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春
一
首先告訴你,我是個吹鼓手,說的具體點,是個靠吹嗩吶吃飯的人。在我們黃河岸邊,凡是以此謀生的人,都被稱作響工。響工隊伍由鼓、鏟、鑼、镲嗩吶等各種樂手組成,它沒有固定的規(guī)模和確切的人數,一般根據主家提出的要求,臨時組合,隨意增減。
“王八戲子吹鼓手,統統都是下三流”,我把大半輩子都活過來了,俗世的評價對我也就沒多大意義。在人們眼里,我并不笨,甚至還算得上有那么一點點聰明,但他們永遠不明白比較聰明的我干什么不好偏偏就從事了這個行當。世人都自作聰明,其實他們的聰明未必聰明,那是他們的一廂情愿。《紅樓夢》里就講過,“聰明反被聰明誤”。我這么說,一點也沒有自我安慰的意思。之所以如此,是我吹嗩吶這件事,純屬老天安排??上?,說了連我爹媽都不信,所以這個秘密我也就懶得說了,一輩子懶得說。
我之所以成為一個嗩吶手,得從我六歲那年講起。那一年,我奶奶過世了。六歲的我,不知生為何事,死為何事,更不明白生亦何歡死亦何悲是何等人生感悟。一大群估計和我一樣沒啥感悟的人,在白色包裹的世界里哭得呼天搶地。這跪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隊伍,有我認識的,有我不認識的,我在他們各種表情組成的世界里隨意穿行,看到了人的真淚和假哭。人死為大,死是件再莊嚴不過的事,但我顯然缺乏心理準備,根本沒有使自己融入到一種凝重的氛圍中,我隨意的走動把莊嚴的人生大事給淡化了。我好奇地穿越,看著孝子賢孫們的一切舉動。跪下起來再跪下再起來的人們在治喪人長長的腔調中訓練成了提線木偶,我爹我媽站在隊伍的第一排帶頭不停地起伏,根本無暇顧及我有失禮儀。
這件事如此不好玩,我決定溜出院門,上樹去摘槐花。院門外長著一株好大好大的槐樹,樹蔭遮覆了半條小路,槐花開了的季節(jié),我必定沿著老皺樹皮的紋理攀援而上,每次都是摘滿口袋才肯下來,然后去找奶奶家隔壁的月兒?;被ɡ锛毥乐奶穑瑝蛭覀冞^家家玩上一天。
剛要溜走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關乎了我的未來。
治喪人指揮停止,孝子們不再伏俯了,突然地,真的是突然地,一聲長長的嗩吶聲像黃河滾過地表,一下擊穿了我的靈魂。
吹嗩吶的漢子揚天吹奏,由于蓄足了氣,他的腮幫子鼓起老高,兩頰像貼著兩顆蒸熟的饅頭。他沉醉的表情與飛揚是氣勢吸引了我,我第一次聽到世界竟然有這么蓬勃而震撼的聲音,從我的胸腔里穿出去,又穿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悲傷在人們臉上稀釋,稀釋了的悲傷又被嗩吶重新喚醒,重新堆聚。漸漸地,嗩吶聲由激昂轉向凄涼,明明是四月天,我卻覺得脊背上刮過陣陣秋風。我的記憶在嗩吶聲中漸漸復蘇。嗩吶上拴著的紅纓讓我記起了一個夢。夢里,一個同樣手持嗩吶揚天吹奏的老爺爺回頭轉向我,用手里的嗩吶在我腦袋上敲了三下,我在疼痛中被敲醒了。后來聽見我媽罵我:這小子從來不尿炕,今兒怎給尿下了?
哦,不說夢,還是回到現在吧。我在懵懂的記憶和驚訝中眼珠不錯地看著眼前吹嗩吶的這個漢子,就聽看熱鬧的人們叫他“吹塌天”。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叫“吹塌天”的人,他把我的心帶走了。確切地說,是他的嗩吶聲把我的心牽引到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秘密,大人們當然不知道,我來的這個地方有山有水,也有我們黃河邊連綿幾千里看不到盡頭的黃土塬,就是幾乎看不到人。這個世界,是由這些山川河流和聲音組成的。不像我現在的這個地方,熱鬧是熱鬧,但大人們老吵,為給我奶奶供桌前到底是擺放幾桌供獻甚至打了起來。
第二天,天還黑乎乎的,那個穿透靈魂的嗩吶聲又一次將我喚醒。睜眼一看,大人們亂成了一團,他們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下地,有的竟然把鞋子也穿錯了?;靵y的人群很快得到有序的疏導,他們依次來到我奶奶靈前,各自表達自己的心愿,希望我奶奶在陰間能夠好好享福,不要記掛這些陽世的人。他們和我奶奶最后告別的話千篇一律,毫無新意。我著急的是奶奶聽到這么厲害的嗩吶聲了沒有?還有,奶奶是不是也像我這樣喜歡聽嗩吶?可惜,大人們沒有給我和奶奶單獨對話的機會,他們急于將奶奶送到山梁上的新家去享福,反而把最重要的話忘記給問了。
由此,我的眼睛就跟上了“吹塌天”?!按邓臁弊咴陉犖樽钋懊妫膯顓戎敢较?,所有的人都跟著他的嗩吶聲走,包括后面的鑼、鼓、鏟、镲等樂器,都成為嗩吶的配音,從而聽從他的召喚?!按邓臁庇悬c不茍言笑,歇下來的時候,他也很少跟人說話,表情凝重地望著別的地方。當他吹起來的時候,更是把頭顱揚得不能再高,好像要把聲音傳到天上去似的。我想,這個“吹塌天”這么不愛說話,他肯定也有個別人不知道的秘密世界。
我愛“吹塌天”一瞬間勝過了愛我爹我媽。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不由得勾起了他們偶爾還打過我屁股這些不太好的記憶,這樣,我對“吹塌天”的親近感油然又生幾分。“吹塌天”自然想不到我已如此依戀于他,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和他說話,他喜歡凝望遠處的眼神還沒顧及到近在咫尺的我。
我不敢也不想去玩了,我一直尋找跟他說話的機會。
事宴撤掉,人群散盡。“吹塌天”從我爹手里接過一摞毛票,然后作了一個揖,表示感謝。他手里提著那把拴著紅纓的大嗩吶,從奶奶家院門走出去。在院門外,他給一同來的響工們分完錢,那些人就從不同的方向散掉了?!按邓臁毖鲱^看了一會天空,扭動了幾下脖子,然后舉著大步從通往黃河西岸的小路走。他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踢踏起的漫天塵土將我包裹成一個土蛋蛋,我一下就把他的褲腿抓住了。
“吹塌天”回過頭難得地笑了,他笑起來真是比我爹好看不止十倍。
“你是幾房的孩子?”“吹塌天”見我還穿著一身重孝,知道是喪主家的人,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
我不言語。我很想叫他一聲爹,但怕他不答應。
“吹塌天”摸了摸我的頭。他溫熱的手給了我勇氣,我學著他那樣,高高地仰起頭,大聲說:“吹塌天,我要你教我吹嗩吶!”
“吹塌天”眼里飄過一層霧。他俯下身子,很慈愛地對我說:“不要學這個,要學識字,記住了沒?”
“我好好識字你教我吹不?”
“吹塌天”這次蹲下來,他跟我差不多一樣高了,然后把我摟進懷里。
“現在不行,等你長大了才能教。”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想,要是能遇上神仙姐姐就更好一點了,神仙姐姐拿點仙水在我頭上一抹,保準能夠長得快些。
二
我媽叫我“一根筋”,是因為她的管理手段在我身上屢試屢敗。實際上,我不是那種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孩子,相反,有的大人們還覺得我很乖。像月兒他爹就經常喜歡摸我的頭,然后由衷地贊一聲“真是個好孩子!”但我這個好孩子不能讓我媽省心,特別是在嗩吶這件事上,我媽自始至終就沒有拗過我。
我一直記著“吹塌天”的許諾,努力盼望自己長大。但長大對我來說太遙遠漫長,我有點等不及。在我還沒來得及找到“吹塌天”之前,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先吹上它。我記起了我們村里的根大,根大原來也是響工隊伍里的嗩吶手,但辦事的人家經常找“吹塌天”,“吹塌天”顧不上,他才能揀個漏。根大吹嗩吶生意不好,后來見賣棗的人家把麻袋改成紙箱包裝,他也和人合伙辦起了紙箱廠。賣紙箱可比吹嗩吶掙錢厲害,比“吹塌天”掙的還多。我想先去找一下根大。
當然,找根大之前我得有支嗩吶。
我纏著我媽買嗩吶,我媽說那東西又不能當飯吃,糟蹋錢呢。
我躲在柴房里的草垛叢中,一個人回想“吹塌天”帶我走進的那個世界。這個世界像一個精彩的寶貝,無法帶回家,它只在我一個人心里。
一天不吃飯的我被我媽從草垛里終于揪出來,她一邊揪我一邊嘮叨“怎么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犟慫,不給買還就不吃飯了!”
我不能告訴她我的秘密,她這樣說正好。
我爹適時出現了。而且表現出了男人的寬容。我爹說,多大的個事呢,他又從來不要玩具,你給買一只不就得了?
我爹認為嗩吶是玩具,反正我愛這個玩具。
后來我就有了一只小嗩吶,有了小嗩吶的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根大。根大被我纏不過,他的雙指按著銅管上的小孔,憋足了氣,聲音就發(fā)出來了。他可沒有“吹塌天”吹的好聽,但我能聽出調調來。他用手指演示了幾次,然后把那只不屑一顧的小嗩吶重又遞給我:“就這么著,用氣就夠你小子費好幾年功夫呢。”
別看根大教我吹,他和我爹一樣,以為我喜歡的只不過是一件玩具而已。
當我能把一個一個音符吹成調調時,根大很認真地看著我。后來根大對村里的人們說,乃生家的那孩子,靈醒的厲害,十里八鄉(xiāng)尋不下這么一個娃。
我爹我媽這才意識到這支小嗩吶已經遠遠超越了玩具的意義,這時候,他們已經無法阻擋我的步伐。我沿著村西的那條小路走,小路四下無人,顯得孤單寂寞。久未下雨的土地一片焦黃,踢踏起來的黃塵沾滿褲腿,我想起了我在這條小路上追趕“吹塌天”的往事。我在往事的回味里走了二十里山路。
“吹塌天”的身軀更加精廋,臉上凝重的表情比以往更甚。他認真地打量了我,當確認我就是八年前拽住他褲腿的那個孩子時,他的眼睛里飄過了那么一絲光亮。那絲光亮叫我溫暖。我看見他就無端地覺得親,我在心里叫了他一聲爹。
“吹塌天”比根大厲害多了。他的武藝有傳承,清朝年間的師父傳了六輩傳到了他這一代。傳說,他們的祖師爺高增翊為迎接微服私訪的府臺大人,一口氣吹了四十里地,硬是感動了這位四品官員。撫臺大人要賞錢來著,沒承想這祖師爺還不要錢,硬是要給嗩吶藝人翻案,要府臺大人取消對嗩吶藝人“龜茲子”的蔑稱和子弟不能參加科舉的規(guī)定。
“那后來呢?”
“吹塌天”表情嚴肅,目望遠方:“府臺大人答應了高祖師爺的要求,可他自己也把身子吹壞了?!?/p>
吹嗩吶全憑一口氣,把氣從胸腔里提上來,蓄積在腮幫子,腮幫子鼓起來,那聲音就被送出去了。這個發(fā)音叫“腮振音”,比的是硬功夫。
“吹塌天”無疑得了祖師爺的真?zhèn)鳎@個外號還真是吹出來的?,F在,和祖師爺一樣厲害的“吹塌天”也得了病,他得的是肺病,肺里老冒泡泡。他讓我吹了幾下,然后就盤坐在石碾上一言不發(fā)。
我站在石碾旁,他的腳下。我和他一起望著遠山,我很想從遠山里望出一個人來。
“吹塌天”見我站著不動,他摸了一下我的頭。我喜歡讓他摸頭,他摸我頭的時候,我就想叫他爹。
摸完我頭的“吹塌天”讓我渡過黃河去陜西,找他的師兄山娃子。他說,山娃子比他還厲害,是六代嗩吶手里武藝最高的一個,也是最難說話的一個。
“吹塌天”已經夠不說話了,山娃子是不愛說話呢還是難說話?我很好奇,急于辨清其中的區(qū)別。
“吹塌天”收回眼神,神往地望著遠山?!八羌炔粣壅f話又難說話。”這個既不愛說話又難說話的人,成了我隱秘世界的第二個人。
三
我從一座院門進去,這座破落的院門像廢棄了的遺址,滿目荒涼。同樣破落狼狽的我,渾身稀濕,推著一輛掉了鏈的破舊自行車。車架上綁著的掛面過了水,兩瓶罐頭摔了個稀巴爛。
我盡量抹去臉上的污泥,然后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土窯洞里光線昏暗,東西凌亂不堪,一張舊氈下面露出爛橝片來,炕上一個老頭懷抱半瓶酒,蓬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像個瘋子。
我走近他,加大了聲音問:“你是山娃子師父吧?”
這個被我稱之為山娃子師父的人眼神迷離,回頭看我一眼,又陷入迷離之中:“山娃子?山
娃子沒了?!?/p>
沒了,就是死了。
山娃子的狀態(tài)沒讓我死心。我重新走近他,我要喚醒他的記憶。
我再次提高聲音:“吹塌天是我?guī)煾?,他讓我來找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把自己給嚇了一跳。“吹塌天”沒有教過我吹嗩吶,我卻對山娃子說他是我?guī)煾浮?/p>
他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對著我:“吹塌天?……哦,這是啥年代?……不認識!”
一個喝得爛醉的人,真的太難說話了,簡直有點不可理喻。我學個嗩吶,一路走來遇上的都是奇人、怪人。在我行將絕望之際,他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突然發(fā)吼:“滾出去,少煩人!”
我決定不纏他了,我將過水的掛面放在鍋臺上,準備離開,等他清醒了再說。他看了一眼東西,又是一聲怒斥:“把東西帶走,不稀罕!”
我走出院門。院門外對著的黃土山,和磧口鎮(zhèn)那邊的一樣,都是散散漫漫黃不到邊的那種。恰好有個路人經過,他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好像覺得我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我需要再一次印證,問他,這是不是山娃子的家?
中年人告訴我,這戶主人姓張,大名張文清,藝名山娃子。
那他家還有其他人嗎?
中年人的嘴角飄起一層嘲諷:“家里人?早跑了,把家都喝敗嘍!”
醉酒的老人是山娃子,他嗜酒成性,過著不理世事、不知何夕的日子。我坐在院門外一塊石頭上,像守著一座廢棄的城堡,然后看夕陽一點一點從西面落下去。天黑了,他也該醒了。
屋里忽然有了動靜,我重新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點燃一盞油燈,我看見山娃子已經醒來,驀然出現的不速之客令他納悶:“你是誰?”
“我是磧口鎮(zhèn)上的?!邓熳屛艺疑酵拮?。”
“吹塌天?”山娃子的語氣里滿是狂妄,他冷笑好幾聲,然后才問我,“他讓你找我做甚?”
“拜師學大嗩吶?!蔽依蠈嵒卮稹?/p>
山娃子一邊搖頭晃腦一邊連連擺手:“吹塌天”就是個好吹手,還用勞我神,快走!”
我不得不把“吹塌天”得病不能吹了的事情告訴他。
聽說“吹塌天”得了病,山娃子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一瞬間又合上了。他又是那種令人難受的語氣:“‘吹塌天教不了,我更教不了,年輕輕的學啥不好,別耽誤了好前程。這年頭,學這個養(yǎng)活不了家,趁早學其他本事去!”
我盼著自己長大,就是為了學嗩吶,好不容易長大,“吹塌天”又病了,“吹塌天”讓我找山娃子,山娃子卻讓我學其他,我真覺得煩惱。
我鼓起勇氣,再次強調我的意思:“我就要學大嗩吶,其他事沒興趣?!?/p>
山娃子大概頭一次遇上我這號人,他的屁股從爛氈片上跳了幾跳,冷笑連連:“你還真是個犟慫!給你說實話你不聽,你還就要學?你還想學啥?”
我生怕他聽不清,一字一頓大聲回答:“黃河大嗩吶!”
山娃子沒被我的誠意所感動,他諷刺我口氣不小,連天上的星星都想摘,然后不客氣地把我趕出他的爛屋。過了水的掛面被他扔出院門。
四
我把自行車放在渡船上。自行車占據了兩個人的位置,擺渡的老艄非要我給兩個人的船錢。討了一番價錢,最后講好連人連車給他雙份船資,他才肯讓我上船。
我爹我媽一萬個不愿意我學吹大嗩吶,他們堅決不給我置辦拜師禮,以此阻斷我和嗩吶的進一步聯系。原因是,縣里的一戶紅棗企業(yè)正在招收工人,好多初中畢業(yè)的同學都去了,能開工資,還發(fā)工裝,而我的腦子顯然進了水。我爹媽見我吃了秤錘定了心,他們唯一辦法就是看緊錢袋子,并以此促使我及早回頭,早點與他們看不上的東西一刀兩斷。
可他們管不著我。不給錢,我自有辦法。晚上趁爹媽睡著后,我挎一只笸籃去鎮(zhèn)上揀垃圾和藍炭。磧口客??腿硕?,灶上的爐火半夜都通紅,從灰坑里可以揀出很多燒剩的藍炭來。鎮(zhèn)上打餅子的六兒買這種炭用來燒餅子,比他自己買便宜的多。磧口是個旅游古鎮(zhèn),來的游客多,產生的垃圾也多。書紙報紙爛鞋爛鐵啤酒瓶子健力寶桶子,撿起來送到廢品站,統統都是錢。我攢的錢我爹媽不會曉得,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他們難不住我?,F在,我又一次過黃河,去陜西三十里鋪找山娃子。
像上次那樣,我買了罐頭和掛面作為見面禮,另外,我懷里還揣了一瓶汾酒。上次過河灘時,我不小心被石頭絆倒,弄得狼狽而去,狼狽而歸。這次過河灘,可不敢再摔著了。
我把罐頭和掛面放在鍋臺上,他看也沒看。我從懷里掏出酒來,他看了一眼,沒把眼睛再閉上。
“你哪里來的錢?”山娃子的聲音像上次那樣,沒溫度,泛著冷。
“揀破爛攢的?!蔽蚁裆洗文菢永蠈嵒卮?。
山娃子點了一下頭,然后伸手將酒攬過去,在手里把玩轉動:“好酒!”他贊一聲好酒,又扭頭看我:“要我傳藝給人,你以為送瓶酒就能買哄住我?”
“那你還要啥?”我脫口而出。
山娃子說,二十里鋪有塊蘆葦地,你去采蘆葦來讓我看看。
“蘆葦?干嘛用?”
山娃子的嘴角又泛起高傲的嘲諷:“虧你還是‘吹塌天的徒弟,連蘆葦用來干啥都不知道!”
我一瞬間有點醒悟,蘆葦根是用來做嗩吶哨片的。山娃子肯定是沒哨片了,他讓我去采蘆葦,說明他肯收我為徒了!
狂喜之下我騎著那輛破爛的自行車連蹦二十里鋪。果真,深秋之后已落過頭一場薄雪的曠野上,一片蘆葦在風中簌簌抖動。土地開始板結,每拔一根都把手掌磨得通紅。我弄了一捆,綁在自行車上,心里滿是歡喜。
正喝酒的山娃子看到頭發(fā)差不多和他一樣凌亂、而且臉上布滿劃傷血痕的我以及我勝利斬獲的一大捆蘆葦,一臉瞠目結舌,繼而是無可奈何的苦笑,他譏笑我怎么這么實誠,愣是弄回來一大捆!難道“吹塌天”沒教你哪種根能用,哪種根不能用?
說實話,“吹塌天”什么都沒有教過我,可我永遠不想這樣說。我只問山娃子,“采蘆葦還有講究?”
山娃子大不耐煩:“當然有講究,你扛回來的蘆葦只能當柴火用!”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它現在連柴火都不是,晾干了才配當柴火!”
我急了,“吹嗩吶的哨片用的不就是蘆葦根嗎?”
山娃子比我還急:“虧你還知道嗩吶要用蘆葦根發(fā)聲!快走人,不要再麻纏,就你這還想拜師學藝,回家練幾年再出門混!”
五
“原本我以為只要把蘆葦弄回來,事情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他喝著我的酒都不給面子,翻臉不認人?!蔽覍χ按邓臁钡谝淮蝺A訴自己的煩惱。
“我?guī)熜质怯忻墓秩?。說來也怪我,沒早告訴你這個門道?!?/p>
“吹塌天”和我并肩坐在石碾上,他單瘦的肩膀令我感到父親般的溫暖。他教我,嗩吶上的哨片只能用每年初雪后一個月的蘆葦根,而且不是每根都能用,要選風落有皺紋、厚薄均勻、平實有彈性的,需要多選才能積累起經驗。選出的根儲備起來,哨片有問題了,就換上新的。
我跟著“吹塌天”走進他昏暗的窯洞,他遞給我一個麻紙包,里面裝著儲備的蘆葦根。
“我用不著這些了,你拿去,讓他看,再碰碰運氣?!薄按邓臁睂⑽宜偷叫÷飞?,我隱約覺得他和山娃子之間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頭,想一想,我又忍住了。他不說,我不能問。
當我把麻紙包展示給山娃子的時候,他拿起來,對著陽光細看。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他今天又會出什么難題。
看完蘆葦根的山娃子沒有對蘆葦根的好賴做結論,他盯住我的眼睛:“看來你確是個犟慫,不肯死心??丛谀悴灰啦火埖姆萆?,給你一次機會。我哼個曲子,就哼三遍,你要是馬上重復哼出來,我就考慮以后的事?!?/p>
我強壓住內心的驚喜與不安,向他狠狠點了點頭。
山娃子哼的是“反股子”調,老旋律了,我早已爛熟于心。
山娃子三遍哼完,見我沒言聲,臉上又浮起得意的嘲諷:“你是記不下來,還是……怎地不吱聲?”
我告訴他,這個曲子我早已練過,無需考。
山娃子說,那就換個你沒練過的。
他接下來哼的這個曲子我真的沒聽過,也沒練過,他哼的當口,我從口袋里掏出紙和筆,很快把曲譜記下了。
山娃子見我記譜,口氣大變:“你會寫譜子?”
我告訴他,我在學校學會了識譜。
這件事使他興致大增,他突然來了精神,隨口又把“反股子”老旋律哼成了變形曲調,問我這樣處理出來感覺怎樣?
好聽,我把自己的感受如實地告訴了他。
山娃子露出少有的得意:“嗯,你還能聽明白。不錯,你的板眼挺準,腦子記性也不賴。之前練過幾首曲子?”
我只練過十來首,還是隔三差五纏著根大學的。
山娃子繼續(xù)考校我:“吹大嗩吶最難的是啥知道不?”
當然是用氣唄。
山娃子的嘲諷又浮上來:“一看就是‘吹塌天的徒弟,就知道個用氣!用氣是基本功,最難的是一輩子堅持,曉得了不?”
我點點頭。
山娃子繼續(xù)問我,吹嗩吶最需要積累的東西是啥?
我以為是技巧,這個回答又沒合乎他老人家的意愿。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個行當里講的是,誰會吹的曲子多,誰的調子獨,誰就是大把式,貴賤再不肯向外傳授??克嚦燥?,大家拼的就是誰肚子里的貨多,只有這樣才能混飯吃,吃的長久。
他向我說了這么多,其實就等于接納我了。我不失時機地跪了下去,虔誠地喊了一聲師父。
山娃子思索片刻,目光又浮現出酒后的迷離:“我是個無肉不樂、無酒不歡之人,喝不歡就吹不響,你非要跟我學,那……”
跪下還沒爬起的我以篤定的口氣回答他:“師父,我知道該怎么做,只要你在世一日,我不讓師父受一日委屈!”
六
山娃子成了我真正的師父。他帶領著我向一個地方走,像我曾經的夢境,這個夢境由聲音主宰和組成,我不可阻擋地與嗩吶的聲音漸漸相融在一起。
我根據記憶哼了一遍曲子,覺得確實比原來我?guī)煾覆幌踩壕?,而喜冷清。他愛領著我去
黃河崖畔。千年萬載的嶙峋怪石構成了錯七雜八的骨架,臨崖而望,腳下是洶涌澎湃的黃河。黃河岸邊的山,都具有相同特征,叫“巖石坐底,黃土戴帽?!边@樣貧瘠的土地上,很少能長成莊稼,種的基本是靠天吃飯的紅棗樹。不種地,人就來的少,我們師徒父子在危巖畔,迎著天風吹嗩吶。
“黃河大嗩吶,你要從黃河里找聲音?!蔽?guī)煾缚偸钦Z出驚人。原來,我只想到黃河大嗩吶是因為地域而命名的。
嗩吶看上去屬簡單樂器,木柄和銅管連在一起,銅管呈喇叭狀,上面布滿樂孔,一吐一納,指頭按放樂孔,聲音就發(fā)出來了,有點像笛子。只不過笛子是整體的,它是由木管和銅管組成。
我?guī)煾附涛以趺礃硬拍馨涯举|和銅質的聲音混在一起。因為,我現在吹出來的嗩吶,光能聽得出銅管的脆,而沒有木質的那種厚。
師父說,功力不夠的人,吹出來的嗩吶聲音是飄的,缺乏力道。如果光聽到力道,又顯得悶。要把木質和銅質的聲音混合均勻,輕靈里透著厚重,厚重里透出輕靈。還有,就是同一首曲子,根據環(huán)境、心境的不同,可以吹奏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我日漸迷上了他。
山腳下,是一塊比較開闊的洲灘地,洲灘地上摞著成架的圓木,十幾個船工在呼嗨呼嗨的號子聲中共同滾動一根木頭。
師父和我說話間,突然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對著山腳下勞動的船工們,他就出了神。
“你聽聽船工號子。”師父若有所思,沉浸在自我意象中。他凝神的樣子讓我不解。久住黃河岸邊的人,就是聽船工號子長大的,他們的號子沒啥稀奇,單調易學,無非是讓大伙齊心用力的一個口號罷了。
師父一臉肅穆,他臉上的皺紋讓我想起了塬上的棗樹皮。
師父像個禪定的高僧,入定許久瞿然開目,他吸納之間胸脯跟著急促地起伏,口里學著號子,身子前后搖擺,好像加入到船工隊伍之中一樣。
我不敢打擾他,突發(fā)奇想是我?guī)煾敢灰载炛奶攸c,每當他從這個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總有一些想不到的東西誕生。
“音娃子,你把這個號子變成嗩吶發(fā)音?!?/p>
號子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而嗩吶聲講究的是連貫,這個發(fā)音我得琢磨一下。
練習了好幾次,我終于感受出一點門道來。這個發(fā)音不是不能用于嗩吶,它完全可以融入到某個曲子的某一段,從而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此,我對我?guī)煾刚鄯奈弩w投地。也終于明白,像他這么為嗩吶而生的人,注定孤獨。我就聯想起了我做過的那個夢,明白了夢里有山川河流,天地萬物,就是沒有人的原因。人愛熱鬧,能聽懂樂曲的人真還難尋。
我?guī)煾附o這個發(fā)音起名為“氣沖音”,因為,它是由急促的氣息沖出來的聲音。
師父無疑是個以酒當歌,以樂為家的人,在我心里,他和“吹塌天”經常一左一右占據了我的心房,但他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神秘的紙,我被這個疑問糾結著心緒。
沉浸在喜悅中的師父將腳底的麻紙包一把抓起,抖開,撕了一塊牛肉,送到嘴邊,左手摟過酒瓶,豪飲一大口。塬上有風吹過,凌亂了他的頭發(fā),滄桑著他的容顏,師父就有了古代豪俠的風范。
這是個解開疑問的好時機。我說起了我第一次看見“吹塌天”時的那份依戀。
喝了酒的師父又是一臉迷離,他喝了酒,腦子就跑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而臉上浮起的還是一以貫之的嘲諷:“‘吹塌天他不會用巧,就是個死吹!一輩子練了一口氣,沒啥稀奇?!?/p>
我斗膽問,那你們比試過嗎?
師父終于被我觸動了情場,翻出塵封已久的往事。從他沉迷的敘述里,我看到一幕千載難逢的場景,一座鄉(xiāng)村的古老戲臺,擺開了晉陜黃河兩岸大嗩吶擂臺賽。整整三天比賽,吸引了無數觀眾現場助陣,其中不乏內蒙、寧夏等遠地而來的愛好者遠途跋涉前來觀戰(zhàn)。幾十個嗩吶手都想在這次擂臺賽上奪得名次,從而行走江湖,揚名立萬。那是黃河奔涌的氣勢,嗩吶高昂,排山倒海,一輪一輪的淘汰也像黃河泥沙,滾滾而下。驚心動魄的角逐中,最后只剩下了“吹塌天”和山娃子,他們兩個的比賽把這次擂臺賽推向波浪翻滾的峰頂?!按邓臁蹦贸霎斈曜鎺煚數挠补Ψ?,一口氣不倒地吹,山娃子則把自己獨創(chuàng)的曲牌變成各種曲調翻新著吹。
我心里跟著翻起了黃河般的巨浪,對當年的場景充滿了神往。
“那最后呢?”
“最后?”師父用迷離的目光看我一眼,一撐,從地上彈跳起來。“吹塌天”贏啦,他奪了擂主之位,從此回了山西,再沒回來?!?/p>
我聽到的不是嗩吶比賽,更像一場武林盟主的爭奪之戰(zhàn)。
“師父,其實你和‘吹塌天本無高下之分。”我這樣說,絕對不是安慰我?guī)煾浮R驗?,我明白了,他們都屬曠世奇才,都各有所長,一個長氣不倒,一個善于創(chuàng)新,走的是不同的路子,但功力都非同尋常。
師父沒接我的話茬,他對著遠山問我:“音娃子,我走的時候你吹那首曲子送我上路?”
談到生死,我心里發(fā)慌,一時無從回答。
師父回過頭來,嘲諷我:“還山娃子的徒弟呢,沒一點骨料,瞧你慫的,這么個話就承不住啦?”
我說,就吹《還魂曲》吧。
師父是更加不屑的嘲諷:“什么《還魂曲》,還真能還得了魂?俗氣,俗氣死了!不要這個!”
我更加難以回答他的仙問。
師父將胳膊舉起,袖子在風里飛揚,連同他的頭發(fā),看上去那么豪邁:“音樂通天,我要你吹《得勝回朝》!”
我的眼淚一熱,豪情頓生,雙膝不由地跪了下去,我告訴腳下的黃河山梁上的風:“將來,《得勝回朝》送師父走一程!”
七
我終于成了一名嗩吶手,像當年的“吹塌天”一樣。我用嗩吶慶賀嬰兒滿月,宣告有接連不斷的生命來到了這個大千世界;我用嗩吶迎娶新娘,把最美好的年華宣泄為世間的歡音;我在白色編織的帷幔氛圍里穿行,把人生最后的呼喊留給大地而后又被風擄掠到天邊……當我真正成為一個嗩吶手的時候,我也真正地明白了師父說的,音樂通天,關乎了人的生死。
在鄉(xiāng)間,自然的風雨聲和人與動物構成了聲音的世界,人們在自然中花開花落,生死輪回。
而真正的音樂成為稀少而寶貴的種子,有的人一生無法問津。誰家做事宴了,誰家請了響工,請的是哪一班,成為鄉(xiāng)間最大的話題和最歡的盛宴。
我成為響工隊伍里的班主,在我身后,鼓、鑼、鏟、镲合著我的獨領配合助陣,幾乎接不完的臺口使我整日奔波在鄉(xiāng)間的黃土路上,像當年的“吹塌天”一個模樣。
更像“吹塌天”的是,我越來越不喜歡說話。自從我真正的師父山娃子被風從這個世界掠走之后,我從外表上更顯孤獨。而且,我越來越喜歡上了孤獨。孤獨是一味百嚼不厭的藥,有著無以言說的美和隱秘的歡樂,根本無法示人。
而且,我不可理喻地愛上了送葬。
“吹鼓手命窮,好日子沒有對勻”。我們這個行當,經常是歇好幾天,突然會有好幾家來定班子。好日子誰家也想用,陽世和陰間一個講究。這需要我們趕臺口,早早地去一家,完了趕往另一家。如果趕不及,我會推掉辦喜事的,優(yōu)先選擇給人家發(fā)喪。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死更大的事情了。死把人生展示到了極致,一個人,活著再怎么不好,當他死后,得到的全是人的悲憫和感傷。死是如此永恒,活是如此短暫,這個莊嚴的儀式把人的吃喝拉撒、喜怒哀樂統統淡化成煙,一風吹掉。和死比起來,它們甚至顯得可笑。
我還有一種自己的想法,如果把人的喜事和悲事比起來,它們如同我手里的嗩吶,喜事像銅管的發(fā)音,有點飄,而喪事,像銅管和木管混合出來的聲音,激昂里透著蒼涼,蒼涼里融進厚重。我喜歡混合后的那種聲音。
基于此種原因,我給人送葬時是不喜歡和人說話的,特別是發(fā)喪的頭天晚上,死者在陽間最后停留的時刻,我會吹的特別好。風蕭瑟,人無語,嗩吶悲涼,這個場景,能讓我把心里的感覺用嗩吶說出來。你知道,我是“吹塌天”和山娃子的徒弟,是一個不喜歡說話的人。
就這樣,我在鄉(xiāng)間游走,日月過的不好也不賴。在我三十五歲這年,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的名聲忽然間就跳出草垛走出了鄉(xiāng)間。
那是正月天,晉陜黃河兩岸八縣在石州舉辦嗩吶民歌擂臺賽。這樣的賽事,大概從我的兩位師父比試過之后再未舉辦。所以海報一貼出,高人云集,盛況空前。
本來,我沒有想到去參賽。這時,漫天風塵中“吹塌天”沿著黃河邊的小路走了二十里山路,來找我。
“吹塌天”的肺病已然嚴重惡化,他連說話都氣若游絲。想起他揚天吹奏的那個樣子,我的眼眶蓄起久違的淚。
“吹塌天”告訴我,我是黃河大嗩吶真正的傳人,是師出有名的傳人,已然得了真?zhèn)?。他說,像他吹奏用的腮振音,屬于基本功,盡管他沒有教過我,我已是爐火純青的那類。而讓“吹塌天”覺著更厲害的是,我把山娃子的靈性也學到了。他說,他聽過我的多次吹奏后,覺出了山娃子獨創(chuàng)的氣沖音的確不同凡響,而我在山娃子殯天之后,又能獨創(chuàng)出“指滾音”和“腹振音”來,已然把黃河大嗩吶發(fā)展成為一門獨大的藝術。
“吹塌天”提起了他的師兄、我的師父。我像問山娃子一樣,問眼前的“吹塌天”,他們兩個為什么會在當年比武之后,不能繼續(xù)相處,難道他們也信奉“一山不容二虎”,怕影響了互相的飯碗?
“吹塌天”的臉上寫滿了悲傷。那種欲哭無淚的悲傷,成為我今生無法抹去的記憶。
在他帶著血痰的咳嗽中,我知道了一些往事。當年的“吹塌天”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而山娃子英俊硬朗,豪放不羈。兩個頗具才情的青年同時愛上了他們的師妹。而師妹,對他們兩個人都很好。無法決意師妹歸屬的兩人在私下約定,誰在擂臺賽上奪魁,誰就向師妹表明心跡,而另一個人必須隱退。結果,奪魁的“吹塌天”卻在家里從小定有娃娃親,而這親是不能退的,在“吹塌天”奪魁時刻,姑娘的父母被煙熏了,再沒能醒來,他得回來和這個姑娘成親;“吹塌天”一走,山娃子不肯違背諾言,隨即也從師父家出離,很快和另一個姑娘走入洞房。
在我長大的這些年里,我從沒聽到和見到這樣的愛情。我的兩個師父太富有傳奇色彩了,連同他們的感情,都顯出了絕。
我決定依“吹塌天”的提議,去參加這次擂臺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的兩位師父、為黃河大嗩吶去露一回臉。
擂臺賽設在石州廣場,正月里,無所事事的人們都涌向這里,臺下人海如潮,黑乎乎的腦袋像海浪一般涌動。抽了簽的我,站在臺口左側,等待報幕員叫我的號。
第一次登這么大的舞臺,我卻沒有緊張感。我學著前面的幾位,向臺下的人群微微鞠躬。然后,像“吹塌天”一樣,將嗩吶和臉一同揚起。
我吹的是《得勝回朝》。這首曲子,我把獨創(chuàng)的三種音法都揉進去了。而我的眼前,“吹塌天”和山娃子交替出現,還有他們的師妹,盡管我沒見過,這時卻一同在我的腦子里走電影。我記起了“吹塌天”在靈前沉浸吹奏的表情,記起了山娃子在黃河岸邊的危巖上迎風站立的姿態(tài),還有他交代我一定給他吹《得勝回朝》的那份豪情。我在自己的意象里穿行,也不管觀看的人們會如何看我。
一曲吹畢,廣場上靜得像沒人似的,我連零落的掌聲都沒有獲得。就在我為黃河大嗩吶惋惜的當口,臺下卻傳出海嘯般的歡呼,從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我聽到了“嗩吶王、嗩吶王”的呼喊被夾在一聲聲尖利的口哨聲中。
奪魁的我一下臺,就被人群抬離地面,架在空中。我被一群人架在肩膀上,沿著石州市的濱河公路游行,向這座城市發(fā)布黃河的聲音。我的胸腔吹得一片滾燙,我的身體沒有一處不在發(fā)熱。
八
磧口鎮(zhèn)之北十余里地,有一座宏大的寺院,叫義居寺。在我名氣漸露之后,那里的住持師父托人給我捎話,想見我一面。
師父見我是為迎請佛骨舍利的事。
原來,義居寺出過一位著名高僧,叫惠達?;葸_師父比唐玄奘西域取經的時間還要早上一二百年。惠達師父取經回來后,曾在義居寺傳講佛經,開鑿石窟。這位早期佛教領袖的舍利子而今被發(fā)現,義居寺的師父為此專門建了一座舍利塔,用來供奉。而從外地迎請佛骨舍利是件無比莊嚴的事,他想請我來吹嗩吶,做一場盛大的法事。
我從小對生死有著無可名狀的癡迷,佛教最究竟的就是領悟人的生死。我和世人本來就無話可說,哪不愿意為如此盛事而來?
頗具威儀的師父和我并肩走在義居寺的每條小徑上,一路相談甚歡。
威儀的師父講起話來,卻是柔和平靜。他的柔和,沒有常人波瀾起伏的飛揚,以及指點江山的豪氣,那種語調,像包容了天地萬物似的,一片清明自在。
現在,我的兩位師父都已離我而去,這個世上,可以讓我吐納心思的人越來越少。和一位出家?guī)煾副燃缍?,我可以把所有的話講給他聽。
師父告訴我,人太多欲。人多欲,則生濁氣。欲望就像一層一層的灰塵,落滿心境,使人看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
這個話題吸引住了我。我是個對身邊事忽略、對遙遠事充滿探究與好奇的人物。
師父以佛家思想指點我的技藝:“滿則亂,虛則靈,人要破除私欲,欲望多了人就失去靈氣。像來寺院的人,很多人求菩薩保佑升官發(fā)財,本身就帶著貪欲,真正禮佛的人,無欲無求,人就是自己的菩薩自己的佛?!?/p>
我似乎有點明白,山娃子為什么能把嗩吶吹的那么好而自己卻窮極潦倒。他放下了世間的一切欲望,只跟著嗩吶的聲音走。
和佛家?guī)煾傅膶υ捠刮沂芤媪级?。他是我生命里重要的第三個人。
做完迎請佛骨舍利的盛大法事之后,我在一年間接連接到了去北京、香港、臺灣演出的邀請函。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我眼前展開一軸一軸看不完的畫卷。我站在各種舞臺上吹奏,我吹奏的神情人們都說活脫脫一個“吹塌天”再世,而我的沉默寡言和越來越迷離的眼神,讓他們看到了山娃子不落凡塵的神韻。
我把黃河大嗩吶吹成了受保護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我臺灣最后一輪演出結束之后,當地的報紙上,登滿了我的大幅演出照和媒體的評論。其中一句評論令我滿意:“黃河大嗩吶氣韻非凡,狂吹猛打,掀起民族鄉(xiāng)土風?!?/p>
飛機降落大武機場的時候,是清明節(jié)的前三天,很多事情等著我。我得去給“吹塌天”和山娃子兩位師父上墳,還有,我的嗩吶培訓學校新收了一批學員,我得慢慢教他們吹出黃河和天地的聲音,而且在我某一天告別人世的時候,請他們也給我吹奏《得勝回朝》,以壯行色。
人生無悲,我喜歡《得勝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