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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05-18 14:59:31童遵森
      文學(xué)港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支書鎮(zhèn)里事兒

      童遵森

      當(dāng)時,葉謹慎正在修一把破了的掃帚。他一邊修一邊滿有怨氣地想,這做掃帚的也真是拆爛污了,還沒用多長時間,竹篾就破散得不成樣子。

      秋糧就要收割,凡與此有關(guān)的農(nóng)具家什兒,都得一一整修完備,如若待到開鐮了,再臨時抱佛腳,這就會手忙腳亂,影響收獲。葉謹慎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漢,他沒別的手藝,也沒別的本事,就只能是一門心思種莊稼。正因為這樣,自家這兩畝田地就有點不夠數(shù),于是,就又向別人家租了幾畝,這一來就有點模樣了,算得上一個種糧專業(yè)戶了。而他一家的收入呢,除了妻子養(yǎng)幾頭豬,還有一群雞,到時賣了添補家用外,也就全指望這莊稼的收成。眼下這年頭,就靠在這幾畝地里刨食,生活終歸是富不到哪兒去的。幸虧葉謹慎精打細算,勤儉節(jié)約,花起錢來能少則少,能省則省,可說是把每分錢都用在刀口上。就像這把破掃帚,一般人早就把它扔了,可他呢,卻覺得重新扎一下,還可以在曬谷場掃上一陣子,這真有點敝帚自珍的意味了。

      就在這當(dāng)兒,從外頭回來的妻子,腳未邁進門,這聲音卻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重重地擲了進來,她說,我們的老屋被拆了,你知道嗎?葉謹慎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若無其事地說,誰說的,這不可能吧?妻子氣咻咻地說,我親眼看見的,剛才我有事從哪兒過,兩間老屋已被拆得連瓦片都不剩一張了。葉謹慎這才抬臉看著妻子說,怎么會是這樣呢?妻子說,老支書在那指手劃腳調(diào)排著,說是你同意他拆的。葉謹慎說,沒有呀,我什么時候說過讓他拆了?妻子說,那趕快去說明白呀,你真沒啟齒過就拆人家房子,這豈不太欺負人了?葉謹慎仍緩聲緩氣地說,那也得讓我把掃帚修好嘛。妻子急了說,你這個蔫癟呀,讓我到底怎么說你好呢,這破掃帚能值多少錢,做事就怎么分不出一個輕重緩急來呢?

      葉謹慎這個人就是這般脾性,做什么事都是蔫蔫的,癟癟的,不急不躁,用一句生動的俗話來說,就是大蟲(老虎)追到腳后跟,還要回頭看看。妻子時不時地喊他“蔫癟”,是想讓他能利索一些,但他呢,倒像是賭氣似的破罐子破摔,仍然是一副老牛拉破車的樣兒。這會兒,實在被妻子催得緊了,他這才扔下手中活兒,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說,我去,我去就是。妻子吩咐說,見到老支書,別老是小媳婦樣的,該說的說,該放的放,你還怕什么呢?葉謹慎說,我知道了。想想又說,既然這樣,那你去與他說不就得了。妻子說,你是男人,是當(dāng)家的,這事兒讓我一個女人出面,像話嗎?你的面子又往那撂?她的話聽上去有點道理,但其實呢,她也只能在丈夫面前念叨念叨,說得顛來倒去,不入情理都不打緊,倘若這種正經(jīng)事兒,真讓她上前說去,還真沒轍,一句兩句還行,多說幾句就會語無倫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定還會脫口說出“這天殺的”口頭禪來。畢竟,她文化有限,連小學(xué)都沒念完呢,用農(nóng)村俚語來說,她就是個能進得了廚房,卻上不了廳堂的女人。

      葉謹慎去往老屋時,這步履到底是比平時快了一些。

      他的兩間老屋,是祖輩留下的,已有些年頭,這柱腳、桁條、椽子,都已發(fā)霉,看上去搖搖欲墜的,不定什么時候一陣風(fēng)雨襲來,瞬間坍塌了也未可知。當(dāng)初,葉謹慎本想修一修,妻子卻說,古話講,修舊屋,塌(燒)冷粥,不成事的,我想,我們還是把褲帶勒勒緊點,在外頭造兩間新的吧,這樣,以后兒子找媳婦也便當(dāng)點。葉謹慎想想也是,便將申請屋址的條子呈了上去。村里、鎮(zhèn)里考慮他家的實際情況,就準了他在小鎮(zhèn)外圍兩間地址。夫妻倆這些年苦熬下來,有了一些積蓄,再向親戚朋友借了一些,就把這兩間小樓給立起來了。這老屋呢,便堆放一些廢舊的家什兒,夫妻倆平時也很少去那兒。

      曾幾何時,這本來默默無聞的小鎮(zhèn),經(jīng)過專家名人的精心發(fā)掘,竟成了具有文化底蘊的千年古鎮(zhèn)、頗具特色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致使游客慕名而來,絡(luò)繹不絕。這一來,鎮(zhèn)政府便下大力氣,狠抓古鎮(zhèn)開發(fā),其中一個頗有特色的項目是,建古鎮(zhèn)民俗博物館,把民間有關(guān)農(nóng)耕、生活、文化方面有價值的遺留物件,都集中起來進行展覽,地方就選在“積德堂”。這原是一處大戶人家的房子,土改時收繳歸公,成了村里開會、辦公,以及文化活動的場所。近年,由于新造了大樓,這兒就被閑置著?,F(xiàn)在,把民俗博物館辦這兒,由于遺物眾多,地方不夠?qū)挸?,于是,就進行擴建,這樣,葉謹慎緊挨這兒的兩間老屋,就被規(guī)劃進去了。

      同時被規(guī)劃進去的,還有好幾戶人家的老屋。說實在,在當(dāng)時來說,這些被視作危房的老屋,是不值錢的,他們在外造了新房子后,這老屋倒是成了累贅,巴不得被政府征去。唯有葉謹慎夫婦態(tài)度迥異,這老屋可以給政府,但不愿被作價賣了,而是要兌回兩間地址,他們有兩個兒子,就憑現(xiàn)在住著的兩間屋子,以后怎么娶兩房媳婦?

      開始,老支書挺耐心地做工作,說這地址的事實在是有難處,鎮(zhèn)政府眼下沒有現(xiàn)成的地皮,就如空口拔牙齒,沒法兌現(xiàn)的。葉謹慎妻子說,那什么時候有地址換了,我再把老屋給了政府也不遲。葉謹慎也說,老支書,我總得為兩個兒子著想呀?看來,葉謹慎夫婦似乎是鐵了心,沒有地址兌換就是不松口,就如同獵人,不見兔子不撒鷹。

      不過,老支書不會知難而退的,不然,就枉了老支書這個尊稱了。老支書在五十年代就任村黨支部書記,一直至八十年代,整整當(dāng)了三十多年,后來,實在是年逾花甲了,這才退下來。但他這幾十年的余威還在,尊嚴還在,村里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還都得請他出面調(diào)停。像這次征房拆建這樣的難事兒,鎮(zhèn)政府自然得請他出山相助了。而他呢,也頗為自信,說,放心,這應(yīng)該不是難事。眼下,葉謹慎夫婦如此不給面子,是他沒有想到的,他感到現(xiàn)在做人的思想工作,的確有些難了,要是在以前,對付葉謹慎這類人,他早就板起臉,訓(xùn)他個狗血噴頭了。

      葉謹慎的父親舊時讀過私塾,當(dāng)時算是個斷文識字的文化人了,曾在偽鄉(xiāng)黨部做過文職人員,解放后,就被定性為反革命成分。葉謹慎呢,就自然成了“黑五類”子弟,有如父親一樣,同樣背著沉重的黑鍋,同樣被社會歧視,同樣沒有話語權(quán)。為此,他只能是忍辱負重,彎著腰做人。在老支書看來,不管社會咋變,像葉謹慎這號人,是不會不聽他的話的。事實上,他是老眼光看新問題,犯了嚴重的經(jīng)驗主義了,這夫妻倆卻偏偏是如此悖逆,這就多少傷了他的自尊,心里不免有氣,故接下去的話呢,便分明透著威嚴了,他說,謹慎,我就與你把話捋直了說,可別給你裝個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你要想好了,眼下可是政府辦的大事,你真這般頑固不化,到頭來有好果子吃嗎?老實說,你們以后找政府的事多了去了,你就不想得到解決了?

      這話確有點震懾作用了,這幾十年的“黑五類”子弟的生涯,使葉謹慎變得謹小慎微,膽小怕事,頭上掉下一根稻草,都怕被砸傷;人家往他頭上撒尿,他也撣掉了事,習(xí)慣了,就成一種性格了?,F(xiàn)在被老支書“大帽子”一撲,他未免有些憂慮了,也有些猶豫了,不由拿眼瞅了瞅妻子,仿佛在向她討主意。

      妻子沒吭聲,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

      老支書見狀,便換了軟的說,我說你們也真有些呆板了,兒子嘛,他們自會打天下,創(chuàng)家業(yè),比父輩有出息的。老實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真不稀罕農(nóng)村老家的住房,他們賺了錢,都會往縣城里買房子呢。葉謹慎說,我的兩個兒子,也許沒你所說的這么有本事。老支書說,這話咋講呢,難道你們的兒子就缺胳膊少腿了?想想你們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棺材板都背上大半副了,真沒必要這般為下輩人操碎心,生生地苦累了自己,依我說呢,把這賣老屋的兩萬元錢先拿上,該吃吃點,該穿穿點,人生如戲,沒花頭的,別太作賤了自己。

      夫妻倆面面相覷。

      老支書知道該是收場的時候了,便起身說,謹慎,不看僧面看佛面,挨我面子,你就爽氣一回,我這就當(dāng)你愿意了。

      葉謹慎送老支書到大門外,終是強調(diào)了一句,老支書,這事兒,讓我們再商量商量吧!

      老支書好像沒聽見似的,頭也沒回地走了。而他這走一呢,再也沒來過他家,卻竟然把他們的老屋給拆掉了。

      葉謹慎趕到現(xiàn)場,從人群里找到老支書,輕聲說,老支書,你怎么拆我的屋子了?

      老支書卻朗聲一笑說,喲,你不是同意了嗎?

      葉謹慎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

      老支書說,那天你們不都默認了?

      葉謹慎說,當(dāng)時我們是沒吭聲,可我送你到大門口,不是說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當(dāng)時是老支書真沒聽明白,還是有意地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只他自己知道了。但是,他接下去的話,便分明有點先發(fā)制人的意思了,他說,你這個蔫癟,以前看你挺老實的,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么出爾反爾,轉(zhuǎn)個背就賴賬了?

      就是這句話,極大地刺激了葉謹慎,以前,他很尊重老支書,現(xiàn)在,覺得他有點不厚道,不講情理,這便不可忍了。再說,他雖有點蔫癟,但不等于是個笨人,這腦子還是相當(dāng)好使的,也畢竟上過初中,有些文化。于是,他說出的話便有棱有角了,老支書,就算我同意了,那也得首先與我們簽訂合同,現(xiàn)在,你什么依據(jù)都沒有,怎么能隨便拆這屋子呢?老支書不屑地說,這嘛,是因為這工程實在太緊張了,才顧不上與你簽約,待過了這一陣子,我們自會找你簽的。葉謹慎說,你倒還說得挺輕松呢,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干部,這點道理應(yīng)該知道吧,雙方?jīng)]有辦任何手續(xù),這叫私拆民房,這可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我若上告,老支書,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老支書原以為,這葉謹慎可是縛在自己手臂上肘的,先把屋給拆了,既成事實,諒他也不得不同意。沒想,他真的低估他了,也頓感理虧心虛了,便軟了口氣說,那你現(xiàn)在到底要咋辦?葉謹慎似乎早想好了,冷冷地說,沒啥可說的,你先把這屋子原樣給建回去,有什么事兒,以后再談。說后,他轉(zhuǎn)身就走了??梢哉f,這是他有生以來,破天荒地做了一回硬漢子。

      老支書知道這下可闖了禍了,如不及時想法彌補,后果還真不好說呢。他當(dāng)即從工地抽身出來,找直接負責(zé)該工程的旅游辦主任老盧說了這事兒。老盧也不由雙眉緊蹙,神情凝重,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老支書,這下可是弄巧成拙了,我當(dāng)時說過,這屋貿(mào)然拆不得,先斬后奏,怕會惹來麻煩的,你看,還真是這樣了。老支書說,是我把這事兒想得太過簡單了,現(xiàn)在咋說也遲了。老盧說,我們只有找韋書記想辦法了。

      鎮(zhèn)黨委韋書記聽了他們的匯報,也覺得事態(tài)確有些嚴重,便嗔怪道,這事關(guān)很強的政策性,你們怎么可以這般胡來呢?亂彈琴,簡直是亂彈琴!

      老盧與老支書都不敢吭聲了。

      韋書記沉思了一會后說,現(xiàn)在維穩(wěn)可是我們的工作重點,頭頂大事,如若他真的借此去上告,或者上訪,那我們就徹底地被動了,所以,這事兒必須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眼下只有盡快與他簽下合同,答應(yīng)給他地址了。老盧說,可我們哪來現(xiàn)成的地皮呀?韋書記似乎胸有成竹,說縣領(lǐng)導(dǎo)已有指示,整個縣只有這么一個古鎮(zhèn),得下大力氣把它開發(fā)好,保護好,發(fā)展好,成為縣里的一張旅游名片。為此,我們鎮(zhèn)里已做了初步研究,打算來個大手筆,征用一片土地,一方面考慮到小鎮(zhèn)這條狹窄、短小,甚至有些破敗的老街,已不適應(yīng)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準備建造一條有一定規(guī)模的仿古新街;另一方面呢,規(guī)劃一個緊挨梁王溪的濱溪住宅小區(qū),在古鎮(zhèn)的發(fā)掘、修繕與拆建過程中,一些房屋被征用的住戶確實因住房緊張而需要建房的,其地址都能得到落實,這樣,葉謹慎的地址自然也可以解決了。然后,他吩咐老支書,去與葉謹慎打聲招呼,就說鎮(zhèn)里就要開始征地,只要安排地址,他第一個優(yōu)先,這工作總能做得通吧?老支書頓時轉(zhuǎn)憂為喜,說,這個真沒問題的,反正他這幾年也不會急著建房,哪來錢呀?韋書記說,這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只要你們把他給安撫定了,就是一個勝利,懂嗎?

      二人頻頻點頭。

      老支書不辱使命,沒費大力氣,便做通了葉謹慎夫妻的工作,隨后,便與旅游辦主任老盧一道,與他簽了房屋征用合同,明確寫上了給予安置濱溪小區(qū)兩間地址的條款。至此,他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這件私拆民房事件,總算息事寧人。

      葉謹慎呢,手里捏著這份合同,也如吃了定心丸,便安心地等待著,事實上,他也不急著建房,起碼這三年內(nèi)沒能力實現(xiàn)這個計劃。

      時間如流水,一晃便大半年過去了,卻沒見鎮(zhèn)政府進行征地,葉謹慎的妻子不免擔(dān)憂了,對正在拿著掃帚掃院子的丈夫說,這鎮(zhèn)政府怎么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呢?我真擔(dān)心,我們手里的合同,怕是會成了份空頭支票?葉謹慎說,這不可能,堂堂鎮(zhèn)政府,還能騙人不成?妻子說,這也難說,還是找老支書問問吧。葉謹慎說,其實,問不問都一個樣的,但想想又怕惹妻子叨嘮不休,隨即轉(zhuǎn)口說,我把院子掃掃清爽就去,半支煙的工夫,誤不了什么的。

      不知是潔癖,還是秉性所致,葉謹慎打年輕起,就有這么一個習(xí)慣,喜歡拿掃帚掃地,且到了讓人不可思議的程度——家里掃,豬圈、羊舍也掃;院子掃,屋前屋后的道路也掃;早晨掃,晚上也掃;空閑時掃,繁忙時也掃;心情高興時掃,心情煩惱郁悶時也掃。俗話說,唱戲的曲不離口,練武的拳不離手,他這個莊稼漢呢,卻是一雙手離不了掃帚,仿佛這一生,與掃帚結(jié)下不解之緣,掃地則成了他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故此,修破掃帚,也成了他的常態(tài),不然,一年下來就得多用好幾把,少不可多算,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呢。這會兒,在妻子的睽睽之下,他不得不加快點節(jié)奏,抓緊把院子掃完成。

      找到老支書,葉謹慎直直地問他,鎮(zhèn)政府為何還沒開始征地?老支書說,我也不知道個中原因呢。葉謹慎說,那是否去問問那個盧主任?老支書說,哦,你是不知道,他半年前就調(diào)走了,還是干脆找韋書記問去吧。他愣了下說,是否麻煩你一道走一趟?老支書笑說,就這點事兒,有這個必要嗎?看你呀,真有點討飯怕狗咬呢。

      葉謹慎很少進過鎮(zhèn)政府大院,更不要說找鎮(zhèn)里的最高長官了。但這一次,他硬著頭皮也得去。費了一番周折,他終于在大樓的三層?xùn)|頭一間,看到邊上寫著“書記辦公室”字樣。門虛掩著,里頭可能有人。他的心砰砰砰地跳著,為緩和一下緊張情緒,便作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反轉(zhuǎn)手來用中指的指關(guān)節(jié),篤篤篤地輕輕地叩了三下。里頭旋即傳出聲來,誰呀,進來吧。他還是沒敢直接推門,嘴上說,是我,這手指呢,下意識地又敲了幾下。韋書記終于把門打開。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問,你有事嗎?進來說吧。他跟著進去后,韋書記給他沏了一杯茶。此時,他雖有些局促不安,但終是作了自我介紹,并把要說的話也基本說清了。韋書記熱情地說,葉謹慎同志,你放心好了,政府答應(yīng)你的事,一定會兌現(xiàn)的,只不過,這征地的事呢,確實比較復(fù)雜,需要一個過程,你再耐心等等吧。

      韋書記把話說到這份上,葉謹慎還能說什么呢?再說了,韋書記的熱情與平易近人,讓他頗有好感,不忍再啰嗦下去,于是連連說,好的,好的,那我回了。

      事實上,韋書記遲遲沒有進行征地,主要原因在于半年前,就獲悉他有可能被調(diào)至縣組織部任職,這可是晉升,機會難得,所以,他就決定暫緩征地了。確實,征地是一件非常艱巨復(fù)雜的工作,弄不好,就會鬧出亂子來,甚至是難以收拾。他覺得,在他要上調(diào)至縣里之前的這段時間,在自己的管轄范圍內(nèi),最好別出現(xiàn)不穩(wěn)定的局面,這樣,就能順順利利地脫身。其實,每個在官場上混的人,都會這般慎重地權(quán)衡利弊得失的,說穿了呢,這是當(dāng)官的必修課而已。

      半年后,韋書記果真如愿地被調(diào)至縣里了,而接替他的是原來的溫鎮(zhèn)長。在他們“交接棒”的時候,韋書記交待說,這征地的事,是我們黨委研究決定了的,務(wù)必要進行,再說,老百姓都知道了,我們得取信于民。溫鎮(zhèn)長當(dāng)然明白,為使古鎮(zhèn)不亂拆亂建,完整保護原有風(fēng)貌,這地是非征不可的,否則,就無法安置拆建戶的所需地址。但心里卻在嘀咕,這事在你任內(nèi)本可開始的,可偏偏把這個包袱丟給我,還把話說得這么冠冕堂皇,你肚里這幾根肚腸,誰不清楚呀?不過,溫鎮(zhèn)長到底是沒有溢于言表,再說,他也很想在自己任內(nèi)有所作為,而征地這事兒,盡管會困難重重,但如果辦成了,畢竟是一大政績,對以后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的。所以,待到開年,他便帶領(lǐng)鎮(zhèn)政府一班人,全力以赴地開展征地行動。在這過程中,雖然遇到的種種阻力,比他預(yù)想的要大多了,用這些世世代代依靠土地生存的農(nóng)民的話說,征用他們的土地,就等于把“子孫飯”給吃了,把“命根子”給斷了,這思想便一時很難扭得過來。但終究還是有覺悟的居多數(shù),在他們細致的思想工作下,都明白這可是事關(guān)自身利益,最后都很配合。而對于家里住房比較緊張,提出要兌現(xiàn)地址的戶,鎮(zhèn)里經(jīng)過調(diào)查核實,情況屬實的,也就與他們簽了合同,給予合理安排。但出現(xiàn)幾個難纏的釘子戶也是事實,比如,有的每畝地的要價高得離譜;有的呢,被征用一分土地,要換濱溪小區(qū)一間地址。對此鎮(zhèn)里能答應(yīng)嗎?這當(dāng)然是不能答應(yīng)的,為此,這些戶的地只能先擱置著。

      整整用了近兩年時間,這項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溫書記雖說已被搞得有點筋疲力盡,心力交瘁的感覺,但謝天謝地,總算沒出現(xiàn)大的狀況。接下去呢,如何使用這些土地,似乎是比征地還要費腦筋的事。比如新街的選址,住宅小區(qū)的規(guī)模,個人地址的落實等等,都要有科學(xué)而合理的整體規(guī)劃。而這幾項工作中,尤以新街的選址與建設(shè)最為重要,只有把它全面規(guī)劃好了,其他幾項工作才能跟著實施。說真的,這些后續(xù)工作,他想放一放了,一是覺得,自己在任內(nèi)把征地這難事兒給搞定了,不說功勞嘛,也有苦勞,不管咋說都過得去了。二呢,他的三年任期已只剩下半年多點的時間了,他也想調(diào)到縣里去,并且已在找關(guān)系活動了,他得學(xué)學(xué)前任的韋書記,只要在這最后的過渡期里,保持社會穩(wěn)定,一切太太平平,那么,調(diào)任縣里就是篤穩(wěn)的事了。

      這期間,葉謹慎與老支書有過兩次交談。第一次是在路上偶遇的,那會兒,正是鎮(zhèn)政府征地工作行將尾聲之際。他問,老支書,我這地址什么時候才有呢?老支書說,看你,這地都不快征好了嗎,你的地址不會拖長久的。葉謹慎說,但愿是這樣吧。

      第二次呢,是葉謹慎主動找的老支書,其實也是妻子催他的,與他前一次碰到老支書,已相隔很長時間了。這一次,是老支書先開的口,他說,謹慎,你又是為兩間屋址的事吧?葉謹慎說,就是。老支書說,土地征妥了,只要開始安排地址,鎮(zhèn)政府自然會通知你的,不是說好了你優(yōu)先解決嗎?葉謹慎說,我想,鎮(zhèn)政府也應(yīng)該說話算話吧。老支書說,那當(dāng)然,你就等通知吧。

      老支書的話,又一次讓葉謹慎安下心來。

      時間在等待中流逝,葉謹慎始終沒等到鎮(zhèn)政府落實地址的通知。這天,碰上堂房的弟媳婦,她說,大哥,你的屋址拿來沒有,別人家都在那兒造房子了!這驚得他猶如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的,說,你聽誰說的?弟媳婦說,當(dāng)然是我親眼看見的。葉謹慎這下可氣急了,連聲說,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呢?弟媳婦說,你也真是的,這小區(qū)又不是杭州上海這么遠,你過去問一下人家不就清楚了?葉謹慎想想也是,不過,他起身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來,小聲叮囑弟媳婦說,這事兒你先不要與你老姐說,不然,她又會急得什么似的。弟媳婦說,知道了,你就利索點去吧。

      來到小區(qū)現(xiàn)場一看,葉謹慎驚得傻眼了,這兒一棟12間房屋,前后兩棟,都已“名花有主”,混凝土墻基已澆妥,有幾戶在起磚砌墻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鎮(zhèn)領(lǐng)導(dǎo)明明說了,只要有地址安排,他第一個優(yōu)先,可眼下,竟然沒一個人來通知他?他便找了一個正在動建的戶主,叫應(yīng)松健,同一個小鎮(zhèn)的人,基本都認得。他說,你是怎么拿到這屋址的?應(yīng)松健說,我的老屋被政府征用了,他們當(dāng)然得給嘛。他說,你是什么時候被征用的?應(yīng)松健說,在半年前吧。他驚道,鎮(zhèn)政府這么爽氣就給你安排地址了?應(yīng)松健說,能爽氣嗎?起先,不愿意換給我屋址,還說按人均住房面積算,我住著的已超標了,不能再建了。哼,這嚇唬誰呀,你看看,這些當(dāng)官的、有財有勢的,哪個不都是弄了一套又一套的,連孫子的孫子的住房都給準備妥了,我才不買這個賬呢。他說,那后來呢?應(yīng)松健得意地說,最后,他們沒轍了,可不是,他們又不能強征強拆,這可要犯法的,這才答應(yīng)給我小區(qū)地址。

      葉謹慎聽著,心里涌上了苦澀味兒,想當(dāng)初,老支書隨心所欲地拆了自己的房子,這是他不懂法嗎?不是的,他就是看扁自己,認為蝦子終歸是起不了大浪。想到這兒,心里便又隱隱作疼,想這世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自己也實在太窩囊了。他便說了自己屋址的事兒。這下輪到應(yīng)松健驚詫了,問他這一次怎么沒給安排?葉謹慎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應(yīng)松健說,我說謹慎老哥,你也真是太實心眼兒了,應(yīng)該像我一樣,先拿到地址,后再簽合同,否則免談。這其實就像生意場上做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銀貨兩訖嘛。葉謹慎說,我當(dāng)時真沒想那么多呢。應(yīng)松健說,說到底,你還是心太軟了,本來,吊桶掉在你的井里,握著主動權(quán),可現(xiàn)在倒好,竟反過來吊桶掉人家井里,由人家說了算了,你想,這還不把人給憋屈死了?

      葉謹慎知道,現(xiàn)在再怎么說也遲了,他不禁佩服眼前的應(yīng)松健,看來,這人還是強勢一點好。不過,不管怎樣,還是得找老支書去,這事兒,他應(yīng)該替自己負責(zé)到底,誰讓他私拆了自己的房子呢?

      葉謹慎找到老支書,急急地說,老支書,鎮(zhèn)里已經(jīng)安排地址了,卻沒我的份,你說咋辦?老支書說,你真是開玩笑了,這怎么可能呢?葉謹慎說,你還不信,我到小區(qū)現(xiàn)場都去看了,這些后來被征用的拆建戶,都分到地址,在動工建房了。老支書這才呢喃著說,鎮(zhèn)里這些人是咋搞的?這不是欺負人了?葉謹慎幾乎是哭喪著臉說,老支書,我就直說了,當(dāng)初是你拆了我的老屋,后來又有過承諾,這地址的事,我總歸要找你,你也不能不管。

      盡管這承諾是當(dāng)時韋書記的意思,老支書與盧主任只是做個傳聲筒而已,但不管咋樣,他都不會推卸責(zé)任的,再說,他也實在同情葉謹慎。于是問,你現(xiàn)在的意思是讓我做什么?葉謹慎說,請你與我一道,去找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去,反正這次我一定得拿到地址。老支書說,也只能這樣了,那走吧。

      他們先來到旅游辦。原先古鎮(zhèn)老屋征用這一塊,具體是由旅游辦經(jīng)管的。老盧調(diào)走后,接任他的是個姓方的中年女性,原先就是這兒的副職。據(jù)說,她的水平令人不敢恭維,平時講起話來,與村婦差不了多少,但上頭有點背景,到底還是被“轉(zhuǎn)正”了。這會兒,老支書與她說了葉謹慎地址的事,沒想她的回話還真讓人大跌眼鏡,一開口便大大咧咧的,她說你就是那個葉謹慎?這屋址怎么還沒弄到手,你都干嗎去了?老支書說,方主任,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讓他等通知的嘛。她說,嘿,這守株待兔能有用嗎,我看呀,領(lǐng)導(dǎo)早把你這事兒給忘了。老支書說,這事原先是你們旅游辦負責(zé)的,要忘也是你們給忘了呀?她說,我可沒經(jīng)手過,怎么也怪不到我頭上的。老支書說,你們這兒應(yīng)該有存檔的呀?她不屑地說,老盧在時,什么事兒都獨斷專行,他走后,我也沒見到什么檔案,我還是這話,這事兒與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或許她真不知道,或許她即使知道了也沒這個權(quán)力,反正是,老支書覺得與她講話,實在是沒什么趣相,便最后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找誰說去?她說,一廟一菩薩,當(dāng)然找城建辦去唄,地址是由他們具體安排的。

      城建辦主任老古接待了他們。老古好些年沒有調(diào)動了,也許,他已是知天命之年,這升遷之路已不暢通了,在這個職位能蹲幾年是幾年。他與老支書是老相交了,所以,這會兒是既沏茶,又遞煙的,相當(dāng)客氣。老支書也不想扯別的,便說了葉謹慎地址的事兒。老古也挺直率的,說小區(qū)這兩棟二十四間地址,確是他安排的,但這名單,卻是鎮(zhèn)黨委敲定再交到他手中的,上面確實沒有葉謹慎的名字。至于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也就不得而知了。老支書說,這么說,你也只是個執(zhí)行者,決定權(quán)不在你這兒是嗎?老古便有些詼諧地說,正是這樣,現(xiàn)在各級的一把手,可謂大權(quán)獨攬,小權(quán)也不分散呢。說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說,去吧,去吧,這可是件要緊事,我就不留你們了,趕緊去找紫書記吧。老支書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你說找哪個書記?老古說,紫書記呀,我說錯了嗎?老支書說,那那個溫書記呢?老古這才笑道,哦,他半年前就已調(diào)縣里了,這次地址就是紫書記安排的。由于老支書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故兒女們都不讓他再去管這些煩事兒,便閑居在家,所以,對鎮(zhèn)里的近況并不了解。他不由嘆道,唉,不常來鎮(zhèn)里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現(xiàn)在的一把手,怎么就像走馬燈似的調(diào)換呢?老古說,這怎么說呢,反正是沒特殊情況,一般都是三年一任,然后調(diào)回縣里任職。

      紫書記也是在鎮(zhèn)長位置上調(diào)升的,當(dāng)然認得老支書,便熱情地說,老支書,因近來工作忙著,實在脫不開身去看看您,多日不見了,身體可好?老支書說,年歲大了,比不得當(dāng)年了。又說,恭喜你榮升書記呢。紫書記笑道,可別這么說,這是領(lǐng)導(dǎo)給我壓擔(dān)子,可不輕松呢。一番客套后,便言歸正傳,老支書背書樣的,將葉謹慎這兩間地址的事細說了一遍。紫書記皺眉想了下說,哦,是當(dāng)年建博物館時被征用的吧?葉謹慎接過說,正是。老支書說,紫書記,這回安排地址,怎么會沒有他的份兒呀?紫書記也頗感意外,說,是呀,我們在研究安排地址時,怎么就沒見葉謹慎的檔案材料呢?老支書說,這合同當(dāng)時是由旅游辦主任老盧經(jīng)手簽辦的,我想,老盧走了,他應(yīng)該把合同送交城建辦與鎮(zhèn)政府辦公室存檔的呀?紫書記搖頭說,沒有,也沒人提起過這事兒,否則,絕不會給漏了的。老書記嗔怨道,老盧也真是的,這人一走,把材料也給埋沒了不成?紫書記考慮了下說,老支書,埋怨也沒用了,這樣吧,這一批地址已安排妥,沒辦法了,只有等到第二批再安排了。然后又對葉謹慎說,你回去把這合同復(fù)印一份交給我,第二批地址什么時候安排,我會通知你的。葉謹慎又聽到“通知”二字,這心里真還怕了,正想說什么,老書記卻制止了他,說,謹慎,我們應(yīng)該相信紫書記,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嘛。

      妻子終究還是知道了這事兒。

      這怎么會不知道呢,建房造屋畢竟是天大地大的事兒,又不是藏在布帳里能做得了的。她極為氣惱對丈夫說,人家半年前被征去的房屋,現(xiàn)在都分到了地址,在嘭嘭響造新房了,可我們這么多年了,卻連個地址的影子也沒見到,這狗屁合同到底還算不算數(shù)?葉謹慎便如實地說,我與老支書一道去領(lǐng)導(dǎo)那兒問了,問題出在原先的旅游辦盧主任身上,他人走了,這合同也給埋汰了。妻子說,這天殺的盧主任,對老百姓的事咋這么不在心,你這不是生生地把人家給害慘了?說到這兒,她竟然凄凄地哭泣起來。

      這也實在難怪她,夫妻倆本是想拿這地址造新房,給大兒子結(jié)婚之用,而現(xiàn)在大兒子已談妥了對象,只等著新房結(jié)婚了,可本是一千條理由都早該拿到手的地址,卻偏偏就像一個飄渺的夢,始終無法變成現(xiàn)實,這咋不令他心痛?

      葉謹慎的心也不好受,卻無奈,只能是對妻子勸道,別傷心了,都怪我沒用,換做別人也許不會是這結(jié)果,但夫妻幾十年了,你知道我也就這個樣兒,沒法改變的了。

      丈夫的這一自責(zé),倒使她極大地體諒他了,反倒覺得丈夫并不比別人差到哪兒去,人實在,亦勤做節(jié)儉,在地里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頭,卻煙不抽一根,酒不喝一口,三頓飯從不嫌小菜,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而他的膽小怕事,窩囊樣兒,也實在怪不得他,怪就怪那個反常的年代,打小起,便無辜地做了幾十年的黑五類子弟,使得他扭曲了自己的人性,想想實在也是個苦命人哪!她這般想著,心里便愈加的酸楚,竟嚶嚶泣泣地哭得有些抑不住。葉謹慎受到妻子的感染,也不由淌淚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會兒,實在也是熬不住心中這份沒法言說的傷感與痛苦,無奈與憋屈。好一會兒,妻子撩起衣襟擦去淚水說,那以后,我們到底該咋辦呢?葉謹慎說,領(lǐng)導(dǎo)說了,讓我們等待第二批地址安排。妻子說,這話可靠嗎?葉謹慎說,這回應(yīng)該不會吧,地址擺在哪兒,看得見摸得著的。再說,紫書記還讓我復(fù)印一份合同交給他,免得到時又給忘了。如此,妻子的心也就寬慰了一些,說,唉,跪都跪下了,就不差這一拜了,但愿這回不再等得太久。

      國慶長假,在縣城上班的兩個兒子回來了,聽說了地址的事后,他們卻咽不下這口氣,幾乎蹦了起來。大兒子說,爸,我們的地址不能再等了,等等等,誰知又會等到猴年馬月?小兒子說,哥說的是,我們傻等了這些年,這次卻偏又給漏了,完全是這些當(dāng)官的玩忽職守造成的,應(yīng)該讓他們無條件地、馬上地給我們補辦。葉謹慎說,你們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但領(lǐng)導(dǎo)是不會聽?wèi){我們,單單為這兩間屋址另行安排的,他們總歸有個全盤考慮不是?大兒子說,爸,你總是太善良了,要是一年半載,還是拿不到這地址咋辦?葉謹慎說,那也總得給一個理由吧!大兒子說,到時給你一籮筐理由都可以,這有用嗎?依我就這么著,不與他們啰嗦了,去博物館把那屋給捅了,拿回自己的地方。葉謹慎急忙說,這使不得,會犯法的。小兒子說,簽了這么多的合同不履行,真要說犯法,也是他們違法在先。妻子怕兒子真會一時沖動,闖出禍來,到時真的連說理的地方都沒有,便截過話頭說,你們別說不著底的話了,他們是政府,我們是小老百姓,雞蛋還碰得過石頭?最終吃虧的總是我們。

      父母把話說到這份上,他們也不能再說什么了,但這口悶氣,總在心里憋得難受,有一種無處釋放的感覺。尤其是大兒子,他曾在對象面前拍了胸脯的,保證在新房子里結(jié)婚,可現(xiàn)在,這個承諾落空了,讓他怎么與她說呀?母親嘆了口氣說,兒子,你就把話說說好一些,以求得她的諒解,這婚就只能結(jié)在這屋子里了。小兒子冷不丁接上說,那待我要結(jié)婚了,這房子咋辦呢?母親說,那總還得個二三年吧,到那時,這新房肯定建起來了。好了,這事就別再扯了,你爸也夠苦的了,別再為難他了吧。

      老支書坐在飯桌邊上,用手捶著腿部,顯得有氣無力地說,謹慎,近來這身體有些不爭氣,雙腿千斤重似的,都邁不動步子了,辛苦你自己去找一下城建辦古主任吧,有地址安排,他總該知道的。葉謹慎愣著,沒應(yīng)聲。事實上,他是最怕一個人去找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雖已去了幾次,但與領(lǐng)導(dǎo)說話,總歸是心里繃著,嘴唇打顫,即便坐著也如坐針氈,渾身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老支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說,你放心去吧,其實,古主任是一個挺好接觸的人,再說,你這張臉,他也熟悉了。葉謹慎沉吟片刻,覺得也只能這樣了。

      轉(zhuǎn)眼間,半年時間又在等待中過去了,妻子早為此急得慌了,但看到丈夫一刻沒閑地在地里勞累著,也挺心疼的,故不忍心催他。這陣子,地里的農(nóng)活空了許多,能抽身了,她便說,地址的事兒,至今仍無音訊,該是去問問了。葉謹慎應(yīng)道,是的,我這就去。于是,他就來找老支書,有他一道去,有些話都能替他說了,用不上他費勁兒??刹幌耄现鴧s這般回話,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心想,到底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

      葉謹慎找到城建辦古主任,沒想他真是個挺和氣親近的人,沒待他開口,他便熱情地說,老葉啊,你一走進這門,我就知道你肯定是為地址的事了。就這句話,讓葉謹慎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便坦然地說,政府欠了我都這么多年了,還沒個準信兒,真的有點講不過去了。古主任說,我覺得也是這樣了,但說實話,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幫不了你的忙??!古主任是一步一腳印從農(nóng)村泥土里走出來的“土”干部,對百姓頗有感情,辦起事來,總會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問題。他對眼前的葉謹慎,確實甚為憐憫,可不,這老屋被政府征用這么多年了,卻因種種原因,還沒給他落實地址,沒法建房,一家人擠在兩間狹窄的屋子里生活,大兒子結(jié)婚竟連新房也沒有,這情況在眼下可是鮮見的了。他不由想,如他是個敢嚷嚷,敢鬧騰的人,這地址也許真的不會拖到現(xiàn)在了。不知咋的,此時他倒真的希望他能理直氣壯地嚷一嚷,鬧一鬧呢。但他畢竟是政府人員,上頭也再三強調(diào)維穩(wěn)工作是第一位的,故而也只不過在心里這般想想而已。

      葉謹慎從古主任的表情與話語里,已是明白了他的事情仍無落著,雖極為沮喪,但也不想為難他,就說,那我找紫書記去。古主任說,你把那個合同復(fù)印件交給他了嗎?葉謹慎說,上次他說后,我第二天就送給他了。古主任說,那就好,他總會有一個明確答復(fù)的。

      不一會兒,葉謹慎就從三樓下來了,古主任便把他叫住,問道,老葉,紫書記怎么說呢?葉謹慎神情凄然,說,能說什么呢,還不是這老一套話,說是一定會替我落實的,讓我再等等。我說紫書記,是否要讓我等到進棺材里去啊?他說別這么悲觀,這么長時間都等下來了,現(xiàn)在也就不差這一時半會兒了。古主任,這事兒我真沒法與妻子、兒子交代啊。說著,他不禁拿手去拭眼睛,像是有淚出來了。古主任說,老葉啊,你也別難過了,這樣吧,我去與紫書記說說,這事兒能否早點解決,事實上,我也挺為你急呢。葉謹慎感激地說,古主任,那就多麻煩你了。

      看著葉謹慎黯然神傷地走出政府大院,從背影看去,身子是這么的瘦弱,卻微微有些佝僂,古主任不由心里酸酸的,心想,這就是典型的沒財沒勢、忍氣吞聲的小老百姓形象哪!不知為什么,當(dāng)葉謹慎走出有一些路了,他卻還莫名其妙地朝他喊了一句,老葉,你慢走啊。

      紫書記,葉謹慎的這兩間地址能給落實嗎?想起來呢,從頭任的頭任的韋書記與他簽訂協(xié)議算起,實實在在地有六年多時間了,由于我們工作的疏忽與過失,至今還被拖著,實在是愧對他了。再說呢,他是一個挺老實的人,每次來這兒,我們說些安慰的話,許諾的話,讓他再等等,他都沒話可說,既無奈又無助地轉(zhuǎn)身回去,其實,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來,心里是非常焦急,也非常痛苦的,實在是不善于表達罷了。想想也是,他大兒子的婚房,本來打算用這地址建的,可現(xiàn)在呢,就只好把婚結(jié)在原來的這兩間并不寬敞的屋子里,一家五六口人,就這么擠在一起。我覺得呀,實在是這兒媳婦還算賢惠,要是換了那些虛榮嬌氣的女孩子,沒新房子,還真不愿跟你結(jié)婚,或者呢,就干脆拜拜了。我就直話直說,如換了別的人,就有可能去博物館那兒鬧騰,或者呢,不屈不撓地去各級上訪,這都有可能的,那我們無疑就處于被動,處于尷尬境地了,可不,這理虧在我們,而他是實實在在的弱勢一方,人們都會發(fā)自肺腑地同情他的,輿論也肯定會一邊倒地支持他的。紫書記,這會兒我與你說這掏心掏肺的話,就是想請黨委能予以慎重研究一下,盡可能地把這個老實農(nóng)民的事兒給解決了,否則,我這個城建辦主任,也實在是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呢。

      古主任這席話,可謂一氣呵成,對他來說,自走上工作崗位以來,好像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還沒有這般一口氣地說過這么多的話。由此可見,他確是抱定哪怕得罪了領(lǐng)導(dǎo)也在所不惜。

      其實,紫書記人還是不錯的,其言行舉止并不趾高氣揚,做事辦事也相當(dāng)有理性,屬于這種知識型的,或者說“學(xué)院派”的干部。尤其對古主任這樣的老干部,是很尊重的,就像這會兒,古主任的話未免冗繁,但他認真聽著,沒顯出一絲厭煩情緒。他沉思了一陣子說,古主任,這事兒我是記在心的,我們也確實對不住這位老農(nóng),但講實在的,現(xiàn)在再另行安排他的這兩間屋址,實在有些復(fù)雜與棘手了。古主任說,你能否與我說說,也許能替你出出主意。

      讓紫書記頭疼的問題,確在哪兒擺著。在他接任書記后,在濱溪小區(qū)安排了前后兩棟,共二十四間房子,當(dāng)時,除了把葉謹慎的兩間地址給漏分了有些遺憾外,總的說來還算順利,沒有人跳出來橫插杠子??蓡栴}就出在接下去的新街地址的拍賣上。由于隨著古鎮(zhèn)保護與開發(fā)的力度愈來愈大,其名聲也愈來愈響,這新街地址的價格也就直線飚升,從原來的每間十來萬元,猛漲到二十多萬元,好的地段甚至竟拍出三十萬元天價,這對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處于偏僻之地的小鎮(zhèn),簡直是不可思議了。這一來,原先被征用土地卻沒有換回地址的一些戶,就感到吃了大虧,做了呆大頭了??刹皇牵?dāng)時一畝土地被征用的價格,也就四萬元,而現(xiàn)在呢,即便是住宅小區(qū)的一間地址,其價格也在十萬元以上了,這一算,誰不想要兌回小區(qū)地址呀?雖然當(dāng)時征地時,因現(xiàn)有住房面積超標而不能再安置小區(qū)地址,但現(xiàn)在,由于利益的驅(qū)使,便顧不得那么多了,有不少人陸續(xù)跑到鎮(zhèn)政府來鬧要地址,并揚言如不給,就把土地拿回去。這種情勢下,紫書記根本就沒敢再另行安排葉謹慎的地址了,萬一村民趁機一轟而上,鬧得不可開交,想想,這還怎么收場?又怎么維穩(wěn)得了?這就如身上的一個沒好透的瘡疤,不去觸動它也就這樣包裹著沒事,若是一動,就會膿血不止,甚至大面積潰爛,就有可能一時無法治愈。為此,紫書記只能采取這樣的策略——讓這個瘡疤先包著,不去觸動它,以后看情況再作論。確實,紫書記在行事上是一個亦步亦趨,謹小慎微的人,他畢竟還年輕,能坐到現(xiàn)在鎮(zhèn)黨委書記這個職位上,已實屬不易了,他還想有更大的作為,也更注意在仕途上的每一步都不容有半點閃失。就如眼前,不能因為葉謹慎這兩間地址而鬧出亂子來。不過,他這會兒面對古主任,當(dāng)然不會把這一點吐露出來,只是把前面的現(xiàn)實情況攤了攤,并征求他的看法。

      其實,對于紫書記所說的情況,古主任是有預(yù)計的,也是有備而來的,否則,剛才也不會說出讓他把情況說說,他也許能出出主意這話來了。于是,他便細述了事先經(jīng)過詳盡考慮的想法,他說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對于尚沒有被征用土地的這些戶,再去做細致的思想工作,無論如何把它征下來,這樣,就可以全盤規(guī)劃小區(qū)的興建方案。比如,用期房的方式籌集資金,或讓房產(chǎn)商有條件地承包開發(fā);這房子形式呢,可以是小高樓,也可以是高樓,或者兩者相輔相成。然后,根據(jù)實際情況,以合理的價格進行銷售。對于土地征用戶,按面積享受優(yōu)惠價,被征用土地面積多的,其享受的優(yōu)惠價也就越多。如此,他們就不會再為地址的事鬧騰了。與此同時,考慮另外劃出一塊地皮,專門落實個人所需地址,比如像葉謹慎這樣的拆建戶。再說呢,在古鎮(zhèn)開發(fā)過程中,可能還會征用一些戶的老屋,那么,也就不必再為兌現(xiàn)地址的事發(fā)愁了,這盤棋也就盤活了。

      作為任職多年的城建辦主任,他的這一建議,確是從專業(yè)的角度去考慮的,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如果領(lǐng)導(dǎo)有魄力,有信心去實施這一藍圖,那么,這無疑是一個大手筆的力作了。然而,對于紫書記來說,卻恰恰缺了一些魄力與信心,覺得要辦成這樣的大事,得花多大的心力呀?有些事情想想容易,做起來就難了,甚至?xí)y得超乎你的想象,難得你不得不半途而廢。他這個可說是理性至上的領(lǐng)導(dǎo),是不敢貿(mào)然去趟這潭水,冒這個險的。再說,按常規(guī)來說,他的任期已過去一半,滿打滿算也只剩一年多點時間了,如去實施如此宏大的規(guī)劃,在任期內(nèi)根本無法完成,而縣里呢,肯定不會考慮別的人選來接任的,事實上也是沒人愿意中途來接手這么一個既不熟悉,又勞筋傷神的大攤子,替你擦屁股的。那么,你無疑就得繼續(xù)留任這兒,把這攤子收拾干凈,不留下一丁點的“后遺癥”才能走,如此一來,何時能調(diào)到縣里便無法預(yù)知了。他淡淡一笑說,古主任,你這個宏大的設(shè)想,根據(jù)我們目前的情況與條件,是不可能去實施的,還是以后再說吧。再說了,就是征用這幾個釘子戶的土地,又談何容易?不然的話,溫書記在時早就搞定了。領(lǐng)導(dǎo)已定的主意,古主任知道是很難改變的,如若不知趣再地說下去,就顯得自己迂腐了,討人嫌了,便也適可而止。不過,他還是自說自話地嘆惜道,唉,這個只會種幾畝的莊稼漢子,既沒別的能耐,又老實巴交的,真的替他心疼呢。這話倒觸動了紫書記,說,我看是否這樣,他所種的地,在縣里掛不上種糧大戶的號,可在我們鎮(zhèn)里,也算得上種糧專業(yè)戶了,我們向縣有關(guān)部門爭取一些這方面的補助資金,鎮(zhèn)里想法兒再給湊一些,每年給他補助五千元,也讓他心里有個安慰。古主任,這事兒,就由你去與他說吧,盡量把他的情緒給安撫下去。

      古主任點點頭,表情并沒有因此而顯得輕松,說真的,對于這樣的小恩小惠,他實在替葉謹慎高興不起來。

      十一

      古主任有些忌諱去葉謹慎家,因為很怕看到他們凄苦哀傷的神情,故此,便叫了老支書一道,也可相幫著安慰安慰。老支書說,其實,我也不好意思面對他們呢。

      似乎來得不是時候,葉謹慎一家人不知是為了何事,正吵得熱鬧。今天好像不是什么節(jié)假日,他的小兒子怎么也在家里。古主任笑問道,為什么事兒呢,這般大聲嚷嚷著?葉謹慎妻子不認得古主任,便滿腹怨氣地說,還能為什么,就為這地址的事唄,我就說,鎮(zhèn)里這些吃皇糧的人,良心都被狗叼去了。葉謹慎嗔怪妻子,你可別這樣說話,這是鎮(zhèn)里城建辦古主任,他可是個好人,你可別醉酒連糟怪,一股腦兒地把鎮(zhèn)里人都給得罪了。古主任笑笑說,沒什么,我們的確都有責(zé)任。

      女人畢竟是刀子嘴,豆腐心,稍給一句好話聽,這心就軟了,她沏上兩懷茶,還放上白糖——這可是招待貴客的禮數(shù)了,然后一人一杯遞上。老支書說,古主任,我是沾你的光了,平時來連白開水都喝不上呢。她說,老支書,我是真的恨你了,要不是你當(dāng)初拆了我的屋子,能有現(xiàn)在這窩心事兒嗎?

      對于這樣的話,老支書每次來她家,真的聽得耳朵都生繭了。但他只能是裝聾作啞,不敢說什么,誰讓他當(dāng)時這般自尊自大,肆意妄為呢?想想也真是的,都老成這個模樣了,你還顯什么威,呈什么能呀,三十多年支書,在村子里可謂是呼風(fēng)喚雨,說一不二的,這還嫌不夠過癮嗎?這人啊,真是不能老,一老就變糊涂了,本來可以安閑度晚年,可現(xiàn)在倒好,葉謹慎這屋址的事,就讓他如鯁在喉,難受不得安生,何苦來著啊。故這會兒,他也只能是低調(diào)門兒說,謹慎家的,你說得都沒錯,我可是后悔藥難吃呢。小兒子接上說,老支書,你這話也許是誠懇的,其實呢,卻一點也安慰不了我們的心,我們實在是太冤了。老支書提起了氣說,這我完全理解,不過,請你們相信,只要我活著還有一口氣,這事兒我不會撒手不管的。古主任也接過說,我也一樣,只要在這兒任職一天,一定會盡力而為。小兒子說,古主任,老支書,你們能有這樣的態(tài)度,我們非常感激,但是,這樣的許諾,就像畫餅充饑,真的沒多大現(xiàn)實意義,我們需要的是確鑿時間,我們真的是等不起了。接著,他便攤了苦衷,主要是他已談妥了對象,也是這小鎮(zhèn)的人,在剛開始談時,她就笑問,你家就兩間房子,以后這婚結(jié)在什么地方呀?他就像哥哥當(dāng)初對他對象這般豪氣地說,你不知道我家在濱溪小區(qū)有兩間地址嗎?總歸是要建房子的嘛。她說,你這屋址不是還沒給安排嗎?他說,這只是暫時情況,堂堂鎮(zhèn)政府還會賴了不成?放一百個心,你等著結(jié)婚享受就是了。她笑笑說,嘿,怕只怕到時還是現(xiàn)在這個老樣子呢。說到這兒,他稍頓了一下,再說時,這情緒顯然有些激動了,古主任,令人悲哀的是,這事兒還真被對象言中了,本來,我們打算去年就結(jié)婚的,這是個吉利年,可為了等這地址建新房,我們只能無奈地一再往后推延,對象與她的父母都不知追問過多少回了,這新房到底要盼到什么時候,這婚還打算結(jié)不結(jié),弄得我都不知該怎么回答了。

      母親凄凄地接上說,兒子心中這份焦急與痛苦,只有我們做父母的清楚,其實,兒子是礙著面子沒說出來,女方的父母都放話了,說是沒新房結(jié)婚,這門親事就斷了,他們不想讓女兒受此委屈。你們不知道,兒子為這事兒,都不知抹過多少回眼淚了。她說著,眼眶便濕潤了。

      古主任心里也挺不是個滋味兒,安慰說,你們也別太難過了,這樣吧,你們告訴我女方家父母的名字,我與老支書替你們?nèi)プ龉ぷ鳌@现f,這婚呢,別再拖了,就先結(jié)在這屋子里,兄弟倆一人一間擠一擠,父母呢,借別人的房子住一陣子,這包我身上,我會想法給弄妥的。

      可小兒子又提出一個問題,他說古主任,這地址被拖了這么多年,我們的經(jīng)濟損失該向誰算?古主任說,這話咋講呢?他說,這兩間地址,如在五六年前建房的話,以三層樓算,可能五萬元一間的毛坯房就能立起來了,但現(xiàn)在呢,起碼得增加一倍成本了,沒十萬元一間根本搞不定。如若再過個五六年,那肯定就得再翻倍,得二十萬也未可知了,這明擺著的損失,鎮(zhèn)里難道視而不見嗎?

      這個問題,倒是與古主任來此的目的有點對上口了,趕忙說,其實呢,領(lǐng)導(dǎo)是想到這個問題了,今天我們就是特地為這事來的。于是,他便把領(lǐng)導(dǎo)考慮到他家是鎮(zhèn)里的種糧專業(yè)戶,故借此每年給補助五千元資金的事說了。小兒子卻不屑地說,這點補助與我們的損失相比,簡直是杯水車薪呢。古主任說,是的,這點錢確是填不了你們所損失的窟窿,但有總比沒有好嘛。老支書也說,先拿了再說,嫌不夠,讓古主任再幫忙說去。這時,母親接腔了,她說不要白不要,假如一個子兒也不給,我們又能怎樣呢?古主任說,這就對了,這錢,我會替你們辦好手續(xù),親自送到你們手里的。

      十二

      紫書記的三年任期,很快就到了。在他的后期,盡管老書記出于自己的良心,拖著沉重的雙腿多次找他,希望能把葉謹慎的地址給落實了;葉謹慎本人也找過他幾次,可他毫不例外地使的都是“太極功夫”,輕柔而溫婉地把他們推出門去。沒多久,他自己也輕然地縱向一跳,便“遠走高飛”了。

      這次接任的是穆書記,也是原先的鎮(zhèn)長,不同的是她為女性。由于她的全名叫穆惠英,與古代巾幗英雄穆桂英讀音差不多,于是,便有人詼諧地喊她穆桂英書記。別說,她還真是縣里的培養(yǎng)對象,為讓她得到更好的鍛煉,才被派到鎮(zhèn)里任職。在全縣鄉(xiāng)鎮(zhèn)里,擔(dān)任第一把手的女性不多,由此可見,她的前途可謂一片燦爛。在例行的交接班時,紫書記沒忘了交代她,葉謹慎這屋址的事,希望她能盡量想法解決。

      穆書記了解這事兒,但不是很清楚,原先由紫書記管著,也很少征求她的意見,她便落得圖個清凈。故這會兒只是笑道,紫書記,你這爺們在任時都沒法解決,讓我一個女流之輩能行嗎?紫書記幽默地說,穆書記,就因為你是女性,有特殊魅力,做起工作來,也肯定有特殊效果嘛。穆書記說,好了,臨走了,把這么一個攤子交給我,明知是件很棘手的事兒,卻這般違心地對我唱贊歌,我才不領(lǐng)情呢。兩位書記貌似說笑一番后,便各上各的任——紫書記被調(diào)縣委宣傳部任副部長,對此,他是如愿以償了。

      穆書記被升任書記時,一個與她關(guān)系甚篤的領(lǐng)導(dǎo)曾私下對她面授機宜:不求業(yè)績,但求無過;不求轟轟烈烈,只求平平穩(wěn)穩(wěn),在鎮(zhèn)書記這位置上,平安無事坐滿三年,就是一個偉大勝利。她自是心領(lǐng)神會,深知這是官場上的為官之道,或者說秘訣,掌握它,定然游刃有余。

      穆書記上任后,古主任便找她坦誠地說,穆書記,葉謹慎這地址事兒,從韋書記那任算起,到你這兒已是第四任了,想想都有點不可思議了,我真的很希望在你的任內(nèi),能把它給解決了。穆書記對古主任這個“三朝元老”,還是甚為敬重的,故很誠懇地說,紫書記臨走時,也對我交代過這事兒,您說說,能有什么好辦法嗎?古主任便不惜費唇舌,極力進諫,耐心地把此前與紫書記所說的這建設(shè)小區(qū)的設(shè)想與規(guī)劃,再一次地和盤托出。穆書記想了下說,這首先就得征用這幾個釘子的土地,這工作怕有難度吧?古主任說,這難免的,但應(yīng)該試一試。穆書記覺得有業(yè)績總歸比沒業(yè)績好,總不能光為了保持社會安定,而一點事兒也不干吧。雖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去做了,實在不成的話,那就再另作打算唄。于是,便再次誠懇地說,古主任,我想我們分步實施如何?古主任說,你說來聽聽。穆書記說,眼下先把這征地的事搞起來再說,我回頭在黨委會上做個決定。同時,我們是否找老支書征求一下意見,不知他近來身體如何,如能邀他幫我們一陣子忙,那便是最好不過了。古主任說,我也正有此意呢。

      次日,穆書記與古主任便來找老支書。事實上,這一趟就是不為這征地的事兒,穆書記也要來走的。殊不知,大凡初任該鎮(zhèn)第一把手,都會拜訪村里這些年高望重的老干部,有些工作,還望得到他們的支持,這幾乎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而老支書呢,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沒想,老支書病了,躺在病榻上。他艱難地坐起來,說,穆書記,古主任,有什么事你們坐下說。穆書記說,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我就是沒事也應(yīng)該來看望的。老支書說,實在是受之有愧,太感激了。寒暄了一陣子后,穆書記就把古主任向他提議的那個設(shè)想大略作了匯報。老支書聽后,異常激動,說,這太好了,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應(yīng)該要有這樣的魄力與動作。穆書記說,本想請您出山,幫助我們先把這幾個釘子戶的地給征了,可實在不知道你病著。老支書說,穆書記,只要做好了這個工作,能把葉謹慎的地址給安排了,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幫這個忙,講真的,葉謹慎這兩間地址,確實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穆書記說,那您就安心把病養(yǎng)好,什么時候恢復(fù)了,我讓古主任再找您。老支書說,這就一言為定。

      待穆書記一圈轉(zhuǎn)下來,召開黨委會把這征地的事兒定下后,已過去幾個月時間了。這地尚未開始征,葉謹慎卻找她來了,他是聽說又換書記了,一時氣急,血沖腦門,便不管不顧地跑了來。此時他說話的聲音不重,卻與以往截然不同,明顯透著一股子氣,他說穆書記,這書記換了一任又一任,對我這兩間地址呢,也都一遍又一遍地承諾,可放的都是空炮,最后撣撣屁股一走了之?,F(xiàn)在輪你了,卻不知會不會又是這個樣子?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指望你……指望你穆桂英書記掛帥了。

      葉謹慎敢于一反常態(tài),話里含骨子,且說得如此順溜,皆因這些年來,一次又一次地來鎮(zhèn)里找領(lǐng)導(dǎo),倒也使他的膽魄壯了不少,不再這么拘謹,這么畏縮,也似乎突然明白了似的,他沒必要這么低聲下氣的,這可是鎮(zhèn)里欠了他的地址,他是債主,哪有債主反過來老向欠債人說軟話的?

      穆書記不知道以往他與領(lǐng)導(dǎo)說話是什么口氣,但在她看來,此時葉謹慎這般說話,說這般的話,都在情理之中,沒什么好驚詫的。要是他此時雷霆大發(fā),揪住你的衣領(lǐng),搡一下,拽一下的,你又能怎樣?你能忍心去喊派出所來將他抓走?這畢竟是鎮(zhèn)政府沒把事情做到位。穆書記是領(lǐng)導(dǎo),但也是個女性,這心自然比男人來得柔軟,來得慈悲,她看著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莊稼漢子,極為誠摯地說,老人家,您的事兒我都知道的,我們鎮(zhèn)政府實在有愧于您?,F(xiàn)在,我們正準備集中精力,把這幾戶未征的土地全部給征下來后,你的地址就可以落實了。葉謹慎說,我真是不明白,被征用的一大片土地擺在那兒,為啥非要再去征地,才能安排我的屋址呢?穆書記說,你的問題提得好,只是這里面的事情實在太復(fù)雜了,一時很難說得清楚。葉謹慎說,那你給句痛快話,還得等多長時間呀?穆書記說,不會讓你等得太久的。葉謹慎仍硬硬地說,穆書記,這樣的話,我的耳朵都被塞滿了,怕不是又像前幾任書記一樣,晾起我吧?穆書記說,不會的,一定不會。葉謹慎說,那好,我就再等一陣子,但再不會等得太久了,不然,我真被晾干了。

      十三

      這幾個釘子戶頑固得真像花崗巖,這地就是無法征下來,穆書記不得不半途退縮了。也是,要是容易,頭幾任書記就不會拖下來了。這樣,葉謹慎的地址就又被擱置了。穆書記的心里甚為恓惶,倘若葉謹慎再找上門來,他該如何面對?為此,她也忌諱別人提這事兒。

      聽說老支書最近病情加重,被送往縣醫(yī)院治療,穆書記便與古主任一道去醫(yī)院探望。也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支書見面便說,穆書記、古主任,我知道自己在世的時日不多了,我這把年紀,死不足惜,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謹慎這地址的事兒,當(dāng)初我私拆了他的房屋,心中有愧,曾答應(yīng)在有生之年,一定會替他弄妥的,沒想時間一年年過去,書記呢,一任任地調(diào)換,算來都快十個年頭了,卻始終兌現(xiàn)不了諾言,我真的會死不瞑目?,F(xiàn)在,我懇求你們別再拖下去了,我真的求求你們了。他是動了真情,眼眶里淚水閃爍。俗話說,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時的老支書,也真是這樣了。穆書記只能是安慰著說,老支書,你別這般自責(zé),這責(zé)任完全在我們這些領(lǐng)導(dǎo)身上,您的吩咐,我們記住了,眼下就安心養(yǎng)病吧。

      老支書畢竟已是耄耋老人,子女們雖竭力為他治療,但還是沒能延續(xù)他的生命,半個月后,終是撒手歸西了。

      老支書的死,對穆書記、古主任來說,多少有些遺憾,但對葉謹慎一家來說呢,卻是怨恨交集。葉謹慎的妻子發(fā)泄著說,你這天殺的老支書啊,你眼一閉,腿一伸,便輕輕松松走了,可我的屋址咋辦啊?葉謹慎勸道,好了好了,他心也到了,人也死了,還怨什么呢。

      這天,葉謹慎的小兒子回到家里,臉色陰沉、悲苦,眼眶里蓄滿淚水,說是妻子秋芳要與他離婚,他也準備離了算了,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這話對父母來說,無異于五雷轟頂,腦袋瓜子頓時被震得嗡嗡作響。母親說,不是過得好好的嗎?為什么突然就變卦了?

      還能為什么,不就是為了這建房的事?不是嗎,在結(jié)婚前秋芳的父母覺得他家沒有新房,就不想把女兒嫁給他的,虧了古主任與老支書一道,去她家做了工作,并說這屋址的事,會很快給落實的,讓他們放心。有鎮(zhèn)里管城建的主任,還有受人尊重的老支書上門規(guī)勸,一家人也便沒再異議了。結(jié)婚時,按此前老支書所說,把父母住著的這間房子騰出來作為新房。父母的安頓呢,老支書沒食言,借住他一個堂弟的閑置著的房子?;楹螅瑑合眿D秋芳感到這么小的房子住著不舒服,再說呢,自己動手做飯,操持家務(wù)活兒,也感到不習(xí)慣,所以,婚后沒多久,她就堅持要住到娘家去,娘家房子挺寬敞的,住著不成問題。兒子無話可說,也就跟著住過去了。不過,他也另有考慮,父母借住別人家的屋子,總不是個事兒,家里有將一樣的兩個兒子,卻把父母給攆出屋去,別人會怎么看?他寧肯自己委屈一點,也得把父母給叫回來。所以,當(dāng)他這邊住到岳父母家,這邊便非要父母回來住。

      這樣的日子,大概也就過了不到一年光景,兒子與岳父母一家人便有了裂痕,且日益地加深。首先,岳父母覺得女兒結(jié)了婚,且連女婿一道久住在家,經(jīng)常有人似笑未笑地問這事兒,使得他們都不知該怎么回答。不過,他們肚里明鏡般清楚,人家這般問,明顯是沒懷好意,是在出你的丑。可不,大家同個小鎮(zhèn)住著,情況亮穿穿擺著,誰不知道你嫁了個缺房子住的女婿?為此,他們多次問女婿,這地址的事到底弄妥了沒有。兒子只能說,現(xiàn)在還沒有,總歸快了吧。然而,轉(zhuǎn)瞬便又過去了一年的時間,岳父母實在是沒這個耐心了,也瞧不起親家了,都十年了,還拿不到屋址,世上哪有這樣的窩囊廢?而且,他們對女婿也看著不順眼,學(xué)歷不高,工作不好,賺錢不多,實在是普通又普通,平庸又平庸,家里沒房子,又沒本事賺大錢,女兒跟上他,這輩子都甭想過好日子。于是,便沒好臉色,也沒正眼瞧他;說起話來,也經(jīng)常指雞罵狗地嘲諷他。更難堪的是有時吃飯,還故意把碗筷弄出動靜。他吃進的飯被梗在喉嚨里,這淚水呢,倒是往心里流去了。他雖極力忍受著這種屈辱,但最終,岳父母還是放話了,說是女兒要與他離婚!他問秋芳是怎么想的,豈料,她的回答讓他心寒,她說,你的父母真的太沒用了,你呢,看來也沒啥大出息,眼下這個生活狀況,也著實讓我失望,這婚,還是離了算了。以前,他盡管受盡歧視,但不想讓父母知道,以免他們擔(dān)憂心疼,現(xiàn)在,對方都提出要離婚了,不可能再瞞過去了,這才跑回家,把這事兒攤了出來,然后聲淚俱下地說,爸,媽,你們不知道,孩兒在那邊這兩年時間,寄人籬下,受盡屈辱,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母親聽著兒子的訴說,這心都碎了,無法抑制地痛哭道,兒子,都是沒本事的父母害苦你的哇。

      十四

      兒子離婚的事,對葉謹慎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只幾天的時間,他整個兒看上去,似乎是更瘦更黑,腰背也更顯佝僂了。他踽踽獨行,來到鎮(zhèn)政府找穆書記,沒想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他問了旁邊辦公室的領(lǐng)導(dǎo),說是她有事去了,今天可能不會回來。無奈,便轉(zhuǎn)底樓找了古主任。老支書去世后,也只他最貼心了,故似見到親人一般,把兒媳婦要與兒子離婚的事,凄凄地細說了,然后直捅捅地說,古主任,想這屋址的事,到底是陰告、陽告,本想找穆書記給一句痛快話,我不想再被拖了,可她偏不在,我就只能找你問了,眼下到底還有沒有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嗎?這真的難為古主任了,事實上,這征地的事已擱淺了,眼下是不大可能給解決了,但是,這讓他怎能說得出口?他說老葉呀,你們所受的委屈,我感同身受,可我只是個沒權(quán)沒柄的城建辦主任,實在是愛莫能助哪。葉謹慎聽不真切這“愛莫能助”的意思,但也明白個大概,他說,古主任,我知道了,但不會怪你的,我只是有個問題始終想不透,這一大片地撂那兒,卻安排不了我的這兩間地址,這到底是為何緣故?這事兒我問過穆書記,她不肯明說。古主任不忍心再瞞了,也不管穆書記會怎么想,于是,就把因地址價格猛漲,如若另行安排他的地址,就怕這些被征地的戶,也都會鬧上門來索要,這便無法收場,為了維穩(wěn),故只能先“按兵不動”。葉謹慎說,早與我這樣明說不就得了?說后,竟有點反常地挺了挺佝僂的腰背,頗為剛氣地徑直走了。

      九點鐘光景吧,葉謹慎肩荷一把老镢頭,另加一把舊掃帚,腋下挾著一張卷成筒狀的白紙,神情冷峻,步履急促,往古鎮(zhèn)民俗博物館趕去。妻子以為他去地里干活兒,但又感到有些異樣,看那架式,像扛著一桿槍。不過,也沒往心里去。當(dāng)他來到民俗博物館時,參觀的游客已是人頭濟濟,在大門口的檢票處,都排起了長隊。平日里,也許沒這么多人,今天是“五一”小長假的首日,自然是游客猛增。這讓葉謹慎處于一種既緊張又興奮的狀態(tài)之中,他選在今日來這兒,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他要的就是這個場面。

      起先,這么一個又黑又瘦的老農(nóng),還捎帶著這些互不相干的東西,游客們只是有點好奇地瞧瞧他,沒太在意。他呢,也沒想要與人交流的意思,只是拿眼脧巡了一下人群,還有這博物館的頗為氣派的大門。這兒雖被改造得沒有原來的痕跡了,但他卻記得很清楚,他家原來兩間老屋的位置,就剛好在大門這兒。而前面的場地,就是他家原來碩大的院子。他雖是個莊稼人,這院子也是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但以前住這兒時,卻從不會撒得垃圾遍地,雜物亂扔亂堆,都是整理得井井有條,打掃得干干凈凈??蛇@會兒,他卻看到了地上有好多紙屑、塑料袋、煙蒂等臟物,心里頓感極大的不舒服,也沒想這么多了,便本能地拿起掃帚掃了起來,且掃得是那么專注,那么一絲不茍。在這掃的過程中,他已完全沉浸在生活在這兒時的情景之中,神情也似乎舒緩了許多。

      這時,一個中年婦女也許是認得他,上前說,老伯,這已不是你的地方了,你掃什么呀?這兒有專職清潔工呢。就是這句話,仿佛讓他從夢游里倏地醒過神來,晃了晃腦袋,睜了睜眼睛,心想,是呀,我這是干什么呀?可嘴上卻說,這兒雖不是我的地方了,但也得保持清潔,你看看,都臟成什么樣子了?他還是本能地掃著,直到把偌大的場地全給掃干凈了。然后,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嘴里吶吶著,這下,該干自己的正事兒了。

      他這有點古怪的舉止,讓好多游客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而當(dāng)他把這筒白紙抻開去,貼到大門邊的墻上,則把大家的注意力全給吸引過來了。大張白紙上,幾行黑體大字赫然眼簾,說是政府拆了他這兒的老屋,十年仍未兌現(xiàn)地址,無法再忍……這字遒勁有力,頗見功夫,想來,是請有一定書法功底的人書寫的。

      接下來的舉動,便與剛才掃地時判若兩人了,只見他表情如鐵,兩眼噴火,在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掄起這把老镢頭,在大門邊上的墻根處,狠狠地掘起來,且邊掘邊在心里說著,這可是我自己的地方,我有掘的權(quán)利……

      剎那間,游客中有相機的用相機,沒相機的用手機,對準墻上的那張白紙黑字,對著他掄镢頭狠掘墻根的情景,啪啪啪地拍攝起來。葉謹慎顧不得這些了,你們要拍就拍吧,他把一股子勁,全集中在手中這把老镢頭上了。這博物館前的場地,并非用混凝土澆的,為與古鎮(zhèn)的風(fēng)格保持一致,全是用卵石砌成,挖去這層卵石,下面是并不堅實的砂土,能掘得下去。也就一刻鐘的工夫,倚墻根處,就被葉謹慎挖出了一條溝。畢竟已近花甲之年,體力比不得當(dāng)年了,加上這勁使得有點過,難免氣喘吁吁,額上也沁出汗珠來了。他需要歇息一下,于是,便用镢頭柄橫在溝頂上,兩腿放溝里,屁股坐到柄上頭,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然后又扯著它一揮一揮地扇起風(fēng)來,坐著等待,期待著熟悉的面孔。

      這時過來一個保安,有五十歲年紀的樣子,他剛才在展館里巡邏,那是重點,不能隨意離開。這會兒他聽到外面挺嘈雜的,以為出了什么狀況,這才過來看看,竟是葉謹慎。于是,他走到他身旁,輕輕地說,老哥,可別鬧過分了,你屋址的事兒我也清楚,但別為難我,這里是博物館。

      葉謹慎平靜地說,我沒鬧什么,這小溝溝傷不著墻,到時候我自會填平。

      保安擠出人群,打了個電話,重又回來。

      有幾個游客,拿著照相機、手機還在對著葉謹慎拍照。

      葉謹慎曾拍過“全家?!?,那是多年前專程到城上的照相館。現(xiàn)在,他反正坐著,便索性端正了一下姿勢讓他們拍,一雙眼睛呢,透過人群的空隙望著遠方。等待游客拍得差不多了,他作了一個“讓開道”的手勢,說,好了吧,別再擋著了,我還得干事兒。

      人群讓出一條道道。

      當(dāng)他立起身,再次往手上吐唾沫時,保安急忙用左手的中指戳著右手的掌心,像裁判作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后按他坐下,說,老哥,電話我打了,你就歇手吧,不然,就敲了我的飯碗。老哥,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呀?你吃了大蟲膽了?

      葉謹慎坐在镢頭柄上,不響,好一會兒,他起身拿過這把掃帚,把原來濺落在不遠處的砂石泥土,細細意意地全給掃回到溝邊——這也許是他今天帶掃帚的真正用意。然后,用掃帚柄拄著身子,呆立著,望著遠處鎮(zhèn)政府的辦公大樓。陽光照著他溝溝坎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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