棲息的枝葉繁茂處,就很容易在繽紛的鳥鳴中淪陷。在我的腳步聲尚未抵近之前,偶爾也會聽到幾聲單調的鳥鳴,在清晨的天空中回響。但大多數(shù)鳥兒有些慵懶,它們像貪戀溫暖被窩的孩子,也貪戀著密密匝匝的葉片和鳥巢的溫暖。此時此刻,我的腳步真的已經無法更輕了,那些藏匿在枝葉間的鳥兒還是朦朦朧朧地被驚醒,繼而稀里糊涂地跟著警醒的鳥兒疾飛而起。
這樣的情形總是十分相近。雖然我盡量放輕腳步,屏息,甚至做木頭人狀,機敏的鳥兒還是覺察出危險。“無論你有多么真誠,遇到懷疑你的人,你就是謊言?!贝丝痰镍B兒就是這樣,對外在的懷疑讓它警覺,瞬間撲棱起翅膀,用警報似的鳴叫呼召同伴。隨著這一聲鳴叫,一叢茂密的樹林頓時炸開了鍋,并將這一波熱鬧漣漪般擴散。被驚動的鳥鳴也從幾個單聲部開始,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鳥鳴很快聚集起來,一串串、一簇簇地刺向天空,直到再也聽不見它們急切、戒備的鳴叫,再也看不到它們在天空的影跡。
有人告訴我,公園大樹上棲息、筑巢的鳥兒越來越多了。這十分令人欣慰。公園深處,樹木茂密,流水干凈,空間自由,儼然是一小塊“自然”了。越過周邊鋼筋水泥的森林,好不容易才尋到宅安了家的鳥兒們無比慶幸,思忖久居,不愿離去。
其實,除了灰鴿、家雀、白鷺等常見的鳥兒,我只知道那種渾身漆黑、有黃色眼圈和黃色尖嘴的是烏鶇,喜歡在高處鳴叫、叫聲婉轉嘹亮是鵲鴝,其他更多的在我頭頂飛飛停停、鶯鶯語語的鳥兒的名字我還真是說不出來。但當我懷著某種感情聆聽冬鳥飛過的聲音,對鳥鳴的瞬間把握也帶上了情感的溫度。我知道,每一聲鳥鳴都載著鳥的身體輕盈飛翔,每一聲鳥鳴里,都有一只鳥兒薄薄的一生。它們歌唱棲息的樹林,感恩廣袤長空,它們把生活的況味釋放在這嘹亮的、平凡的鳥鳴中,盈滿了我們頭頂上的天空。
鳥兒的鳴叫確實有趣。有的鳥兒一邊鳴叫一邊飛翔,仿佛是一個戀家的人被迫離鄉(xiāng),每一聲叫都像似亦步亦趨,一步一回頭;有的鳥兒卻對外在的聲音保持理性判斷,不輕易跟著一波一波的慌張急促飛起,它們就像藏在密林中的暗箭,常常在我經過時無聲息躥將出來,用力拔羽,沉默飛翔。如果碰到頑皮的鳥兒,它的叫聲讓人想到87版電視劇《紅樓夢》里晴雯撕扇子的聲音,斷續(xù)的鳴叫分明是故意拉長的,有一種慢慢緩緩的撕扯感;而短促的鳴聲又恰似動作利落的撕扯瞬間。我還曾清晰地聽到一只灰雀的鳴聲,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翻滾,循聲望去,還看見幾片樹葉絕望地飄落。原來這只莽撞的鳥兒在里面掙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繞開暫時的迷宮,重新獲得自由和寬闊。
冬日清寒,鳥兒也變得更加聰明。在這片僻冷幽靜之中,鳥兒仿佛是游刃有余的人情練達者,它們在冬日里的鳴叫顯現(xiàn)出鳥類強大的處世哲學。比如,朝暮之間,它們在人們的生活里當進則進,當退則退,那各有寓意的鳴叫也是該滿盈時就滿盈,逢恰需留白處便留白,自有一種分寸的掌握。而在那些晴好的白日,當公園內滿是熱鬧的人群,你可能就聽不到它們發(fā)出一絲一縷的聲音。
在這個冬天以前,我一直覺得鳥鳴是柔軟的天籟之音?,F(xiàn)在,我卻發(fā)覺相對于更加包容、更加柔軟的天空,冬日的鳥鳴也有屬于自己的堅硬。細心聆聽,冬天的鳥鳴似乎更加細脆,像北方最初封河的薄冰,也是瘦瘦薄薄的,還有點兒冰涼,并隨著翅膀扇起的流水般的氣流盤旋著,漂到更遠,遠至杳杳無聲。鳥兒們多么自由??!這一生,它們沒有堅持什么,也沒有放棄什么,它只是飛翔,只是鳴叫,只是站在最高的枝頭,把自己最青春的歌聲奉獻給了天空,也給了恰好經過它們的人,在飛起飛落之間,傾注一生的熱情。
入冬以來,為了行走,為了在行走中聆聽鳥鳴,我虛度著每一個清晨。以至于常常自問:這樣的虛度有價值么?也許從某意義上來講,虛度就是人生的一場散步??癖己蜕⒉降膮^(qū)別在于,速度的奔跑讓路旁的風景迅速退后,而散步的路程讓我們可能會記住路旁的樹,記住某一種花香,以及生命中那么多短暫的光和影。是的,為了記住而虛度,為了記住那些平庸的、瑣碎的、閃亮的、幸福的點點滴滴——包括這個冬日里如期醒來的嘹亮鳥鳴。
陽光動人
午后,陽光動人。
不禁開了窗,拿本書倚坐在陽臺。時而瞇起眼睛感受暖陽,時而低頭煞有介事地碰觸墨香,充分消磨著冬日的午后時光。就在早上起床時,我還感嘆天色暗淡不敢妄想明媚的陽光??墒?,接近十點的時候,我敏銳感覺到它即將到來的如常的溫暖。盡管天氣驟冷,可親的陽光還是一點一點連成線匯聚萬丈光芒又一次抵達了我們。在離我生命最近的這個冬天,陽光是此刻溫暖的衛(wèi)護者,讓這個午后嶄新而明亮,寧靜又溫暖。
如果不以科學的思維來闡釋,我喜歡陽光融入世界的角度——一個如此溫暖的角度。當朝陽在地平線上噴薄而出,它的第一縷光線觸到人間草木的剎那,一定帶著欣喜的顫抖,一定想要與山水共苦難,與人間共悲喜,像一個與我們相愛了很久的親人那么自然而然,融入世界并陪伴我們。其實,早在我注意到之前,陽光已經安詳灑落,被它照耀的樓房、河水、樹木、汽車都披上一層光澤,被照耀的那些坐著的人,行走的人,奔跑的人也都逃離了濕冷昏暗,感到了光照的廣闊和力量。陽光可能是大自然的愛語,或是大自然愛的呼吸,它順其自然的仁慈、不知疲倦的施舍、以及盈滿天地角落的公平,讓一滴水也飲下陽光,讓羈旅一處的云游渴望返鄉(xiāng),讓一波柔情蕩漾傳遞著美好,似乎想要教會我們如何成長,如何去愛。
一本豐子愷的書,恰好讀到這句: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懼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此刻的陽光就給我這樣的感覺,安靜,堅持,不寵無驚。這也許就是陽光的動人之處吧。想起那則寓言故事:太陽和北風打賭,看誰能讓行人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北風更加呼嘯,而凜冽的寒風使得行人把衣服裹得愈加緊了;太陽則淡定安然,只是暖暖地照著大地,行人卻耐不住漸高的熱度,很快就將衣服脫了下來。是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北風”和“太陽”呢?平凡的生活中,或許這也常常左右著我們的情緒。此刻,當我在廣袤的光照之下享受如此自足自如,卻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和逼仄的時候,我仿佛體會到了陽光的“道”之所在。它的“道”,似乎無形,卻能量滿滿。也許,應該能夠這樣吧,不僅僅擁有盈滿身體之外的陽光,如果心底亦有陽光,就像每日我們需要柴米油鹽一樣,時時刻刻都會有被溫暖環(huán)抱的感覺。
這個城市已經真正進入冬天了,陽光似乎一日淡似一日。我想起多年以前在陽光下追踩自己的影子,影子有時越來越長,有時越來越短,讓我看見真實,看懂變化,也讓我收獲了最初的哲學認知。盡管明天的早上,或者是另一個冬日的清晨,我們看到的天空可能是迷蒙的灰色,甚至霧霾重重,但那一抹藍總會出現(xiàn),那一抹溫暖從未離散。因為總會有某一時刻,陽光一點一點穿透云層,先是顯示了光明的存在,及至中午它又變得熱烈而透明,為我們留下暖暖的留戀。也是因為,你的心底溫暖,陽光動人。
(原載《鄞州文學》201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