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補鍋補的是什么
隔一段時間,母親會把鐵鍋拎出去,拿一把鏟子“咻咻”地刨,鍋灰紛紛墜落。鍋灰的黑是那種鐵了心的黑。鍋灰清除后,煮飯?zhí)貏e快??慑佅袢艘粯佑心昙o的,上了年紀的鍋就像老人一樣會豁嘴,只是,鍋是慢慢老的,從一滴水的滲,到一點點地漏。這時候,鍋與人一樣等待補鍋人的出現(xiàn)。但補鍋人并不是那種特別勤快的人,總被破了鍋的主婦念叨個不是。
那口破鍋被拎到一邊,靠著墻壁。如果補鍋人不出現(xiàn),鍋一直耷拉著耳朵,似乎是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不經老師允許是不能回到座位上去的。鍋在等待中慢慢染上枯黃色的鐵銹。那是鍋臉紅。補鍋人不來,鍋沒辦法端到灶上。
鍋滲水了,不能煮飯,可我們的日子不能停止。村人之間借碗借凳,借鍬借鋤頭是常事,甚至也借錢借米,但唯獨兩樣不借——借鍋和床。母親心急火燎趕到集市上買來一口新鍋。
新鍋是用稻草拎進家門的。母親用新鍋燒了一鍋的水,柴火在灶膛里嗶剝嗶剝,震得新鍋咝咝響,似乎齜牙咧嘴地說著什么。新鍋第一鍋燒開的水是不能喝的,帶著一股生鐵味。鍋冷卻后,母親拿來一片月牙形的砂輪,以順時針的方向不停地磨,新鍋大張著嘴巴,發(fā)出“啊嘎啊嘎”的聲音。
院子里的雞鴨全體肅靜。鴨呆頭呆腦的,眼睛一動不動,偶爾醒悟過來,伸長脖子,用扁扁的嘴巴索水,一半水掉出來,一半水索進肚子。
母親磨鍋的聲音似乎讓雞鴨回憶起什么。
母親說,新鍋一定要磨,把它身上的火氣磨去一部分。接下來還要用熱油在上面澆一遍。新鍋經過這三道程序后,才可以煮飯。似乎這是為了讓鍋長了記性:自己是用來煮飯、燒火與炒菜。
所以,母親有時寧愿補一口舊鍋。新鍋一時三刻是達不到舊鍋煮飯、炒菜的效果,飯菜里有一股生鐵味,吃在嘴巴里澀澀的。似乎它還不習慣人間煙火。
補鍋人是外鄉(xiāng)人,村里人只聽得懂他兩句話,一句“補鑊哦”,還有一句是結算工錢,幾元幾角,煞煞清爽。其他的交流則非常困難,磕磕絆絆,絆了半天,還沒有絆過南山。補鍋人似乎挺喜歡聊天,盡管冬瓜牽到豆甏,依然興致勃勃地說話。村里人覺得應付他的聊天有些吃力,最后就剩他一個人在那兒說話,而且嘴里還點著煙。說一句,煙頭上的煙灰撲簌簌掉下來。他居然能用沾著煙的嘴巴呼呼吹煙灰,煙頭忽紅一下,又忽紅一下。后來,我讀到灰飛煙滅這個成語時,總想起那個補鍋人,并且有足夠的事實證明灰飛而煙并沒有滅。
補鍋人的臉灰撲撲的,似乎因為整天跟鍋打交道,那些鍋盔都膩他。補鍋人的年齡不好猜,看上去過于滄桑,臉上的皺紋像機耕路一樣,流的汗縱著來,又橫著流,流過溝溝壑壑后才滴下來,落到地上分成八瓣。那些汗是熱出來的,他得把一些敲爛的鍋鐵再次放進爐中,待鍋鐵熔化了,用鐵水補鍋。
補鍋人用一把小榔頭,篤篤,篤篤……圍著鍋的破洞輕輕敲,一些經不起敲的鐵銹碎片紛紛墜落。這是補鍋前的第一道程序,像一位醫(yī)生的清創(chuàng)術,得把周圍的壞死組織清理掉。與清創(chuàng)術不同的是,那些碎片還有再生的價值,它們還得回到原來的位置。補鍋人把鐵銹片收集起來,放進爐中。看起來像輪回,破了的鍋用自己的鐵補住身上的漏洞。于是,有人戲稱補鍋人是鍋的再生父母。
熔化鍋鐵是個慢過程,紅火的火爐燃起來,旁邊還得有呱唧呱唧的風箱聲。
補鍋人有耐心,不急不躁拉著風箱。只有我們耐不住,個個伸長脖子去瞧。補鍋人見了,騰出一只手沖我們搖擺,叼著煙的嘴巴含含糊糊發(fā)出一串聲音。我們的好奇心并沒因他的阻止而消失,反而與他爐底的火一樣旺起來。我們見過冰融化,云融化,卻沒看到過鐵的融化。我們圍著他,一會兒蹲,一會兒站,眼睛緊緊盯著爐子,想象著鐵會站著融化,還是躺著融化。
這時有幾口破舊的鐵鍋被人拎過來。來人咨詢鍋還能不能補,補的話得付多少錢。補鍋人像一位老中醫(yī),一絲不茍地履行望、聞、問、切的程序,捏捏、敲敲、瞧瞧,對破鍋一一做出診斷,有的可以小補,有的得大補,但大補的工錢有些貴,所以,他勸人別補了。至于小小補,他有時干脆免費。也就幾滴鐵水和幾個動作而已,他落了一個人情,也得了一個好聲譽。
那些得到免費修補的嬸嬸們,嘰嘰喳喳給他幾個贊美詞。一個說:“儂人真實在?!币粋€說:“伊的心腸勿錯?!眱z還是伊都指的補鍋人。補鍋人呵呵應著,也不知是不是聽得懂。別人跟他討價還價,他也呵呵應著,臉上的笑還在蕩漾。我想,那應該是嬸嬸們給他的贊美詞在臉上奔來奔去的緣故。不知道那些詞碰到他的“機耕路”會不會絆跌。他呼呼,吹幾口煙灰。又呼呼,那是拉風箱。補鍋人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碎鐵慢慢消失了,只剩下紅彤彤的水。他欠了欠身子,左手拿了一塊布墊,上面裝有火灰。右手用長柄鐵勺從爐上的鍋中舀出一點鐵水,放到左手的布墊上。放下鐵勺的同時,一手拿卷布條用力壓鐵水珠,使鐵水珠嵌在舊鍋的破眼上。他似乎胸有成竹,用手一撳,黑糊糊的手指全堵在一塊兒。過一會兒,補鍋人把布條拿開,鍋上的眼不見了,剛才的鐵水珠已經變成了鐵片。鍋補好了,還得讓鍋坐在地上,倒入水,看會不會滲水。如果還有些滲,剛才的動作與程序再重復一次,直到檢驗合格為止。
補鍋人走了,帶著一句響響亮亮的“補鑊哦”。他一走,所有補過的鍋再次坐到灶眼上,延續(xù)人間煙火。
吃大灶飯,吃鐵鍋煮出來的米飯,居然成了現(xiàn)在人的一個念想。只是,補鍋人修補這個念想,已無能為力。
劁佬的證書
他說,他最喜歡站在屋檐下看村子上空的炊煙,那些炊煙像一片片綢帶飄揚著,糾纏在一起,或濃或淡,在他的視線里勾勒著一個個屬于他的圖景。似乎它們徹夜不眠,才讓他覺得這日子是落地的。這是他起床后的一個習慣動作,非得看到所有的炊煙立在屋頂上,他才開始一天的生活。
他叫什么名字,已經不記得了,何況我們那時不可能去叫一個大人的名字。大人的名字對小孩子似乎是一種禁忌。只有吵架很兇的時候才會使用這一招。他的兒子比我們大很多,所以,我們沒有興趣去打聽。因為他在村里的特殊性,我們稱他為“割卵大伯”。他似乎極不情愿我們這樣叫他,看見我們也沒有什么表情。
我們見了他,心生懼意,怕他突然抽出一把刀來,腳一跺,沖著我們說:“誰不聽話,就‘結誰?!蔽覀儧]有人不怕他這一“結”的,大家都逃之夭夭,嘴里卻很不老實地喊:“割卵胚?!敝皇牵覀兌贾肋@樣叫他是沒用的,他不是村里另一個叫“割卵”(結巴)的人,他說話利索得很。
他是方圓幾里唯一會給豬動手術的人。套用他的說法,他是一名獸醫(yī),應該享受國家工人的待遇。在他眼里,國家干部還不如國家工人。理由是前者靠一張嘴巴,而后者憑手上的技術活。說到這件事時,他會無限動情,眼睛閃出灼灼光芒,似乎國家工人的身份正向他招手。“那時,我就有勞保,我就……”他女人很瞧不起他得瑟的樣子,扔給他一句話,他就馬上縮進脖子。他女人說,你除了給豬下身動手術外,還有什么能耐?
村里人養(yǎng)豬并不純粹是為了自己吃,而是給家里存下一筆錢。主婦們一日三餐伺候“天篷元帥”,無怨無悔,只盼自己精心的伺候換來豬嘍嘍的回報,那就是讓豬身上的肉長得嘟嘟的,膘膘的,這無疑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在嘩啦啦地響。有時聽到豬們水汪汪地拱著食,主婦們隔著木欄深情地說:“好好吃,好好長肉,要聽話喲。”
但有些豬并不聽話,長到成年后就會“發(fā)作”,不吃不喝,性格暴躁,挖磚撬石,甚至越欄逃跑。所以,這樣的豬一般是留不住的,在它還很小的時候得來一刀。此刀毫無懸念地由“割卵大伯”操作。此前有個程序要走,得派人去請。所謂請,體現(xiàn)在兩個動作,一個是上門恭恭敬敬請他過去,另一個是手上要有一包香煙,而且是五一牌的。這是他定下的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后來,村里人戲稱五一牌是割卵牌。
別看“割卵大伯”長得清清秀秀,像個白面先生,給豬上“生活”(手術)時,那份秀氣蕩然無存。他兩只腳左右開弓,一只半跪,壓在豬肚上,另一只像蹲馬步,既撐身又支地。他嘴里叼一把刀,兩手在豬下身觸診一番,待手里摸著豬的“家伙”時,取下嘴里的手術刀,果斷一刀。
豬嘩啦嘩啦叫喊開來。初聽像是“救啊,救啊”,繼而又像是“舅啊,舅啊”。不知道豬的舅是誰。不過,此時真的是豬舅舅來了,也不管用?!案盥选贝蟛缫严率至?,一對像是剝去殼的荔枝一樣的小東西放在了豬肚皮上。
如果出血不多,“割卵大伯”干脆抓一把柴灰抹在創(chuàng)口上面,然后雙手在豬毛上捋一捋。碰到流血多的,他會縫幾針,只是縫得有些笨頭笨腦,一針扎進去,要連戳幾次,有時這邊過去了,那邊卻一時三刻過不去,這時作為牲畜的主人還是有責任提醒“割卵大伯”,下手狠些,來個痛快。他呢,嘿嘿幾聲,也不覺得臉紅,繼續(xù)耐著性子縫,跑出去的秀氣又回到他身上。
別人想給他幫個手,他卻嫌別人礙手礙腳。不過,他確實有一手,能讓一只豬幾分鐘里乖乖躺下,不需要五大三綁。他拉拉豬尾巴,又給豬耳朵扎三下,那只豬就用長著白眼睫毛的眼睛傻乎乎地看著他。待刀落的時候,豬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拼命地嘶叫,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村里有許多人盯著他從豬身上取下來的肉蛋蛋,據(jù)說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可他絕對不允許別人拿走,他自己也不拿。不知道他從哪里聽來的:那對肉蛋蛋必須扔到屋頂上,一邊扔,一邊還喊“高升”。主婦們以為這是祝福自己家里的小孩步步高升,不禁眉開眼笑。他取一把稻草,一邊擦刀,一邊糾正,說:“我這是說給豬聽的,下次不要投錯胎了?!敝鲖D正笑得花枝亂顫,一聽此言,立馬收起笑容,屁股一扭,走了。
動過手術的豬從此靜心寡欲,一心一意給主人長肉肉。村里的貓像嬰兒一樣哭叫時,豬睡得死死的;狗跑來跑去,忙得一身只有骨頭時,豬搖著一對招風耳,愉快地哼唧哼唧;雞給村莊報曉時,豬正在歡快地打著呼嚕。豬成了村里最快樂的家畜,它們的心靜了,氣順了,一輩子只剩下飲食之事。
“割卵大伯”剛開始收幾個錢。后來,他老婆出主意,不要工錢,只要在每頭豬出欄后拿一只豬頭和一副下水。村里人覺得這比較劃算。于是,一到年底,村里的豬頭似乎全集中到了他家。他老婆糟的糟,鹵的鹵,全村就他家一年到頭在吃肉??伤^續(xù)長得清清瘦瘦,似乎那些肉從他嘴里進去,又跑了出來。
“割卵大伯”沒念過書,但一直記得一副對聯(lián):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這對聯(lián)似乎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每次給豬動手術時,他總要念上三遍,不管豬聽不聽得懂。
后來鄉(xiāng)里舉行獸醫(yī)培訓班,“割卵大伯”自然也在培訓對象內。他一身新穿戴,向隊長借了一個黑色的皮包,他一會兒拎,一會兒夾,都覺得差了點什么,最后他是捏,感到這才真正符合今天自己的心情。他高高興興出村去,一邊跟村人打招呼,態(tài)度積極主動。別人并沒有問他干啥去,他大聲向人解釋去鄉(xiāng)里培訓。他老婆在河埠頭洗衣服,一邊掄起棒槌,一邊白了他一眼,說:“得寧興啥(瞧你得意)?!?/p>
幾天后,“割卵大伯”回來了,那個黑色的包夾在胳肢窩下,走路時兩只腳朝外,呈八字形。他老婆見了,說:“去了一趟鄉(xiāng)里,路都走不周全了?”“割卵大伯”忙往里收住,似乎腳打了一個嗝。他眉開眼笑地對老婆說:“我在班上受表揚了,我實踐操作得了第一?!彼掀耪f:“轉正了?”“割卵大伯”一下子蔫了,上面根本沒提這層意思,但他馬上掏出結業(yè)證書,討好地說:“我有證了。”他老婆不屑地說:“有證沒證對你有啥意義,價格提高了?”“割卵大伯”收起證書,說:“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p>
“割卵大伯”曾為自己轉正的事去過幾次鄉(xiāng)里,每次都沒有結果,遂死了心,再也不提轉正的事,一心一意做他的結扎手術。不過,他總會時時提醒別人他是有證書的,可不是一般的獸醫(yī)。村人似乎對他有證沒證沒有什么反應,沒證前,他是這種手法,有證后,他還是這種手法,要說唯一的變法,便是他動手術前會用酒精擦擦自己的手。村人說他煞有介事。
如今,“割卵大伯”已經做爺爺了。村里沒有人再叫他“割卵爺爺”。他似乎早忘記自己曾經替豬割過是非根,現(xiàn)在整天抱著孫子樂呵呵,看見人就說那是他的羹飯碗。他還有一個嗜好,給孫子把尿時喜歡站著,讓小孫孫的尿線飛得長長的。嘿嘿。
包皮蛋的
原諒我的記憶,對吃的總特別深刻。
皮蛋當然不是零食,是下飯的。如果有一只皮蛋讓你獨自享用,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飯,或晚飯。早飯吃皮蛋?!送你一個詞——奢侈。
用來包皮蛋的不外乎雞蛋或鴨蛋,但用雞蛋的比較少,故而,皮蛋是鴨蛋的專用詞。
在我還不懂人與人貴賤之分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蛋與蛋是有區(qū)別的。同樣是蛋,雞生的蛋就貴,鴨下的蛋便宜。蛋貴,自然下蛋禽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所謂蛋貴禽榮。當然,這禽非母雞莫屬。當母雞頭上的肉肉發(fā)紅時,女主人知道雞要開始下蛋了。那些個日子,女主人的眼睛滴溜滴溜圍著母雞轉。母雞呢,許是感應,一會兒鉆鉆柴棚,一會兒蹲蹲雞舍,還邊走邊叫。那些似乎挑三揀四的舉動著實令女主人眉開眼笑,知道母雞準備下蛋了。
母雞的選擇,女主人是非常尊重的。一開始下蛋的地方將作為母雞終身下蛋的歸宿。而且每天得給母雞留下一只蛋,強化母雞的記憶。只是,母雞不會算數(shù),以為自己一輩子只下了一只蛋。如果哪天下蛋窩里的蛋不見了,它便會挪窩,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因為雞蛋要應付許多場面上的事,如看產婦、探病人、還人情,等等,諸如此類的大事。
鴨下蛋,就沒有那么多考究。鴨們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晚上進門,過一個晚上,給你下一只蛋,第二天,把鴨舍的門打開,里面留下數(shù)只鴨蛋,青青地躺在滑溜溜的泥地上,似乎有些討好地闖入你的視線。
清明過后天氣還有些冷,包皮蛋的人戴一頂氈帽,氈帽的樣子像一座小山丘,只是上面沒有花木扶疏。他挑一副擔,前面是一個竹筐,后面是一個編織袋。一只手習慣性地搭在扁擔上,另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甩著。他一邊走,一邊吆喝,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識別他的身份,然后一筆筆生意跟過來。
跟其他師傅稱呼不同的是,包皮蛋后面跟的不是“師傅”,而是“的”,所以他們是包皮蛋的。的確,這個稱呼有些難,叫“蛋師傅”?有些怪,而且容易在歧義的基礎上產生遐想。稱“皮蛋匠”?還沒有這樣的稱呼。“包師傅”?他不姓包。干脆直接一些,包皮蛋的。因為這個“的”,包皮蛋這門手藝顯得有些卑賤。
包皮蛋的取出一個黑糊糊的桶,里面裝著半濕半干白糊糊的東西。他讓母親從火缸里鏟出灰,又拎來半桶水。然后他把水、灰,還有半濕半干白糊糊的東西攪拌在一起,很快白糊糊的東西不見了,全變成了黑黝黝。
他從編織袋里撈出一大把灰,摻到剛攪拌好的灰燼里,還是黑黢黢。他戴上一雙超大版的手套,一手捧住鴨蛋,一手拿木板往箕畚里一挑,然后涂到鴨蛋上,用手一搓,小心翼翼放到母親替他準備的另一只箕畚里。
因為他的手套實在是太大了,一只雞蛋到了他手里,感覺是一顆彈珠。尤其他努力撮著手指,想把鴨蛋放進箕畚時,我總懷疑雞蛋隨時會跳下來。我甚至還擔心鴨蛋承受不住他粗笨的手套而粉身碎骨。
母親早把一只洗干凈的甕放在他的腳邊。待所有的雞蛋搓過后,他從編織袋里掏出小編織袋,從里面倒出谷皮子。那些鴨蛋再次被一只只放進谷皮子堆里,一滾,二滾,撮在大手套里放入腳邊的甕中。
包皮蛋的過程一點都不令人興奮,與其他手藝人相比,他那點活的分量有些輕。也許是他看出我們對他的不屑,說是如果拷不出松花蛋,他的工錢不僅不要,還賠錢給我們。話說到這分上,母親還能說什么話。
這時,他的生意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隔壁嬸嬸,前屋嬸嬸,她們都來叫他包皮蛋。村里來了其他手藝人,嬸嬸們會把需要做的活帶過來,如修修補補之類的,但包皮蛋這事還得親自上門?;蛟S因為他僅僅是包皮蛋的。
曾經有一位杏嬸嬸,認為包皮蛋無非是那些料,她殷勤地給包皮蛋的端茶,甚至還很大方地從她丈夫那兒討來一支煙給他點好,希望能得到配料的方子。別看“氈帽”人憨厚,臉上總掛著笑容,但心里比誰都清楚你遞茶點煙的背后是啥文章。不過,別人不問,他也樂意享受一時半刻的嘉賓待遇,而且極其配合著東拉西扯,篤定地喝茶抽煙。
杏嬸嬸是位有心眼的人,并不直接討要他的配方,否則顯得太猴急了。她先夸獎包皮蛋也是門手藝,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繼而同情學手藝的人辛苦,尤其像他這樣挑擔走南闖北的。杏嬸嬸打出兩張感情牌后,“氈帽”的情緒被醞釀起來,嗯嗯啊啊地感謝阿嫂心眼好。杏嬸嬸問:“為什么會拷出松花來?”“氈帽”說:“那是因為在料里摻進了松葉?!毙計饗鹣竦玫絾⒚傻暮⒆右粯?,嘴里“噢”的一聲,還不由自主抻了一下脖子,似乎想把剛得到的知識咽了下去。
杏嬸嬸當然不滿足僅僅得到摻松葉的信息,她還問了幾個問題?!皻置薄币膊⒉涣邌荩家灰换卮鹆诵計饗鸬奶釂?,告訴她料里有生石灰,有白堿、鹽,還有一種硝。杏嬸嬸“步步起久進(得寸進尺)”,問他怎么配。“氈帽”這時戛然而止,笑而不答了。這是他的吃飯家什,只能到此為止。他猛抽一口煙后,一扔,煙蒂遠遠地拋了出去。
杏嬸嬸心里自然不痛快,請了他一支煙,還泡了一杯茶,除了這兩樣物質上的討好,還有情感上的討好微笑理解同情??尚計饗鹉盟麤]辦法,總不至于向他討還香煙或茶水吧,但臉上的情緒卻像蚊帳一樣,馬上放了下來。杏嬸嬸素有三哭三笑的本事,可以突然給你笑臉,也可以忽然給你哭臉。任何人都說她不好,但任何人都怵她,知道那是她的本事,任何人都學不來。
包皮蛋的就是包皮蛋的,到了要緊關頭踩剎車。
一個月后鴨蛋變成了皮蛋。剝開的皮蛋分成三層,外層呈半透明的琥珀色,中層黛青色,最里邊是鮮艷的朱紅。蛋像琥珀一樣,里面松花朵朵。視之,已經食欲大增,下飯,果然美味。當然,皮蛋吃得很節(jié)儉,一甕皮蛋得吃幾個月。吃完了,只能等待明年的清明時節(jié)。天熱的時候,一般是見不到包皮蛋的,估計怕包的蛋質量不過關。
我臉上長了幾顆痣,母親認為好相不長痣,讓包皮蛋的給我點痣。包皮蛋的猶豫了一下,囑我取個玻璃瓶來。他把黑糊糊的料裝進玻璃瓶子,叮囑我用銑帚絲蘸一點點,絕不可多。母親依他的話挑了一點,點在幾顆痣上。結果,馬上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似乎還有液體滲出來。幾天后,痣果然不見了,卻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疤痕。我記得我周圍好幾個同伴都曾用過這種方法。
包皮蛋的走了,邊走邊吆喝著“拷皮蛋”,那樣子似乎他第一次進村來。我問母親,明明是包,為什么是拷?她說,老人就是這樣稱呼下來的,沒有人更改過,反正大家都懂“拷皮蛋”就是“包皮蛋”。所以,至今都沒有人幫我解釋這個“拷”字。但有一個事實擺在眼前,現(xiàn)在市場上的皮蛋不是“拷”的,而是浸泡,數(shù)天即可食。
自然,口味遠不如以前。
爆 胖
我不知道爆胖算不算手藝人。他是唯一跟我們小孩有關系的手藝人,所以,我決定還是寫一寫。
過年腳跟,大人洗洗刷刷,掃掃擦擦,還要買買汰汰,忙進又忙出。我們也忙進又忙出,但忙出的時候多,扔個甩炮,偷塊凍肉,有時還摔破一個碗,倒壞一只盞,身后僅僅是大人輕微的斥責聲。過年時,大人很忌諱惡語相交,即使我們做錯事,也不會罵得很重。這是我們一年中最愉快,也最具幸福感的時候。忙進的事只有一個,豎著耳朵,隨時注意村口的吆喝。
一天過去了,村里只來過“雞毛鴨毛好兌哉”。那個人喊一聲,雞張口啼,鴨開嗓叫,似乎雞雞鴨鴨抗議有人謀它們的毛。我們扯著嗓子學他的樣,結果也是雞啼鴨叫一片,似乎雞鴨對我們的聲音更加憤怒。
第二天,有過“茶葉要勿要”。不知怎么回事,“茶葉”總是聽不清,而后面的“要勿要”卻清楚無比。我們嘻嘻哈哈,邊玩邊喊“要個要個”,可沒人理我們。
第三天,“爆胖哦——”我們怔了怔,互相狐疑地瞧了瞧?!氨帧蔽覀円呀泚聿患敖勇牎芭丁弊?,撒開腿就往村口奔,似乎擔心那個“爆胖”人被別人接走了。爆胖,就是膨脹或放大糧食——爆米粒,現(xiàn)在叫爆谷。
爆胖人挑著擔,在我們興高采烈的簇擁下進了村里。我們一撥人往各自家里跑,及時匯報消息,另一撥人把爆胖伯伯領進就近的一家。很快,我們又匯合在一起。手里提的提,拎的拎,還有背的背。各個動作帶來各不相同的東西,有黃豆,有大豆,也有玉米、大米。我們自豪地在爆米花的“黑肚子”前排起長隊。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因為,我們很快有爆胖吃了。
爆胖人一身黑到底:黑黑的棉襖,黑黑的棉褲,再戴一頂玄色的棉帽子,兩邊耷拉著護耳,一只高,一只低。他的臉也墨墨黑,幾乎看不清他長什么樣。好在他有鼻子有眼睛,還不至于讓我們覺得他是怪物。他的黑根本不關我們的心情。
他用一只斗量好豆或米倒入“黑肚子”,然后坐到馬扎上,半個屁股毫不客氣地露在了外面。他給小煤爐生火、添煤。待煙淡淡升起來時,開始拉風箱。左手“唧呱唧呱”拉風箱,右手“咻咻”轉著“黑肚子”,兩手一刻不停閑,轉“黑肚子”是倒轉順轉交替進行,似乎也沒有什么規(guī)律,全憑他的心情。有趣的是,黑肚子還戴著一塊表,這倒是白色的。
我們讓籃、筲箕排隊,自己個個湊到大肚子鐵鍋前,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大肚子突然提前放胖。一支煙工夫,爆胖人讓“唧呱唧呱”停下來,隨即,“咻咻”也停止。他拿過一個口子上縫有一圈竹套筒的麻袋,套在大肚子鐵鍋的一頭,用一根短的鐵管叮叮敲兩下,又用這根鐵管插入裝置,一腳踏住大肚子鐵鍋。我們早捂住耳朵,躲得遠遠的。膽子小的,連眼睛都閉上。爆胖的大喊:“放——胖——!”雙手用力一扳,“轟——”
從黑肚子里出來的豆呀米呀已經被爆胖了,順帶把黑糊糊癟兮兮的麻袋也吹胖了。麻袋冒著一股熱氣,還溢出來一陣陣的香氣。豆像開了花,米膨脹了幾倍。一個籃早已等候在麻袋邊,手一拎,嘩啦啦,一碗豆爆成了半籃豆。饞癆的我們顧不得燙,伸手一抓,一邊齜牙咧嘴,一邊用變了形的嘴猛吹幾口。燙讓我們根本品不出味,但嚼得活色生香。平時大家對零食有些小氣,此時個個很闊綽,見者有份,盡管拿。當然,這是有福報的:這會兒我吃了你的爆黃豆,等會兒你可吃我的爆米花。這幾天只要有小孩的,家里總會拿出一些東西來爆。爆胖成了我們一群屁孩最為向往的美好零食。
我們一次次捂著耳朵,一次次響起“轟——”那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每次“轟”后,我們被麻袋里的爆胖哄到一塊兒,個個蹲在地上,無比虔誠地圍觀著爆胖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我們的視線里拋出一根漂亮的弧線,最動人的還是他手抓麻袋,非常利索地一抖,然后像變戲法一樣倒出香噴噴的爆胖。
如果想吃甜的,可以倒入一些糖精。糖精可以自備,也可以從爆胖人那兒拿。當然,這個可要計錢的。糖精被包在紙里,像一味中藥似的。倒入“黑肚子”時是小心翼翼地撥拉,不敢多放。我們有時吵著要多放。他說:“勿可以,多放有毒?!蹦锹曇粢彩呛诤?。
我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爆胖了的黃豆、大豆,一邊七嘴八舌議論著爆胖師傅。有人說,爆胖師傅像魔術師,能變出好多零食來。也有人說,最厲害的應該是那只黑肚子,什么東西進去,出來后就會膨脹幾十倍。有人嘻嘻,說:“扔進一分硬幣,也許會出來一塊錢?!瘪R上有人哈哈,說:“如果真這樣,爆胖師傅還用得著走村串巷?”爆胖的工錢那時一次才一角。我往嘴巴里扔進一顆胖玉米后,說:“如果世上發(fā)明一口大大的黑鐵鍋,對著一片莊稼地,然后‘轟一聲,莊稼立馬長胖了,大人也用不著每天這么辛苦,收成還很多?!敝車黄瑖K嘖聲,認為這樣的想法有創(chuàng)意,就是不知道那口大大的黑鐵鍋能不能找到。
我同學的哥哥阿國聽后,眼睛放光,說:“我去找。如果我找到了,給你們每家放一胖,棉花每畝上千斤,大豆兩千斤,不,一萬吧。然后,我要把這個鐵鍋送給非洲人民,他們正挨餓呢。他們有了我的鐵鍋,每天吃也吃不完?!蔽覀兟犃擞X得阿國真聰明,如果這個主意能實現(xiàn),那我們天天可以吃爆米花,哦,還有爆雞蛋,爆紅燒肉。我們沉浸在對阿國宏偉目標的遐想里,心里對阿國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爆胖師傅也許聽到了我們的議論,不由得噗嗤一笑。這一笑,驚醒了我們。我們想起阿國的智商不咋樣,考試經常得紅鴨蛋。
我看著阿國,突然想出一個壞主意,說:“阿國,你如果能站到麻袋前,放胖的時候不逃,那我送給你三捧爆玉米?!卑鴵u搖頭。我繼續(xù)鼓動他,說:“阿國,我送你五捧。”阿國看看不?;蝿拥暮阼F鍋,還是搖了搖頭。這時,旁邊的小伙伴也湊過來,說:“我們每人也給你五捧?!边@時阿國猶豫了,他掰著手指頭,認真計算著??伤懔撕冒胩鞗]有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我說:“阿國,你如果不同意,那我去站了,這個英雄我當了。”旁邊幾個忙附和一遍。阿國急了,舉著手,直喊:“我去,我去?!?/p>
阿國站到了爆胖的麻袋前,被爆胖師傅呵斥了。阿國似乎不甘心,仍在麻袋邊轉悠。爆胖師傅看了看裝在黑鐵鍋頂端的儀表,拉風箱的手停了下來,把鐵鍋從煤爐上搬下來。我們趕緊捂住耳朵,離得遠遠的。當爆胖師傅雄渾的聲音響時,說時遲,那時快,阿國像一枚箭一樣站到了麻袋頂端。爆胖師傅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聽到“轟——”
阿國身子搖晃了一下,但很快站住了。我們驚呆了,爆胖師傅也驚呆了,但呆的后面是驚魂不定,他扔下手里的鐵鍋,一個箭步奔到了阿國面前,用手搖搖阿國,問:“沒事吧?有沒有燙著?”阿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突然咧嘴笑了起來,沖呆若木雞的我們喊:“我勝利了,我勝利了?!比缓蟪覀兣苓^來。阿國伸出手,向我們要五捧爆玉米。我們已慢慢從驚呆中醒過來,可舍不得兌現(xiàn)自己剛才的諾言。我們支支吾吾,想溜走。爆胖師傅沉著臉,走到我們面前,說:“你們把爆玉米給他,看誰不給他?”他把鐵管往手心里敲了敲。我們個個嚇得乖乖地從竹籃里捧出爆玉米來。阿國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停地張開自己的衣袋,很快把上衣的兩個袋裝滿了,說是裝不下了。阿國把兩只褲袋忘了。我們又一次欺侮了他。
爆胖的老人離開村子,我們還會跟在他后面,一個個問著重復的問題:“明天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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