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沅(華中師范大學,湖北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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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前啟后拓展張謇研究的意義
——在《張謇辭典》開題會暨張謇研究高層論壇上的講話
章開沅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武漢,430079)
章開沅
我經(jīng)常會想到詩詞。張緒武在2003年邀請我來的時候,打動我的心,讓我前來的,就是“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但更重要的還是前面那句話:“故人西辭黃鶴樓”,我就是那個故人。我在揚州講話,是有點小心的。我講話很隨便,一不隨便就講不好,隨便一點可能還會有一點可以聽的地方。
有兩個地方不能隨便講話,一個是山東,一個是揚州。山東我怕講孔子?!拔母铩焙笊綎|大學邀請我去講學,不可避免地要談到孔子、儒學之類,我說我緊張。我們小的時候在家塾讀書,都要拜孔夫子。小時候讀書讀得不好,老師還要用戒尺打手心。我說一到山東腿就發(fā)軟,他們就笑說我故意裝成這樣可憐。揚州為什么也怕呢?揚州是個好地方,揚州出人才,文化底蘊好,但人在揚州也惹事啊。過去有個文人叫易君左,他寫了本書叫《閑話揚州》?!伴e話”在上海話里有“不太好”的意思,但此公沒這個意思。他寫得很風趣,但有些內(nèi)容不免有貶損揚州地方文化之嫌,結(jié)果引起揚州人士一片聲討。后來就有人編了個對聯(lián):“易君左,閑話揚州,引起揚州閑話,易君,左矣!”這要用上海話講好聽,我講不好。后來又有了下聯(lián):“林子超,主席國府,連任國府主席,林子,超然!”我講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這里是不能“閑話”,“閑”的不好的話要挨罵的。
剛才周新國校長談到祁龍威先生,祁先生也是我的“亡友”。祁龍威先生研究張謇比我早,我們曾經(jīng)在一個寢室很愉快地度過了一段時間。他做《張謇日記》箋注,我寫《張謇》傳記,也做了一部分箋注。但是真正最早引起大家對張謇關(guān)注的,是上海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徐崙。他首次引用《趙鳳昌藏札》(張靜廬抄本)。老先生做事是很認真的,這一下引起學界轟動。這是1961年的事,上海當時已經(jīng)爭論得沸沸揚揚,后來在武漢舉辦“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的時候,徐崙先生參加了這個會,又把爭論帶到了會上。這樣我就更有興趣做張謇研究了。早在徐崙之前,劉厚生寫過《張謇傳記》,但他不是現(xiàn)代人。學術(shù)界中用馬克思主義做指導來探討張謇及近代社會,應該是從徐崙開始。前人之功,不可埋沒。因為討論張謇很熱烈,又有那么多豐富的資料可以看,還有很多的資料尚沒有人看。那時《張謇日記》也不全,部分日記即《柳西草堂日記》還在臺灣。懷著一種好奇心,我進入這個研究領域。
武漢大學的唐長孺先生對我有個“勸告”。他說你最好做人物研究。人物研究比較有趣,涉及人、事、地等方方面面,從事史學研究由人物研究入手易“入門”。他是學問大家,他的話給了我研究張謇的信心。
張謇研究讓我與緒武結(jié)緣。我和緒武在“文革”前還不相識,知道有緒武其人,但無緣見面,而且當時的社會情況也不是很正常。改革開放后,我們見面了。社會各種情況都發(fā)生變化,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同樣不能忘記的是南通的朋友,有些已“不在了”,如曹從坡等,都給了我很多的幫助。
研究張謇也就與張謇共患難。那時社會不正常,張謇銅像被游街,我們因為資產(chǎn)階級做傳啊,也被游街、示眾。南通的人在受罪,我也在受罪。等到“四人幫”一垮臺我們太高興了,一下子就“解放”出來了,“解放”出來以后有點得意忘形。我參加的第一個學術(shù)活動就是江蘇省經(jīng)濟史研討會。在會上聽說張謇先生的銅像被推倒游街,我提議應該重新樹立銅像。那時江蘇省政協(xié)副主席是個老黨員,他很愛護我們這些后輩。他說:“開沅同志,我冒昧地給你提一個意見。不是誰都可以塑像的,這要經(jīng)過軍委批準。我看你用石膏做一個半身像就好了?!边@是1982年時的情況,我也是在那時開始恢復張謇研究。張謇塑像在“文革”中橫遭清掃,沒想到我80歲的時候,南通就不止一座像了,好多像啊,還有用玻璃鋼做的。
剛剛那位同志說得好,很多人物研究因不能長期堅持而停滯不前。孫中山研究在辛亥百年的時候,前景并不樂觀,相關(guān)研究人員也不受重視。我不專門研究孫中山,但我替廣東的朋友“打抱不平”。孫中山研究所曾經(jīng)好像都沒有編制,研究所的人出去開會,都用孫中山紀念館名義。后來我經(jīng)常講一句話,一個歷史人物的研究能否賡續(xù)不絕,關(guān)鍵還是看地方,看當?shù)仡I導是否重視。這是我們體制決定的。領導不重視,連個編制都沒有。這種狀況也不是很正常,將來可能會變化,但是至少本地要有自己的研究隊伍。
南通走了這條路,南通成功了?,F(xiàn)在揚州大學又參加了,上海東華大學又跟過來了,張謇研究的團隊就越來越大了。我和緒武是同一輩人,我們在有生之年能親眼看到張謇研究持續(xù)到現(xiàn)在,很是欣慰。南通人關(guān)心“張謇學”的建立,但南通現(xiàn)在要不要搞“張謇學”,這個“張謇學”可不可以成立,這個不是我表態(tài)的問題,而是水到渠成的問題,它該成為一門學問就會成為一門學問。實際上,張謇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個學派,不是顯學也是個半顯學。現(xiàn)在張謇研究已經(jīng)擴大到日本、歐洲等地,已經(jīng)成為國際性的研究。我在建立“張謇學”這件事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要靠你們更年輕的人來繼續(xù)做研究。不過,現(xiàn)在看來,張謇研究大有學問,張謇研究不是研究“過”了,還差得很遠呢。
我的張謇傳記主要寫得早,所以現(xiàn)在大家沒有別的代替,我希望很快就有更好的傳記來代替。我那本書基本上還是宏觀敘述,是做整體上的研究,還有一些細節(jié)未講清楚?,F(xiàn)在都把張謇和澀澤榮一放在一起來研究,因為澀澤榮一講“論語”加“算盤”。但日本的儒學和中國的不是一回事,日本過去的儒學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到了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日本的儒學,不是中國的儒學了。張謇對儒學、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與澀澤榮一是不相同的。張謇認同的傳統(tǒng)文化和原有的傳統(tǒng)文化也不一樣,張謇的觀念中已經(jīng)包含了很多很多“新”的東西。張謇和宗教的關(guān)系如何,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通州師范是把一座廟拿來改建成學校的,由于特殊的身份和在當?shù)氐臋?quán)威,張謇就能“廟產(chǎn)興學”。你說他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宗教觀念?他和儒學的關(guān)系、和宗教的關(guān)系如何?具體到他是一個實業(yè)家,他實業(yè)的成敗、他的貢獻、他的局限、他的模式能不能推廣?這有很多方面我們沒有充分挖掘?,F(xiàn)在朱江整理大生紗廠的資料,應該會有所收獲。所以說,張謇研究不是已經(jīng)“過”了,還有很多方面需要探討。
特別是在當代,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還在發(fā)育和成長之中。馬云就是模范嗎?王健林就是模范嗎?都很難說。不是哪個錢多,就是模范。真正的模范是有代表性的,應該能夠引領整個民族往一個更好的境界來發(fā)展。在這方面有所表現(xiàn),才是一個真正的“好”企業(yè)家、“好”實業(yè)家、“好”事業(yè)家,也是個“好”教育家。在商品經(jīng)濟中,渾渾噩噩跟著跑、跟著混的,賺了錢就是王?張謇研究中,有很多啟示可以總結(jié)。
我講過兩句話,一句是因為研究陶行知有感而發(fā)。我說全國的教育工作者應該把陶行知的曉莊作為教育界的“麥加”去朝拜,凈化一下自己的心靈。另一句話與張謇有關(guān)。我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紀念張謇的大會上,向與會企業(yè)家及全國的企業(yè)家呼吁,應該和張謇“對話”,凈化自己的心靈,尋找“儒商”的范本;應該把南通當作實業(yè)家的“麥加”去朝拜。并不是張謇就那么好,那么完美,但至少他為幾代人樹立了“做人”的典范?,F(xiàn)在都在講儒學、講儒商。什么儒學?什么儒商?“儒”也不是!“商”也不是!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在那里辦“儒商”學院,還要培養(yǎng)“儒商”,不是笑話嘛。張謇地下有知,也會為之失笑。這種人還在談儒學、談儒商,居然就這么堂而皇之,還收費招學生。笑話!這就叫“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從當代來講,張謇研究既有學術(shù)意義,又有現(xiàn)實意義。出一個辭典,也是很必要的。編辭典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你寫傳記也好,特別是論文也好,不知道的東西可以回避,但寫辭典就逼著你要把不知道的東西,用很準確的、權(quán)威的、最精煉的、最科學的話語表達出來,這是最難的。我不是給辭書出版社做廣告,做辭書是很難的。偏偏科研部門不大重視,認為這是工具書。什么叫工具書?《說文解字》也是工具書,流傳千古,那么多注釋?!稄堝擂o典》的編輯,等于研究哪些問題已經(jīng)弄清楚了,還有哪些問題還未弄清楚,這對后人是很有好處的。再一個張謇涉及的面太寬了,《張季子九錄》提到九個方面其實還不完整。他涉及到很多方面,等于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這一點要請每位張謇研究者從最基礎的地方入手。我們總結(jié)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用工具書的方式顯示出來。再一個就是張謇的語言,他的話是吳語系統(tǒng)的,有些特點。其中有很多名詞,包括南通的很多方言,不易理解,我們把這些問題弄清楚,讓更多的人比較方便地研究張謇,這本身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學術(shù)成果。
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到e考據(jù)時代了。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臺灣新竹清華大學歷史系的黃一農(nóng)教授,他現(xiàn)在是臺灣“中研院”的院士。他很快就到我們?nèi)A中師范大學來講學,我們私交很好。他在研究明清時代傳教士時,提出了e考據(jù)學。他是學自然科學的,搞科技的,所以他提倡盡量用電腦,用最新的技術(shù),用數(shù)字化、信息化的方式來做研究。但是光靠這個不行,現(xiàn)在就是很多人過分地依賴這個。弄一些似懂非懂的東西,任意比附,就得出結(jié)果,這是非常不科學的。e考據(jù),即網(wǎng)絡加上考據(jù),就是把信息獲取最簡單、最便捷的方法和考據(jù)相結(jié)合,由此引出新的結(jié)論。但前提是,你必須有考據(jù)的功底、史學的訓練。在這種情況下,有一本書,不管是電子版也好,紙質(zhì)版也好,我看對張謇研究會有很大的幫助,對e考據(jù)新時代的史學研究的發(fā)展,也可能有很大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