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珍
【摘要】:“悲劇”這一美學概念最早由西方介紹到中國并被運用于文學研究,是從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開始的。王國維在大量吸收叔本華哲學、美學思想的基礎上,結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并對其進行繼承和改造,形成新的悲劇美學思想。主要從人生痛苦本質(zhì)的描繪、無用之用的審美觀、徹頭徹尾的悲劇三方面分析《〈紅樓夢〉評論》中的王國維悲劇美學思想。
【關鍵詞】:王國維;悲劇;美學思想
一、人生痛苦本質(zhì)的描繪
《〈紅樓夢〉評論》一文中,王國維指出:“人生的本質(zhì)就是欲望、生活、苦痛的統(tǒng)一體?!笔紫?,有欲望就是痛苦。人類的欲望永遠不會被滿足,人類始終難以逃脫那種不滿足的狀態(tài),而不滿足則正是痛苦產(chǎn)生的原因,欲望的這種性質(zhì)導致了人類始終處于痛苦當中。第二,即便是現(xiàn)有欲望都得以滿足之后,人類則會陷入更深刻的痛苦之中難以自拔。王國維假設了一切人類欲望都能被滿足的狀態(tài),并論證了在這一狀態(tài)下人類依然是痛苦的;“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yún)捴榧雌鸲酥?,在人的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的時候,就會對人世間的所有一切生出厭煩的感覺;人類此時缺少的是一種理想,缺少的是生活目標,沒有目標的生活也依然是痛苦的,這種痛苦屬于消極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遠遠比有所欲求的痛苦更為深刻。第三,追求快樂的過程本身也會導致痛苦。在前面兩點的基礎上,王國維將人生過程歸結為搖擺于痛苦和厭倦之間:“夫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痛苦與厭倦之間也。”厭倦也是一種痛苦,也就是說,人們不能選擇痛苦與否,而只能選擇哪一種痛苦,選項只有兩個,其一是一般的痛苦,其二是作為更深層次的被稱為厭倦的痛苦。人類通過犧牲快樂所得的快樂,實際上并未增加人們的快樂。這一過程本身只是增加了人類的痛苦,即便使人暫時得到了快樂,但是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會覺得更加痛苦。
在王國維看來,人生難免是悲劇,無論是圣賢還是普羅眾生,概莫能外。如何能夠化解悲劇使人們得以解脫,這就成為了人類面臨的一個永恒難題。在此,王國維提出了自己理想的解決辦法,這就是出世?!都t樓夢》這部作品,就剛好揭示了這一原理。但是出世絕不等同于自殺,相反,自殺絕不是一種自我解脫。出世作為解脫之道,只是通過摒除欲望來得到救贖。“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而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干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xiàn)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復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可以說,王國維肯定的是寶玉的解脫方式,推崇的是審美的解脫。
二、無用之用的審美觀
在《〈紅樓夢〉評論》第一章論述藝術概觀時,作者明確指出:“藝術之美全在于它能使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之關系?!泵赖慕邮苷呙鎸λ囆g之美,要保持審美距離,持純粹的審美觀,重視作品的審美價值,而不應從世俗功利的動機出發(fā)。因此,他主張:“觀物無方,因人而變”、“欲者不觀,觀者不欲”的態(tài)度觀賞藝術美。又在第四章論及倫理價值,由審美的無功利潛在地轉化為一種功利性。這與王國維主張的“無用之用”審美觀相契合。王國維以倫理學價值為美學價值的重要支撐,以世俗之人倫忠孝為普通之道德,并視為人生之絕對道德。從普通道德來看寶玉出家,拒絕生產(chǎn),實屬不忠不孝,而王國維認為:“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茍有一入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shù)千萬年而未有已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若從智慧的角度看,卻是對父祖輩未竟之事業(yè)—為始祖贖罪的一個完成。這是與世俗之孝不同的一種“孝”,屬于“非常之道德”。
三、徹頭徹尾的悲劇
王國維以其新的“悲劇觀”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進行反思,發(fā)出了“徹頭徹尾之悲劇”的呼聲。針對中國自古以來“大團圓”結局的悲劇傳統(tǒng),作者指出其狹隘性,并給予批判:“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鄙羁探衣读藗鹘y(tǒng)審美心理缺乏正視現(xiàn)實的軟弱性。王國維認為:“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桃花扇》與其他的傳奇故事相較,亦具有較為明顯的悲情氣質(zhì),但在悲劇意蘊的揭示上卻遠不如《紅樓夢》格局更大、寓意更深遠。雖同屬“厭世解脫”之范疇,二者卻也有層級之分。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偏向寫社會動蕩引致悲劇的《桃花扇》與只關注人生人性引致悲劇的《紅樓夢》不可同日而語?!短一ㄉ取分兄饷撋行柩鲑囁它c化,而《紅樓夢》中之解脫卻完全自動自發(fā)。應該說,正是人生和人性的悲劇的徹底性使得《紅樓夢》中人在歷盡家族興衰榮辱之后大徹大悟,看透一切,放下一切,超然世外。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方為“悲劇中之悲劇”,也成為王國維心目中完美的具有明顯的壯美之感的真悲劇,乃“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在更深的層面上,“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都t樓夢》之中因普通人物普通境遇而導致的人物悲劇比比皆是,寶玉、黛玉周圍一干人等,并沒有真正罪無可恕的大惡人,無論賈母、賈政還是熙鳳,他們的用意均出自其自以為是的“善念”,他們?yōu)閷汍旃蠢盏娜松壽E雖違背當事人意愿,但確旨在為寶黛及家族籌劃最合理的路徑,是長輩的所謂良苦用心。只是合理未必合情,恰是這“善念”造成了寶玉、黛玉無可挽回的人生悲劇,所以這種“善良人”帶給“善良人”的悲劇才是“最悲劇”??v覽整部《紅樓夢》,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并不多見,卻終使許多善良生命無故受難,這林林總總的悲劇多為“人生的悲劇”?;谏鲜鲇^點,作者一方面得出《紅樓夢》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一方面也沒有對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制造者賈母、熙鳳一行人進行指責,反而認為他們是按照通常之道德、人情、境遇來為人處世。王國維此說體現(xiàn)出一種理性思考的縝密。
四、結語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很好地詮釋了其悲劇美學思想。作為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再創(chuàng)造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叔本華的師承中,更體現(xiàn)在他對叔本華的揚棄中。沒有揚棄,便沒有創(chuàng)造。他的悲劇理論雖有其消極的一面,但他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悲劇的發(fā)展模式,用全新的視角來審視悲劇這一美學范疇,對中國近代悲劇美學的發(fā)展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
參考文獻:
[1]愈曉紅.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箋說[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