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從來沒有為悲傷委屈落過眼淚的父親,在“文革”初期“逼、供、信”的高壓下,禁不住悲淚撲簌,語音哽咽……
我跟著他們下樓,站在我家大門口接受批斗。他們走下臺階,站在院子里高呼口號,先喊了一些打倒豐子愷以及列舉他的罪名的口號,最后就喊:“打倒豐一吟!”
爸爸成了畫院的“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1966年3月,爸爸媽媽還帶著華瞻哥的大女兒南穎到紹興、嘉興、湖州等地游覽,爸爸心情很不錯,寫了一首詩回憶三十年前游嘉興的情景,感嘆如今已是“處處紅旗映畫樓”。想不到兩個月之后,“文革”爆發(fā),上海中國畫院出現(xiàn)了批判豐子愷的第一張大字報。6月6日,畫院來了兩個人,豐院長長豐院長短的,言語間態(tài)度還算客氣。他們讓爸爸去畫院看關(guān)于他的大字報,爸爸一向是沒有重要事情就不去畫院的,更何況去做這種無趣的事??匆娢野职置嬗须y色,畫院的人轉(zhuǎn)過來讓我代爸爸去看大字報。
第二天,我抱著一歲多的女兒趕到汾陽路的畫院。一進門,我就看到一張很長的大字報,這張以“一群工人”出面的大字報,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竟指責(zé)《阿咪》中有影射,“貓伯伯”是影射領(lǐng)袖!其實爸爸為文和平時講話都有使用家鄉(xiāng)俚語的習(xí)慣,在石門灣鄉(xiāng)下,稱“小偷賊骨頭”為“賊伯伯”,稱鬼為“鬼伯伯”,稱貓為“貓伯伯”,不料“貓伯伯”一詞被聯(lián)想到了“毛伯伯”。
爸爸寫《阿咪》這篇文章,是在上海作家協(xié)會編輯部工作的作家羅洪女士上門來約稿寫成的。爸爸和她及其先生朱雯是抗戰(zhàn)時期在桂林相識的。她上門敘舊后,爸爸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寫稿。兩周后《阿咪》一文就交稿了,寫的就是家里養(yǎng)的一只叫“阿咪”的貓伯伯,此文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1962年8月號。我在畫院看到這種子虛烏有的捏造的罪名,又氣又急,趕回家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我委屈得哭了出來。
爸爸聽了我的哭訴后,沉吟半晌,猛吸著香煙。過了好一會兒,爸爸才慢吞吞地說:“一吟,你也知道,我們石門話有‘賊伯伯、‘鬼伯伯、‘皇帝伯伯這樣的稱呼,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三種人畜都可以用‘伯伯來稱呼,其實也并沒有什么貶義,毛病就出在這上面?!币驗槟翘炫畠簭漠嬙撼鰜砭蛧I吐了,爸媽催著我送孩子看病,這個話題就沒有繼續(xù)下去。想不到這張含沙射影的大字報僅僅是我家災(zāi)難的開始。
新中國成立后經(jīng)過歷次運動“洗禮”的父親,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浩劫中,竟是“在劫難逃”。不久,爸爸就被“請”到畫院去“交代罪行”,再后來干脆“勒令”他天天到畫院接受批判。一向受人尊敬,幾十年沒有坐過班,到古稀之年卻遭此厄運,叫人怎么吃得消!
豈止爸爸一人,畫院的畫師們,不,全上海,全中國的新老知識分子,都遭到了厄運。先是大字報,然后是“逼、供、信”,抄家,關(guān)“牛棚”,掛牌,游街,克扣工資,備受種種精神上的侮辱和肉體上的摧殘……爸爸有時后悔自己不該進了畫院。其實,進不進都一樣。如果賦閑在家,里弄里批斗起來更加厲害。畫院還算是“文明”的。
但父親的受批斗,由于他半世紀以來辛勤播下的種子太多,給自己招來的禍殃也就更多了。幸虧他不是中共黨員,所以雖身居院長之職,卻稱不上“走資派”(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這頂帽子讓畫院秘書長程亞君戴了去。父親的履歷中也找不到夠得上“叛徒”、“特務(wù)”資格的罪名。由于鄉(xiāng)間有數(shù)十畝薄田,一度被冠以“地主”的稱號。開明書店的定息,給他贏來了“資本家”的“美名”。但這些都是次要的。他的主要頭銜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這是按“上頭”調(diào)子定的罪名。除此以外,“反革命黑畫家”、“反共老手”、“漏網(wǎng)大右派”這些帽子,則更是可以隨便奉送。到最后終于被列為上?!笆屑壥笾攸c批斗對象”中的一員來進行批斗。其“罪行”主要是“黑畫”。巴金先生事后在他的《隨想錄》一書《懷念豐先生》一文中說:“老藝術(shù)家不過溫和地講了幾句心里話……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要‘反什么,要向什么‘進攻。但是不多久臺風(fēng)刮了起來……”
一生中從來沒有為悲傷委屈落過眼淚的父親,在“文革”初期“逼、供、信”的高壓下,禁不住悲淚撲簌,語音哽咽。記得有一天,爸爸從畫院回到家里,神情黯然,一杯酒下肚后,他將白天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對家里人說:“他們逼我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說如果不承認,就要開大規(guī)模的群眾大會來批斗我……我實在是熱愛黨,熱愛新中國,熱愛社會主義的啊!可是他們不讓我愛,他們不許我愛……”他再也說不下去了,硬一硬心腸,吞下了一杯苦酒。
起初,爸爸還認真地對待批判,怕開群眾大會。有一天,抗戰(zhàn)時和我們一起逃難的丙伯的第二個兒子周詒青從外地來,到我們家做客。他參加過“四清”運動,頗有經(jīng)驗。吃飯時,爸爸問他:“你看這場運動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詒青趕緊安慰我爸爸說:“批斗到了最高峰,用群眾大會來嚇你,就說明他們束手無策了,姆爸(即大伯)你不要驚慌。至于運動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我也說不準,照‘四清的前例來看,該不會很長吧……”
我替爸爸在日月樓門口接受批斗
有一天,街頭的鑼鼓聲依然喧鬧不已,我家的電話鈴?fù)蝗豁懫?。這段時間親友們怕連累爸爸,有很久沒敢來電話了。我拿起電話,先聽到一片嘈雜聲,我問:“喂,是誰呀?”電話那頭回答:“我們是(某某)中學(xué)的學(xué)生,我們要找豐子愷?!庇质且黄须s聲。我一聽,心怦怦直跳,我想先替爸爸擋一下:“你們找他有什么事?”“要他交代《阿咪》的問題?!蔽腋o張了。會不會紅衛(wèi)兵要上門來沖擊了?前一陣子已經(jīng)聽鄰居們議論過紅衛(wèi)兵沖進誰誰的家了??晌矣植桓野央娫拻斓簦桥诉@幫“紅衛(wèi)兵”,那就惹大麻煩了。結(jié)果對方嘈雜了一陣子,散去,電話斷了。我們松了一口氣。結(jié)果我們又開始擔心他們離開電話機后會不會正向我們家出發(fā),上門來批斗。爸爸果斷地決定第二天就去申請拆掉電話機。
可當天晚上,我們家就出事了。爸爸那時已經(jīng)上床休息了,陜西南路上的鑼鼓依舊響個不停。忽然,鑼鼓聲更響了,我感覺好像人群已經(jīng)到弄堂里來了,我和媽媽還來不及到窗口看個究竟,我家大門已經(jīng)被敲響。我們1954年搬進日月樓以來,還沒有聽到過如此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敲門聲。我家的保姆英娥阿姨很著急,不知如何是好。媽媽更是束手無策。爸爸交代我上三樓小間去躲躲,你就說我去畫院交代問題了。當時我們一直以為敲門的人就是先前打電話來的那幫中學(xué)生,只要說被批斗的對象不在,他們不會糾纏,會轉(zhuǎn)移到其他目標家里。
我定了定神,下樓打開門,還不及細看來人的模樣,只聽見他們邊走邊喊:“豐子愷在哪里?我們要找豐子愷?!蔽野凑瞻职株P(guān)照的話,不打疙瘩地說:“他去畫院交代問題了?!薄拔覀兙褪钱嬙簛淼模 币宦犓麄冞@話,我一下子手足無措了。來人等不及我回答,就直奔二樓。他們走到爸爸的床前,看到?jīng)]人,就摸了一下被窩,就質(zhì)問我:“被窩還是熱的!你們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他們一邊問,一邊往三樓沖。三樓是前房客董太太在二樓基礎(chǔ)上搭建起來的,本來是一大間,我們住進來后把它一隔為二。東邊是大的一間,西邊有樓梯上來,需留出樓梯通往東間的走廊,所以隔成小間,此刻爸爸就躲在小間里。來人上三樓后拼命敲小間的門,我極度緊張,仿佛看到爸爸被他們拖出來拉到樓下去批斗受辱。爸爸不開門,突然來人中有幾個膽大的直接沖到大房間,我不知道他們想干什么,趕緊跟進,發(fā)現(xiàn)有兩個正往窗口爬。大房的窗外是二樓的屋面,與小房間的窗相連??磥硭麄兪且肋M小房間。這實在很危險,萬一摔下來,我們一家都罪該萬死了!我趕緊阻止他們:“唉呀,不行,快下來,我替你們叫開門就是?!彼麄兟犖疫@么一說,就乖乖下來了。我只好對小房間的爸爸喊:“爸爸!我是一吟。你開門吧,不然他們要爬窗了?!遍T一開,那幾個年輕人往里涌,我只能站在樓梯口,看不見里面做什么,好像是他們在責(zé)問爸爸為什么不好好交代。過了一會兒,他們果然出來了,但沒有如我擔心的那般拖著爸爸出來。他們說:“走!豐一吟!你把豐子愷藏起來,你有罪,你跟我們下去接受批斗!”“好!好!”我慶幸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我雖然身為“牛鬼蛇神”的子女,但我本人沒進過“牛棚”,他們不會為難我的。爸爸沒有事就好,這說明畫院的這些造反派還是有人情味的,想出這個辦法,既保全了他們的面子,又照顧了老院長,爸爸畢竟和他們無怨無仇啊。
我跟著他們下樓,站在我家大門口接受批斗。他們走下臺階,站在院子里高呼口號,先喊了一些打倒豐子愷以及列舉他的罪名的口號,最后就喊:“打倒豐一吟!”我是每一句口號都跟著他們喊——這是批斗場面例行的規(guī)矩,我早就學(xué)著了。此時我也跟著喊打倒自己?!安辉S豐一吟庇護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豐子愷!”諸如此類的口號喊了很多,弄堂里的居民、弄外的路人,都循聲聚集到我們的院子里來看熱鬧。我因為有在臺上演京劇的經(jīng)驗,面對這么多看客并不緊張,心里想到能像花木蘭般“替父挨斗”,心里還是樂滋滋的。斗完之后,他們在門口的東墻上貼了一張大字報,開頭的內(nèi)容就是給爸爸戴上各種“帽子”,接著就是罵我不該包庇豐子愷,接下來寫著一句:不許豐子愷的女婿幕后策劃!看來被我猜中了,那天在華東醫(yī)院樓梯口偷聽我和民望哥談話的護士是受畫院造反派指使來偷聽的。
門外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我回到二樓時,爸爸已經(jīng)坐在自己床上。他說:“一吟,委屈了你!”我趕緊說:“那有什么,畫院的人總算照顧你,沒把你拉下去斗。”媽媽坐在一旁,不解地說:“你爸爸和畫院的年輕人沒結(jié)什么仇??!”我家保姆英娥阿姨也說:“是??!先生一直在家上班的,和他們都客客氣氣的。”那時批判“牛鬼蛇神”有個套路,各路“牛鬼蛇神”先是被各自單位貼揭發(fā)其“罪行”的大字報,再把大字報貼到街頭,再被拉到家里來接受批斗。這次爸爸也輪到了,幸好沒有受皮肉之傷,闖過了這一關(guān)。
我1961年進編譯所工作,本來是不坐班的,一星期只去學(xué)習(xí)一個下午,但“文革”一開始,上面就要求我們編譯所人員和出版社一樣正規(guī)上班,所以我天天都能和寶姐見面。但寶姐所在的編輯室頭頭已表示過要監(jiān)視豐陳寶的舉動,不然會通過豐一吟將消息傳給豐子愷的。寶姐知道這情況后,有一段時間不敢和我搭腔,也不敢來看爸爸。有一次實在熬不住了,特地換了一套平時不大穿的衣服,趁月黑風(fēng)高,偷偷來日月樓看爸爸。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爸爸在畫院的工資已從二百二十元降到稱為 “生活費”的六十元,存款也被凍結(jié)。后來連我個人的存款也被凍結(jié)。家里的開銷不夠,媽媽就到陜西路淮海路口的銀行去取爸爸的存款,結(jié)果銀行不讓取,說是上頭吩咐已經(jīng)凍結(jié)。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張春橋知道媽媽取款的事情,竟在會上點名說:“要有階級斗爭觀念,要提高警惕性!譬如反共老手豐子愷就很不老實,叫他老婆去銀行取存款……要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取自己的錢用,天經(jīng)地義,竟被說成“不老實”,荒誕之極!
凡是被批斗過的人家,都會受到里弄和房管所的注意。我們很擔心哪天會和別家一樣,被“掃地出門”。有一天,有人來敲門,通知我到房管所一趟。到了房管所一看,最擔心的事要發(fā)生了。一個年輕人見了我,二話不說,直接下令:“你父親被批斗,大字報都貼到街上來了。你們一家人住那么多房間,快把一樓和三樓統(tǒng)統(tǒng)讓出來,還有亭子間。你們一共才三個人,加個保姆也才四個人。二樓不夠住嗎?對了,廚房后面的小平房也讓出來!”他見我準備說話的樣子,緊接著說:“怎么?你要是不服氣,我們就把你家的沙發(fā)都往外扔!”我見事已至此,不敢多說什么,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一進門,爸媽就著急地問情況如何。媽媽得知房管所的決定后,嘆了一口氣,說:“光是讓樓下也就罷了。三樓也叫我們讓出去,住進來的房客不是要從我們二樓經(jīng)過嗎?還有廁所、浴室,不都要和我們合用嗎?”爸爸卻慢吞吞地說:“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只要不趕我們出去。住進來的也都是人,只要我們對他們好,人家也會通情達……”他說到這里,話語含糊起來,想必是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
第二天,房管所負責(zé)的蘇同志,忽然光臨我家,他已上了年紀,快退休了,爸爸接待他。他說:“昨天他們對你們的房子問題,是過分了點。沒辦法,年輕人造反的勁頭大,況且他們不知道你是高級知識分子,是知名人士。我和他們談了一下,讓總歸是要讓的。這樣吧,三樓免了,留著你們自己用,方便些。其他還是要讓的。不過,老先生,你們慢慢來,不必那么急的?!甭牭饺龢遣挥米專覀冃闹幸粔K大石頭落地。蘇同志臨走前又和爸爸說了些閑話,語氣中帶著對爸爸敬仰而又不敢太顯露的樣子。爸爸送走他后,直說“這是個好人”。媽媽也是感激涕零。接下來,我們就要考慮怎么處理樓下的家什。董太太留給我們的都是很漂亮的西式家具,只好一一賣掉。根據(jù)一些現(xiàn)在還在的發(fā)票顯示,我們開始賣家具的日子是1966年12月29日。這一天,我們找了一家舊家具店上門估價,賣掉四件家具。一只柚木大菜臺連兩塊柚板,五十五元。一個柚木長櫥,四十元。一個玻璃櫥,三十五元。八只椅子,四十元。只能說是大甩賣了。第二次賣家具是在1967年8月。家具全部處理掉了,沙發(fā)也賣掉了。后來,最后一件大家伙八十五鍵鋼琴,終于也賣掉了。這是爸爸為最疼愛的幼子新枚買下來的,以后再也聽不到他彈琴了,爸爸有點難過。
令我至今耿耿于懷的是畫院徐某某打爸爸的事。那天,他一個人來我們家,先是對著爸爸趾高氣揚地說了一通,對著老院長責(zé)備你這個人怎么怎么,接著打了我父親一巴掌,然后到三樓拿走一本《封神榜》。我就在旁邊,我父親從來沒被人這樣打過,所以對這個人,我是刻骨銘心的,到現(xiàn)在還記得。
從走街串巷式的批斗到專場揪斗
我已算不清在整個“文革”時期爸爸挨了多少次批斗,因為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況且有的批斗他從來不告訴我們,我只是后來聽別人說的。
上海文藝界的四大領(lǐng)導(dǎo),作協(xié)的巴金,音協(xié)的賀綠汀,劇協(xié)的周信芳,美協(xié)的豐子愷,到后來都是上?!笆笾攸c批斗對象”。爸爸不該當美協(xié)主席和畫院院長。在家賦閑,也許會好些。不!恐怕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他寫的文章太多了,畫的畫就更多。畫院里畫山水畫的畫師,不也都在挨批斗嗎。山水畫里挑得出什么骨頭?爸爸的畫和文章里可挑的骨頭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放在里弄里批斗,說不定會更糟。
批斗的次數(shù)很多,除了畫院之外,什么少年宮啦,美術(shù)展覽館啦,江西中路青年會啦,上鋼三廠啦,求新造船廠啦,崇明啦,川沙啦,車溝大隊啦,民建大隊啦……恐怕連爸爸自己也記不得那么多,我連先后次序也搞不清。
少年宮那次批斗時,據(jù)說唐云先生遭到毒打,棍子都打斷了。因此,接著把大家拉出去游街時,唐先生沒法參加。據(jù)說游街的人中有沈柔堅先生等等。
爸爸事后說,那次游街時,有一少年尾隨著他,找一機會悄悄地對他說:“豐先生,我是很崇拜你的?!?/p>
崇明是畫院程亞君先生搞“四清”運動的地方,所以爸爸被押到崇明去批斗時,程先生也連帶一起去陪斗。去崇明前,爸爸的漫畫一張張被放大后裱在硬紙上后帶去。崇明較遠,要過夜的,沒有地方好睡,爸爸就在這時養(yǎng)成了和衣而睡的習(xí)慣。他們兩人被批斗,造反派則趁機在崇明買蟹帶回上海享受。
爸爸被押去上??h曹行公社車溝大隊批斗時,正逢中共九大宣布劉少奇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時。駐畫院的上海市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對畫院被管教的“牛鬼蛇神”(多為著名畫家)訓(xùn)話:“你們的總后臺垮臺了!”天曉得,他們之中恐怕沒一個與劉少奇有任何聯(lián)系,怎么一下子變成自己的總后臺了?!
關(guān)于爸爸在川沙縣受批斗,在爸爸去世后我認識了一位川沙的朋友,請他寫下了如下的情況:
1969年秋冬之際,由上海美術(shù)界組織派人開小轎車,將豐子愷先生帶來川沙縣革命委員會大會堂批判。
批判會上,事先已將豐子愷先生畫集里十來張漫畫臨摹放大在整張白紙上,由批判發(fā)言人逐張進行批判。批判一張,撕下一張,團成紙團,丟在豐子愷先生的周圍。在批判結(jié)束時,有一個人拿竹掃帚隨著豐子愷先生走進舞臺側(cè)幕時,象征性地跟著掃過去,同時高呼口號:掃進歷史垃圾堆!
豐子愷先生在批判會上,由于年老了,是讓他坐在凳子上的。只是在批判高潮時,叫他站立過。
批判會后,豐子愷先生仍由小轎車帶走,離開川沙。
這次批判算是文明的,爸爸還坐上了好久沒坐過的小轎車。批判時也沒讓他多站。倒是造反派們在這次批判前煞費了一番功夫,還準備了道具,可能像排戲一樣還得先排演一番吧。
1968年8月16日,爸爸已被拖來拖去批斗兩年多了,竟還要舉辦針對他的專場批斗會。我和寶姐接到通知后,終日惶惑不安,不去是不可能的,會被指責(zé)為“沒有和父親劃清界線”,去吧,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在臺上被斗,實在太殘酷了。我現(xiàn)在還收藏著好幾份批判爸爸的小報,有什么《打倒美術(shù)界反共老手豐子愷》《砸爛美術(shù)界反共老手豐子愷》《撕開臭權(quán)威畫皮》啦,還有綜合性的《砸爛黑畫院——毒畫毒文毒詩毒章批判專輯》。還有一份《打豐戰(zhàn)報》,就是那次批斗時刊印的。當時印刷技術(shù)不很發(fā)達,專印此報,可見上面對此次批斗的重視。
關(guān)于當時的情況,時過境遷,我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記得是在北京東路貴州路附近的黃浦劇場舉行的,主辦單位是“上海市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打倒美術(shù)界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豐子愷專案小組”。這次專場批斗會規(guī)模很大,陪斗的有“上海市舊文藝界舊美協(xié)黨內(nèi)一小撮‘走資派”,“走資派”是徐平羽、陳其五、孟波、方行、沈柔堅,上海美術(shù)界的“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則是張樂平、王個簃、唐云、賀天健、蔡振華、程十發(fā)、張充仁、吳大羽、謝稚柳等,以及“大右派”劉海粟。
上臺發(fā)言的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解放軍和交通大學(xué)“反到底兵團”、上海美術(shù)學(xué)?!凹t聯(lián)”紅衛(wèi)兵組織的紅衛(wèi)兵小將,以及上海中國畫院造反派組織“紅旗”戰(zhàn)士、美術(shù)界的革命代表?!洞蜇S戰(zhàn)報》上刊出來的爸爸的畫有《一時之雄》(畫面是抗戰(zhàn)時期畫太陽下持日本國旗的雪人)《炮彈作花瓶,萬世樂太平》《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船里看春景,春景像畫圖……》《只是青云浮水上,教人錯認作山看》《互割互啖圖》,還有我們擔心了很久的那幅《月子彎彎照九州》?!吨皇乔嘣啤愤@幅畫,造反派說它是“把水上浮云比擬新中國的鐵打江山”,其實這幅畫初次發(fā)表于1942年,正值抗戰(zhàn)后期,意指日本侵略者如浮云。1963年重畫后又在香港《今晚報》上發(fā)表,那是由上海美協(xié)領(lǐng)導(dǎo)沈柔堅先生介紹,由報社請爸爸為該報每周作兩幅漫畫,以對臺灣“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打豐戰(zhàn)報》上說,這次批判得到《文匯報》《解放日報》等等的熱烈支持,還收到上海輕工業(yè)學(xué)校、南京軍區(qū)衛(wèi)生學(xué)校、空軍政治干部學(xué)校的各造反兵團的賀電。會后還放映了豐子愷漫畫幻燈片。
我們?nèi)赵聵堑募?,畫院造反派來抄了一次,后來上海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也來抄了一次。電視機被搬走了,毛筆書籍字畫被運走了,僅書畫就有四大箱一百七十幅左右,十多本相冊也被拿了去,更不可思議的是,還被抄去了六千多元的存款。我記得畫院來抄家那次,他們拿了爸爸的幾張銀行存款單,數(shù)了一下。我聽見其中一個人對同伴說:“豐子愷的存款比賀天健的零頭還少?!焙髞砦也胖?,他們是先去了吳湖帆家和賀天健家。畫院拿走的東西都開列在清單上,也沒有翻箱倒柜,相對比較文明,后來大多完好還給我們,只差一些我保存的照片。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抄家方式野蠻多了,抄去的東西也沒有清單,后來也沒還。等到后來各單位都在歸還抄家物資時,我曾代媽媽寫信給美校的校長索還這些被抄去的東西。校長回答,他們學(xué)校從來沒有派人抄過我家,那是學(xué)生的個人行為,他們不能負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