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祖父的麥田

      2016-05-31 15:48武稚
      文學(xué)港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土堆麥地麥子

      武稚

      在我十八歲之前,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走出麥田,走出這個泥濘的大平原,走出這里的勞累、貧窮、蒼白、寒冷。寒冷是我幼小身體里最深刻的記憶。那個大平原的冬天土地是凍裂著的,不是冬天土地也是裂著的。

      我從不認(rèn)為平原有什么好。山上有數(shù)不盡的野果可充饑,山好看。

      我們的淮河平原,記憶中總是一年一年種不完、收不完、把父輩脊梁壓彎的麥子。麥子過后,就是插禾苗、種豆子,豆子落倉了,農(nóng)人又套上那條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黃牛,又急匆匆地向田野趕去,開始下一輪的麥種。那時候我們不懂得看風(fēng)景。我們那里如果有風(fēng)景的話,那就是老屋門前的泥路上,昏暗的光線中,一個又一個人牽著牛慢吞吞地走過,多年后牽牛的老頭不見了,路上又多出了一個牽牛的娃。那個時候我就想土地真是個催命的家伙,一年一年牽著人走,一年一年又把人拖垮。

      那時候我愛做夢,夢中愛跑,跑著跑著,聽不見人攆了,聽不見狗吠了,我回頭影子也不映在麥地上了,它對我失望了。這些讓人操心的麥子。

      多少年后,麥地一次一次送我出去。又多少年后,麥地不送我了。

      麥地中間的小路因為少了一個人踩,又多長出一腳印一腳印的麥子,這些新麥可不會記著我。麥子終于把我忘了。我在城里把自己打扮得像沒種過麥子似的。

      多少年后單位組織一次旅游,我們照例興高采烈的。城市人說城市有什么好看的,我們也說城市有什么好看的,除了看樓就是看人。我們要出去,去看山,看山是我兒時的夢啊。自從我看過山,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山在我夢中都長成蓬萊狀。

      在一個山村,我們欣賞了千年古樹、百年祠堂、耄耋民居,還有一些永遠(yuǎn)在作回憶狀的石橋,它們就這么回憶著回憶著,村里人就真成了它的夢,一些人在夢里不再醒來,一些人還在走動夢似乎沒醒。我們不知道是第多少批來尋夢的人。巷子一律彎彎曲曲的,彎曲得大風(fēng)變成中風(fēng),中風(fēng)變成細(xì)風(fēng),風(fēng)吹過這個小村就沒有了風(fēng)。這里的門窗是那樣考究,窗皮早已翹起、顏色剝掉,但我依然能想到幾百年前一個又一個木雕師像啄木鳥似的一家一家地敲,一個又一個磚雕師在門楣上把塊磚頭當(dāng)著金元寶似的描,他們比著敲、比著描,房子也是比著建。房子里一律有天井,水從四方天上來,又從墻角細(xì)細(xì)地流走了。還有美人靠,還有小船,只是房子一律都瘦小,美人靠、小船小得不能再小了。

      我的一個同事悄悄把嘴湊過來說,他說幸好我們沒有出生在這個地方,要不然這會子我們也在院子里包著頭巾,劈木柴、砸核桃、揉山茶呢,晚上窩在家里看月亮、聞霉味。

      我一驚,正好有一個水珠從天井瓦片上滾落下來,砸到石板上,我知道童年的夢又一次轟然破碎并且摔出萬道泥漿。就像不遠(yuǎn)處的水落下去了,我看到帶泥的石階、撐著房子的爛木柱子。

      原來在我盯著星星,一心想做一只大尾巴狼進(jìn)山的時候,無數(shù)只的大尾巴狼卻在盯著星星,做著一次又一次出山的夢。

      原來我吃著白面饅頭長大,他們吃著野果野菜充饑。

      原來我在大路上奔跑,為這條路跑不到頭、看不到邊而悻悻的時候,他們的父輩卻前仆后繼在懸崖上鑿路。

      原來我在鄰村看完電影,把松雞攆得到處飛的時候,他們打著松火,人和小羊卻從懸崖上掉下。

      原來我和麥苗喝著大河的水,他們卻用竹管小心接著山泉。

      原來我們?nèi)ζ鸲€地蓋房子,他們的房子建在一塊崖石上。

      我們的太陽是二畝地二畝地照,他們的太陽是絲絲縷縷地漏。木格的窗里,太陽的光線細(xì)細(xì)柔柔能握起一小把。

      我們的莊稼要用大車?yán)鼈兊那f稼夾在腋下。

      在街上我摸著粗糙的土布,挑著寬大的老銀手鐲,端著他們的粗瓷大碗,我相信他們不是為取悅我們故意擺出這些東西,就像他們家里簡陋的用具也不是故意擺在那里讓我們看,他們的眼神還是多年前的眼神。大城市的人興致勃勃地東看一眼西看一眼,東摸一把西摸一把,他們在捕捉新鮮,他們以為捕捉到生活的滋味,我卻從這里體會到時光的狹隘,體會到那里的一絲咸。

      我們往回走,又走回麥田,這塊麥田是從我們家門口延續(xù)過來的。

      麥田依然是憨憨厚厚的,再過兩天收割機(jī)就要像一陣風(fēng)刮過來了,再過兩天土地就要像柔風(fēng)一樣躺著了,并且編著城里女人的松軟發(fā)辮。

      麥田,這是我祖父的麥田。有著碩大院子的村莊是我祖父的村莊。

      我的眼睛像撫摸一本稻草人手記似的,摩挲著它們。

      我終于走回自家風(fēng)景。

      原來對一塊土地的認(rèn)識,是需要再用十八年的啊!

      從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65公里,如果不進(jìn)兩端市區(qū),司機(jī)總是很有把握地把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有那么幾年,我不厭其煩地在這個綠色托起的橋廊上詩意地奔波,看風(fēng)景,去見我想見的人。

      這是平原腹地當(dāng)中兩個和我最有親密關(guān)系的地方,地圖上是兩個墨點(diǎn),我穿過的可是原物,大面積的冬麥、樹林,還有長河、落日、村莊、小火車站,我猜我的汽車也很樂意用輪子丈量這塊土地,輪子沒有一絲轆轆的聲音,輕捷、快速、微醉,車子的保養(yǎng)不應(yīng)該總是在油污的廠房,這個樣子出來溜溜對零部件也總是有好處的。

      在高架橋上,人和車都有了視野,終于用到視野這個詞了,極目遠(yuǎn)眺是好幾公里的綠,這個綠不是無限的,到足夠大的時候,就有一片樹像蠟燭似的將它們環(huán)繞起來,整個田野就是一塊一塊綠意蔥蘢的蛋糕?,F(xiàn)在這個蛋糕才剛剛做完,太陽的火爐才剛剛點(diǎn)燃,要讓滿地的蛋糕都熱烘烘、甜膩膩的,還得有點(diǎn)時間。我不得不說,上帝也是有私心的,上帝在這里擺蛋糕鋪子,上帝卻讓大面積的高山、高原不要說沒有蛋糕,有時連一棵青草也不給。我們的土地很得意,常在地頭前立著“基本農(nóng)田示范基地”“良種培育基地”的牌子,我疑心前面冒著炊煙的屋子就是上帝的小屋,他的隱居地,他的后花園。

      我沒有去過草原,但是我敢肯定牧人們肯定羨慕我們的草原,麥苗也是草,一種母性的、充滿靈性的草。可是我們的草原,不能像內(nèi)蒙古高原,可打馬、可斗牛、可摔跤,麥子在我們膝下,是麥子就不能踩,麥子被我們頂禮膜拜。常常我的眼前就是高遠(yuǎn)的天空,綠色的波浪,中間是一塊厚實的、透明的空氣,里面藏著一種叫做“忘我”的東西。我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鳥在這里逡巡,忽而高飛,忽而又像石頭樣落下,不驚起麥浪,也不驚起時光。

      可是“忘我”是幾年前的事情,還是這條路,我還在上面跑,思緒的小鳥卻常常被撞得驚慌失措地飛回來,鉆在我溫暖的體內(nèi),還是發(fā)抖。我不再放飛我的鳥,我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墒撬枷胧嵌嗝床话卜值臇|西,狹小的頭顱不是它高遠(yuǎn)的天空,黑鐵皮的空間也不是它的家,它的天性就是自由。等我說服自己又把它們放飛出去時,等到它們又忘乎所以時,仿佛有一聲驚叫,或者是一聲指責(zé),驚得它們像一地的鷓鴣,支零破碎,四處分離……

      在內(nèi)蒙古草原,它們被稱為帳篷。一頂又一頂,高大的、低矮的交錯在一起,男人們在它的目光里放牧,女人們在門前擠奶,他們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繁衍生命。

      如果是雨后的樹林,它們是成片的蘑菇。它們代表土地的意思、代表雨水的意思,它們歌唱這個世界,為呆板增添好奇,為平淡增加色彩。

      在天空,它們是一堆一堆的云,白色是織女,黑色是天神。

      在大海,它們是航空母艦。在別人的領(lǐng)域它代表一種不安,在自家港灣那是一種風(fēng)景。

      它們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存在。

      它們是一堆堆土堆。65公里的路途上,去時我的左眼看到不下千座,回時右眼看到的還是不下千座。它們久久地停在道路兩邊,它們并沒有飛走的意思,它們的體積還在膨大,它們的隊伍還在擴(kuò)展,它們是落在我們麥地的神鳥。

      我調(diào)整我的眼光,努力讓眼光不要碰到它們,眼光是可以跳躍的,思維是可以飛翔的。

      不要看,也不要想??墒窃绞沁@樣,思想?yún)s越是在那里混亂、停頓。亂蓬蓬的荊蒿、蛇蟻的溫床、狐貍的冢眠……

      綠色的、黃色的蛋糕上,不是果醬、不是布丁、不是沙拉,是上帝推下的雜物,一堆又一堆。也許土堆是上帝派來照看麥子、陪伴麥子的。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步不曾離開過麥地,死后化成土堆守候麥子又有什么不對?生是這里一茬一茬的麥子,結(jié)的穗個大飽滿,老了躺下了,耕不動了,給他留著的那塊巴掌大的土地也不爭氣了,結(jié)了一捧的稗子。稗子也是土地的兒子,稗子也是田間戴著草帽、開著拖拉機(jī)的小伙子的老子,兒子擦汗時他們陪兒子嘮嘮嗑,夜里給兒子看看田,農(nóng)家的日子不就是這樣一天一天有滋有味地過來的嗎?

      春天的雨水讓所有的麥子向上躥了躥,田間的土堆昨夜還是一派被牛羊蹄子踏過的跡象,今早忽然全都膨脹起來,一個一個像金字塔般聳立,兒子們給先人培土了哩。新泥一塊一塊是鍬的形狀,嫩草一簇一簇頭朝下,斷根斷須絲絲朝天,泥塊一塊壓著一塊向上走,到頂部一塊渾圓土塊壓在正中。土堆棱角分明,雨一場一場地來了,土堆逐漸圓潤,新草重又披在上面。麥子平平坦坦地綠著,先民們的島嶼一個又一個連成一片。

      夏天那島嶼比平日又?jǐn)U大了一倍。上面百草總也不好好長,這棵草霸占著那棵草的地盤,那棵草只得又強(qiáng)悍地盤居到別處去,亂蓬蓬的糾結(jié)成一團(tuán)。荊條忽高忽低,不全是向著高處長,總有那么幾根,很邪惡地斜向四周,打家劫舍的工具刀叉般插在一起。最糟糕的是樹,那是世界上最不幸的樹了,土堆上的樹枝斷葉殘,全像是被雷電擊過,只留下半壁江山,但細(xì)看全是陳舊刀斧、火燒痕跡。每年都有新老樹枝被毫不留情地砍掉。這棵樹自從被嗩吶聲送到這里,病態(tài)就注定是它的命運(yùn),誰能希望麥田中間長著一棵真正的樹呢,麥地的主人不愿意,土堆的兒孫也沒這樣想(麥地的主人、土堆的兒孫常常不是一回事),它們只是一種標(biāo)志:樹下住著一位先民,請不要打攪他們的安寧。

      秋天,玉米秸被成排放倒,它們像躺在炕上一樣整齊地躺在大地上,每隔三五步玉米棒攢成一窩,那是金蛋蛋、那是香餑餑。高大的土堆似乎縮了水,在秋天萎縮成一團(tuán)枯草。秋天的傍晚,我曾疑心那是一個個草垛,土地被深翻了以后,我疑心那是一堆堆糞土。在空曠的田野上它們是那么孤寂、失落。幸好不遠(yuǎn)處還有一座、一座座。

      有一年冬天傍晚,我又從高架上向兩邊看,麥子還沒出土,一地黑黢黢的,我忘掉了土堆的事,我看到無數(shù)隆起的斑點(diǎn),我想那是一地的牦牛吧,因為不久前我才從高原回來,不,這個時候牦牛也該回家了。我又想起一樹的烏鴉,是的這是一群冰冷的大鳥落在土地中間。等到燈光乍亮,車燈掃過麥田時,我才猛然醒悟過來。

      麥田,那是我祖父的麥田。黑鳥是祖先無可奈何松弛下來的翅膀,黑鳥是不論飛多遠(yuǎn),還是要飛回土地上來的信念。我的祖父、祖父的祖父就是其中的一只。

      坐在長條椅上等人,忽然聽到別人說墳?zāi)沟氖?,兩個男人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天是青青的天,我的腳邊是每隔十步就擺著一盆鮮花,兩個男人在說死人的事。我聽到其中一個男人的煩惱。

      他說,我們家的那塊祖墳,最近幾年,是越來越成問題了。

      墳?zāi)挂呀?jīng)臥在別人的田地里,上次父親去世,我和人家協(xié)商了很久,人家才勉強(qiáng)同意入土為安,可是還有我母親哪。

      祖墳我們是年年培土,地的主人年年將土耙平。我們還是年年填,他們還是年年耙,那塊墳地就一年一年增高,當(dāng)然上面還種著麥子。當(dāng)然這也不成什么問題。

      他說,我前幾次回去,一個放牛的老頭湊過來,對我說,把這塊地要回去吧。我說,我不種麥子了。老頭說,種什么麥子,你們做官的不缺錢,把這塊地砌了,建一個墓園,豎幾個墳頭,立幾個碑,隨意長長草,種種樹。

      老頭又說,你看這塊地勢多高,風(fēng)水又好。

      先前也有幾個當(dāng)官、發(fā)財人回來,也是這么做的呢。

      男子回去一次,又有別人勸說他,農(nóng)村地賤,也就是萬把塊錢的事哪。

      祖墳的四周全長滿磨盤一樣、漫天漫地、晃晃蕩蕩的麥子。有的人家就真在磨盤上拉個小院種片草、栽片樹、養(yǎng)幾只牛喂幾只鴨。

      男人又聽到別人的聲音。似乎是地主人的話,他說你看那塊麥地,已經(jīng)高得像山梁,牛都爬不上去了,他的族人再葬三兩個進(jìn)去,那塊地還能種麥子嗎,與其這么辛苦地耙犁,還不如給點(diǎn)錢讓給他們家做墳地算了。

      男子說,不如真把它們要了,拉個小院子省心。可是那是一片麥地啊。他又說。

      祖父活著的時候,不是沒有擔(dān)心過他的麥田。二畝多的麥子,臥著四五座大墳?zāi)?。他不是沒想過墳?zāi)沟氖?,比如一年一年耕種的時候,他總是要把皮鞭抽得“啪啪”地響,嘴巴“嗷嗷”地吆喝著,那條老得不能再老的黑牛才猛地一驚,一個踉蹌拐過那個土堆,絆得祖父也是一個踉蹌才跟上。他心痛牛,但又責(zé)怪它不省事,年年都記不住這個事兒。又如近幾年耕種全是現(xiàn)代化了,兒子開著播種機(jī)“突突”過去了,把那個土堆犁得一愣一愣的。兒子開著收割機(jī)“嘩嘩”軋過去了,把祖墳軋得跟面餅子似的,氣得他跟在后面罵,兒子不是黑牛,舍不得拿皮鞭子抽,但是兒子機(jī)靈,下次知道繞著祖宗走了。

      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誰家麥田不是這樣?不是沒想過犁、耙的事,誰希望自家的土地只長稗子不長麥子,但那是要頂著千古罪名、招全村人痛罵的,再說他也覺得這樣做對不住祖先,他不知道祖先是什么意思,祖先不跟他商量,他就不能忤逆祖先。他一年一年蹲在地頭,有時也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總有一天麥地不再是麥地,是墳地,可是祖先沒有給他一點(diǎn)啟迪。

      一年又一年,先人的牌位在堂屋多起來,一年又一年,舊的土堆邊壘起新土堆。

      祖父干完一天農(nóng)活,總是慢慢蹲下身子,在地頭前抽袋煙。和幾座墳?zāi)瓜啾?,祖父的身影是那樣瘦小,宛若一只攥起的拳頭。祖父的煙在黑暗中一明一滅,沒有誰知道他和祖宗們說些什么。多少年后,祖父躺在他們的身邊,祖父臨走什么話都沒留下。

      土地上又多了一份活人的牽掛,在陌生人眼里,土地上又多了一道不想看,又繞不過去的風(fēng)景。

      祖父變成了神。對人世間的事全都看得清楚,又都不說,睜只眼、閉只眼。祖父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對蹲在墳前的兒孫不再發(fā)一言,“兒孫自有兒孫?!保皇巧裼质鞘裁??祖父和祖父的祖父一樣,也留下一個土堆,祖父們沒有生平可記,沒有故事可流傳,只有一個又一個不肯湮滅的土堆,在西風(fēng)中搖著荒草,固執(zhí)地證明著那些個曾經(jīng)的腳步。這些個土堆又是那樣的唯一,像一只半埋在土中的土陶罐,碎了,就不可復(fù)原。

      祖父的土堆上開始長滿了草,草年年除,除了又長,兒孫們終于像天底下所有的兒孫們一樣不再有耐心,祖父的土堆變成了和別人一樣的草窩。

      如果你是一個愛干凈的老頭,你早已厭透了那個亂糟糟的屋頂吧,看看上面都什么樣子了,草是亂的,樹是枯的,來來往往的鳥獸除了在這里遮風(fēng)避雨,它們不付費(fèi)、不管理,它們只負(fù)責(zé)制造噪音、制造垃圾,它們造穴、打洞,開門、換窗,偷梁換柱,祖父攆不走它們,祖父有時候也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吧,那真是人世間最理直氣壯的寄居者,也是最糟糕的住戶,它們在上面打打鬧鬧,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不知道老祖父戴著老花鏡,盯著屋頂在想什么,又能想什么呢。祖父的小屋成了世界上最無可奈何、最無可救藥的屋子。

      如果你是一個善良的老頭,你看著那個姑娘夾著一本書走進(jìn)麥田,或者拿著本書,并不想看,只是想坐在麥田里和麥穗聊聊天,她剛想坐下,忽然看到不遠(yuǎn)處殘臥著的土堆,那土堆被雨水削了一半,它亙古不變地蹲在那里,它沖她笑,它歡迎她來,她嚇了一跳,像一只急飛的鳥急飛了出去,只是那只鳥今生都不會再飛回來了;又或者她夾了一本書,想到桃林里去,那一樹的桃花正讓人肝腸欲斷,她聽見它的呼喚,她不能不去,她迎面就走過去了,但是腳下隨即就踩到一塊斷碑,你不希望她臉色蒼白、轉(zhuǎn)身尖叫著奔跑著去吧?

      還有一些碩大的土堆,狀若小山。如果你是一個貧寒的老頭,就像我的表舅一樣,一生都在饑寒交迫中掙扎,一生都在風(fēng)雨中飄搖,那么這個碩大的土堆能否像饅頭一樣,給他一生溫飽、一生眷顧?這個金字塔般的耀眼建筑能否霞光燦爛,給他遮風(fēng)避雨、讓他富貴逼人、或者像達(dá)官貴人一樣端坐正中?這個想法當(dāng)然是好的,不過泥土中的宏愿,下一世去實現(xiàn)不知會不會太難。這或許也是兒子們的想法,兒子們的想法當(dāng)然是好的,要是老頭子活著的時候能這樣想就更好了。

      如果你是一個作威作福的老頭,你也許并不希望兒孫給你蓋座二層小別墅吧,現(xiàn)在麥地里不少不再建土堆,那顯然有點(diǎn)過時寒酸,已改建二樓小洋樓了。李天王的神塔一般壓著麥田,麥田里時常煙霧繚繞,琉璃瓦、小銅鈴嚇得小鳥也繞道飛,活著的時候威風(fēng)凜凜人們避之不及,死后化著一座塔立著,不要說活人不來,鳥也不來了。本來人死了,是非也該散了,不過那么一個塔立著,別人想忘也不行。雷峰塔讓人說得多,說得多了,終究倒了,倒了大家都?xì)g喜了。

      如果你是一個古怪的老頭,你也不希望死后再古怪一些吧,扎些牛頭馬面擺在墓前,紙器終究是要化為土的,要是墳也建成那樣子,擺些造型,想是要威武些的,怕是威武不足,讓人驚恐倒是有余。我??粗切幕牟葜型蝗幻俺鰜淼膰樔说臇|西,想這樣建筑不知算新潮還是復(fù)古,不知多年以后它能否如主人所愿,標(biāo)新立異,并且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科考價值。

      如果你曾經(jīng)是個知識分子,當(dāng)然你有可能住在墓園里,那已經(jīng)是一個大村莊了,或者是一個大城市,這里原來是一個松崗,現(xiàn)在松沒有了,只有一個崗,崗上鋪上了碑林。它們是一個群體或是一個部落,城市擴(kuò)張到哪,它們就尾隨到哪,它們甚至有點(diǎn)虎視眈眈地看著人類,它們夢想著占據(jù)那里,因為活人的世界里有活人氣,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而它們只有陰氣。夜晚城市的燈光有多璀璨,這里的燈光就有多幽冥。城里望不到邊,它們也望不到邊。它們期待著,期待著城里的人在那邊住得久了,厭煩了就會馱塊碑住到這里來。這里沒有樹,沒有草,白花花的太陽下,一個又一個水泥匣密密地排著,四十幾度的高溫,曾經(jīng)想把它們烤化。夏天山風(fēng)呼呼地刮著,沒有了樹的庇護(hù),山風(fēng)想揭掉它們的屋蓋,雨嘩嘩地下著,山洪想把它們沖走。那個時候沒有誰來照管它們,也沒有誰想起它們。一個任憑風(fēng)吹雨打而又風(fēng)吹不走、雨沖不垮的地方。一棵樹的位置換成了一塊碑的位置,一片樹的位置換成了一片碑的位置,一座山崗置換完了,再換一座山崗。如果你是一個知識分子,你曾為一棵樹的倒下而呼吁過、而倡議過,現(xiàn)在你還會不會為此而焦慮,為兒孫而擔(dān)心而喟嘆呢。

      如果你是個作家,當(dāng)然你想一一讀完那些生平紀(jì)事,可是碑實在太小,不能記載什么,但就這也讀不完,老碑太多,新的住戶們又總是不打招呼地隨時隨地擠進(jìn)來,怕是統(tǒng)計學(xué)家也難以勝任這項工作。一個新的住戶加入給這里的沉寂增加了一絲活躍,卻也增加了一份悲劇氣氛,他們總是踏著落葉的腳步,肅穆地來了,哀傷片刻又踏著落葉的腳步,肅穆地離去,把這座園子永遠(yuǎn)留給無聲無息,這是一座廢園,連蚊蟲也不愿來,一個收留悲劇的地方,看來只能寫悲劇了。

      如果你曾經(jīng)是個藝術(shù)家,這里的藝術(shù)氛圍實在太不濃了,也有八角的檐角,豎著高大的墓碑,小院拉著索鏈,可是那和金錢有關(guān),和藝術(shù)無關(guān)。這里也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富人們高門大院,占據(jù)著風(fēng)水寶地,窮人只能草草掩埋。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貧窮的,藝術(shù)家只能住那樣一個盒子里。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那樣的盒子。死有時是不得不的事情,可是有人連死也死不起。這樣的地方顯然不適合藝術(shù)成長,比如音樂、比如美術(shù)、比如舞蹈、雕塑,藝術(shù)要的是靈感與自由。這是一個單調(diào)乏味、缺乏人情的地方。

      可是它們在山坡上俯視著人類。它們像黃沙推進(jìn)。它們有很強(qiáng)的繁殖能力,相互之間會攀比,并且給活人造成壓力。它們頑強(qiáng)而又固執(zhí),它們有的是時間。它們有無窮的精力。它們是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墒窃趺崔k,沒有人能阻止它們的存在?;钊艘〉牡胤剑偟靡惨o他們一個去處吧。

      那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這真是讓人類汗顏的一件事,人類將為之慚愧。

      人類對看得見摸得著的那把黃土一點(diǎn)信心也沒有。任世間什么樣的怪物、什么樣的怪聞,人類都能迎難而上,任天上的什么事兒,人類也能說個大概,唯獨(dú)對這個事兒,人類只是睜著茫然的雙眼,任憑荒草中的一點(diǎn)響動,就把自己嚇倒。

      人類用各種方法表示著對那具骸骨的尊重,土葬、天葬、水葬、塔葬,建墳、建碑、建塔,都認(rèn)為自己的方式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類世界無論發(fā)生過什么樣的爭執(zhí)、爭辯,漢族的風(fēng)水師從來沒有和西藏的天葬師、水葬師爭吵過,按漢族的風(fēng)俗,那可真是不可理喻的一套。但是他們沒有爭吵,其實也是沒有辦法吵,你不能說他不對,因為你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他們平心靜氣,心照不宣,各按各的路子來。這個事有點(diǎn)含糊,但大家都不刨根究底。

      人類按自己的意愿構(gòu)建出了一整套喪葬文化,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場面宏大,大戶人家按譜子來,小戶人家按規(guī)矩辦。

      喇叭吹、嗩吶叫,一代代人都是這么被送下地。

      這是習(xí)慣,習(xí)慣的力量是龐大的。造一堵長城容易,要想解散眼前的這支喇叭嗩吶隊伍可不容易。

      其實細(xì)推也還是有點(diǎn)底氣不足,畢竟是海市蜃樓、沙中倒影,沒有經(jīng)過論證,又沒有當(dāng)事人出來證明。

      這中間無論有多么像瓜纏藤、藤纏瓜那么復(fù)雜,其實總共只有一個問題,心理問題,人類的共同心理。

      要是漠漠藍(lán)天能給人類一個眼神,要是黃沙厚土能給人一個暗示就好了。

      要是人們在大地上刨呀刨的,不小心刨出一句老祖宗的話就好了,我們就缺這一句話。不論是好話壞話,只要是老祖宗說的都好。

      不知道那個世界的他們是怎么想的,人類是如此地煞費(fèi)苦心,他們會不會像觀察小蟲子似的觀察著人類,他們會不會笑人類煞有介事,頭發(fā)長見識短,孤陋寡聞。最后來一句閉門造車,瞎折騰。

      一座土堆到底能維持多久?有些土堆是從山中鑿出的,上面是巍巍青山,地下是一鑿一鑿把山掏空,墓道、墓室都留下精美魚紋。有的土堆是一筐一筐土堆就的,下面是黃腸題湊,墓室石條對接,絲密無縫,上面以假亂真覆以荒草穹窿。博大的土地,五千年的文明,一代一代帝王將相風(fēng)光下葬,建祠立碑,希望榮耀永存、恩澤后人??墒亲罱K留下來的又有幾座呢?終究不是一座山,山還有天崩地裂的時候。這個世上能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太陽也不能亙古不變。而且看看那些個聲名赫赫的陵寢,盜墓者的眼光離不開過它、鐵蹄踏過它、戰(zhàn)火焚燒過它,終于有一天金銀取盡,珠寶散盡,絲帛油彩風(fēng)化盡,而尸骨無存。一個絞盡腦汁的家園,一個機(jī)關(guān)算盡的地方,最終只落一片荒草,幾堵斷墻,一扇空門,等待著下一次劫難。

      生前如果不是一座山,死后封一座山、賞一塊林,或者憑借金錢權(quán)勢造些石人石馬,建些祭殿享殿,雖是光宗耀祖一時,只可惜名聲比尸骨爛得更快。金錢堆就起來的,終究是糞土,糞土還是要回到荒草中去。

      萬古流芳還是有的,那是一個人不滅的英雄事跡,一個高尚不屈的靈魂。那個人可能是民族英雄、科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詩人、藝術(shù)家、工匠……歷史并不在意他官居何位,墳?zāi)故呛蔚纫?guī)格,它記錄的只是那個人做過些什么。

      這樣的人往往沒有墳?zāi)?。甚至沒有風(fēng)光下葬,甚至坎坷磨難一生。黃沙掩埋了他們的軀體,他們的靈魂卻在黃土下熠熠閃光。他們像月光皎潔,他們像太陽照亮人類的歷史。

      他們被埋葬在何處?他們被埋葬在人類的記憶深處,在史書典籍里。史書典籍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墳?zāi)?,拂掉歲月的黃沙黃土,他們的面目在還原,他們的事跡在重新上演。他們博采眾長、博大精深,他們?nèi)宋乃C萃,他們因古樸而可愛,因短暫而耀眼。文字鑄就的殿堂,火奈何不了它,刀砍不動它,記憶抹殺不掉它,它是全人類的財富。

      墳?zāi)鼓艽硇┦材兀?/p>

      高大并不能代表兒孫虔誠,矮小也并不能代表兒孫漠然無能。

      堅固并不代表天長地久,而破落也并不代表遺忘。

      富麗堂皇并不能代表生前安康幸福,簡約貧寒也不代表虛度年華。

      一個沒有墓碑的人,威名可招日月那也說不定。

      僅是一堆黃土而已,黃土能把握些什么?最難把握的是活人心態(tài)。

      這不關(guān)二斗米的事,祖父墳上的二斗米。對一個個體來說,現(xiàn)在誰稀罕那二斗米,誰家的糧囤不是滿滿的??墒亲娓富钪臅r候,對土地是那么地珍愛,田埂上總會有幾把蠶豆,地頭上總會有幾棵芝麻。祖父看到哪里,哪里就會發(fā)芽,祖父走到哪里,哪里就綻出一棵莊稼。祖父就這么彎腰在他的田地里一遍又一遍地走,凡是祖父走過的地方,都不會再有雜草,凡是有祖父腳印的地方,都不會有秋后遺落的種子。地不能閑著,一閑就沒有肥力了,就像人不能閑著,人一閑骨頭就輕了。祖父是這么理解土地和人的??墒亲娓溉チ?,躺在麥地中間,祖父終于清閑了,清閑著的祖父終于不去侍弄麥子蠶豆芝麻了,可是祖父閑成了一堆稗子。

      這也不關(guān)一棵樹的事。對一個個體來說,自家地頭的樹都換成墓碑又能怎么樣,當(dāng)年整個山頭的樹還不是都砍光了嘛。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有辦法去應(yīng)對。

      這是關(guān)于生存質(zhì)量的事。死人和活人爭地,活人還能被墳?zāi)贡扑?,就像活人不會被尿憋著,活人會牢牢占?jù)上風(fēng)。可是活人活法并不相同。有的人住山清水秀,有的人住茅草灘頭,有的人住花園洋房,有的人終年被蚊蟲叮咬。有的空氣指數(shù)良,有的空氣污染。有的人健康,有的人病態(tài)。有的人頤養(yǎng)天年,有的人英年早逝。

      這是關(guān)于美與藝術(shù)的事。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俊美的外表,衣著光鮮,食物可口。鄉(xiāng)下人希望瓦屋前麥浪萬頃,白鷺翻飛,屋后青山連綿。城里人希望綠柳成行、流水通衢,小區(qū)住宅怡養(yǎng)身心。老人們在門前曬曬太陽,孩子們屋后放著風(fēng)箏。

      麥田里不需要黑衣人守望,城里人不需要蒙面客光顧。

      這是關(guān)于追尋、超脫、尋找精神家園的事。向往、遐思、激越飛翔,人類需要擺脫肉體超越現(xiàn)實,尋找精神上的向上,到達(dá)精神上的高度,神清氣爽……沒有幻想,人類還在用雙腿丈量土地;沒有幻想,航母就不會潛入海下,宇宙飛船就不會升上太空;沒有幻想,就沒有壯美詩篇與樂章?;孟胧侨祟愰_出的一朵奇葩。

      名山大川、萬畝良田、綠草如茵,愜意、愛慕、愛憐……這是多么美的感覺,這是幻想的源泉。一堆又一堆的荒草墳?zāi)鼓茏屓寺?lián)想到什么呢?它們打斷人們的視線,把靈感從頭顱的果盤中撞落,讓一地的漿果如土撥鼠般,從土堆邊慌里慌張滾落、逃竄。

      它們要是大地結(jié)出的果實,那就好了。

      讓它們沉下去吧,沉下去,給祖父換一頂麥頂,讓那破敗不堪的、像被狂風(fēng)扯掉一塊一塊的茅檐,重新?lián)Q成一整塊嶄新的天鵝絨,讓黑黑的、壯壯的麥子拙補(bǔ)其間。讓它們沉下去吧,沉下去,給它們換一頂豆頂,讓豆子像珍珠樣在黑暗中閃光。讓它們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屋頂上種上玉米,讓玉米像紅纓槍一樣神氣。

      那個時候祖父臥在田間,祖父就是麥神、豆神、青玉米神,祖父吸著旱煙袋,耳聽著作物拔節(jié)灌漿的聲音,祖父的心里再也不長草了,祖父的兩腿又充滿了力量。

      讓它們沉下去,沉下去,讓樹木都像哨兵似的在城市周邊集合,讓颯颯的聲音代替死寂,讓腳步聲代替風(fēng)聲,讓月光和戀人成為這里的客人。

      讓它們沉下去,沉下去,讓山崗重新活過來,讓樹木重新活過來,讓鮮花重新活過來。讓枯死的每一寸土地都重新活過來。

      祖父變成了樹神、山神。

      一個人間天堂,不僅是人類的,也是祖父們的。活著的時候在麥田在樹下,現(xiàn)在讓身軀、讓靈魂還去那里吧。知識分子照樣關(guān)注他的樹木,去教育他們的孩子,作家去寫一部悲歡離合的書,音樂家去譜一首曲子,雕塑家重塑一組雕塑,畫家重畫一幅長河落日圖……

      沉下去吧,沉下去,讓墓石一塊一塊沉下去,讓庭院一個一個沉下去,讓村莊一個一個沉下去。讓祖父成為一望無垠的麥田的守護(hù)者,成為城市花園的倡導(dǎo)者,成為山林沼澤的土地神,兒孫們總是要一代一代從這個世上離去的,作為土地永久居民的祖父們,守護(hù)著這個世界是多么責(zé)無旁貸、多么重大的事情啊。

      讓它們沉下去,沉下去。

      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再能找到祖先的住所。土地們不愿自己老是僵著臉,像塊板磚,它們不時按自己的意愿擺動擺動河流,舒展舒展身子,方形的地塊變斜了,路邊的那塊月牙地就成刀削狀了,地頭的那棵老槐樹其實沒有動,但是硬生生地讓外來人覺得這棵樹不是原來的那棵樹。池塘里的蘆葦不見了,山地凹了下去,凹地偏又升高了,路也多出來幾條。才多少年,少時離家回望的眼睛似乎還沒收回來,再扭頭望時頭發(fā)稀了牙齒也松了,額頭的皺紋也抹不平了。地頭也像日頭一樣在無聲無息中運(yùn)轉(zhuǎn),只是日頭還是日頭,地頭卻不是原來的地頭,人卻是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沒有了。

      活在過去歲月里的,只是那些莊稼。這些作物和過去的一樣,似乎是過去的作物像羊群一樣又被趕回來了。高片的作物一樣高,矮片的作物一樣矮,在一塊地里你決不能分不清這穗麥子和那穗麥子有什么不同,這彎豆角和那彎豆角又有何迥異,甚至你也不能分清這棵樹和那棵樹有什么不同。它們默不作聲,它們這個家族世世代代默不作聲,它們堅守著對土地的承諾,不愿說出哪里有真金、哪里有白銀、哪里有寶藏,仿佛一張嘴就會玄機(jī)泄露、河水倒流似的。它們自然也不會告訴我們祖先在哪里。一年一年去修繕祖父屋頂?shù)哪切溩樱烁G些外,它們也不愿炫耀自己的身份,就像許多優(yōu)秀孩子,不愿過多標(biāo)榜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祖父們像一把丟棄的鐮刀、或廢棄的碾子被埋在了土層深處。

      其實我們很多人都已遺失了祖先,我們都是沒有祖先的孩子。我們都是炎黃子孫,但是我們到底起源于哪一個部落,那些個部落后來分為多少派別,我們又屬于這浩蕩派別中的哪一支血脈,沒有誰告訴們。祖先們在哪座山上狩過獵冶過金打過鐵,在哪片水草畔喝住駱駝、扎起帳篷、放下孩子與柴米油鹽,沒有誰告訴我們。是什么原因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啟程、輾轉(zhuǎn)背棄家園,他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都有哪些生動有趣的事,也沒有誰告訴我們。上帝不愿讓我們知道太多,知道得太多我們也是神仙了。上帝給我們的眼睛,是可以看,但不可以看穿,是可以想,但不可以想得明白。就像眼前的那幾個土堆,你是弄不明白的。

      我們這一群人其實就是孤兒,既不知道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以后的事。

      以前的以前,以后的以后自然有別人掌管。

      今天的這幾個土堆,又能保存多久呢?它終于會從孫子輩的眼睛里消失,成為一段路,一片莊稼,最后成為一陣刮過的風(fēng),塵土落下是一片虛無。兒孫總是要向前走,祖先只能丟在身后。無論今天我們把它們修得有多高、有多堅固,也無論今天我們是多么的不辭勞苦攜兒帶孫前來探望,它們還是會消失,還是要化作田地。今天化作田地和以后在漸去漸遠(yuǎn)的后人的后背中化作田地又有多少不同呢?只是中間少了一場又一場的秋雨,缺了一次又一次的波瀾起伏。

      每年有幾次我會手持鮮花來看你,或者是幾束野花,來看祖父的麥田,如果可能我希望是麥田。像所有人一樣在麥地邊插幾炷香,燒些冥幣元寶。曾多少次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燒了,雖然我沒有在麥地中間燒,也沒有拔掉一片麥子、豆子,讓那片地像禿子一樣難看,可是麥子們會流眼淚,整片麥子都會流淚,祖父也會熏壞眼睛,就像我們這一堆人在不停地咳嗽??墒俏也恢雷娓傅囊馑?,我還是一年一年做著讓麥子流淚,讓自己咳嗽的事。我雖然離開了村莊,但是我會回來或者我從來就沒有離開,我和麥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和麥地有著難以割舍的血緣關(guān)系。走得越遠(yuǎn),被籠子囚得越高,心中的麥地也越近。一個城里人可以沒有月光,但是不可以沒有麥地。心中沒有麥地,那個人就是一根枯草,一個晃動在城里的枯草。

      當(dāng)然那塊麥地可能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就連祖父躺著的那一丈二的土地也是別人的了??墒悄菈K地隨時可以把我喚回去。

      如果我不能站得很近,那么讓我站在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像許多不能回到祖父身邊的人一樣,長久地注視著那個方向,為你燒炷香,然后俯身下拜?;蛘呦衿渌娜?,有些人,在一個墨色洇染的夜晚,尾隨自己的影子悄悄出城,在通向麥地的岔路口,在背風(fēng)的地方,找一只睡眼猩紅的路燈,停下,在蹲下的巨大陰影里,畫只白圈,悄悄把紙錢燒了。要不然又能怎么辦?總得給思念開辟條路吧。

      可是消失的那些祖先怎么辦?我們不知道要把心中那條思念的路鋪向哪里怎么辦?活著的人四世同堂或五世同堂,不論兒孫分布有多遠(yuǎn),不論血脈分蘗了多少代,作為這個家庭的后裔,沾親帶故者,他們都能明白他們在這個鏈條中的位置,血緣至親都分布到了哪里,這張網(wǎng)比蛛絲還要清晰,還要牢固。

      作為祖先的那幾個大土堆,那些堆里的人,他們也是血脈相連、彼此熟悉。他們之前的土堆,都在哪里,他們的年長者也一定明白,他帶著兒孫住在這里,他怎能不知道他風(fēng)煙中的家鄉(xiāng)、他的故土呢,他思念著他們,他千百次夢中回到那里。墳雖是沒了,路也不走了,但是眼神不會錯,它們時時都在抵達(dá)。

      沿著一條河流,祖父們像一條洄游的魚一代一代向上追溯,他會找到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源頭。

      不論有多少個岔路口,父輩會找到祖父,祖父會找到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會找到祖師爺。就像母親會找到外婆,外婆會找到外婆的外婆,外婆的外婆會找到更古老的母親,這條線像齒輪一樣精密。

      只是我們沒有走過這條路線罷了。既沒有看過祖師爺,也沒有看過更古老的母親。他們不肯拋一個弧線給我們,也不肯在我們的夢中出現(xiàn),怕后人們說他們過時,老土,像文物一樣難看。

      他們的墳?zāi)刮覀冋也坏搅?,他們和過去的時光融為一體,像一只船倒退著倒退著,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也許他們就希望在舊時光當(dāng)中,過著平平坦坦、與世無爭的日子吧。他們也許會說,他們有兒孫照顧著,后人的后人們只管去耕田、去經(jīng)商、去做官、去寫字,去過你們未完的人世生活,去接受那里的精彩,也接受那里的無奈與罪孽。

      十一

      也許這個世界并沒有前世,他們就是一堆黃土。一些已消失融入土地,一些還固執(zhí)拱著腰背。

      沒有生命跡象,沒有生命密碼。

      我們和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人與土的關(guān)系,就是秸稈與灰燼的關(guān)系,就是一只羊與羊骨頭架的關(guān)系,就是一條魚與魚骨頭的關(guān)系。

      我們守候的只是自己心目當(dāng)中的神。

      不是沒有祖先,祖先只是化作了塵土飛煙。

      祖先在哪里,祖先都在大地上。

      祖先在哪里,祖先都在我們心里。

      祖先在哪里,祖先就是我們自己。

      十二

      我只是一個過客,像螢火蟲一般穿梭在人類時光河流當(dāng)中的一小段,我也將回到亙古的未知當(dāng)中去。

      我欣賞著這個世界,留戀著這個世界。我深沉地愛著土地,希望每一寸土地都是母親,繁殖著人類,種植著莊稼,密生著小草,簪滿著鮮花,間或有鳥有獸匆匆往來。它們各得其所,恪盡職守,竭盡所能。它們欣欣向榮,都是大地的子民。

      我希望土地平整,山川俊秀,湖水明凈,天空不再有烽火焚煙沙塵。這是一場盛宴,在宇宙中經(jīng)久不散,人類子孫將綿延不絕。

      請原諒一個孩子對土地、對人類的愛。

      猜你喜歡
      土堆麥地麥子
      古代冰上運(yùn)動會
      松樹島土堆之謎
      種樹
      到麥地里去
      《疲憊的麥地》
      土堆
      麥地
      主意
      趴在麥子上的鱷魚一家
      一株麥子的抒情詩
      山阳县| 新蔡县| 齐河县| 嘉兴市| 万荣县| 江华| 台北县| 盱眙县| 西安市| 宁安市| 梁平县| 社会| 北安市| 天峨县| 铜山县| 桂阳县| 宁津县| 集安市| 卢湾区| 东明县| 凌云县| 班戈县| 仲巴县| 乳源| 丹寨县| 宁陕县| 泰和县| 溆浦县| 久治县| 昆明市| 琼海市| 宝丰县| 胶州市| 淮安市| 宝山区| 滦南县| 宝兴县| 光泽县| 湘西| 平陆县| 简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