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又耕
十年覺得自己老了。
傴僂著,低低地,蹲伏在陰影里。
昨天,村主任又來了。
“咱村這拆遷重建,年底就完工了,眼瞅著大伙就能搬進新房了。可這一戶平房不拆,小區(qū)就沒法整修,新房就搬不進來。那拆了房,在外邊住出租房的老少爺們不樂意呀。這可是第五個年頭了。就老哥您這房子,連上前邊那片空地,本來規(guī)劃著一棟高層的,那可得住幾百口子人哪,可您這老不拆……”
身邊,一座座大樓,很高,很高。偶爾有一兩片云來了,看看樓們,看看十年,又走了。連麻雀都落在新樓的大窗臺上,不屑于自家檐下的舊窩了。
是深井里的一片枯葉,望不著頭兒。
十年誕生時,主人已經(jīng)五十歲了。一家五口,含辛茹苦,奮斗了十年。拆掉了四間小土坯房,蓋起了八間大磚瓦房。紅衣紅帽,高大軒敞,十年多么風(fēng)光啊。那時,村主任剛剛上任,每次有領(lǐng)導(dǎo)來,不都得領(lǐng)著看十年身邊這條街嘛。十年可是主人的寶貝,十年可是村里的驕傲。
日子一天天地過了。都是好日子。
五年前,由于城市發(fā)展的需要,政府對十年的村子進行了片區(qū)改造。雖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也算舊城改造。村里只有平房啊,大大小小,百十來戶,一戶一戶,都得拆,必須拆。
召開村民動員會,挨家挨戶做工作,丈量、核算……多少唇舌,多少腦筋,村主任忙啊。
一份份合同簽完了。一輛輛挖掘機開來了。一家家房子被砸倒了。
“咣當(dāng)咣當(dāng)”,夜以繼日。
十年的心一直哆嗦著。
拆了。不見了。那些老兄弟。
主人60歲了,舍不得莊稼地,舍不得太陽光,舍不得小胡同,舍不得老鄰居。主人腿腳不利索。主人很怕住高樓。主人沒簽合同。主人的房子沒拆。
十年成了“孤島”。十年成了“釘子戶”。
這樣的“孤島”曾經(jīng)有十座,這樣的“釘子戶”曾經(jīng)有十家?!肮聧u”陷落在磚頭瓦塊里,一陷就是兩年。
頭兩年,磚頭瓦塊間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野草,麻雀落來飛去,貓兒、狗兒竄來跑去。
第三年,“孤島”只剩下了一座。建筑施工隊進來了,腳手架搭起來了。聽說村主任兩年間穿破了三雙鞋。
第四年,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了。老鄰居、新房主,紛紛來看大高樓。
“老王,你家那樓房不是零四年買的嗎?這才住了十年,又換新房?”
“人家老李十年搬了三次家,咱這十年才換兩次房,跟不上潮流啊。”
“誰曾想,咱農(nóng)民也住上了高樓啊?!?/p>
“這平房杵在中間,可真丑。”
第五年,十年想明白了。為什么要存在?為什么要離開?我還有用,卻必須離開。因為必須離開,所以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只有離開,才能產(chǎn)生新的價值。
新的出現(xiàn)了,舊的就老了。老了,就得讓位。老了,不能做絆腳石。
十年決定要離開了。
老的十年要走了。
新的十年正在來的路上。
是的,十年是一座房子,紅磚紅瓦,說老不老。今天,十年是一堆碎磚碎瓦,身邊開著一片新春的小花。
日子一天天地來了。都是好日子。
(作者單位:山東省諸城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