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文道之爭由古及今,當下語境中的所謂的工具性與人文性,骨子里還是文與道的問題。爭論之久,莫衷一是,說明問題復雜。之所以剪不斷,理還亂,仔細想來是否與看問題的態(tài)度和方法有關?
文與道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事實無法分開,這是本體論的實然。文與道有質的區(qū)別,各有各的功能,應該分開,這是認識論的必然。文與道應該結合,達到和諧統(tǒng)一,這是價值論的應然。文與道之權重之爭、分合之爭,大概與時勢有關,社會思潮是社會存在的反映。政治論、工具論,文學論、道德論,人文論、語言論,輪番勝出。和稀泥的統(tǒng)一論,不好作數(shù)。天下大勢,久合必分,久分必合,這大概是歷史的循環(huán)。
文章寓道德說教,文以載道,似乎理直氣壯,在歷史上一直占主流地位,但也一直受到攻擊。冬烘先生,說教文章,味同嚼蠟。文章之感人在于藝術,文學藝術之美基于感性的熱情,而非冷峻的理性。文學的基本元素是意象,文學的意象是想象的創(chuàng)造,不能進行實證性的評價。文章為載道而來,文章載滿道而去,似乎有失偏頗。朱光潛先生說:“天上的一片云或是園中的一枝花,在我們無所為而為地觀賞時,便自成一世界,既不能教忠教孝,也不能誨奸誨淫?!彼囆g的任務是忠實地表現(xiàn)人生,不在于對人生加以評價。這是從文學藝術、審美心理的角度來看的。或問,文藝作品難道沒有傾向性嗎?應該說,多多少少都有。但這種傾向未必就是“道”,況且,恩格斯也說過傾向應該從場面中自然流露出來,而不應該特別地把它指出來。
從哲學角度看,文學藝術基于人性的需求。人之區(qū)別于動物,在于情感的豐富和精神需求的多樣。求真而有科學,求美而有藝術;前者訴諸理性,后者訴諸感性;理性的專制與情感的泛濫都不是人類的福音。道德與藝術的分途,造成道德的空殼化和文藝的頹廢化。詩既已言志,我們就須看它之言是否得當,不應問“志”之本身如何。道德須借助文藝傳播,由喜聞樂見而潛移默化。魯迅先生說,一切文藝都是宣傳,但并非一切宣傳都是文藝。文倘刻意并簡單化地服務于道——道德、宗教、政治,結果它就難免陳腐而膚淺。文章的典范是文學,文學的特點在美感。長期以來,分析美感都采取康德、克羅齊的思路,偏重表達形式而否認文藝與道德的關系。一個重要的命題是,美無關道德。片刻美感當然無關道德,但是否可以推及整個藝術都無關道德?文藝與道德不能無關,因為美感的人與倫理的人共有一個生命。為文藝而文藝,切斷藝術與人生的關系,專在形式上做文章,則不免陷于空虛、單調與無聊。
“歌詩合為事而作?!蔽恼掠械赖轮康?,并不影響文章的藝術價值。有意寓道德教訓在作品之中,但有極大藝術價值的作品并不鮮見,如《神曲》。文章之粗鄙,作品之惡劣,關鍵不在文章有違道德教化,而在其粗制濫造。柏拉圖反對《荷馬史詩》,《金瓶梅》長期被視為禁書,但這兩本書的認識價值與藝術價值無法被抹殺。莎士比亞的戲劇無意于道德說教,但他的作品包含深刻的哲理和道德的意蘊。藝術基于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以此影響人的心靈氣質。教育的目的在立德樹人,語文教學更應直指世道人心,而不僅是語言形式的操練。
徐復觀先生分析中國文化中的藝術精神,認為有兩個典型。一是孔子的“仁與音樂合一”的典型,是道德與藝術的統(tǒng)一。另一是莊子的純藝術精神的典型,將“道”落實到具體人生中,作為人生的體驗來把握。中小學語文教學中如何處理好文與道的關系、工具性與人文性的關系,這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當下一窩蜂地在大談語文的“語用”,說要回歸“語用學”。不涉語文之體,何談語文之用?宋代胡瑗說“明體達用”。離開社會人生,抽空道德教化,無視人文關懷,又何來語文,何需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