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玲
【摘要】:《人面桃花》一方面保持了格非小說一貫的神秘性與思想性,另一方面又是他敘事風格的一次轉(zhuǎn)變與突破。小說通過陸秀米鳳凰冰花般的人生,留給我們無盡的思考與想像,而陸秀米的革命及其失敗也對小說主題和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具有揭示和補充的意義,本文將著重分析陸秀米人物形象的意義和小說的主題。
【關(guān)鍵詞】:格非;陸秀米;藝術(shù)魅力;小說主題
格非的《人面桃花》是作家繼一系列先鋒派小說后,沉淀十年的一次成功轉(zhuǎn)型。在《人面桃花》中,雖也有隱含、空缺的真理,但作家文筆更多的聚集在寫“人情之美”,同時也包含了現(xiàn)代人對社會理想和精神世界的探索與追求。小說在敘事方式上,不再醉心于荒誕的迷宮游戲,而開始完整地編織精美、典雅的故事,地方志的描寫成為小說的一大特色。春風文藝出版社評價《人面桃花》時說:“這是作家格非積十年的心血完成的一部精致的長篇小說。作者的功力直抵小說細部的每一個末梢,真可謂一絲不茍。它既是格非蛻變與超越的一次個人記錄,同時也可視為是當代作家逼近經(jīng)典的有效標志”。
一、承載著烏托邦夢想的女子
陸秀米作為辛亥革命時期的一個小人物,她命運的悲劇并不只是體現(xiàn)在她追求革命理想的失敗,還體現(xiàn)在她沒有辦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劇,她只能隨著時代的波濤洶涌進行自己的生活。
(一)人物靈魂的深度
陸秀米是身處在辛亥革命前后一名普通的官家小姐。作者將她置于這樣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并賦予她烏托邦的夢想,使她具有很強的代表性。一方面,她的一生代表著特定歷史條件下人類的生存狀況;另一方面她代表著知識分子追求理想的悲與喜;同時她還代表著追求精神、追求烏托邦的得與失。陸秀米的靈魂深度體現(xiàn)為她在典型環(huán)境下對桃源夢的尋找與實踐上。
從古至今,中國眾多文人都有桃源夢。莊子喜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并在《道德經(jīng)》中描述了“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陶淵明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生活,構(gòu)建了一個自給自足、和平恬靜的桃花源;謝安在上虞筑廬蟄居后“高榭人間,嘯詠山林”,他們都在努力尋找心靈上的一片凈土。陸秀米是在經(jīng)歷過一系列事之后,幻想以不同于花家舍的另外一種方式建立一個理想社會,從而擺脫世俗的困擾與束縛,尋找心靈上的寄托。
革命對于陸秀米而言,就像蝸牛爬行的一幢大房子。雖然它對房子很熟悉,可是它依然不知道房子的全貌到底是怎么樣的。在烏托邦理想面前,無論她怎么聰明,卻依舊是那么渺小、無知。她一生都在明白“生”的真諦,可是“瓦釜中的鳳凰冰花固然可以讓智者看到自己的來世今生,而冥冥中的事情誰又能把握得住”。陸秀米雖然通過鳳凰冰花感知到了花家舍,甚至看到了她父親在和人下棋,可她依舊不自覺地被卷入歷史的漩渦,茫然地追隨著別人的腳步去實現(xiàn)自己所不知的理想,最終通過一生來明白生的真諦。小說通過對女主人公陸秀米一生的敘述,回溯那段已經(jīng)逝去的革命歷史,也發(fā)掘出革命背景下的人們無法躲避時代整體性失敗的悲劇命運。
小說中陸秀米在看到飛揚的駿馬,漫天的黃沙時,她如癡如醉。她覺得自己心里也有一匹駿馬,野性未遜,狂躁不安。那飛奔的駿馬就是陸秀米心底最渴望的生存狀態(tài),她有著豪邁不羈的理想與撒蹄狂奔的野性。所以在遇到土匪時,她才能不哭不鬧,甚至呼呼大睡。她對理想有一顆熾熱的心,也渴求轟轟烈烈的生活。她“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的雄心與野性是那個時期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有的熱血。在他們看來,像譚嗣同一樣為國家流血犧牲、抑或金戈鐵馬、橫尸沙場才不枉在這世上走了一遭。從這個層面來說,陸秀米合乎了那個時代的進步意義,合乎了人類進步的理想。
陸秀米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具有藝術(shù)魅力,是因為陸秀米的形象達到了真實性與典型性的有機結(jié)合。陸秀米作為追尋烏托邦理想的代表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和親和力,她反映了我們對生活的探索、對歷史的思考和我們在追求理想時所遇到的困惑和迷茫。在陸秀米身上有種力透紙背的凄涼蒼傷感,從她遇到張季元,從她懵懵懂懂的情竇初開,從她無意間翻看了張季元的日記。這一切似乎都應(yīng)在那只能預(yù)知吉兇未來的“忘憂釜”上,以至在文章的最后她終于在那只忘憂釜中看到了“鳳凰冰花”,看到了她的過去和未來。故事就此終結(jié)。人面、桃花都隨著陸秀米生命的消逝而隱退,只留下一陣唏噓感嘆。
(二)陸秀米形象所蘊含的哲學(xué)意義
縱觀陸秀米的人生,她所為之奮斗了一生的烏托邦夢想最終走向了幻滅,“她自己就是一只花間迷路的螞蟻,生命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的,但卻是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的” 。
在陸秀米身上,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人的一生似乎就是荒誕的,加繆告訴我們,“荒誕的本質(zhì)在于人與其生活的分離,它總是指向人的命運與其生活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diào)”。面對命運的不可知性,我們似乎只能逆來順受的去接受這一切,那些試圖的反抗只會讓我們更快地掉入命運的陷阱。就如奧狄浦斯王所面對的命運悲劇一樣,雖頑強違抗命運卻仍受“殺父娶母”命運的主宰。陸秀米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時,她才明白“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記憶深處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jīng)結(jié)束”。她的人生就如鳳凰冰花一樣,就那么無可奈何的在太陽下一點一點地融化掉了。
命運的無常,夢的神秘都讓我們感到個人的不可知性,甚至虛無性。命運、愛情,甚至理想都如鳳凰冰花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對于“人面桃花”,格非的解釋是:“一個是愛情,女人的臉跟面,桃花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尋找她的夢”。小說中的愛情是飄渺的,就如曇花一現(xiàn)般轉(zhuǎn)眼便枯萎了。而女人的容顏,或者說人的一生又非常短暫,只是剛剛意識到生命的開始,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桃源夢也是不可靠的,連追夢者自己都會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覺得那是毫無意義的。這些都讓我們覺得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是虛無的,我們不知道生命在哪天開始,也不知道它會在哪天結(jié)束,仿佛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瓦釜的意象,陸秀米敲打著瓦釜,感覺自己輕輕地浮起來了,這體現(xiàn)了主人公陸秀米命運的飄浮不定,也讓我們感受到命運的漂浮感。
二、探索小說的主題
小說曾經(jīng)命名《金蟬之謎》,小說的主旨是人們在追尋烏托邦理想時的無奈與悲涼, 因此小說后來改名為《人面桃花》, “桃花”即代表著“烏托邦”理想暗合了“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傷逝主題。陸秀米渙然冰釋的一生讓我們思考該以怎樣的狀態(tài)行走在這方天地之間。陸秀米出獄后的悔恨——“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個夢想中尋找桃花源的父親的替身,也不是在橫濱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間,在搖籃里熟睡的嬰兒”,讓我們擔憂自己的命運是否也會在剛剛可以重新開始時,就如冰塊般消逝。
(一)探索烏托邦主題
《人面桃花》就如象牙塔里烏托邦的挽歌,唱出了追夢人的凄涼與失望,烏托邦似乎只能作為一種夢想的形式存在,它實踐的艱難與后果使其在現(xiàn)實中難以立足。無論是父親、王冠澄的桃花源、張季元的大同世界,抑或陸秀米的普濟學(xué)堂都要求人人平等,大家穿同樣的衣服,住相同的房屋,做同一個夢,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又一樣多。在那里,蜜蜂都會迷了路。
《人面桃花》是一部關(guān)于烏托邦的小說。小說開頭寫陸秀米的“瘋子”父親砍柳植桃, 把普濟地方看做晉代的武陵,留學(xué)的張季元為“ 實現(xiàn)天下大同” 而奔走“ 革命”,則為傳統(tǒng)的桃花源注入了“現(xiàn)代”意義。張季元死后,陸秀米送親路上被土匪劫掠,匪窩“ 花家舍” 居然是王觀澄精心構(gòu)建的一個世外桃源?;疑嶙詈笠騼?nèi)訌毀于大火,卻成了陸秀米重建普濟的樣板。混合了張季元理想和花家舍模式的陸秀米式變革最后也以失敗告終。應(yīng)該說《人面桃花》雖然是以“烏托邦”為主題,卻并不是“烏托邦”的頌歌。作家不僅精微地剖析了張季元、陸秀米等“烏托邦”激情里所攙雜的性欲與私心,也冷峻地描寫了他們“烏托邦”理想不斷走向反面與不斷遭遇失敗的歷程。然而,如果由此便把《人面桃花》視作“烏托邦”的送葬曲,也會失之偏頗。陸秀米出獄后雖數(shù)年禁語,閉門謝客,似乎已經(jīng)“告別革命”,但在臨死之前,她仍然要故地重游,再望一眼花家舍,則表明她心里的“烏托邦” 余溫尚存。這也體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作家格非對待“烏托邦”的態(tài)度顯然是復(fù)雜的,既肯定其理想的合理性,又恐懼其實踐的后果。既迎又拒,愛憎交織,自然也使小說充滿了悖論,既和“革命浪漫主義”汪渭分明,又不同于梁啟超等人的“未來體”小說。也許應(yīng)該這樣說,《人面桃花》是一部反烏托邦的烏托邦小說。
《人面桃花》作為一部反烏托邦的烏托邦小說,就好比格非對烏托邦的態(tài)度一樣既曖昧又疏離。烏托邦大概也只適合存在于精神層面,現(xiàn)實中很難完美的予以實現(xiàn)?;蛘哒f烏托邦一直存在,它就在我們的心里生根、繁華。
(二)探索知識分子的生存意義
《人面桃花》雖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第一部,但小說的主題卻絕不只是對烏托邦的追尋與探索,小說還處處流露出夢的神秘、愛情的虛無、命運的不可知與對死亡的認知。這些都會讓我們產(chǎn)生活著是沒有意義的感想,但同時小說又傳達出越?jīng)]有意義的人生就越值得過的信息。
小說中充滿了佛學(xué)思想。陸秀米第二次回到普濟時,進入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某撎谷坏木駹顟B(tài)。無名利熏心之欲,無大悲大喜之情,有的似乎只是拈花一笑,淡然而已。“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邊云卷云舒”,恬淡的生活未嘗不是一種絕佳的生存狀態(tài)。陸秀米在小說結(jié)尾看似毫無意義的生活著,卻讓我們覺得很安心,仿佛是生命的回歸。
小說還帶有很強的宿命論色彩,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存在。陸秀米在聽到瓦釜清麗無比的聲音后,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羽毛被風輕輕托起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她仿佛看見寺院曠寂、浮云相隨。而她在看到鳳凰冰花所呈現(xiàn)的畫面時,那消融的畫面正是她的過去與未來。這些都讓我們覺得人是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控制著的,天命也是從來就有的。對于莫名的力量來說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我們生存的意義又在何處?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春秋”,消極悲觀畢竟不是人生的真諦,超脫飛揚大概才是生命的壯歌。“人面”已去,而“桃花”依舊燦爛地開放在春風里,人世的一切仍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運行,現(xiàn)代人也依然在困境中探索思考,在強大的命運中生活?!叭松鐗簦婚走€酹江月”不妨拋卻苦悶,從有限中品味無限,讓精神獲得自由。小說結(jié)局帶給我們的是人面桃花,不知何處的虛無感,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了格非對人類內(nèi)在精神的可貴追尋,以及追尋所具有的精神高度、困惑和局限。我們從小說精致完美的敘事中,看到了一個民族烏托邦精神的寓言,它既是一些鮮活生命的生活史,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史。從追尋夢想的角度來說,《人面桃花》描述了中國在國民革命時期的整體性失敗,但它卻為個人如何獲得幸福和慰藉敞開了一條細小的路徑。誠如海德格爾所說,絕望從哪里開始,一種希望也從哪里準備出來。而對于人活著到底有何意義這個千古難題,依舊需要我們?nèi)ニ伎?,去探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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