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米高空上的玩家
在見到陳飛行之前,朋友圈里常常經(jīng)流傳著他的照片。照片里,站在摩天大樓頂峰的他一手攀爬在僅容一人倚立的狹窄扶手,一手托舉攝影機,他的腳下是垂直的險峻高空,和百米之下一片微縮的車水馬龍與都市風景,城市猶如巨獸,站在渺然之巔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墜落高空,給人以身臨其空的危險刺激感。
2014年2月,兩名俄羅斯人躲過安保進入未竣工的上海中心大廈,并徒手、無安全設(shè)備攀爬至這座上海最高樓的頂部吊機,在650米高度拍下云霧繚繞的上海。之后,兩名中國青年也在一個雨夜登頂,此后,“爬樓”成為一種不能公開的極限體驗,迅速紅遍全球,那些無所畏懼的冒險者,模仿他們向著金山大橋、埃菲爾鐵塔與迪拜塔進發(fā)。隨著中國的高樓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陳飛行是最早一批挑戰(zhàn)爬樓的青年人。
第一次見到陳飛行,跟大部分廣東本土男仔一樣,穿no logo的黑t恤,黑球鞋,黑框眼鏡,皮膚黝黑顯示他常年的戶外運動的習慣。1988年出生的他曾留學(xué)美國,主修商業(yè)和藝術(shù)。歸國后他在一家深圳無人機研發(fā)企業(yè)工作。工作之余的身份,是在小圈子里頗有名氣的獨立攝影師,也是InstaMeet深圳站組織者。他告訴我,最初對爬樓產(chǎn)生興趣,是因為攝影。他說他的啟蒙老師是一款老賓得,那年他十三歲,從此迷上攝影,直到上了大學(xué),在美國打工,賺到第一筆工資后就買了一部單反相機。他自言拍過糖水片,也拍過美女,拍過風光,直到他注冊了Instagram,開始玩起了手機攝影?!笆謾C攝影很有趣,它玩的是構(gòu)圖,是創(chuàng)意,不是器材和鏡頭。”他還記得他的第一臺手機是iPhone 4s,從這個正方形的切割中找到了另一個廣袤的世界。
為了攝影去爬樓,結(jié)果卻漸漸迷上了這個有點冒險的體驗。深圳的大大小小的高樓樓頂,他都已經(jīng)走了一遍,除了高樓,他還喜歡爬廢棄過山車和進隧道。陳飛行說,每次上頂都像是一次探險旅程,情節(jié)很像電影里的特工做任務(wù)?!昂芏嗳丝吹轿业恼掌瑫X得:哇,很酷,但是其實過程很艱難,你需要去尋找不一樣的門、通道和途徑,可能要從一樓爬到三十樓,還要避開人和監(jiān)控,就像玩游戲通關(guān)一樣,但我很享受這其中的過程。”他說,“但是登頂之后,你的心理是釋放的,很少人能做到,站在你的這個角度,去看這個世界的樣子?!薄耙粋€沒有欄桿、沒有玻璃阻隔的深圳,一個上帝視角的深圳,所有的樓宇、街道、房子都是tiny的。如果用一句詩來描述,大概就是一覽眾山小吧?!睂τ谠趺吹竭_一座大樓的頂端,如何找到絕佳的拍攝角度,陳飛行諱莫如深,作為資深玩家,不公布路線是這個圈子普遍默認的規(guī)則。“因為這畢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p>
就算爬樓多年爬出了一身經(jīng)驗,陳飛行也曾經(jīng)遇到過非常危險的情況。2016年8月17號,深圳那場載入史冊的臺風甚至刮飛了馬路邊的汽車,臺風前夕,陳飛行爬上了還未竣工的深圳平安金融中心,這座摩天大樓即將成為深圳第一高樓,當時天氣極端惡劣,爬到一半,空中開始飄落雨點,驟聚驟散的云層變幻莫測,陳飛行卻說,很危險,但也許此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在這樣的天氣站在深圳之巔,整座城市云霧繚繞,如若科幻電影中的仙境。但那一次爬樓,并不是他爬過最驚險的一次?!暗谝淮胃杏X到命懸一線?!笔窃谒酪粭澗艓啄杲ǔ傻睦蠘?,那時他的身體匍匐在樓頂?shù)谋芾揍樕?,因為樓體老化,攀爬的建筑一直在高空中劇烈晃動?!芭罉鞘且粓鲂睦硖魬?zhàn),關(guān)鍵時候也要拼體力,手臂力量必須夠,因為很多關(guān)鍵的時候,都是靠手臂在hold。我hold住了,我活下來了?!?/p>
S:你爬過多少棟樓?
陳:大約幾十棟吧,沒有仔細數(shù)過。
S:恐高癥能爬樓嗎?我看到你拍的照片中有很多雙腳懸空在萬丈高空的照片,頭很暈。
陳:這種人坐著腳懸空的,還相對比較安全。那種站起來,看著下面,會比較冒險,你必須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努力保持平衡,只有克服了恐懼才能很自如地在上面行走,因為樓頂往往風很大,給人以心理很大的沖擊,有時候會很眩暈,有快被風吹下去的感覺,腳抖的話,一吹就會下去,所以要先摸摸承重的東西,結(jié)不結(jié)實,其次是,腳千萬不能軟。當然,如果是恐高癥,我是強烈建議不要嘗試了。
S:你怎么看待你所拍的這些危險照片所產(chǎn)生的熱度?
陳:主要在此之前,很少人會用這個視角去看世界。它展現(xiàn)的是一種很危險,很有代入感的視覺體驗,所以許多人喜歡看,也是這個原因吧。
S:爬樓需要準備什么安全措施嗎?
陳:我個人是沒有安全措施,我有個毛病,喜歡追求沒有safety的游戲,像跳樓機、過山車我也很愛玩,但終究感覺不夠味兒,也許是因為有safety的緣故吧。因為只有你心里知道你沒有任何的safety,這個游戲才有刺激性。但我還是有底線的,不會無視生命。如果遇到情況不對,也不會硬上。
S:你很多照片都是站在避雷針上面拍的,正常人站在上面都已經(jīng)腳軟,你是怎么做到的?
陳:有時候是用Gopro(一種極限運動相機,可以固定在身上),有時候是從褲袋掏出手機,當然,目前還沒出現(xiàn)過手滑掉落的經(jīng)歷。最近開始會用無人機去拍攝。
S:你一般會和誰一起去爬樓?
陳:我不會帶陌生人,或者是不太熟的人去爬樓,只會三兩個好朋友去玩,一方面是因為安全性,另一方面是考慮到互相之間的信任感,我們常常會和對方說,關(guān)鍵時候,如果我不行了,能不能拉我一把?有時候我們會嘗試一些dangerous and beautiful的東西,比如我拉住她,她懸空在半空中,我拍下一張“快要墜落”的照片。當然這需要極大的信任感。
S:父母怎么看待你這個特別興趣。
陳:哈哈,我發(fā)照片的時候,通常都屏蔽了父母和長輩,不希望他們擔心。
S:爬樓圈的行話“機位”指的是什么?
陳:一個視角或風景的到達路線,通常我們都不會公布自己的機位,因為機位被越多人知道,意味著這個地方會遭遇“封殺”,畢竟爬樓是一個不被社會允許的冒險行為,俄羅斯人爬過地王大廈之后,那個地方就再也沒人上去過了,因為太多人知道這個機位,所以被鎖上了。
S:你怎么看待時下越來越多人加入爬樓的行列?
陳:我感覺爬樓,可能正處于一個逐漸消亡的狀態(tài)。因為現(xiàn)在許多不明真相的群眾和小白,甚至高中生、初中生都會去玩,還有人玩直播,為了打卡、曬圖而毀掉機位,還有一些老法師,去拍攝一些商業(yè)廣告照片來出售,導(dǎo)致很多大樓都被lock了。而一些未成年人,在三觀沒有確定的時候,沒有足夠的體能貿(mào)然去爬樓,是很危險的,我不希望慫恿大家去做。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要對生命負責。
暴走深圳,另一種旅行模式
從生物學(xué)上分析,人類的基因里有一種叫做冒險基因,名為“多巴胺D4受體”,因為受體捕捉多巴胺更費勁,人就會更傾向于進行更刺激冒險的活動,這樣的人,就是擁有所謂的“冒險基因”。陳飛行自認為是一個很喜歡冒險的人,喜歡去嘗試不一樣的事物。
當年,陳飛行去波浪谷旅行,波浪谷曾因其美麗的風景入選Windows壁紙,每天僅容許20人進去,波浪谷里沒有地標、沒有信號,荒無人煙,你只有一份地圖,猶如原始世界。“從波浪谷出來的時候,我迷路了,只能根據(jù)GPS上顯示的經(jīng)緯度找到出口,走著,前面就出現(xiàn)了一個懸崖,我是最后的游客,天快黑了,身上沒有帶足夠水和干糧?!弊罱K,陳飛行選擇了從懸崖上爬下去。
玩了Instagram后,陳飛行認識了更多與他有相似愛好的人,他開始參加上海、香港的InstaMeet,后來才有在深圳開Meet的想法。他常常會組織大家一起去拍照,舉辦一些以探索深圳為主題的Meet,也舉辦過各種引發(fā)熱度的活動,比如以“byebye2014,hello 2015”的攝影活動,比如以一顆紙片制成的點贊“心”道具、“定位”道具來完成地標打卡的活動,這些帶著濃郁的Instagram風格的行為藝術(shù),吸引了一大批年輕人加入其中。
一個人的時候,陳飛行會戴上耳機,放上一曲莫扎特k414,有時候是被他稱作“精神咖啡”的電子樂,接著開始在城市的夜里暴走。那個時候,他覺得擁有了BGM,像電影里的第三角色,與世界隔離的感覺讓他很放松。他對深圳有謎之眷戀,常常一個人坐著地鐵和公交,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城中村、深圳機場、廢墟、工廠、吊機、海邊,他總能找到一些無人發(fā)掘、卻極有意思的地方。
畢業(yè)之后的陳飛行曾在城中村居住過幾個月,租著1500元一個月的房子,城中村之于他是一個生活氣息濃厚的地方,他常常在其中逛逛吃吃,拍下叫賣、打麻將的生活場景。他曾經(jīng)拍攝過一個主題為世界杯的照片,去捕捉不同地方的人怎么看世界杯,他去了五星級酒店,去了酒吧,去了城中村的大排檔,去了燒烤攤?!斑@是一個有趣的照片,你會發(fā)現(xiàn),無論他們在哪里、處在什么階層,在看世界杯的那一刻,他們享受的程度是一樣的。”
“深圳總是可以給我無限的驚喜?!标愶w行說,“暴走深圳也是一種旅行方式,你想不到這個城市還藏著許多未知的迷人風景?!背鞘信c人的關(guān)系有一種平衡的人文情懷,關(guān)乎情緒,關(guān)乎人,關(guān)乎生活。在這個房價高昂的都市,尋找到一方溫暖而孤獨的風景,把它記錄下來,就像收藏著一個微縮的城市在鏡頭里。換個角度走到深圳的背面,去獲得一場陌生化的體驗, “目的地往往不是目的,”他說?!巴ㄍ康牡氐倪^程,才是最美好的?!?/p>
S:InstaMeet是一個怎么樣的組織呢?
陳:就是社交平臺上、同好之間的互相交流,通常高質(zhì)量的Meet保持在10個人左右。上海的InstaMeet是辦得最成熟的。有一些多達五六十人的Meet ,主要是讓更多的人互相認識,組織起來就像旅行團,通常會分組交流。
S:你的攝影作品的特色主要是什么?
陳:我比較注重人和環(huán)境的結(jié)合,也比較偏向?qū)ふ也灰粯拥慕嵌龋热鏻ook up(仰視)很適合在建筑群,比如幾何構(gòu)圖,六邊形如頂樓、圓形如旋轉(zhuǎn)樓梯,喜歡對稱構(gòu)圖。有時候也會運用一些煙霧去做創(chuàng)意的照片。
S:通常會選擇什么樣的場景去進行創(chuàng)作?
陳:我喜歡極簡的空間,加上自然的捕捉,比如純白、純藍的背景,一個人加一束光,人與建筑互相成為裝飾品,建筑是人的背景,我也喜歡擇取一些建筑細節(jié),達到人和建筑的融合,體現(xiàn)出人與城市的微妙關(guān)系,人在這個project里面,可以達到一個互補的點綴作用。
S:你會參考電影里的構(gòu)圖嗎?
陳:我喜歡《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構(gòu)圖,非常美。一個法國紀錄片《Human》,也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導(dǎo)演是一位航拍攝影師,他常常拍攝一些很密集的人群加入節(jié)日、情緒去催動,我很喜歡密集。所以我也很喜歡深圳機場,我沒有密集恐懼癥。
S:所以手機攝影現(xiàn)在成為了一種沒有門檻的新玩法?
陳:還算比較小眾吧,但越來越多人愿意去接受手機攝影,而手機的攝像頭也做得越來越好,手機有及時性,馬上就可以分享到網(wǎng)絡(luò)社交,拍的人多,還可以立即交流。
S:常常暴走深圳,有發(fā)現(xiàn)深圳哪些不為人知的有趣之處嗎?
陳:我喜歡探索深圳,我常常去踩點,蛇口有個燈塔,下面有個洞,我常常在那里拍日落,那里有很多人在釣魚,對面就是香港,但后來那個洞被封掉了。沿江高速的日落,荔枝公園的自然,夜晚的市民中心和現(xiàn)代作品展的藝術(shù)館,都是我時常會去行走的地方。
S:你的爬樓之旅會不會有一天會停止?
陳:我平常生活壓力蠻大的,所以喜歡做一些刺激的事情去放松,爬樓本身會讓人很有成就感,讓我有壓力釋放的感覺,也讓人認可了我的價值。但是未來成家了,或者老了體能下降,就不會再去做那么危險的事情,因為我不再是自己一個人,有一個家庭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