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朗

一

這件事說起來有些麻煩。首先我沒有處理好楊秋榮和二皮條之間的關(guān)系。其次和巴扎別克大叔之間也處得十分糟糕。大毛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可是最近為了一件事，也把我出賣了。只有死神袋鼠聽我的話，不過他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混吃混喝。

一天早上，我出門散步，在成吉思汗城堡的一個僻靜處停下來。這個角落很有氣場，適合練功。這是一套太極拳改進(jìn)版，里面有好多放羊騎馬打獵的動作。站直，運(yùn)氣，準(zhǔn)備開始。

“年輕人，你在干嗎呢？”有一個聲音傳來。

睜開眼睛，一個巨大的馬鼻子正在聞我臉上的氣味兒，馬嘴巴上的長須把我扎得又癢又疼。接著馬打了一個噴嚏，我的臉上立馬被糊了一層黏液。事情發(fā)生在一瞬間，躲都來不及。

巴扎別克大叔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嘿嘿笑著，臉上有一種鄙夷的神情。他一只手牽著韁繩，一只手捋著花白的胡子。他是我的朋友，是個有錢的蒙古族牧民。

“老家伙，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我要是走火入魔，你吃不了兜著走?！蔽疫呎f邊用袖子擦臉。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們?yōu)槭裁床浑x開這里？”他問。

“我們?yōu)槭裁匆x開這里？這是你家的地盤？”

“是共產(chǎn)黨的地盤。只是我覺得你們一來這里就變壞了?！?/p>

“我們不來這里一樣變壞?！?/p>

“小伙子，走路的時候別踩著鮮花，那是為牛羊準(zhǔn)備的午餐。”

“你以為賽里木草原全是你們家的？切！”

“全部是我家的就太好了。以前我們家是這一帶最大的巴依，整個草原都是我們家的。我們家的草地你一年也走不完?！卑驮鷦e克大叔十分夸張地用肢體語言炫耀了一下。

“你就好好吹牛吧！他們都說以前你家窮得就剩下一只貓了，要不是共產(chǎn)黨及時趕到哪有你今天！我聽說你在城堡里有別墅？”

“那當(dāng)然。不過我住不慣，還是家里舒服?！?/p>

“我要是有錢，也在這里買一個別墅?！?/p>

“我?guī)啄昵霸谶@里買房子的時候才花了6000塊錢，現(xiàn)在給我100萬也不賣！”

“呃。別聽他胡說，現(xiàn)在房價掉得厲害。呃呃?！彼郎翊笳f。他現(xiàn)在是我的跟班，藏在一個啤酒罐里。我可能前世罪孽深重，老天爺最近派他當(dāng)我的監(jiān)護(hù)人。他總是威脅要把我?guī)ё?。不過他最近變成酒鬼了，總是想不起來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沒那么傻，再說我也沒有錢?！蔽覍λ郎翊笳f。

“你在和誰說話呢？”巴扎別克大叔問。

“不知道。你去哪里？”我問。

“我要回家看看，城里就這么回事，沒有家里好，我的牛羊在家里等著我呢，離開它們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卑驮鷦e克大叔說。

“拜拜。”他向我揮了揮手，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出城了。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傻瓜？”望著巴扎別克大叔的背影，我對死神袋鼠說。

“沒有啊。呃?！彼郎翊笳f。

“我今天有好多事要做，你別跟著我。”我對他說。

“呃呃，好的。這里海拔高，空氣稀少，你們城里人的腎腺素普遍偏低，啥事也干不成。”他壞壞地說。

“我靠，你在罵我嗎？這里放羊的人一窩一窩地生小孩，也沒見哪個腎腺素不行?！?/p>

“呃呃。那是人家。品種不一樣。嘿嘿嘿?！?/p>

“你別總是呃呃呃，好不好？我一聽見這聲音就想吐！”

“呃。對不起，我不喝酒總是這樣。”死神袋鼠討好我說。他現(xiàn)在沒地方可去，他是死神里面的孬種，總是完不成指標(biāo)，老挨罰。他的樣子和澳大利亞袋鼠十分接近，所以我就叫他死神袋鼠。

我今天哪都不想去，我想好好在成吉思汗城堡逛上一天。這個城堡現(xiàn)在很復(fù)雜，電影《蒙古王》拍攝完之后，這個電影城就廢棄了，成了真正的鬼城。后來旅游熱開始了，這里奇跡般地復(fù)活了，而且房價一躥老高，有錢人都在這里買房子建別墅。

早上，我請二皮條和楊秋榮吃早餐。

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成吉思汗城堡很繁華，像一個不落的太陽。遙遠(yuǎn)的旅行者來這里，住上一晚，然后消失在草原的盡頭。成吉思汗城堡是電影《蒙古王》的拍攝地，成吉思汗沒有稱霸草原的時候在這里坐過牢。因為這座城堡在中國版圖的盡頭，就變成了傳說中的真實地點。游客們一邊吃烤羊排，一邊聽各種版本的城堡傳說。每天早上吃過早餐，團(tuán)體游客出城了，剩下散客就跟城堡里的導(dǎo)游談價格，談好之后早餐也吃好了，騎馬騎駱駝坐汽車隨你挑。

在城堡里開飯館開客棧的人全是宋朝末期扮相，那時候蒙古人已經(jīng)十分強(qiáng)大了。城堡里面哪個民族都有，蒙古族，漢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他們把《蒙古王》不知道看過多少遍，把電影里的場景逼真地搬進(jìn)現(xiàn)實生活中，連城里游手好閑的二流子，都是一副宋朝官吏打扮。因為一個朝代快要結(jié)束了，所有的官吏都在拼命腐敗，能撈一點是一點。我就被打劫過一次，不過我沒報案，手續(xù)太麻煩。我和二皮條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chǎn)生了拍電影的想法，至于內(nèi)容，還沒想好。

我要了一碗正宗的蒙古酸奶，用厚厚的餅子蘸著酸奶吃，餅子里面還夾著辣子醬。當(dāng)然忘不了要上一碗奶酒。這一天就這樣開始了。沒有酒的日子，我們新疆人是過不下去的。

楊秋榮啥都不吃，她只喝奶茶。成吉思汗城堡的奶茶都是用草原上最好的土牛奶制作的，奶茶里面還放了好多奶皮子，肉丁丁，碎小的酸奶疙瘩，喝這種奶茶一天都不餓。

楊秋榮喝完奶茶又要了一碗。

兩個女人今天相安無事，平日一個看不上一個，見面就吵。我都煩死了。

“在這里開個洗腳屋絕對發(fā)財。”楊秋榮說。

沒人搭理她，她很生氣。這女人有心理障礙，要么看別人不順眼，要么覺得誰都看不起她。

楊秋榮是安徽人，小時候家里很窮，被人販子賣到東北，給人家生了一個兒子，這是20歲以前的事。20歲以后她從那家人里逃出來。來新疆第一份工作是洗腳工，第二份工作酒吧老板，第三份工作還沒想好。她是個自強(qiáng)不息的女人，這一點我很佩服。

二皮條很喜歡這里的包子，專點苜蓿餡的吃。二皮條不喜歡喝奶茶，她喜歡喝羊肉湯?？墒谴笄逶邕@里沒肉湯，所以她只能喝清茶。

“我要出去幾天。你們要搞好團(tuán)結(jié)。這很重要。”我對她們說。

“我們到底來干嗎？”楊秋榮問。

“我們來拍電影?！倍l說。

“我沒問你！”楊秋榮說。

開始了。昨天她們才吵過架。為了一件破事。

“我們來草原肯定是有原因的。拍電影只是一個想法。先放放再說。”我說。

“那我們來干嗎？我想把這個城堡全買下來，把里面的人全趕走。不趕走也行，咱們賣門票。只要把城門守住就行了?！倍l說。

“商人的本性就是這樣！”楊秋榮說。

我有些生氣。出門帶女人真是件麻煩事。

“這就是你把我們倆扔在這個破城堡的原因？”楊秋榮說。

“他還拿走我的車鑰匙。”二皮條說。

“我沒跟你說話！以后我說話的時候你最好裝沒聽見?！睏钋飿s說。

“不是說好來拍電影的嗎？劇本在哪里呀？你是作家?！倍l問我。她現(xiàn)在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和楊秋榮說話。

“閉嘴。我沒讓你說話！”楊秋榮吼道。

“你真霸道。”二皮條叫道。

“你們兩個臭女人總是吵來吵去的，煩死人了。我又沒請你們來，是你們自己非要來。不想玩就滾回去！”

我對她們發(fā)出了警告。她們立馬老實了好多。

“看好自己。小心待著。等我回來。這里人販子好多，當(dāng)心把你們賣到宋朝當(dāng)老婆！”

然后丟下她們，我開車離開成吉思汗城堡。出了城堡，我不知道去哪里，就在草原上瞎轉(zhuǎn)。我喜歡一個人瞎轉(zhuǎn)，以前喜歡在院子里瞎轉(zhuǎn)，主要是觀察大毛家的雞。我這人記性很好，大毛家有多少只雞，每天下多少只蛋，今天賣掉多少，明天賣掉多少，我都給記著一筆賬。然后想吃哪只雞，我就用心觀察，包括這只雞晚上喜歡睡哪個地方。在院子里瞎轉(zhuǎn)的時候，順便把動手的時間也想好了。這是我和楊秋榮的拿手好戲。二皮條的越野車奔馳在春天的賽里木草原上，就像一匹撒歡的小馬駒。感覺心情特爽。

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上，在阿拉套山脈的高空中有一塊類似浮云的東西向這里飄來，速度很快，飛近之后它變成一只碩大的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鷹，賽里木草原上的鷹并不十分多，像這么大的一只鷹實為罕見。我向雄鷹招了招手。

“嗨，哥們兒，你好！”我喊道。

“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大聲喊道。

雄鷹飛走了。人家沒時間理我，我在它心里可能像個廢物，不光沒用，還是個威脅。好像它也挺煩的，整天這樣飛來飛去難道就是為了找口飯吃？現(xiàn)在老鷹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找個伴成個家特難。有時候飛到國外也難領(lǐng)回來一個合適的。

我們到底來干嗎？我在想這個問題。拍電影，沒有劇本。二皮條手里的攝像機(jī)跟玩具差不多，說是拍電影，我看也就只能拍點影像資料而已。來旅游？我干嗎帶著兩個女人跑到草原上，我真是吃傻了。而且，只要大家在一起，我還要被其其格老奶奶死死盯著，一點機(jī)會都沒有。

我真的不知道二皮條也會來成吉思汗城堡找我，是她自己開車來的。她現(xiàn)在也夠倒霉的，州政協(xié)委員沒了，商會會長也沒競選上。她把這事都怪在我頭上，說我四處造謠她在南方搞傳銷的事。其實，在這件事上，我是無辜的。我從沒有跟別人說起過她在南方搞傳銷這檔子事，都是她為了洗清自己到處對別人說的。

二

巴扎別克大叔瞧不起我，他總覺得我像個窩囊廢。

“別人玩女人簡單得很。你玩女人難受得很。”有一次我們喝酒的時候，他對我說。他還故意讓梅花把肉放在桌子對面，那桌子專門為我訂做的。每次我取肉的時候都要站起來，繞好遠(yuǎn)的路才能拿上一塊。所以每次吃肉的時候，我臉皮特厚，巴扎別克大叔把肉放得再遠(yuǎn)，我也可以吃到嘴里。不過拿上幾次我也不好意思了，有好多眼睛盯著我。再說每次拿到手上的肉我也吃不上，都被死神袋鼠吃掉了。他吃羊肉，速度比閃電還快，每次肉還沒吃到嘴里瞬間就剩下一塊骨頭了。酒也喝不上幾杯，還沒送到嘴邊，杯子里已經(jīng)沒酒了。丟人嫌眼的事都讓我做了，一場酒下來我啥好東西也沒吃上，盡吃了一肚子素的。

“你為什么不試著吃點菜呢？瞧我現(xiàn)在都瘦成什么樣子啦！大家現(xiàn)在都認(rèn)為我是個酒囊飯袋，每次都是我給你背黑鍋！”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對死神袋鼠說。

“呃呃。我一吃素就拉肚子，渾身沒勁兒?！彼f。

“唉，我真命苦，遇上你這么個貨！”我罵道。

可是巴扎別克大叔就是喜歡和我一起喝酒，雖然他很討厭我。每次喝酒他都說我在女人面前是個窩囊廢，可我并不在意他說我什么，只是盼著他家天天宰羊，雖然吃到肚子里的機(jī)會很少。

都怪我嘴不好，給他說了實情。從此以后，巴扎別克大叔就開始瞧不起我了。我們住在老奶奶其其格的家里，晚上睡覺的時候，二皮條和老奶奶其其格一個屋子，楊秋榮自己睡一間屋子，一吹燈，兩個房間的女人都把門插得死死的。我睡在最外面一間，大毛不在的時候我就像個看門狗似的。不光巴扎別克大叔看不起我，現(xiàn)在連街上的二流子也快看不起我了。

“有女人，不能進(jìn)去睡覺。哎呀呀，你真是個窩囊廢！”他又開始嘲笑我。

“我靠，睡了就叫通奸。你懂得，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蔽艺f。

“哈哈哈，你們城里人感情方面拐彎的地方太多。我們放羊的人腦子簡單得很?！彼f。

“這兩個女人我一個也不喜歡。再說我她們跟前啥也沒做?！蔽覍Π驮鷦e克大叔說。

“不會吧？我看沒這么簡單。你心里鬼大得很。”他說。

現(xiàn)在有很多人說我是玩弄女性的高手，這讓我背了好多年的黑鍋，我一直找不上老婆和這些謠言也有關(guān)系。

我一直渴望著跳過這個年齡段，這是因為在我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二皮條出現(xiàn)了，緊接著楊秋榮也出現(xiàn)了。要是她們分兩個階段出現(xiàn)就好了?？墒撬齻兤谖乙粋€年齡段的時候同時出現(xiàn)，我連選擇的機(jī)會都沒有。

在選擇老婆這件事上，我是有點對不住我死去的老爸。小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老爸對我說，在找老婆的時候，要選擇眼睛小的，顴骨高的，大腿粗壯的女人做老婆。他還說大腿粗壯的老婆能給男人帶來快樂。大腿粗壯的女人生多少孩子也不覺得累。

后來的形勢發(fā)展真是我老爸死都沒想到的，計劃生育政策讓好多大腿粗壯的女人閑著沒事干。再后來，有一次我認(rèn)真看完電影《蒙古王》以后，發(fā)現(xiàn)成吉思汗的爸爸在兒子選擇老婆這方面，說的標(biāo)準(zhǔn)和我爸爸說的一模一樣。這說明我老爸的基因里面也有偉人細(xì)胞，可惜比重太小成不了氣候。說我老爸生不逢時有點過分，當(dāng)了一輩子木匠卻是真的。

有關(guān)選老婆的標(biāo)準(zhǔn)，二皮條和楊秋榮都不具備。一個內(nèi)斂外松，含而不露。一個脾氣火爆，整天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對不住她。她們大腿一個比一個細(xì)，在古代草原這種女人肯定沒人要，而在現(xiàn)代社會卻是搶手貨，人們都認(rèn)為這種腿是一種修長之美，是美人必須具備的。還有一點她們也比較像，她們長得一個比一個冷，像冰山雪蓮，一年很少把笑容表露出來，臉色蒼白沒有紅潤，克夫相。大毛喜歡這種女人。好多男人都喜歡這種女人。

我和楊秋榮是在州里一家歌廳認(rèn)識的。當(dāng)時楊秋榮身份不明，她跟著一群坐臺小姐進(jìn)了我們的包間，漂亮小姐一下子都被朋友們搶光了，剩下楊秋榮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沒人要。

后來她向我解釋說當(dāng)時她迷路走錯了房間，其實她不是那種人。

我當(dāng)時喝了好多酒，坐在那里一個勁地打嗝，楊秋榮見狀就大大方方走到我面前，她坐在我的腿上，給我捶背。一點沒害羞的樣子。我第一次和女人近距離接觸，楊秋榮的舉動讓我十分感動。

那天在舞會上我和楊秋榮就這樣認(rèn)識了。

她給我捶背。我嘔吐的時候她還忙前忙后地伺候我。我第一次承受著一個十分感動的生理反應(yīng)，跳舞的時候我還親了她一下，好像是親了一下她的耳朵。

還有一個版本，大家比較認(rèn)同。當(dāng)時楊秋榮就是坐臺小姐，我請她喝啤酒，她睬都不睬我。我拿出50塊錢，說，只要她陪我喝一杯，這錢就歸她。楊秋榮看都沒看這錢。我又加了50塊錢，她還是不理我。后來在朋友們的起哄聲中，這錢越加越多，最后竟然和一個喝啤酒的玻璃杯那么高。

楊秋榮終于被金錢打倒了。她開始陪我喝啤酒。我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這個版本肯定是大毛杜撰出來的，我當(dāng)時窮得吃飯都成問題，哪來的錢哄小姐喝啤酒呢？而且是一個高高的啤酒杯，那要多少張50塊錢才能放平呢？

有件事我不能不說。這是我和楊秋榮同居的證據(jù)。事情的起因是因為我的房東大毛。我更相信這個版本。我的房東大毛養(yǎng)了好多雞，多得他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我和楊秋榮感情發(fā)展都和偷大毛家里的雞有關(guān)。

三

巴扎別克大叔特別想知道我和楊秋榮之間的事。這個放羊的家伙，每天和牲畜在一起，腦子都快長白內(nèi)障了。他特想知道草原以外的事。整天纏著我給他講故事。這也是他總喜歡請我吃肉喝酒的原因之一。有一天我喝高了，索性把肚子里的事全抖摟出來了。

我對巴扎別克大叔說，在州上的家里，有一天晚上心情挺好。心情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和楊秋榮都喝高了，喝高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合伙偷了大毛家的一只雞。我們是從密道進(jìn)去的，為了能吃上大毛家的雞，我用了一年的時間挖了這條地道，直通大毛家的雞圈。想吃哪只就吃哪只。

“我的天，真有你的。為了偷人家的雞，你挖了一個地道！”巴扎別克大叔拍著腦門說。他說我讓他想起電影《地道戰(zhàn)》。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我對巴扎別克大叔開始回憶那天晚上的事。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把雞宰好了。

“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我對楊秋榮說。

“是的?？墒俏覀兌甲隽撕枚啻?。吃第一只的時候，心跳得特厲害，那肉有多香啊。你和二皮條是不是也這樣干過，放心，我不會吃醋的。水不要燒得太開，上次就把雞皮都燙掉了?！?/p>

“我和她早就沒關(guān)系了，你別找事好不好，今天是個好心情。這次炒的時候多放些花椒和姜片，免得讓他聞出來我們吃的是他們家的雞。上次料放少了，大毛總是在我周圍瞎轉(zhuǎn)，聞來聞去的連上茅坑都不放過我?？次依氖巧额伾Ｃ看纬酝觌u的第二天我見到大毛總覺得對不起他。別忘了再加一粒八角，兩小勺子甜面醬，一小杯料酒，還有多放點腐乳汁兒，最好用蜂蜜熗鍋，這樣味道更好?！蔽艺f著點了一支煙，把雞毛雞腸子塞進(jìn)一個黑塑料袋子里。

“你把我說得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下次我弄上一只雞，你給我做一下?！卑驮鷦e克大叔插嘴說。

“明白。待會兒把蒜末和小蔥多留一點，起鍋的時候撒在上面。給我一支煙?！彼f。

我把點著的煙塞在楊秋榮的嘴里。她的嘴真性感，像一條求歡的魚，一張一合，不涂口紅看上去也那么鮮艷。特別是吸煙的時候，嘴里就像含著一條冰棒。

我們只是干壞事的時候才配合默契，除此之外做什么事非打即吵。

“這雞正在下蛋，宰了真可惜。以后我們偷雞的時候先摸摸人家的肚子，要是正在下蛋就不要偷了?！睏钋飿s說。

“你把雞放在煤氣灶上烤烤，上面有好多細(xì)毛，你眼睛好使。剩下的事你別管了，這次我來炒?！蔽艺f著給楊秋榮倒了一杯白酒，她接過來一口喝掉了。

女人喝酒，男人開心。

楊秋榮酒后騷得很，不來都不行，走哪追哪，非要過足癮不可。

我們把偷雞的事，當(dāng)做一個興奮點。大家過得都很無聊，偷大毛家的雞不僅僅是為了吃他們家的雞，而是在偷的過程中我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恐懼。做這件事就像打了興奮劑，它會蔓延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最后我們在歡快的呻吟中結(jié)束這件事。

所以偷大毛家的雞的頻率主要是看我和楊秋榮呻吟的次數(shù)，剛開始我們幾乎一天干好幾次，白天也偷。吃不完的雞我們偷偷拿出去賣掉。有一陣子我甚至想在外面開個大盤雞店。后來我們呻吟的頻率越來越少，當(dāng)然大毛家的雞就越來越多地幸免于難。再后來我們干脆停止了這種游戲，因為找不到興奮點了。

不偷雞，家暴事件頻頻發(fā)生，受傷害的總是我。

楊秋榮自己又喝了半茶杯白酒，畢竟是開過酒吧的，酒量超大。

“別忘了把雞爪子切下來放到冰箱里，下次用。我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動靜。”她對我說。這女人很適合有燈的場合，燈下越看越妖嬈。

楊秋榮走后，我就把雞爪子剁下來用塑料袋包起來放進(jìn)冰箱。下次想吃雞的時候我就假裝在外面買些吃的，在購物袋上插上兩只雞爪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袋子里面裝著一只宰好的雞。我假裝從市場上買回來，提著購物袋在大毛或者他老婆花花面前晃來晃去。沒話找話瞎聊幾句。盡量讓他們看見露在購物袋外面的雞爪子。晚上他家的雞就會少一只。

“哈哈哈哈。那個叫大毛的家伙，你下次把他請來，我們一起喝酒?！卑驮鷦e克大叔擦著眼淚說。

“我們兩個是仇人，我不會叫他來草原的。他腦子不好，我領(lǐng)回來的女人他都看不上?！蔽艺f。

“哈哈哈，你這個家伙，漢族里面的人才。我現(xiàn)在有點喜歡你了。”巴扎別克大叔點了一支煙對我說。我的故事讓他很開心，他表示過幾天送我一只大肥羊。

我是個肚子里藏不住東西的人，加上喝了酒。最近一個時期因為死神袋鼠的原因，大家對我都有看法。干脆把二皮條的事也告訴巴扎別克大叔，算是討好一下這個老家伙吧。我和二皮條認(rèn)識要比楊秋榮早得多。當(dāng)時我們談過一陣子對象，但我沒有要結(jié)婚的意思。二皮條一氣之下就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到了南方以后，二皮條天天打電話給我，說她開了一家公司，生意好死了。她還給我留了一個部門經(jīng)理的位置。我經(jīng)不住她的忽悠，就跑去上任了，到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二皮條是一個傳銷組織的頭頭。手下有好幾百人。

我們見一面相當(dāng)困難，每次都要事先預(yù)約。打電話根本沒用，當(dāng)時她的電話被公安局監(jiān)聽了。我只能寫書面申請，經(jīng)過嚴(yán)格審查后一層一層遞上去。申請報告一般要周轉(zhuǎn)好多天才能到二皮條手里。這期間我基本上處在半饑餓狀態(tài)。有一次差點露宿街頭。

在南方，我和二皮條總共見過一次面。是在一個老鄉(xiāng)家的菜窖里，那里面很小，只能容納我們倆。

“我很忙，你也看見了。咱們抓緊時間吧?！倍l說。

“好的?！蔽议_始脫衣服。

二皮條打開隨身小包，她用手電筒在里面翻來翻去找著什么，等她抬起頭的時候，我已經(jīng)脫得赤條條站在她面前。她嚇了一大跳。手里拿著一堆表格，它們?nèi)康粼诘厣稀?/p>

“你要干什么？這里面不熱啊?！倍l詫異地看著我。菜窖里面沒燈，我們用手電筒照明。誰說話手電筒就打在誰的臉上，當(dāng)時手電筒是打在二皮條的臉上的。我看得很清楚，她表情里根本就沒有要干那種事情的意思。

“我從新疆，就是咱們的老家，那么遠(yuǎn)的路，汽車，火車，汽車，火車，你覺得我要干什么??？”燈光現(xiàn)在打在我的臉上。

“你要干什么事情我咋知道呢？告訴我，這很重要。我都糊涂了?！睙艄獯蛟诙l的臉上。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啥事情。就是我們在新疆天天做的事情嘛。你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啊。”燈光打在我臉上。

“在新疆我們天天做什么了？你到底想說什么？你知道我很忙，別人想見我一面門都沒有?！睙艄獯蛟诙l的臉上。她顯得有些不耐煩，鼻子上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汗珠。

“那你現(xiàn)在讓我干什么？是你先說我們開始吧這句話的?！蔽矣行┥鷼狻?/p>

“我想給你上課，算算你投多少錢一下子就能達(dá)到主任級別。你看，我?guī)砗枚嗖牧希@都是我們公司的機(jī)密文件，只有幾個人才有資格看。咱們是同鄉(xiāng)，所以……”

“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哄誰呢？你想拉我下水，連親人都不放過！”我開始穿衣服。

“好啦。得啦。累死人了，你們有完沒完啊！”黑暗里躥出一個男人來，他負(fù)責(zé)打燈光，就是誰說話就往誰臉上照。這人個子不高，瘦瘦的，一看就是南方人。

“啊喲！”二皮條嚇了一跳?！拔疫€以為你拿著手電筒呢，羞死人了?！?/p>

“得了！騙誰呢？我明明就是看見手電筒在你的手上！”我發(fā)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二皮條帶我從梯子上面下來的，這菜窖好深，有幾層樓那么高。當(dāng)時她在前面，手電筒在她手上，她邊走邊轉(zhuǎn)過身來給我照路。肯定是她事先給我下了藥。

“你們是一伙的？你還帶著保鏢？”這種時候哪里有心思干那種事啊，能逃出去算是萬幸了。

說實話我開始害怕了。

我穿短褲的時候，手電光就停住了。我發(fā)現(xiàn)打手電筒的不是男人是個女的，憑感覺長得挺漂亮的。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這個菜窖好大，我只是和二皮條站在外面說話，里面還有一個很大的空間，坐了很多人。都是從全國各地趕來聽二皮條講傳銷課的。所有的腦袋把長方形的門擠得滿滿的，學(xué)員們的眼睛瞪得滾圓，大家都很無聊，誰也不想錯過這么有意思的場面。

這次輪到我害羞了。

出來一個第三者我還能承受，出來一群人就有點那個了。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站在那里，捂著私處。感覺自己像個妓女似的，被那么多目光肆意蹂躪。我想從梯子爬出去，可是辦不到，二皮條帶著打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云梯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我只能看見黃豆大的藍(lán)天，上面只有一顆星星。

后來，我設(shè)法從那個菜窖里逃了出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

四

好一朵毛栗子花喲，毛栗子開花誰都賽不過它。

我有心呢摘上一朵戴呀，害怕那個看花的人罵喲。

好一朵鮮花兒喲，開開的那個鮮花香了我。

我一天呢不出那個門，陪著那個獻(xiàn)花人坐喲。

嘩啦啦把門開，毛栗子花兒，開開那一個門的門。

那一個人進(jìn)來，就是那個親人來喲。

空氣中傳來一首歌，是回族花兒。唱歌的人是大毛，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我們都喝多了。

“我一看到草原就喜歡唱蘭花花。我的老家和這里一樣漂亮。其實我蒙古歌唱得也很好聽。”大毛說。

“沒人限制你唱回族花兒。你他媽的唱得真好聽。”我說。

“我唱歌的時候把什么都忘記了。我不唱歌的時候煩所有的東西。人為什么要活著呢？”大毛說。

“呃呃，人類就是改變不了狡猾的本性。這也是你們成為地球上最永久的物種之一。所有的東西都死光了，可你們一代一代還活著?！彼郎翊笳f。

“閉嘴，我讓你話多！”我從腰里拿出啤酒罐“哐當(dāng)哐當(dāng)”砸了幾下。里面?zhèn)鱽硭郎翊笄箴埪曇簟?/p>

“我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上帝在造我們的時候沒有把生孩子和干那件事分開，你一快樂就要生孩子。我們不停地生小孩是因為我們不停地快樂，你這傻瓜！”我又補(bǔ)充說。這家伙是死神里的笨蛋，現(xiàn)在連死神都不要他了。他現(xiàn)在是我的跟班，我沒有必要像以前那樣怕他。

“你他媽的在干嗎呢？和誰說話？小心砸壞我的車！”大毛叫道。

“你說得太對了，我們除了快樂，我們還能干什么！”大毛喝多了，跟著湊熱鬧。

“你剛才說你蒙古歌唱得也好聽？你們的舌頭肯定長得不一樣，歌手的舌頭都是尖的，和鳥一樣。我是圓的所以我就不會唱歌。連說話都費(fèi)力氣?！蔽遗幻靼?，來到草原我們都成了話癆子了。

大毛在家里的時候從不唱歌，那是因為沒心情。他整天忙著干活，還要每天數(shù)雞蛋，在每個雞身上打上記號，他要浪費(fèi)最好的精力去記住這些記號。可是他喜歡喝酒，一喝暈所有的記憶都不算數(shù)，他還要重新來一遍。更重要的是他還要盯著我這個騷情鬼，因為我有事沒事就愛在他老婆面前瞎轉(zhuǎn)悠。而他老婆又長得那么風(fēng)騷好看。

我偷他家雞的時候，一般連那只雞的蛋一起偷，這樣雞丟了，蛋也不會多出來。有一次錯偷一只公雞，惹出了好多麻煩。

大毛的歌很有穿透力，在雨中草原，像一把箭，順著雷電徑直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讓我們在迷失的路上相逢。進(jìn)入賽里木草原，我們大家全都失散了。因為當(dāng)時都喝醉了，都怪死神袋鼠，是他提議喝酒的。

“我在這里有個蒙古朋友，我電話說好了，晚上住他家，咱們繼續(xù)喝！”他對我喊道。

“我不能再喝啦。在家里喝不夠，跑到草原上喝，我都不知道跑到這里干啥來了?！蔽覍λ暗馈?/p>

“不喝酒，我們又能干什么呢？咱們是不是找草原的麻煩來啦？我家里的活多得像山一樣，而我卻在這里窮逛！”

“是你自己非要和我們一起拍電影的?！?/p>

“可是現(xiàn)在完全不是這回事！你們到底要干嗎？你和兩個女人在一起，你把我當(dāng)什么啦！電燈泡？”

“我想拉點贊助。有個叫巴扎別克的家伙很有錢。”

“巴扎別克是誰？我不認(rèn)識！”

我覺得有必要向大毛談?wù)劙驮鷦e克大叔的事，可是面對一個醉鬼，我能說些什么呢。這地方太冷，海拔又高，不喝酒增加熱量，難道被凍成冰棒？喝酒吃肉是最好的辦法。

大毛的皮卡車沿著草地上的車轍印搖晃著往前走，反正草原上沒有交警，隨便跑就是了。喝酒也沒事，大毛從座包下面掏出一瓶白酒，喝了一大口，然后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大口。人醉了，車也醉了。天漸漸黑了下來，草原上只有一盞孤燈像魂魄似的跳著搖擺。

“你的回族花兒唱得真他媽的正點。你真的是回族嗎？”我喝了一口酒對大毛說。我現(xiàn)在開始后悔偷他家的雞了，為了他家的雞，我真是煞費(fèi)苦心，甚至連作家的體面都不要了。

“是不是回族重要嗎？是哪個民族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要干什么。你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干嗎要考英語？難道我們要讓我們的孩子都變成英國人？有人學(xué)了一輩子英語，到頭來英國在哪里都不知道。學(xué)維語蒙語都比學(xué)英語強(qiáng)。我兒子這次沒考好，就是栽到英語上面了。”大毛接過酒瓶子說。

“我現(xiàn)在只能讓我兒子學(xué)個牙醫(yī)。這個行當(dāng)太掙錢了，我見過一個獸醫(yī)，他給馬打一副假牙就要人家好幾百?！彼盅a(bǔ)充說。

“你的想法真高明，兒子學(xué)牙醫(yī)，小一點的牙齒人可以用，大一點的就給牲畜用，兩頭賺錢。你還不如讓他跟咱們巷子里的王老三學(xué)，他的技術(shù)不錯，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三分之一就夠了！”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我真的沒想過人牙和馬牙這個問題，我只是想讓他學(xué)個獸醫(yī)，給馬裝假牙。我真服你！”

“呃呃呃。我靠?！眰鱽硭郎翊蟮穆曇?。

我和大毛都覺得這個想法很幽默，于是我們開始笑。

“我只是想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學(xué)習(xí)不重要。中國有多大啊，別像他老子活得這么可憐。我再給你說一遍，學(xué)習(xí)不重要，讓別人家的孩子去做大事吧，我只是個小老百姓！”笑過之后大毛說。

“呃呃呃要翻車了！”死神袋鼠說。

“你說什么？”我說。

“你說什么？你和誰在說話？”大毛說。

“呃呃呃，告訴你吧，你要死了，我沒辦法幫你了。”死神袋鼠說。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相信你了。”我說。

“不相信誰？”大毛問。

“你開慢點，有人說你要翻車?！?/p>

“不會吧，老子的酒量再來一瓶子也沒問題?！?/p>

“你哥就這點尊嚴(yán)了?！贝竺X得我沒聽清，喊道。

“你說什么？”我喊道。車已經(jīng)失控。

“對著草原，唱回族花兒！我的媽！”大毛喊道。這是我最后聽見的一句話。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車真的翻了，在黑色草原上打了幾個滾，但是又正過來了，發(fā)動機(jī)也沒停，車還可以繼續(xù)走。我和大毛都沒事，我們只是瞬間昏迷了一下。

“呃呃呃，大家運(yùn)氣不錯?！彼郎翊笳f。

“這說明你已經(jīng)是個廢物了?！蔽覍λ郎翊笳f。

我和大毛迷路了。在草原上瞎轉(zhuǎn)。翻車的時候他的皮卡車被砸扁了，車門卡死了，我們出不來。大毛的腦袋被壓制在方向盤上，他張著大嘴，肚子里面的酒全被擠出來了。他開車的時候樣子很痛苦。

“這車誰賠？我沒買保險?！彼菩蚜艘淮蟀?。問我。

“我沒讓你來。酒后開車保險公司不賠。”我對他說。

“是二皮條雇我的，她讓我給她拉道具?！彼f。

“那你找她賠。不過她沒錢?！蔽艺f。

“真倒霉，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受罪?！彼f。

“你剛才說一見草原就想唱歌?，F(xiàn)在卻罵草原是鬼地方?！蔽倚Φ?。

“等公家開發(fā)了我的大院子，我是不是也要在這里買上一幢別墅？”他睡著之前對我說。

五

“砰砰砰！”外面?zhèn)鱽韼茁晿岉?。場面一陣混亂，人喊馬叫，小孩的啼哭。有一個馬隊從門前奔馳而過。嘩嘩嘩馬蹄聲音。

“怎么回事？”楊秋榮問道。

“是宋朝兵打過來了?？彀褵絷P(guān)掉！”我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喊道。

“現(xiàn)在是白天。”死神袋鼠說。

“不可能，我明明聽見是槍聲。宋朝哪來的槍啊。”大毛說。

“是國民黨的部隊?！蔽艺f。

“不像正規(guī)軍。我看像土匪?！贝竺f。

“那咋辦??？”楊秋榮開始哭。平日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她膽子最小。

“要不把你送給土匪頭子當(dāng)壓寨夫人吧。他們每次來就干這事。這樣我們大家都把命保住了?！蔽覍钋飿s說。

“去你媽的，你把老娘當(dāng)啥人啦！”楊秋榮叫了起來。

馬隊又轉(zhuǎn)了回來。馬的嘶鳴和馬蹄踏在石板上的聲音，清清楚楚，就好像發(fā)生在我們跟前似的。我們聽見砸門聲音，還有一個當(dāng)官的“這邊，那邊，統(tǒng)統(tǒng)放火燒了”的喊聲。大家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兵荒馬亂的恐懼。

我們?nèi)裤@進(jìn)被子里?；艁y中大毛還壓在楊秋榮身上。我不知道鉆進(jìn)了哪個家伙的被窩里，和他抱成一團(tuán)。這家伙全身都是肥肉，呼出來的氣息全是羊膻味兒。一臉胡子弄了我一身雞皮疙瘩。事后大毛說他當(dāng)時嚇得連舌頭都掉在楊秋榮嘴里了。

沒砸到我們這邊來，我們也沒有聞到火燒的煙味兒。聲音漸漸遠(yuǎn)去。一切又恢復(fù)從前。

大家剛喘口氣，殺聲又起，從城堡的另一個方向傳來兵器的碰撞和馬的嘶鳴聲。人們尖叫著又開始四下逃竄，有個首領(lǐng)用蒙語大聲說著什么。

有人把我推開，原來和我抱成一團(tuán)的竟然是巴扎別克大叔！他一下子坐起來，嘴唇青紫，眼瞪得像銅鈴那么大。

“元朝兵打過來了！”他叫道。

“外面在說什么？我們聽不懂蒙語，你翻譯一下??！”我搖晃著巴扎別克大叔說。

“女人孩子留下，男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他說。

“哇！”我們?nèi)坑帚@進(jìn)了被窩里。

二皮條拿著一個攝像機(jī)走了進(jìn)來。

“我在拍電影?！彼f。

“我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了。你以為有錢就什么都能干？我不會讓你成功的！”楊秋榮非常氣憤，本來她想摑大毛來著，手舉到半空又改變了主意。剛才有種吃糖的感覺。

“我是給片酬的。只要參與，人人有份?！倍l說。

“得了，你肯定又想什么壞點子了?！睏钋飿s的語氣有所緩和。

“我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扮演成吉思汗?！倍l說。

我和巴扎別克大叔還有大毛，都想扮演這個角色。

“我可以女扮男裝?！睏钋飿s說。

最后我們決定抓鬮，誰抓上誰演。結(jié)果大毛成功勝出。

巴扎別克大叔當(dāng)上了宋朝大兵。我和楊秋榮沒有角色，負(fù)責(zé)后勤。

我們給大毛換上古代蒙古人的衣服。大毛被關(guān)進(jìn)牢房。牢房是松木做的，像個籠子，在城堡的最高處。當(dāng)年把成吉思汗關(guān)在這個位置也許是天意，這個位置即可看到城堡里的浮華世界，又能遠(yuǎn)眺賽里木湖寬廣寧靜的湖水。

“這要關(guān)多長時間啊？”大毛抓著牢籠可憐兮兮地問二皮條。他被關(guān)進(jìn)去的時候還被巴扎別克大叔踢了一腳。他們剛認(rèn)識不久，友誼還沒建立起來。

“不知道?！倍l說。然后大家回去吃早餐。

不到半上午，大毛開始砸牢房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道。

大毛喊了一個上午。

沒人理他，我們開始玩牌。攝像機(jī)鏡頭一直對著大毛，二皮條不用出屋，她在監(jiān)視器上盯著大毛看。大毛的各種鏡頭，全是特寫的。他像只猴子在里面跳來跳去。而電影里面的成吉思汗，卻像一座山。后來大毛叫得有點慘絕人寰，巴扎別克大叔就跑過去用刀把子敲他的腦袋。

中午開飯的時候，我們給了大毛一塊餅子，一碗清茶，一塊骨頭，上面幾乎沒肉。巴扎別克大叔送過去的，他罵罵咧咧，一搖一晃，還故意往大毛臉上噴酒氣。大毛的口水頓時流了一碗。巴扎別克大叔演技要比大毛好多了。

下午大毛沒叫。晚上也沒叫。晚上我們沒給他送吃的。電影《蒙古王》就是這樣拍的。我們把鏡頭推進(jìn)，推進(jìn)，一點一點推進(jìn)，最后在大毛的眼部定格下來。然后我們調(diào)出電影里成吉思汗坐牢時的面部表情。成吉思汗的眼睛很小，幾乎瞇成一條細(xì)縫兒，眼睛里面是黑色的，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像一個宇宙黑洞，世界萬物都在這黑色魔洞里翻滾掙扎，仿佛幾百年的事情他都能預(yù)測到。但是表面看上去他的表情是那樣平靜，甚至帶著一種看不見的微笑。只有雨水悄悄地洗刷著他的淚痕，還有淡定的表情。

我們再看大毛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充滿驚恐哀愁絕望和沉淪，他的眼球現(xiàn)在變成灰色的了，里面一圈一圈的根本看不到一點智慧的光澤。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說。

“明白什么？欠我的酒錢，還有花另一個女人的錢？”楊秋榮說。

“楊秋榮你又在搗亂，你把一個神圣的主題又弄砸了。”二皮條責(zé)怪說。

“我明白，圣人和普通人的區(qū)別了。楊秋榮，你就是一個賤人。我不就是欠了你一點酒錢嘛，你總是沒完沒了。你的酒吧倒閉是你自己總是喝熱造成的。你給所有的男人欠賬?！蔽液苌鷼?，這種場合不易發(fā)火，要是在別的地方楊秋榮死定了。

“你們是不是要打架？”巴扎別克大叔問。

“我從不打女人。”我笑著對他說。

第二天我們把大毛放了出來。大毛出來后一句話也不說，開車走了。皮卡車質(zhì)量真的不錯，都翻成那樣啦，還能開。他回家了，他家有山一樣的活，有花一樣的老婆，在家里他很開心。

“要是把這個家伙關(guān)上10年，沒準(zhǔn)就能變成圣人?！卑驮鷦e克大叔說。

“我們成不了圣人是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耐心?！倍l說。

這天下午，巴扎別克大叔打電話叫我去他的別墅吃飯。他可能覺得那天在我們那里的表現(xiàn)很沒面子，那天我們在喝酒，誰也沒想到二皮條在拍電影，沒有劇本她也能拍出來。關(guān)鍵是她沒事先通知大家一聲，所以我們在緊要關(guān)頭表現(xiàn)得都不咋樣。

遙望賽里木草原的

芨芨草叢

滿眼郁郁蔥蔥

圣主成吉思汗啊

恩澤普天下百姓

健美強(qiáng)壯的黃驃馬

成吉思汗的愛騎

圣主成吉思汗啊

賜福普天百姓

阿拉套山上的積雪

一片一片消融

圣主成吉思汗啊

護(hù)佑普天百姓

巴扎別克大叔正在唱歌。他的別墅里有不少客人，我落座后才發(fā)現(xiàn)全是熟人，楊秋榮幫梅花干活，梅花是巴扎別克大叔的長工，平時放羊，有客人就炒菜做飯。二皮條拿著攝像機(jī)瞎拍。鏡頭一會對準(zhǔn)這個一會對準(zhǔn)那個。

“你是我尊貴的客人?！卑驮鷦e克大叔說著遞給我一杯白酒。我躬身接過酒，按蒙古族禮節(jié)抿了一下還給他，他接過酒也象征性抿了一下還給我，我舉杯一口喝了下去。這酒算是真正喝到我的肚子里了，因為喝之前我做了一個沒喝的假動作把死神袋鼠騙過去了。巴扎別克大叔有著一張典型的蒙古人的臉，小眼睛，高顴骨，坐在那里像一尊銅像。

“巴扎別克大叔，您在草原上德高望眾，草原上的人都為您祝福呢?！蔽尹c了一支煙說。

“呵呵。謝謝你，我的孩子。”他捋著花白的胡須樂得什么似的。他到底有多大啊？那天宋朝兵打過來的時候，他鉆被窩的動作比我還利落。草原上的人不能以長相看年齡。這里紫外線強(qiáng)，年輕人顯老氣，年紀(jì)大的又看不出到底有多大。

“要是您舉辦一場那達(dá)慕大會就好啦。這樣您的名字就像雄鷹又插上了兩個翅膀，飛遍整個賽里木草原?！蔽议_始給他敬酒。

“呃呃呃，我靠，這話說的！”死神袋鼠說。這個家伙最近總是陰陽怪氣的，要不是為了混酒喝，我估計他早就從我這逃離了。因為最近我脾氣不好，總是拿他開涮。

“這要花很多錢呢？那達(dá)慕大會？”大毛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說。

“我靠，你不是回家了嗎？”我對他說。說實話，我被他嚇了一跳。

“我又回來了。這次是想扮演那個宋朝兵。我想看看下一個是誰?！彼f。大毛的大院子馬上就要被政府開發(fā)掉了，他在等。等待一件事是最無聊的，所以他又跑回來找樂子。

“我們現(xiàn)在不玩這個游戲了。你來也白來?！蔽覍λf。

“那不行，不能這么就算了?！贝竺臀遗隽艘槐啤?/p>

“唉，這就是偉人和小人的區(qū)別?！蔽艺f。

“呃。呃。呃！”死神袋鼠掐了我一下。

我從對面拿過一瓶酒，假裝給大毛倒了一杯。趁人不注意把酒瓶子從桌子上拿下來，放在我的屁股旁邊。我聽見死神袋鼠在喝酒。聲音像吸管一樣。然后我估計他在等肉。他食量很大，半個羊瞬間就可以吃光。而且他吃東西的時候別人看不見，都以為是我吃掉的。

“你這個家伙狡猾得很?！卑驮鷦e克大叔對我說。

“為什么這樣說我。我是個誠實的漢族人?！蔽倚χf。

“你是個狡猾的漢族人。你想讓我開那達(dá)慕大會，是不是你想自己賺錢??？我聽說你們拍電影沒錢?！?/p>

“絕對是造謠。二皮條是個大老板。我只是覺得，像你們這種有錢人，啥都有了，女人房子車子草原羊群，你們要那么多錢干嗎呢？不如拿出來干點別的，你們要想辦法花錢才行啊。你們一花錢，窮人就少了?！卑Γ植坏萌思叶荚敢夂湍贻p人打交道，和老家伙交朋友占不上便宜。巴扎別克大叔是狐貍里面的狐貍。

“我靠?！卑驮鷦e克大叔學(xué)著我撇了一下嘴，“你以為我是羊腦子，我們放羊的人不比你們城里人傻?！?/p>

“不過我真的有這種想法?！蔽艺f。我現(xiàn)在窮得想哭，二皮條的錢又不是我的。要是能從別的地方拉點贊助，在兩個女人面前，也算腰桿子硬。

“啊喲，你的破電影值幾個錢呢？舉辦一個那達(dá)慕大會要花十幾萬呢。我腦子沒進(jìn)水吧？”巴扎別克大叔說。

“你要這樣認(rèn)為我也沒辦法。”我喝了一口酒說。大家開始笑，我也跟著他們笑，我們都為巴扎別克大叔識破一件陰謀詭計而高興。

“不過這件事情可以考慮，我聯(lián)系幾個大戶人家一起搞。到時候給你們弄點錢拍電影還是很有希望的?！卑驮鷦e克大叔舉杯。

“要是那樣最好。謝謝您?！睘榱吮硎靖兄x，我端起一杯酒一口喝掉了。

“別聽他的，他在騙你。”死神袋鼠說。他醉了。

這時候肉煮好了，梅花端上來。巴扎別克大叔開始分肉，他從羊頭開始，給這個一塊耳朵，給那個一塊嘴唇，內(nèi)容和漢族人分魚差不多。什么高看一眼，什么唇齒相依之類的。分來分去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

楊秋榮和二皮條在一起，還有一個叫梅花的蒙古女人。她們?nèi)齻€女人也在喝酒，肉煮好了，菜炒好了，她們沒事干了。二皮條不喝酒，梅花在看她拍的東西。楊秋榮纏著二皮條喝酒。二皮條不喝酒。楊秋榮很生氣，她已經(jīng)差不多了，做飯的時候她悄悄喝掉大半瓶。

“瞧不起人，是吧？”她拿著一杯酒威脅二皮條說。她還吸煙，這讓巴扎別克大叔很好奇。她剛?cè)拥粢恢?，巴扎別克大叔馬上又給她一支。還親自為她點上。

“我從來不喝酒。謝謝你?！倍l說。

“就因為你有錢？看不起我不要緊，不給面子讓我收不了場。你知道我很要面子的！”楊秋榮說。

“哎丫頭，酒可以胡喝話不能亂說，有錢人犯錯誤了嗎？我們有錢人做的好事比你們多，我一個學(xué)校捐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他是我們縣的人大代表?！币粋€蒙古族小伙子說。

“好吧好吧我的錯，行了吧！”楊秋榮氣呼呼地說。

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兩個女人身上。二皮條沒辦法就喝了一杯。梅花馬上又倒了一杯。

“在草原不喝酒是不行的。這里晚上太冷了，你會生病的?！泵坊▽Χl說。

“好事成雙?！睏钋飿s又遞給二皮條一杯酒。那個酒杯，實際上是一個碗。

二皮條為難極了，她環(huán)顧四周，可憐兮兮的?？墒谴蠹叶加霉膭畹哪抗饪粗蠹叶加X得女人喝醉了樣子很好看。二皮條有些絕望。楊秋榮開始催她，男人們也開始為她助威。

“喝下去！喝下去！”大家開始鼓掌。掌聲很有規(guī)律。

二皮條在呼喊中眼睛一閉把一碗酒喝光了。

“你是女人里面的這個！”巴扎別克大叔豎起大拇指說。

這時，門被推開了，老奶奶其其格走了進(jìn)來。全場起立。表情肅穆謙恭。老奶奶來到二皮條面前，她像見了親娘似的撲在她的懷里失聲痛哭。老奶奶狠狠瞪了巴扎別克大叔一眼，他嚇得連忙垂下大胖腦袋。

她們倆相互攙扶著離開了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

六

早上，巴扎別克大叔來看我。他要回草原上的家，那里離成吉思汗城堡很近，80多公里的樣子。這次他沒騎馬，開車來的。城里的生活其實也沒什么意思。他總是抱怨城里的人太壞，太多，空氣不好，所有的東西一大半是假的。他從不吃城堡里的羊肉，每次回城堡都從草原上帶一只自己的羊。

“年輕人，還好吧？”他問。

“湊合。就是冷。我怎么會在這里？”我說。我凍得全身發(fā)抖。

成吉思汗牢房前面是一個木制吊橋，人站在上面要找到平衡才能站穩(wěn)。在電影《蒙古王》里，這個吊橋是用來參觀成吉思汗的地方，人們在這里可以隨意往里面丟東西。而籠子里面的成吉思汗卻像一只睡著的獅子。

巴扎別克大叔雙手抓著吊橋上的粗繩子和我說話。今天風(fēng)很大，還有點雪花，巴扎別克大叔凍得不停地打著噴嚏。

“昨天晚上你們抓鬮的時候，本來又是大毛抓上了，可是你自己硬是跑進(jìn)來，十匹馬都拉不住。”巴扎別克大叔笑著對我說。

“我靠，不會吧?！蔽艺f。

“呃呃呃。他說的沒錯。是你自己硬是讓他們把你關(guān)在這里面的?！彼郎翊笳f。

“你喝多了，我一塊肉都沒吃上，現(xiàn)在還難受。”死神袋鼠補(bǔ)充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昨天晚上說的是真的嗎？”巴扎別克大叔說。

“昨天晚上我說什么了？”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你說再過50年，草原上的狼都死光了。所有的羊都變成了懶蟲，要我們用抬把子抬著去吃草，兩個人抬一只羊，200只羊就要用400個人抬著。它們把脖子跟前的草吃完，我們抬著它換個地方繼續(xù)吃。我要雇400個放羊的才能解決現(xiàn)在一個人就能干的事情。這就是沒有狼的草原？”

“我沒說?！?/p>

“你抓住我的脖子說的。我們馬上就要打起來了。大毛把我們拉開的?！?/p>

“看來我要戒酒了。”

“沒關(guān)系，我只是問問。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天真的來了，那400個人住什么地方呢？他們吃什么喝什么呢？我想了一個晚上。這樣的事不會發(fā)生的，草原上的狼現(xiàn)在還很多，我的羊也很勤快。”

“你一大早跑來看我，就是為了這些破事？”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關(guān)在里面是什么樣子?！?/p>

“是的，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我只是瞎說。這個問題說起來很復(fù)雜，我不是科學(xué)家。就是真的發(fā)生了，咱們也看不到那一天了?！?/p>

“你們這個游戲很好，成吉思汗是我們蒙古人最崇拜的大英雄。希望你們不要褻瀆他的英靈。”他說。

“不會的。我們就是想知道當(dāng)年成吉思汗關(guān)在這個里面都在想什么事情。”我說。

“好吧。和你們在一起我也變得年輕了。我走了。再見，下次我也住一下里面?！卑驮鷦e克大叔說罷揮手向我告別。

他開車走了，回到家他還要拿起羊鞭子。這就是牧人的生活。

“我餓?！彼郎翊笳f。

“我也餓。每次吃肉的時候我都想用袋子裝上幾塊，可是那么多人又不好意思，現(xiàn)在的人吃東西特浪費(fèi)，好好的肉人沒吃上全給狗了。我一般見到肉都是第二天才想象它的滋味。第一天我想象沒肉吃的滋味?！蔽艺f。

“以前我在總部的時候，總是餓肚子，現(xiàn)在也是這樣。我多時候才能不餓肚子呢？”死神袋鼠說。

“那你就趕緊托生吧。生在有錢人家就不餓肚子了?！蔽倚χ鴮λf。有時候這個家伙也蠻可愛的。

“我們太貪酒了。一見到酒啥也忘了?！彼郎翊笳f。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有煙沒有？”我問他。

“有，最后一支了?！彼f著把煙從啤酒罐里遞出來?？墒俏覜]打火機(jī)，又還給他了。

楊秋榮從下面爬了上來。她酒還沒完全醒透。嗓門很大。她現(xiàn)在是宋朝末年女人的扮相，上半部分是宋朝的，下面裙子和靴子是草原蒙古女人的。她整天嘮叨“唐宋元明清”這幾個字，每次把電影《蒙古王》看完之后她就說，元朝開始了，大家重新洗牌。但是她膽子又小，天天爬在窗戶上看街上的行人，街上二流子很多，她長得又漂亮。她想開個洗腳屋，想在里面碰到個有錢人。

“出事了?！彼暗馈Ｋ掷锬弥粋€望遠(yuǎn)鏡。

“我正煩著呢。別理我。”我對她說。

“昨天晚上，你進(jìn)來以后，大毛從那個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帶回來幾個蒙古小伙子，他們一直在喝酒。天快亮的時候，大毛說湖里有魚，有一天他閑逛的時候看見好多魚。”楊秋榮說。

“那又怎樣?！蔽艺f。

“他們就開著車去湖里抓魚了?！睏钋飿s說。

“那又怎樣。我在想一件偉大的事情，你別用這些破事煩我?！?/p>

“他們拿了一張好大的網(wǎng)?！睏钋飿s說著張開臂膀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她舞蹈的時候領(lǐng)口上的幾個扣子蹦開了。這我喜歡看。

“然后呢？”我問。

“然后有三個蒙古小伙子跳進(jìn)水里開始下網(wǎng)?！彼f。

“哦。”那里面冰冷刺骨，看來這些家伙真的喝多了。

“然后，你自己看吧?！彼淹h(yuǎn)鏡遞給我。

“那邊那邊，看到?jīng)]有？左一點，往下往下，對對對！”楊秋榮邊說邊指點我。

這個望遠(yuǎn)鏡倍數(shù)太小，我從木頭籠子里只能看個大概。遠(yuǎn)遠(yuǎn)的湖邊上，三個蒙古族小伙子?xùn)|張西望，樣子十分尷尬。他們?nèi)脊庵ü?，有游人停下來看他們。湖邊公路上有一輛漁政的三菱車停在那里，上面“漁政”兩個字寫得很大。車頭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他們，他們的影像有橡皮人那么大。

“大毛的皮卡車呢？”我問。

“被他開跑了。”楊秋榮說。

“把朋友扔下不管。這個卑鄙的家伙！”我罵道。

現(xiàn)在我有點明白了。大毛帶著一幫醉鬼去賽里木湖偷魚，他們脫得精光像浪里白條，就在這時漁政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當(dāng)時情況十分危急，要是被他們抓住問題相當(dāng)嚴(yán)重。大毛跑得最快，他跳上車搶先把車開走了。不能把自己和皮卡車落在漁政人員的手里?？墒撬麕サ娜巳柯湓谒铩?/p>

“那些家伙衣服全在大毛的皮卡車?yán)??！睏钋飿s說。

“所以漁政人員也不急著抓他們，反正板上釘釘?！蔽倚χf。這招有點狠，這么冷的天。

“是啊。漁政的人在等大毛回來給他們送衣服，然后把他和車一起抓住。”楊秋榮說。

“找人把他們的衣服送過去不就行了。這個笨蛋?！蔽覍钋飿s說。

“他找了幾個騎摩托車的人送過?！?/p>

“然后呢？”

“然后人家過去發(fā)現(xiàn)有漁政車在那里，又把衣服退給大毛。誰也不愿意蹚這樣的渾水?！?/p>

“這下麻煩有了。沒有人敢給他們送衣服。這么冷的天，會出人命的。”

“快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啊。”楊秋榮急得想哭。這女人平時壞球子的，關(guān)鍵時刻還是很有善心的。

“我有什么辦法，我現(xiàn)在關(guān)在籠子里呢。就是出去也救不了他們。偷什么不行，巴扎別克大叔家有好幾百只羊。”

“呃呃呃。就是，偷他們家的羊，偷他們家的馬，偷他們家的駱駝。都是熟人，抓住了就說鬧著玩。”死神袋鼠說。

我彈了一下啤酒罐，里面發(fā)出告饒聲音。

“找二皮條吧，她在州里關(guān)系特多，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了。”我對楊秋榮說。

“別提了，一提她我就來氣。她現(xiàn)在還醉著，跟泥巴一樣，見什么吐什么，要不就睡不醒。那個老太婆更可氣，她不讓我進(jìn)她的屋子！”楊秋榮氣哼哼地說。

“你真沒用。拿來我的望遠(yuǎn)鏡！”她說著伸手把望遠(yuǎn)鏡搶走了。

楊秋榮走了，大毛來了。他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他遞給我一支煙。

“里面感覺如何？想到拯救世界的好辦法了沒有？”他問。

“要出人命了?！蔽艺f。

“唉。別提了，我們只是覺得好玩，沒想問題這么嚴(yán)重?！贝竺趩实卣f。

“我靠，你都多大啦啊。一點法制觀念都沒有。你腦子進(jìn)水了吧！”

“都是酒惹的禍?！彼f。

“他們現(xiàn)在快成植物人了。光著大屁股丟人現(xiàn)眼不說，那腳踩在碎石仔上，噫，就像踩在刀子上呢?！?/p>

“好啦好啦我的好兄弟，別說了。我現(xiàn)在該咋辦呢？”

“像個男人?！?/p>

“像個男人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讓我投案自首！這事傳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你真不是東西。”

“你是東西，把朋友扔在水里，自己第一個跑掉了。還他媽的不是故意的呢?！?/p>

“我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活太多，又掙不上錢，老婆要和我離婚。她的前夫帶著兩個孩子來找她。我的院子就要被政府開發(fā)了，錢還沒拿上老婆就嚷嚷著分錢?！贝竺珜ξ艺f，他眼里有淚。

“那也不是你偷魚的理由。救人要緊。你自己看著辦吧！”我覺得我現(xiàn)在好像是他的上級。我在跟下屬談話。

“好吧。明白?！贝竺f著很勇敢地甩了一下大背頭。像赴刑場一樣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開著皮卡車出現(xiàn)在湖邊。他把車停在漁政車旁邊。大毛從車上跳下來，他向漁政車走去。巴扎別克大叔說得對，我們一來，草原就變壞了。

七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代替一天的寂寞了。除了下雨，這里海拔高，氣候多變，一天要下好幾場雨。

每次下雨的時候，我都在計算時間，所有的雨都由賽里木湖對岸形成的，它們向成吉思汗城堡一路走來。像一個趕場的羊群，烏云飄過來是一場陣雨，然后是彩霞，然后又是烏云。雨迎面撲來，生生打在我的臉上。而我緊緊抓住牢房的松木，任由冰涼的雨滴洗刷著我的靈魂。

一場雨過后，草原開始瘋長，紫色黃色的花朵把草原染成幅巨大的水墨畫。不下雨的日子就刮風(fēng)，風(fēng)從成吉思汗城堡經(jīng)過的時候都忘不了跟我打個招呼，然后呼嘯著離去。風(fēng)是自由的，它不停地為我傳達(dá)遠(yuǎn)方親人的消息。不刮風(fēng)不下雨的時候，我坐在牢房里，閉著眼睛，任由高原紫外線無情地照射，我的臉上一層一層地往下脫皮，由白變紅再由紅變黑。有人說我像一只黑熊。

我凝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我想知道那個偉人此刻在用什么樣的心境來迎接寂寞中的苦難。電影《蒙古王》就是在一個美麗的早晨中開始成吉思汗一天的牢獄生活。他像一只熟睡的獅子，風(fēng)雨變幻的歲月如草原三月的季風(fēng)，他的心一次次被撕裂。在他新婚的時候仇人搶走了他美麗的新娘，他的妻子為他的仇人生下一個兒子，在尋夫的路上，他的妻子又為另一個人生下一個女兒。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是在屈辱中度過的，他的敵人為了羞辱他，把他作為奴隸流放。為了摧毀一個蒙古人的意志，他又被關(guān)進(jìn)一個很小的籠子里。他被囚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籠子里，每天都被饑餓死亡和疾病所包圍。然而，他在遠(yuǎn)眺賽里木湖最深遠(yuǎn)的地方，那地方是鷹的故鄉(xiāng)。他的心如雄鷹一樣在藍(lán)天里翱翔，這使得他一次一次得到重生。他的帝國夢就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

可是，沿著英雄走過的草地，我的思路的確沒有雄鷹那樣遼闊。我想結(jié)束現(xiàn)在的生活，回家后，先從簡單易行的事做起。比如說，學(xué)個手藝，然后娶妻生子，這個最簡單。

但是在二皮條和楊秋榮之間，我拿不定主意。這個世界上我就認(rèn)識這兩個女人，而上帝偏偏讓我在她們中間選擇一個。我不知道娶誰。二皮條年輕的時候總愛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后來人家都說她是女流氓，其實她不是。當(dāng)時我們在談戀愛，她另一個男朋友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和我談戀愛又打不起精神來。她在兩個男人中間舉棋不定，后來干脆跑到南方去了。

后來死神袋鼠出現(xiàn)了。有一段時間死神袋鼠非要把我?guī)ё卟豢?，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擺脫死神身上了，根本沒有時間對付那兩個女人了。我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名字也改掉了，還給自己起了好多名字，每個名字都有詳細(xì)的出生證明。這樣死神袋鼠就沒有辦法核對我的真實情況，他要浪費(fèi)好長時間才能弄清楚一個人的出生和來歷。他是個笨蛋，數(shù)學(xué)特差。既然沒有辦法把我?guī)ё撸簿筒荒芑乜偛繄蟾嫖业那闆r。所以他現(xiàn)在的處境相當(dāng)可憐。

“呃呃呃。我被開除了，即不是人又不是死神。我現(xiàn)在是什么物種呢？”有一次，他喝多了，非常傷心地對我說。死神袋鼠一喝多就變得多愁善感。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只好喝酒。

“你還有翻本的機(jī)會?！蔽铱偸沁@樣安慰它。

“走著瞧吧。”他說。

死神袋鼠現(xiàn)在是我的跟班，靠我養(yǎng)活。我現(xiàn)在的樣子很難看，他們都說我像狒狒。這是因為我把三分之二的營養(yǎng)給了死神袋鼠。本來是滿滿一大杯酒，我還沒送到嘴邊一多半已經(jīng)被他喝掉了。像閃電一樣快。肥肥的一塊大骨頭，我還沒啃上幾口，上面的肉被他一瞬間私吞了。都來不及反應(yīng)，手里就剩下一個白森森的羊骨頭了，連骨髓都被他吸干了。為此巴扎別克大叔對我很有意見，吃肉的時候故意讓梅花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要站起來走到對面才能拿到一塊骨頭。這樣的事只能做一兩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了。因為我是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

現(xiàn)在有人說我是海量，其實真正喝到我嘴里的酒，少得可憐。還好，死神袋鼠對其他東西沒興趣。

楊秋榮現(xiàn)在開了一家洗腳屋，生意不錯。她要開始新生活。她請了幾個幫手，自己做起了老板。每天騎馬的人排著長隊，秩序井然。這些人都是二皮條雇來的群眾演員。二皮條拿著攝像機(jī)忙前忙后地拍，后來大毛也加入進(jìn)來了，他拿著一個大喇叭不停地指揮。我在牢房里面關(guān)著的時候，大毛就開始幫二皮條拍電影了，他在這方面也是個狂熱分子，他們把拍到的東西上傳到網(wǎng)上，居然受到空前歡迎。剛開始二皮條他們只是瞎拍著玩，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個產(chǎn)業(yè)，聽說已經(jīng)有廣告商找她談業(yè)務(wù)了。

二皮條要付兩份錢，一份給群眾演員，一份給楊秋榮。她的洗腳屋也是道具的一部分，二皮條要拍宋朝人和元朝人在洗腳的時候，他們是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演示這種生活習(xí)慣的。二皮條按盆算錢，服務(wù)員往外潑洗腳水的時候喊“這是宋朝的！”或者“這是元朝的！”元朝人的洗腳水要比宋朝人的洗腳水臟一些。宋朝人的洗腳水里泥沙多，元朝人洗腳水里草葉子和羊糞蛋子多。

這段時間楊秋榮很開心。她掙了兩份錢，一份是洗腳的，另一份是二皮條給的。有些群眾演員拿著二皮條給的勞務(wù)費(fèi)，跑到楊秋榮那里去洗腳，第一次是拍電影免費(fèi)的，第二次是個人掏腰包。好多群眾演員一天要進(jìn)好幾次，楊秋榮的洗腳屋里服務(wù)項目又多，群眾演員花光了從二皮條那里掙來的錢，還要自己倒貼一部分?；丶业臅r候口袋里什么也沒有了，白忙活一天。他們騎在馬背上，在二皮條的鏡頭里，頂著一路寒風(fēng)，餓著肚子，一路咒罵著萬惡的城堡。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又出現(xiàn)在城堡的勞務(wù)市場上。

有了這層關(guān)系，楊秋榮和二皮條的關(guān)系大大改善了。兩人現(xiàn)在基本上算是同謀。前提是二皮條必須圍著楊秋榮和她的洗腳屋拍攝她的思路，否則楊秋榮的臉立馬就會黑下來。這讓二皮條十分頭痛。這期間楊秋榮還認(rèn)識了一個內(nèi)地來旅游的老板，兩人關(guān)系不錯，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人一有錢仇恨就少了，臉上的笑容就多了。

八

“你為什么不吃東西呢？”大毛問。

“我這里成了貴賓室了，你們一個接一個地來。”我對大毛說。大毛不錯，扔過來一條煙。

“你真行，在里面待了這么多天。我只能在這里面待一天?！贝竺χf。

“這是功夫。不像你，在里面喊了一天?！蔽倚χf。

“我當(dāng)時太丟人了。要是不出來就好了。堅持到現(xiàn)在，也不會后悔肝痛?！彼f。

“我這人你也知道，沒文化，是個一等一的粗人。只有一米的眼光。”他笑著補(bǔ)充說。

大毛的馬牙笑起來很好看，自從他知道大院要被公家開發(fā)以后，脾氣比以前好多了，見誰都笑。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一點不假，這家伙以前死壞死壞的，他家的活多得像山，他和花花又是半路夫妻，兩人都有各自的孩子，所以日子過得相當(dāng)緊巴。累極了就喝點酒在我家門前瞎逛，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有一次他見我和二皮條在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拾起一塊石頭把窗戶打了一個洞。當(dāng)時我在畫畫，二皮條在看書。他討厭二皮條，看不起楊秋榮，在他眼里她們都不是好女人。但是她們兩個一個比一個漂亮，這讓他很眼熱。覺得像我這樣一個人渣，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艷遇。

其實我寧愿把這種生活讓給別人。因為自從我情竇初開以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我聽說有人要把你這里承包下來，你這里是城堡最重要的景點，要不游客大老遠(yuǎn)地跑來干嗎？我真笨，我咋就想不到這一招呢？”大毛說著直拍腦袋。

“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輩子干粗活。你不該回來，在家里多好啊，再說你家里的活像山一樣多?！蔽覍Υ竺f。最近有好多老板跑來和我談承包成吉思汗牢房的事。這只能說我運(yùn)氣好。

“同樂巷馬上要被公家開發(fā)了，我的果園子菜園子葡萄園子馬上就沒了，他們說要把圍墻推開一個口子，直接把鏟車開進(jìn)來。干也白干，不如玩?！彼f。

“你這人就是有錢了也閑不住。閑了會生病的?！?/p>

“就是就是。所以我又回來了，看看這里能不能做點什么事情。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腦子有靈感。要不在這里買上一群羊放，這活簡單?！彼f。

大毛告訴我，我關(guān)在籠子里這段時間，城堡變化很大。先是公安局在這里設(shè)了城堡派出所，這里現(xiàn)在有警察了。接著稅務(wù)所也來了，所有經(jīng)營場所和個人都要繳稅。幾大銀行都在這里開辦了營業(yè)網(wǎng)點，只要刷卡想怎么消費(fèi)就怎么消費(fèi)。

“你看這個手機(jī)，最新版的。不要錢，聯(lián)通和移動在城堡里搞活動搶著給人送手機(jī)。”大毛從屁股后面掏出一臺手機(jī)對我說。他說，今天搞活動的時候，他差點被兩個公司的業(yè)務(wù)員撕成八瓣?，F(xiàn)在這里的房價又開始漲了，有眼光的人都想辦法在這里投資。

“這個社會真的不一樣了。手機(jī)白送，存話費(fèi)還給你清油大米自行車。哎呀呀啊，我覺得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贝竺掷锏钠桨迨謾C(jī)，不禁感慨。

“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人家早就給你算好了，就等著你們這些傻貨上當(dāng)呢。”我說。

看來這個鬼地方待不下去了。哪都安靜不了，心定不下來在哪都一樣。以前我總覺得草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這里有寂靜廣闊的賽里木湖，有草地雪山和純潔的空氣，是凈化靈魂最好的地方?，F(xiàn)在看來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拿這個破城堡來說，電影拍完后就成了一座空城，好多年不見人影子，只有鳥在里面做窩?，F(xiàn)在卻繁華得不得了。與人相近的是人還有屬于人的附屬品，而與心相近的永遠(yuǎn)是那么遙遠(yuǎn)和陌生?，F(xiàn)代社會進(jìn)步得讓你無處躲藏。

“還是你有眼光。”大毛說。

“我有什么眼光了，我要是有眼光，也不會傻逼似的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來?！蔽艺f。

“你當(dāng)然有眼光啦。現(xiàn)在城堡的房價跟金子似的，唯獨(dú)成吉思汗牢房沒人要?，F(xiàn)在你占著就是你的了。”大毛壞壞地笑了一下對我說。

“我靠，我可沒想過這件事。我只是想感覺一下被關(guān)在這里面的滋味兒。你別把一個神圣的事說臟了行不行?！?/p>

“我靠，我覺得你這個人一點都不誠實，這一點我和巴扎別克大叔的看法是一致的。你別拿什么神圣的事來糊弄人。那天晚上你肯定裝醉，明明是我抓上的?！?/p>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看你才不誠實呢。”

“那天晚上咱們抓鬮的時候，明明是我抓上了，可你硬是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來，十匹馬都拉不住?？梢娔闶且粋€多么聰明的人啊?！?/p>

“我當(dāng)時真的沒想那么多，就是想進(jìn)來體驗一下。你不一樣，上次你叫了一整天?！?/p>

“這個想法不錯。把牢房的產(chǎn)權(quán)也體驗到自己口袋里了。你的運(yùn)氣真他媽的好，不費(fèi)一槍一彈這個牢房就是你的了?！?/p>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嘿嘿嘿。心虛了吧，我就說嘛，有文化的人一肚子壞水，他們還不信?！贝竺f。

“把你的煙拿走！”

“別這樣，這煙我是誠心送你抽的。我也只是說說而已。我來找你是想和你商量個事?！?/p>

“不聽！”

“我的好兄弟，你千萬別發(fā)火。咱們是最好的鄰居。你困難的時候，我是怎么幫你的，我不光把名字借給你用，連身份證號都送給你了。你開個價，把這個牢房賣給我吧。你是作家，做大事的人，這個牢房對你一點用都沒有。”

“你這個壞蛋，想要這個牢房，門都沒有。哪好哪玩去你?！蔽伊R著大毛。

“給他吧。他說得對。發(fā)火沒用。”死神袋鼠說。

“問題是，當(dāng)初我真的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卑鄙。我頭腦簡單得很，到這里面來就是想體驗一下成吉思汗當(dāng)年的心情，這事雖然發(fā)生在幾百年以前，但是我覺得我們在很多地方是可以溝通的。在這里我每天都可以感覺到一種鷹的志向?！蔽覍λ郎翊笳f。

“你在跟誰說話呢？他們都說你瘋了?！贝竺f。

“老鷹也要生活，你不可能每天一個人待著不做事。”死神袋鼠說。

“這地方早晚是他們的。不是他們的就是別人的。大家都是兄弟，別為這件小事翻臉。咱們離開這里吧，我身上都長虱子了。你已經(jīng)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死神袋鼠又補(bǔ)充說。

“我出5萬，一口價。你要是愿意咱們就簽合同。這可是白白撿來的錢啊?！贝竺荒樥嬲\的模樣。他把那條香煙又塞進(jìn)牢房。從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來，這個價已經(jīng)要割他心頭肉了。

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臉被太陽曬得像個黑鍋，羊皮襖也被風(fēng)和太陽還有雨水弄得不成樣子。濕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泡在一個海綿體里，鹽水把我的肌膚漬成了腐爛物。羊皮襖曬干后又變得非常小，緊繃在我的軀干上，我又成了風(fēng)干肉。我在這里每天靜坐8個小時，上午4個小時，下午4個小時，風(fēng)雨無阻。晚上不加班。我覺得上蒼一定會眷顧一個孱弱的生靈，他一定想和我對話，為我指明今后的人生方向。我承認(rèn)自己以前是個無良青年，我干了好多對不起良心的事情。我不祈求自己成為一個風(fēng)云人物，但求未來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承認(rèn)現(xiàn)實，滿足現(xiàn)狀。哪怕聽爸爸的話去學(xué)一門手藝。

“你現(xiàn)在越來越像一只狒狒。你就算曬成肉干，也不會成為一只獅子?！卑驮鷦e克大叔有一次來看我說。

“你錯了。就算我的樣子像狒狒，也有氣蓋山河的理想。不像你，一個老光棍，整天打漂亮寡婦的主意。”我對他說。

“你是個狡猾的漢族人，大毛說的沒錯。包藏禍心！”巴扎別克大叔這樣評價我。然后他就氣急敗壞地跑掉了。

我在靜坐這段時間，有好多人前來拜謁成吉思汗牢房，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來，又懷著崇敬的心情離去。人們從吊橋上扔進(jìn)來好多好吃的東西，除了鮮花，各種水果，還有香煙，白酒，啤酒，還有進(jìn)口干紅。有人還把百元大鈔用橡皮筋綁在石頭上扔給我。人們把對英雄的崇拜都集中到我身上了，在他們眼里我也許什么都不是，但是人們需要有一個偶像。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遙遠(yuǎn)的西部草原上，就是為了滿足一種心愿。

假如我真是一只狒狒，人們也不會計較，照樣對我好。我在牢房的日子不錯。

“我求你了，沒事干我會死掉的。要不我再給你加1萬，看在鄰居的份上?！贝竺f。

“好吧。一口價。10萬。你要愿意我現(xiàn)在就離開?！蔽覍Υ竺f。

這個牢房目前很結(jié)實，是用松木和紅磚仿宋朝模式搭建的，出門是活動室，也就是木籠子，里面還有一間小臥室。這里是城堡的最高處，可以俯視城堡的大街小巷，所有鬧市盡收眼底。也可以遠(yuǎn)眺賽里木湖和周邊草原，還有雪山和森林。是個地道的“海景房”。

可是我不是這個牢房的主人啊，以前這里荒廢著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很忌諱這個地方，因為它高高地聳立在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有人甚至想把它拆掉。特別是晚上，好多人聽到鬼叫聲。我住進(jìn)來后，人們都承認(rèn)了這一現(xiàn)實，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我是這個牢房的所有人。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rèn)為成吉思汗牢房是城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

沒想到大毛眼都不眨就答應(yīng)了。

我是不是向他要得太少了？我有點后悔。

“你不會哪天又后悔了吧？萬一這里又變成鬼城，到時候你像以前一樣恨我?！?/p>

“不就10萬塊錢嘛，我現(xiàn)在不差錢。我現(xiàn)在是有錢人，10萬塊對我來說就像10塊錢一樣簡單?！?/p>

這也許是一種最好的解決辦法。這地方本來就是大毛的，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強(qiáng)行占據(jù)了成吉思汗牢房，大毛也沒必要花這么多錢啊。可是不把牢房賣給大毛的確有點說不過去，這家伙對我下手的時候心狠手辣，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F(xiàn)在大家都承認(rèn)這里歸我所有，連大毛自己也默認(rèn)了。

談好條件，我允許大毛走進(jìn)牢房，在這之前我是誰都不讓進(jìn)來的。他現(xiàn)在是這里的新主人了。他有權(quán)參觀一下，明天這里就是他的地盤了。當(dāng)他走進(jìn)我的臥室的時候驚呆了。我的臥室里有跑步機(jī)，電視機(jī)，地毯，豪華西夢思床，報紙雜志，酒柜，煤氣灶具，衛(wèi)生間。墻上還掛著吃剩下的半只羊。這只羊還是巴扎別克大叔半夜悄悄送來的，他也在打我的主意。房子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你太過分了。欺騙了所有的人?！彼麣鈶嵉卣f。

“但是我沒有褻瀆神靈。這都是好心人捐的?！?/p>

“他們沒給你捐一個美女嗎！”大毛叫道。

九

大毛全面接收了我的牢房生活。他買了一臺自動售票機(jī)，他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學(xué)著我的樣子一坐就是一整天。每天稀稀拉拉幾個散客，生意不好的時候一個游客都沒有。還有人逃票，他的收入剛開始并不好。二皮條現(xiàn)在有拍攝對象了，她又買了兩臺攝像機(jī)，24小時監(jiān)視著成吉思汗牢房。

大毛有些急躁，老毛病又犯了。白天為了生意只好忍著，到了晚上一數(shù)錢，就學(xué)狼叫。錢多了少叫幾聲，要是沒錢就可以叫一個晚上。他的聲音十分嚇人，整個城堡幾乎成了鬼魅世界。

這種聲音很受商家和游人的歡迎，宣傳手冊上又有了新的噱頭，人們大老遠(yuǎn)地跑來，現(xiàn)在就是為了聽大毛的叫聲?？墒撬幸舶捉校挥猩底硬沤o他掏錢。有時候我們被他的叫聲吵得睡不著，就起來打牌喝酒。城堡里已經(jīng)打烊的生意被他吵醒后又重新開張。好多商店都被酒鬼們砸開，酒的銷量比白天還好。大家吃烤肉喝啤酒，邊聽大毛的叫聲，店家還瞎編了好多傳說，把游客聽得一愣一愣的。

我們都習(xí)慣了這種聲音。有天晚上大毛沒叫，我們不放心就拿著手電跑去看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喝醉睡著了。

我們大家都鼓勵他堅持下去。叫聲也是一種資源，只是還沒找到和人民幣的對接辦法。

“這是真的嗎？”大毛隔著牢籠的木柵欄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說。他現(xiàn)在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叫聲也可以當(dāng)錢賣？你拿了我10萬塊錢，你要對我負(fù)責(zé)任?！彼恼Z氣里開始有威脅的成分了。

“當(dāng)然是真的。現(xiàn)在因為你的叫聲城堡有了夜市，如果你堅持下去，肯定會找到一個掙錢的辦法。”我對他說。

“這我信。有文化的人肚子里想的也和別人不一樣，你要是騙我的話當(dāng)心我的10萬塊錢?。∥易龉硪膊环胚^你的。”這家伙又開始翻臉了。

有一天，巴扎別克大叔跑來找我，他說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睡不著?？偸歉杏X有輛馬車在他門前瞎轉(zhuǎn)。他穿上衣服跑出去，那輛馬車就不見影子了，他以為是來偷羊皮子的?？墒撬钠ぷ右粡堃矝]少。

“我還聽到了鈴聲?！卑驮鷦e克大叔對我說。那鈴鐺就掛在馬脖子上，馬車走的時候它響，不走的時候風(fēng)刮著它還響。他還看見一個趕車的白胡子老漢?？墒撬怀鋈ナ裁炊紱]有了。

“那你快了。”我對他說。

“什么快了？”他問。

“不知道?！蔽艺f。

“你不夠兄弟，一半話說一半話不說。我心里很不舒服?！瘪R扎別克大叔有些生氣。

“你的門前臭皮子味道太大，那個趕馬車的老漢分不清臭味是人身上的還是皮子身上的?！蔽覍Π驮鷦e克大叔說。

巴扎別克大叔開始聞自己身上有沒有臭味兒，像狗一樣，聞得特仔細(xì)。他把家里的東西都聞完了，還不死心。那天碰巧梅花放羊回來，他就跑去聞人家身上的氣味兒，他聞了一個不該聞的地方，被人家用馬鞭子痛打了一頓。

關(guān)于馬車和臭味的事，巴扎別克大叔后來再也沒提過。

不過他賣掉所有的羊皮。他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把氈房四周狠狠地打掃了一遍。還撒了好多消毒水?，F(xiàn)在他們家聞上去有醫(yī)院的味道。

所有的人遇到麻煩都跑來找我，吃肉的時候就把我忘記了。

比如說楊秋榮，現(xiàn)在洗腳屋的生意不錯，又找了一個男朋友，現(xiàn)在面都見不上。

還有大毛。他現(xiàn)在的生意也不錯，白天賣門票，晚上學(xué)兒狼叫。我去牢房看他，他忙得都沒工夫理我，搞得我很沒面子。

手推窗戶看月亮

月亮從房頂上過去了

身披汗衫送情郎

眼淚把心兒漫了

有一天晚上，大毛喝多了，反復(fù)用狼嚎叫唱這首歌。聽上去是狼嚎，實際上是一首歌。他把寧夏民歌用狼的聲音唱出來，里面摻和著蒙古草原風(fēng)情，聽上去讓人耳目一新。唱這首歌的時候大毛自己還醉著。

那天晚上命里注定大毛要一舉成名。

夜市上碰巧坐著一個省報記者，這幾天正發(fā)愁找不到東西寫。草原寫過了。賽里木湖寫過了。牧民喜搬新居寫過了。果子溝亞洲最大的高架橋也寫過了。賽馬會沒見著，不能瞎寫。還寫些什么呢？寫湖怪，顯然有點造謠成分在里面。寫牧民經(jīng)商，沒有新意，幾年前就有人寫過了。寫牧民打狼的事，這又觸犯了動物保護(hù)法。寫狼吃羊的事，也沒啥意思。寫婚喪嫁娶，民族風(fēng)情，這些事已經(jīng)被寫爛了，再寫也寫不出新意。

記者找不到新聞亮點，只好借酒澆愁。

這時候大毛的歌聲吸引了他。他當(dāng)時很激動，職業(yè)的敏感性讓他感到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他很快就把這件事寫成一篇文章，通過無線網(wǎng)發(fā)出去了，當(dāng)時他也喝多了，寫過之后又開始折騰酒精。

那天晚上省報記者寫的文章很快就登出來了。記者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千字，還配了好幾幅大毛的照片。為了這幾張照片，報社專門派了一個專業(yè)攝影記者驅(qū)車1000多公里來到成吉思汗城堡。

文章發(fā)表后，大毛一夜成名。

這篇文章被上百家媒體轉(zhuǎn)載，網(wǎng)絡(luò)更是大肆渲染這件事，把大毛都說成馬了。這是一個娛樂時代，人們需要有一個大毛這樣的人充當(dāng)噱頭，所以大毛想不成名都不行。他現(xiàn)在成了民間藝術(shù)家，坎坷的人生，對演唱藝術(shù)的特殊愛好，所有與他有關(guān)的東西都被蒙上了一層文化色彩。越寫越離譜，甚至把大毛小時候吃百家飯的事也寫出來了，說大毛為了學(xué)習(xí)蒙古人的歌，一家一家輪著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為了學(xué)歌，大毛給人家放羊，放牛，放馬，放駱駝。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有一次放羊差點被狼吃掉。其實都在瞎編，大毛小時候是個窮要飯的，他是個孤兒。

越吹越玄。

兩位記者現(xiàn)在常駐城堡，報社還組織了一個強(qiáng)大的策劃團(tuán)隊，他們像挖掘一座古墓一樣開始挖掘大毛。先是表皮，后是內(nèi)核。因為大毛身上的故事太多了，他們還買斷了大毛三年的報道權(quán)。沒有報社批準(zhǔn)，大毛不得私下接受任何其他媒體的采訪。

“你賣了多少錢？自己?！卑驮鷦e克大叔問。

“這是商業(yè)秘密?！贝竺f。

“我靠?！卑驮鷦e克大叔罵道。

“這下你滿意了吧？我聽說他們讓你去烏魯木齊參加央視好聲音新疆片區(qū)比賽，這是真的嗎？不過你有實力，你的回族花兒唱得真棒。”我對大毛說。

“不知道。這也是秘密?！贝竺f。

“我靠?！蔽伊R道。

“要是能獲獎，還要去北京參加總決賽。請問你平時喜歡什么樣的顏色，喝什么牌子的飲料？”二皮條問。

“不知道。我不能隨便回答你的問題。”大毛說。

“我靠！”我們一起罵道。

“這家伙現(xiàn)在咋變成這樣啦？裝得快和傻逼一樣了?！卑驮鷦e克大叔說。

“他不識字。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的表達(dá)能力的確很強(qiáng)。”我說。我想起大毛那次在雨中草原唱回族花兒的情景。他現(xiàn)正和一些商戶談判，他有好幾天沒學(xué)狼叫了，夜市生意一落千丈，商戶們的生意受到嚴(yán)重影響，他們找到大毛，愿意出錢讓大毛繼續(xù)學(xué)狼叫。但是在按聲算錢或者包夜方面他們分歧很大，大毛無所謂，按聲算或者包夜都可以，關(guān)鍵是給多少錢。反正主動權(quán)在大毛手里。

“小人得志。”二皮條說。

“我真的不贊成你們來草原。”巴扎別克大叔說。

“時間到?！眻笊绲墓ぷ魅藛T說。他抱著膀子一直站在我們身邊監(jiān)視著。我們想見大毛幾次都被工作人員拒絕了。后來只好扮演游客，我們不僅買了門票，而且什么答案也沒得到。大毛像不認(rèn)識我們似的。

我們被趕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大家開始埋怨我不該把牢房賣給大毛。這又不是我的錯，我哪里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全是鬧劇。我們來這里干嗎來了？是來丟人的嗎？你們年輕，可惜了我這張蒙古老臉！”巴扎別克大叔氣憤地說。

這天晚上大毛偷偷溜出來看我們?？磥硭€是把我們當(dāng)朋友。當(dāng)時我們正在喝酒。在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里，他煮了一鍋肉。

大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了，自從當(dāng)了民間藝術(shù)家之后，他就不再賣力地用真嗓子學(xué)狼叫了。現(xiàn)在他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如何應(yīng)付媒體上面了，他甚至還打算寫一本書，無奈文化水平實在太低，除了剛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以外，要想完成一部個人自傳，無疑等于逼他上吊自殺。他現(xiàn)在每天晚上放錄音，裝模作樣地對對口形就把一個晚上打發(fā)過去了。

“你現(xiàn)在也學(xué)會假唱了。你在欺騙觀眾。”二皮條對他說。

“那有什么，現(xiàn)在哪個歌唱家不這樣干？我這是對觀眾高度負(fù)責(zé)。萬一我唱砸了不是很掃興嘛。嗓子是肉長的，我哪有力氣天天晚上瞎唱瞎叫啊！”他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越唱膽子越小。這里面有好多技術(shù)性問題，有一個歌唱家看了我的演唱，教了我好多唱法?？墒俏以匠阶员啊！贝竺攘艘豢诰蒲a(bǔ)充說。

“我也聽著不對勁，你現(xiàn)在的叫聲像個太監(jiān)。以前的大毛死掉了。”我對他說。

“我是學(xué)院派唱法。是藝術(shù)?！彼f。

“扯淡吧你?！蔽艺f。

大毛想寫自傳，從改革開放開始寫起，主要寫他的奮斗歷程。中間穿插個人感情經(jīng)歷，第一次婚姻的失敗，第二次婚姻又失敗，后來又有幾次不幸的感情經(jīng)歷，直到遇見現(xiàn)在的妻子。

“你到底結(jié)過幾次婚？”巴扎別克大叔問道。

“正規(guī)的三次吧。”大毛不太肯定地說。

“靠，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愛情高手?。　蔽艺f。

“我說過男人沒好東西?！倍l說。

“愛情不幸福，婚姻不幸福，這就是當(dāng)下男人的處境。你們女人一點責(zé)任都沒有？當(dāng)別人的老婆不知足，做小三又覺得太冤枉，你們到底想干嗎呢？”我對二皮條說。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生下來沒趕上好時代，成長經(jīng)歷非?？部?。我能走到今天真是要感謝我們的好社會。這個時代給了好多人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機(jī)會。”大毛說。

“哎喲，你真是個馬屁精。幸虧你沒文化，否則肯定能成精。”我對大毛說。

“你來寫，我出錢，就從小平南行講話開始寫。那一年我才5歲。”

“你到底多大？”巴扎別克大叔問。

“這很重要嗎？又不是提拔干部！你要不寫這筆錢就飛到別人的口袋里了。不要臉的作家現(xiàn)在太多了，我只是覺得你做事比較厚道可靠?！?/p>

“煮熟的鴨子要飛走了?！庇腥苏f。

“好吧。30萬。現(xiàn)在出書都這個價。到時保證讓人看了淚流滿面。”我對大毛說。

“中。就這么定了。明天打錢?！彼臀覔肀?。

我們舉杯慶賀，算是一筆生意有了著落。沒辦法，作家也要活下去。給大毛這種人寫自傳，要是放在幾年前，打死我都不會干，可是現(xiàn)在我的壓力越來越大。大毛的院子要是被政府征收了，我真的無處可去了。

十

有一天我和二皮條開車在草原上瞎轉(zhuǎn)，二皮條拉著我找蒙古包，遇見哈薩克人的家里我們也進(jìn)去。我們買他們的酸奶喝，然后我們通過酸奶找出蒙古人和哈薩克人在生活上的微妙的差異。這種差異不是來自宗教，而是草原生活。

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jì)，過去的好日子沒有了。以前你來草原，白吃白喝，人家把你當(dāng)遠(yuǎn)方最尊貴的客人，現(xiàn)在沒有人民幣啥都吃不上。巴扎別克大叔這方面就很大方，他不做生意，對蒙古人經(jīng)商保持中立，他認(rèn)為只要不違背蒙古人的良心和道德底線，有錢賺當(dāng)然是件好事。所以當(dāng)人們一窩蜂擁向成吉思汗城堡的時候，他也忍不住買了一幢別墅。

總之，巴扎別克大叔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所以巴扎別克大叔是一位慷慨熱情的牧羊人。到他家的全是他的尊貴客人。有一次在他家里吃肉，我剛啃完一塊羊腿肉，他就跑過來對我橫加指責(zé)，說我這樣做的理由是因為看不起他。這在草原上是大忌。我當(dāng)時一下子被他說懵了，手里拿著的肉骨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吃得太快了，這樣是不對的。城里人是不是都這樣？沒見過肉？”巴扎別克大叔對我說。

“難道你讓我像其其格奶奶把一塊肉吃上一天？她只有三顆牙。這么多客人面前你這樣說我，我的面子沒有了！”我對他說。我有些生氣。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次，剛開始我忍著不發(fā)作。

“不讓你吃吧，你說我們蒙古人小氣。白白坐了一天一口肉也沒混上。到蒙古人家做客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吃上手抓肉。讓你吃吧，你總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肉都吃了。好的地方全讓你一個人吃掉了，剩下的誰吃？當(dāng)然，我不應(yīng)該這樣說你，傳出去對我的名聲不好聽。我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賽里木草原上誰不知道我巴扎別克是個很大方的人?！彼f道，問題是他從沒見過像我這樣吃肉的。

巴扎別克大叔還說，我讓他很尷尬。以前我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客人吃得有禮有節(jié)，半只羊一天都吃不完?，F(xiàn)在可好，一只羊都不夠吃。只要我出現(xiàn)在他的桌子上，所有的禮儀全被我糟蹋了。他還說他已經(jīng)觀察我好長時間了。我吃肉喝酒的時候像野獸，全然不顧別人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說我像個要飯的，這輩子從沒吃過肉？”我對他說。

“問題是你吃肉的速度，太快了。咔嚓咔嚓，像是一個機(jī)器。一會一個，一會又一個，連骨頭都不剩，我真想看看你的牙是什么東西做的，這么結(jié)實。你到底想干什么?。课覀兠晒湃穗m然好客，你也不能這樣??！”巴扎別克大叔抱怨說，別的客人還沒吃上，肉就沒了。酒也光了。

鍋里的肉湯開始翻滾，氈房彌漫著親切的肉香。

聞著誘人的肉香，死神袋鼠開始嗚咽，他餓得難受死了，不停地掐我。

“受不了啦。給我弄點吃的啊?！彼郎翊笳f。

“閉嘴?！蔽艺f。

我把啤酒罐在桌子腿上磕了一下，里面?zhèn)鱽硗纯嗟慕新暋?/p>

“我還沒說完，為什么讓我閉嘴？”巴扎別克大叔問我。

“我是在說自己，閉嘴。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上次在你家本來我不想吃肉的，可是我覺得那樣你會不高興的，認(rèn)為我看不起你。后來你又說我吃得太多，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臺。”我恭恭敬敬地給巴扎別克大叔遞上一支煙說。

“這件事我都忘掉了，你還記得。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叫什么來著的人？我漢語水平不好。兩個字，就兩個字。”巴扎別克大叔說。

“齷齪?！倍l說。

“對對對，就是這兩個字。啥意思我不太明白，但是覺得這兩個字送給你比較合適。”巴扎別克大叔得意地吸了一口煙對我說，他找到了報復(fù)我的機(jī)會。

“齷齪的意思是，巴扎別克大叔說你是一個奸猾的小人?！贝竺f。他明顯也在報復(fù)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我靠，兄弟反目，看來今天我要倒霉了?！蔽艺f道。

“你攤上大事了。”大毛獰笑著說。

“我在縣里開人大會議的時候，大事情我們都要舉手表決，他們說這是民主。今天吃肉之前我有個想法。”巴扎別克大叔喝了一口茶說。

接著他說出了一個惡毒的計劃。最近一個時期大家都覺得我十分異常，突出表現(xiàn)在吃肉喝酒方面。一見到肉就發(fā)狂，不顧兄弟情義，不顧文化人的體面，讓朋友們深感痛心。自言自語大家尚可忍受，饕餮行為人神共憤。巴扎別克大叔說出了他的計劃，我看到所有人的臉上都閃現(xiàn)著興奮的表情。

“同意的請舉手?！卑驮鷦e克大叔說。

所有的人都舉起手來。

“好。請放下。”他說。

“不同意的請舉手?！彼f。

沒人舉手。只有他家的大黑狗把前爪舉起來撓撓耳朵。

“畜生不算。鼓掌通過！”巴扎別克大叔說完帶頭鼓掌。

掌聲。全是叛徒！

“你們太卑鄙，太無恥，為了鍋里的肉，還不如一個牲畜有同情心！”我罵道。

“肉煮好之前，你還是我們的好兄弟。桌子上的涼菜你可以放開吃。”大毛笑著說。

“靠，涼菜有啥吃頭！能給我一杯酒嗎？外面冷?！蔽艺f道，語言里有乞求的成分。

“這個不行。本來是一個很嚴(yán)肅的事情，酒一喝就成玩笑了?！卑驮鷦e克大叔說。

“給他一杯吧，怪可憐的?！倍l說。

“我同意?！睏钋飿s說。

還是女人心軟。

“好吧。就一杯?！贝竺貌璞_始給我倒酒，倒好后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

唉，喝吧，誰讓我倒霉呢。眾怒不可違。我剛把茶杯端到嘴邊，酒閃電般地被死神袋鼠喝掉了。一股氣流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

“這就是我們最擔(dān)心的事，我們還沒看見你喝，它就沒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你是怎么做到的？”大毛問。

“杯子里的酒，消失的一瞬間，你是怎么想的？”二皮條問。然后她把攝像機(jī)對準(zhǔn)我。

“你們殺了我吧?！蔽艺f。

“呃呃呃，這酒還不如你自己燒得好喝?！彼郎翊笳f。

我現(xiàn)在被我的兄弟姐妹們綁在蒙古包外面的拴馬樁上。大毛綁我的時候怕我溜掉，事先把我用細(xì)繩子捆了一次，然后再往木樁子上捆綁，綁一圈打一個死結(jié)，這繩子是巴扎別克捆羊皮子用的，油膩膩的，散發(fā)著臭味兒。他們怕我感冒，捆綁的時候還用一個薄棉被把我裹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我像一個木乃伊似的。

“兄弟，不要恨我。這是民意。”大毛一邊捆綁一邊對我說，他裝著很內(nèi)疚的樣子，覺得這樣做很不人道。

“靠，這下我算是看清了，這就是兄弟！”我對他說。恨歸恨，我很配合他的動作，這樣可以少受罪。既然是民主表決，我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你在里面我們啥也吃不上，好東西都讓你一個人吃掉了。這不公平。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一個人吃那么多肉，身體會受不了的。知道什么是三高嗎？”大毛又說。

“問題是我現(xiàn)在餓得要命?！蔽覍λf。

大毛笑了一下，他向我做了一個抱歉的姿勢，轉(zhuǎn)身回氈房去了。大家都在等他。

很快，我就聽到了吃肉喝酒的聲音。分肉的時候他們之間十分客氣，都讓對方吃最好的肉。喝酒也是一樣，為了讓別人多喝一杯，寧可相互間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我只能眼巴巴地咽著口水。我知道他們吃不了多少肉，酒一進(jìn)肚子，再好的肉也吃不下了。

可是我要在場，情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呃呃呃。你打我吧，是我害了你?！彼郎翊笃怀陕暤貙ξ艺f。

“唉，打你有啥用呢。又不是你的錯?！蔽已柿艘豢谕倌瓕λf。雖然巴扎別克大叔他們做得不太人道，但畢竟是我的錯，我一見到肉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我有個老哥也叫巴扎別克，不過他是哈薩克族。我每次去他家看他，他都要給我煮肉吃。他煮肉的時候，幾乎不離開鍋臺，從開鍋撇血沫子再到撒第一把鹽，到最后羊肉出鍋，他一直都守在鍋臺跟前。”我對死神袋鼠說。

“呃，那樣煮出來的肉一定很好吃吧？”死神袋鼠問。

“那當(dāng)然。他說煮肉的時候要帶著無比感恩的心情。首先要感謝真主賜給了我們生命和無限的福祉，其次要感謝鍋里的羊，是它把美味的身體無私地捐獻(xiàn)給吃它的人。有時候他也放上一個西紅柿，或者切上一個洋蔥在里面。他說你要想肉湯帶點辣味兒，就在里面撒上一點辣椒面兒。這樣又是另一種味道?！蔽艺f。

“那場面一定很感人。呃呃。”死神袋鼠說。

“要是鍋里的肉不太多，還可以放上些恰馬古，胡蘿卜，青蘿卜。要是有新下來的土豆更好吃。清燉羊肉有好多做法，蒙古人哈薩克人維吾爾族人漢族人做出來的味道都不一樣?！?/p>

“呃，我要流口水了?！?/p>

“肉下鍋的時候，我們開始打電話叫朋友，他老婆就開始做涼菜，等朋友陸續(xù)到齊了，桌子上已經(jīng)有十來種涼拌菜了。涼拌菜很好吃，哪個民族風(fēng)味都有。”我說。

“呃，一個很能干的老婆?！彼郎翊笳f。

天漸漸暗淡下來了。太陽在云中飛快穿梭，草地上被分割出一塊一塊的顏色，黑暗襲來，我看見一輛馬車開始在草原上游蕩。趕馬車的人是草原上的死神，名字叫扈合。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喇嘛服，長髯飄逸，鐵青著臉，眼睛有銅鈴那么大。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忙著在草原上收集死去的亡靈，今晚的收獲真不小，馬車上的布袋子里盡是哭泣的聲音。叮當(dāng)?shù)拟徛曧樦L(fēng)聲撒向遠(yuǎn)方，馬車漸漸走遠(yuǎn)了，遠(yuǎn)處的山峰被染成紅色，而森林卻被黑暗吞噬了。

“死亡之聲遠(yuǎn)去了。你可以說話了。”我對死神袋鼠說。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死神袋鼠一見草原上的死神，嚇得就想尿褲子。

“呃呃呃。我不是害怕。我現(xiàn)在的身份越來越可疑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怎么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對你們?nèi)祟悂碚f，放棄生命就意味著結(jié)束，而對我們來說什么也不是。我們既沒有生命的權(quán)力，也不可能放棄。我是什么呢？”死神袋鼠渾身顫抖地說。

“你只是需要一個歸宿。我現(xiàn)在拿你怎么辦呢？”

“不知道?；煲惶焖阋惶彀伞Ｖ荒苓@樣了?！?/p>

“不要放棄，以前你是一個多么令人畏懼的死神啊，瞧瞧現(xiàn)在，你都成什么樣了？”

“這不是我的錯，是你們自己沒有已經(jīng)可以敬畏的東西了。你們調(diào)侃生活，戲說生命，不敬天，不畏地，就是說你們已經(jīng)沒有信仰了。”

“我現(xiàn)在跟你學(xué)的也差不多了?！彼盅a(bǔ)充說。

“你要這樣認(rèn)為，我也沒辦法。所有的人都有信仰。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蔽艺f道。

十一

我們從一家蒙古包出來的時候，二皮條已經(jīng)喝醉了。我們今天喝了好多奶酒。車開不成了，她像一團(tuán)泥巴。我把她抱上車的時候，感覺她全身酥軟得像一個無脊椎動物，抱在懷里讓人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和沖動。奶酒后勁大，入口平淡香氣濃郁，有的人喝醉了好幾天醒不過來。后來我覺得二皮條當(dāng)時故意裝醉，她想讓我抱她。

自從那次在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開了戒以后，二皮條現(xiàn)在有事無事也喜歡和楊秋榮喝幾口。

“酒可以讓人快樂，忘記煩惱?！睏钋飿s對二皮條說。

“酒還可以讓人亂性。我喝多就睡覺，從不胡來?！倍l說。

“是哪個牲口說我酒后胡來了？要是讓我抓住他，非撕爛他的臭嘴不可！”楊秋榮惡狠狠地罵道。

有一次楊秋榮喝多了跑去找我算賬，半路上又改了主意，她想把她的新男朋友介紹給我，好好羞辱我一下。于是又返回去找她的男朋友。找到后楊秋榮又改變了主意，這次決定一個人去牢房和我好好干上一架。就這么回來折騰，到天黑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

“你總是把亂性當(dāng)成罪惡的，這是不道德的。表面上你是在提高公民的道德素質(zhì)，其實表明你是個性冷淡。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這個社會就太虛偽了，人口照樣增長，可是看上去大家都裝得啥事都沒做似的。生個孩子都不敢承認(rèn)是自己的。亂性和胡來這兩個詞從你嘴巴出來真讓人感到羞恥。你自己羞恥不算，還把大家也拉上一起跟你羞恥?！蔽覍Χl說，這個觀點得到了楊秋榮的肯定。

“遇上你們這些不講理的貨，算我命苦。”二皮條說。

二皮條喝醉后不想回城堡，她看見一只老鷹在天上飛翔，就讓我開車去追。我把車開得飛快，草原像一個柔軟的曲線，我們沿著起伏的草原追逐著那只雄鷹。鷹在藍(lán)天上飛翔的時候，草地上就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太陽把雄鷹的影子照射在我們的越野車上，剛開始我們超過了它，后來它又超過我們。

“我好舒服，就是沒勁兒。沒想到奶酒也這么好喝。咱們走的時候再買上一壺路上喝就好啦。”她還想喝。

“呵呵，你已經(jīng)醉了。我也有點上頭?！蔽覍λf。

“我們干嗎來了？”二皮條爬在我的肩膀上說。

“咱們跑出來瞎玩啊。喝酸奶，還有奶酒。你喝醉了?！蔽艺f。

“不是啊，我是說前面我們干嗎來了？”她說。

“拍電影?！蔽艺f。

“狗屁電影！我們要會拍電影，張藝謀干啥去呢?！彼f。

“那就啥也不干?？墒俏覀兊降讈磉@里干嗎來了？”我問二皮條。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無聊?！彼f。

“不知道?！蔽艺f。

“你關(guān)在牢房這些天，我經(jīng)常一個人開車出來玩，我在草原上轉(zhuǎn)呀轉(zhuǎn)呀，就是不想回家。”二皮條說。

“有錢人是不是都這樣啊。不過你拍的微電影在網(wǎng)上真的很火。”我對她說。

“哦。”

二皮條和我說話的時候，就把腦袋耷拉在我的肩上，整個人都快和我坐一起了，她不停地眨巴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的讓我很難受。從她嘴里呼出的奶酒的氣味，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我的心跳有點加速，嘴巴開始干燥起來。

“你讓我沒辦法開車了。”我生氣地說。她趴在我身上，我沒辦法換擋。只好把車停下來。

我剛把車停住，二皮條就把舌頭塞進(jìn)了我的嘴里。我們親了一會兒，她的呼吸很急促，手也在我身上亂摸。我把她推開。

“你這是性騷擾。我在這方面是很嚴(yán)肅的?！蔽覍Χl說。

“嚴(yán)肅個屁，你啥東西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真正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啦?！彼f著又開始親我。

“你是一個愛情騙子。一個徹頭徹尾的裝逼犯。”她說。

“還有呢？”我說著開始親她。

“你是個好男人?！彼f。

天氣開始變冷，賽里木草原像一朵花，每年只有三個月的盛開期。8月一過，放羊的人就開始籌劃轉(zhuǎn)場的事。夏牧場的生活眼看就要結(jié)束了。

大毛現(xiàn)在很不甘心，現(xiàn)在城堡已經(jīng)沒人擺夜市了，他就是用真嗓子學(xué)狼叫也不會有人在外面放上一張桌子聽。因為太陽一落山，晚上實在太冷。再說外地游客幾天盼不來一車。

沒有游客，就沒有消費(fèi)。這就是說，冬天離成吉思汗城堡不遠(yuǎn)了。

本地人對他這套把戲早就厭煩了，他們一聽到他的叫聲就想吐?，F(xiàn)在商家們也不湊錢給大毛了，以前商家們幾乎都是哀求他學(xué)狼叫，現(xiàn)在他們恨不得殺了他。因為他的叫聲，讓每個人掉進(jìn)噩夢里出不來。

銀行關(guān)門了。稅務(wù)所撤走了。有一半的外地商家撤走了，他們脫下大宋朝服裝，拉走了所有貨物。這些人在其他地方還有生意，商人不干賠錢的買賣。只有派出所的民警沒有撤走，他們要留守到第一場大雪來臨。有戶人家要生小孩，我天天勸死神袋鼠去投胎。

所有的事情還沒結(jié)束。我開始寫劇本，和二皮條一起籌劃一部真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