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沁園
離高考還有三個月,一鳴和老癢一前一后提前告別戰(zhàn)場。
一鳴被保送某重點大學,在滿教室的怨氣和艷羨中揮揮衣袖而去,瀟灑地沒有帶走一片云彩。
老癢沒有那么幸運。他被迫中斷學業(yè),回家照顧病重的母親。教室里的刷刷筆聲似乎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老癢在靜默中將書一本不落地打好包,扛成一個厚實的包裹。即使遭到了拒絕,我們哥兒幾個仍然偷偷跟著老癢,送他出了校門。
三月的早春尚未褪去寒氣,早春的風給枝頭吹來了水青,給小河吹起了蕩漾,卻吹不開我眉頭的鎖。老癢是班上唯一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成績尚佳、風采翩翩。明明離山頂僅差一步之遙,家庭的變故卻讓人生的軌跡一剎之間偏離。老癢身扛著巨大的包裹,單薄得像一片云。他肩上扛的全是知識,此刻卻沒有帶給他力量。看著老癢無奈而去的背影,我甚至懷疑這是此生最后一面。
畢業(yè)后的同學聚會,只能看見凱旋而歸神采飛揚的一鳴,卻看不到落寞離場的老癢。老癢,他一切可好?
象牙塔里的日子并非之前點燈夜讀時的那番憧憬,但也確實在青春里留下諸多轟轟烈烈的印跡。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日子像是沉沒進了泥沼,掙扎不了,輾轉不得。四年的光陰像水般從掌心、從指縫流過。轉眼,大學畢業(yè)了!
畢業(yè)之際的同學聚會,幾年不見的老癢居然也來了。老癢一如既往的內斂沉默,額角多了幾縷突兀的皺痕和滄桑。他安靜地坐在角落里聽著我們插諢打科,目光中流露出些許羨慕和不知所措。
再次臨近人生岔路口,飯桌上多是些工作與考研的話題。老癢插不進嘴,就挨個給那些講得口干舌燥的人斟酒倒茶。
“老癢,我還真是羨慕你,不用為這事煩心?!币圾Q酒過三巡有些亂了,大聲嘟囔著。
嘈雜的飯桌突然陷入了靜默,話頭像是沉入海底的錨,一時無人去接。我不時用余光瞥老癢。還好,沒有想象中的落寞與凝重。
“咳,”老癢笑著打破沉默,“你們都是有大出息的人,我哪能跟你們比?!?/p>
一鳴的表情有些僵硬,連忙接過話頭:“也沒什么大出息。這不,我剛給一家雜志社投了簡歷,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訊。”
一鳴的抱怨一下踩炸了眾人積壓已久的壓力與挫敗感,話題又被熱鬧的炒了起來
“你說的那家雜志,說不定,我能幫點忙?!崩习W略帶遲疑的輕微試探卻仿佛炸彈般在眾人耳邊炸響。席間又是一陣寂靜。
“唉,”老癢在眾人紛紛投來的目光下顯得有些窘迫不安,“我充其量是推薦推薦,也幫不上什啥大忙。”
“那你……?”一鳴欲言又止。
“奧,我只是不時地給那家雜志寫點詩啥的。算是特約作者吧。”提到詩,老癢的目光變得灼灼動人。
提到詩,高中的記憶潮水般涌來。那時,我們幾個曾成立一個詩社,整日里星辰大海、飲馬江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珊髞碓诰票同F(xiàn)實的碰撞中,我們的詩歌夢一點點破碎;而老癢,這個我們認為最不可能堅持的人,卻把它拾掇得富麗堂皇!
“我怕我回了農(nóng)村之后就再也走不出來了,我怕和哥幾個以后連話都搭不上,我怕以后連一頓飯都請不上你們……”老癢有些哽咽,調整了一下情緒又憨厚得笑笑:“想著你們在大學里用功,一有空閑,我就拼命學。我讀了好多書好多詩,也寫了好多詩,一首一首一家一家雜志寄。嘿,還真有人認!我就認定了這條路。我去各個村寨、原野、山川采風;我慢慢琢磨,細心研究,本來瞎闖瞎鬧的也漸漸摸出了感覺,摸出了門道,要我詩的雜志社也越來越多了……”
“來一個!”一鳴激動地大喊著,聲音中稍帶哽咽,恍如回到高中時光。兄弟們也早已淚流滿面,簇擁著老癢站到眾人面前。老癢略有些難為情地說:“就怕我寫得太土了,哥幾個看不上……”
酒店的吊燈流光溢彩,老癢整了整微皺的外套,鄭重地沖大家鞠了個躬,閉上了雙眼,一道渾厚的低音響起:
“時間和空間/ 靜靜不動/ 只剩下那顆跳動的狂熱/……/ 我們都一樣/ 不被記得苦痛/ 只被記得/ 燦爛的笑容!”
時間仿佛被一只手拉回,那日老癢背著行李的單薄身影與此刻在我眼前重合、交替。那被現(xiàn)實禁錮的身軀,終于用思想給自己插上了翅膀。
老癢他沒有機會參加高考,但他用夢想和堅持走向了我們都不曾到達的遠方!
(作者單位:江蘇省淮陰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