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磯,無意中看到一幅畫。立刻被那幽深的景象所打動。那是一道長長的中庭走廊,無限延伸著仿佛沒有盡頭。畫面的色彩是那種深深淺淺的棕色,色調所暗含的那種溫暖而憂傷的悲戚。兩個一看便知年代久遠的長椅孤零零地靠在晦暗的墻邊,對面是磚石壘起的圓拱形廊柱。有光投射進來,從清晨到黃昏。后來才知道畫面所呈現的,是一座建于1776年的傳教所。后來才知道這樣的建筑沿加利福尼亞海岸依次排開,從圣迭戈到索諾馬,每隔48千米就有一座。自1770年至1823年,五十余年間建造了整整21座。
從此21座傳教所深深印在心里,期望著能在加州看到這遙遠而又深邃的所在。又是不經意間,在一個叫做圣路易斯·奧比斯波的山谷小城,我們竟真的看到了其中的一座。傳教所靜靜地佇立于小城中央。教堂的山墻、十字架以及高聳的鐘樓,建筑風格樸素至極,全沒有歐洲教堂那般繁復的裝飾。墻外一道長長的回廊和那幅畫中的一樣,只是這里的圓拱形廊柱被白色灰漿覆蓋了。同樣長長的寂寥而幽深的走廊,但這一次我們看到了,走廊盡頭的那一片蔥蘢的光亮。
在這里,第一次,我看到了那座青銅的雕像。盡管年深日久,斑駁了綠色的銅銹,但那位神父的目光卻依然堅定而執(zhí)著,仿佛被某種不滅的夢想支撐著。他身穿粗布長袍,手握木棒拐杖,幾乎赤著雙腳,卻被身邊簇簇瑰麗的野花環(huán)繞著。只是那一刻我并不知道這座雕像是誰,更不會想到在未來的旅程中會經??吹剿?。
那一刻卻驀地想到了澳門那座叫路環(huán)的小島。盡管荒涼卻是很美的地方,沿岸到處都是迷人的海灣。島上最著名的建筑是那座圣方濟各教堂,而圣方濟各這幾個字,竟然也和美國加州的這些傳教所相關。方濟各(即法蘭西斯,中文早年的譯音)會是天主教著名的托缽修會,由法蘭西斯于1209年創(chuàng)立。這位意大利人出生于商人之家,當過兵,打過仗,也曾被俘虜過,而后超越塵世,建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天主教兄弟會。他號召修士麻衣赤足,托缽乞食,步行前往各地宣傳“清貧福音”。
記得路環(huán)的教堂為了明示法蘭西斯修會的神圣宗旨,特意張貼了一幅紅色的宣傳畫。畫面中的傳教士也是粗布長袍,手持手杖,捧著《圣經》,很像是佛教中那種千方百計自我折磨的苦行僧?;蛘呷魏巫诮潭际侨绱?,以為苦行能使人獲得某種神秘的力量。教堂的側室還懸掛了一幅基督復活的繪畫,畫的名字叫《哈利路亞》。畫中的基督雙臂伸開,雙腿垂落,卻沒有十字架。于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基督在飛。是的,升天。被一種神秘之力驅使著,那充滿了力量的,飛揚中釋放的那種受難的歡愉。
然而,眼前的這座雕像古樸沉實,但同樣肩負了神的使命。是的,這位來自西班牙的傳教士名叫胡尼佩雷·塞拉,生于1713年,17歲時就成了天主教法蘭西斯教派的虔誠信徒,并從此開始他苦行傳教的輝煌一生。塞拉神父于1749年來到墨西哥傳教,1767年被任命為南北加利福尼亞地區(qū)的傳教首領。他不僅是加州天主教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還和加利福尼亞海岸那21座傳教所息息相關。
塞拉神父當年傳教的愿望很單純,無非是希望這片荒蠻之地的土著們能成為上帝的子民。但他的愿望卻被無形中打上了政治的烙印,這和塞拉神父的祖國西班牙密切相關。那時候西班牙正狂妄地稱霸海上,計劃著將美洲大陸的加利福尼亞變成殖民地。于是塞拉神父的傳教行為,便自然而然地納入到了西班牙帝國的整體戰(zhàn)略中。
想那一定不是塞拉神父的初衷,在他的心目中宗教一定是獨立的,只和人類的靈魂相關。這種將宗教和政治捆綁起來的吞并方式無疑讓塞拉神父很苦惱,畢竟他不僅是圣法蘭西斯的傳教士,還是對祖國負有義務的西班牙公民。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追隨西班牙船長加斯帕爾·德·普爾托拉,在遠征中建立了一個個傳教所。這種不斷占領土地并不斷建立教堂的戰(zhàn)略,在宗教與政治之間可謂相得益彰,讓人們很難將塞拉神父切割于帝國政治的企圖之外。
1770年塞拉神父跟隨西班牙統(tǒng)治者來到蒙特瑞,在這里建立了一座名為圣卡洛斯·布洛梅的教堂兼城堡。從此這片荒涼的海灣繁榮起來,也就順理成章地淪為了西班牙的殖民地。但僅僅一年,塞拉神父就將他的傳教所搬離了蒙特瑞,理由是為了使傳教所更靠近卡梅爾河的淡水水源。但同時塞拉神父又提出了另一個理由,那就是他的傳教所要和蒙特瑞的軍事要塞保持距離。那么我們可否將這第二個理由,看作是塞拉神父逃離蒙特瑞的真正原因呢?由此他將自己從侵略和占領的罪惡中解脫了出來,讓心靈回到了純粹的宗教世界中。
然而即或知曉了塞拉神父的生平,卻仍舊不能斷定眼前的這座傳教所,就是塞拉神父從蒙特瑞搬來的那座。盡管兩百多年前它就已經遷移到卡梅爾這座美麗的小城,卻始終延續(xù)了蒙特瑞時期的名字:圣卡洛斯·布洛梅傳教所。
是的,本來我們很可能會和這座傳教所失之交臂,但我們最終還是從蒙特瑞返回了卡梅爾。在教堂外,我們以為不過是看到了21座傳教所中的又一座,卻不知這座建筑之于塞拉神父的意義。
圣卡洛斯·布洛梅傳教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自從傳教所遷至卡梅爾,塞拉神父就一直在此傳教,直到1784年與世長辭。他在這里生活了整整13年。13年間,他不僅讓眾多墨西哥移民在此安頓下來,還緩慢而小心地讓那些當地的印第安人成為虔誠的基督徒。
塞拉神父在傳教首領的任上,先后創(chuàng)建了9座傳教所。這需要從南部圣迭戈到北方的舊金山之間,很多次艱辛困苦的徒步遠行。盡管那時候塞拉神父已經54歲了,他卻從不曾停下過神圣的腳步。他一座座地建造教堂,又一次次在他建造的教堂中講道,足見他有著怎樣的信念和意志力,直到71歲時積勞成疾,罹患重病?;蛘咧挥兴ダ虾筒⊥床拍茏屗O履_步,終止他那矢志不渝的圣法蘭西斯苦行。
透過鐵門看傳教所的石頭教堂并不宏偉,卻是典型的地中海沿岸建筑的風格。磚墻外覆蓋的白色灰漿已經斑駁,顯然已經年深日久。鑲嵌在泥墻里的神龕中,是圣母懷抱基督時那寧靜的憂傷。在神圣與莊嚴中卻莫名其妙地某種傷感,那種晦暗的感覺仿佛被陽光拋棄了一般。
教堂前一個很小的花園。大理石噴水池邊一位哭泣的女人。她身后的房子上爬滿青色藤蔓。然后就是我們已經看到過很多次的那座青銅雕像。同樣的粗布長袍,手持木杖。在這樣的地方,除了塞拉神父不會有別人。
這座傳教所要付費才可以進入。售票處和禮品店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參觀后你很可能會因為“余音繞梁”而購買那些跟21座傳教所以及塞拉神父相關的禮品,讓這個傳奇一般的故事繼續(xù)激蕩在你的腦海中。
輕輕地走在這些泛著黃色的老房子間。顯然這里被重新修繕過,所以并不古舊。但格局卻是古老的,置身其中,就仿佛回到了塞拉神父進進出出的原始環(huán)境中。
傳教所最珍貴的地方應該是“塞拉博物館”,那里確曾是塞拉神父的居所,也是他去世前彌留的房間。這里的所有擺設都是根據塞拉傳記作者的筆記依原樣裝飾,于是你便可以在這個復原的空間里,想象著塞拉神父怎樣讀書,怎樣思考,怎樣起居,甚至怎樣經歷了1784年8月28日那個炎炎夏日的最后時刻。
然后走進石頭教堂。券拱式的房頂垂掛著美麗的枝形吊燈,卻依然不能照亮四壁的寂寥。教堂里有繪畫,管風琴,以及和《圣經》相關的各種裝飾,甚至還有一個展示神職人員服飾的陳列室。服飾被鑲嵌在不同的玻璃柜中,告訴我們什么樣的宗教儀式將穿戴什么色彩的服飾。最耀眼的是那件胸前繡有繁復花飾以及十字架的黑色長袍,不知道塞拉神父在主持葬禮的時候是否穿過如此華麗的衣袍。不,當然沒有,在那個物質極度困乏的塞拉時代,神父怎么可能擁有幾乎可以被視作藝術品的精美服飾呢?
慢慢地接近幽暗的祭壇。祭壇是神圣的,于是總會有各種關于神圣的傳說。記得澳門那座藍色的圣方濟各教堂祭壇下,就曾因存放過法蘭西斯手臂的骸骨而無上榮光。與這段傳奇相關的,竟也是一位來自西班牙的傳教士法蘭西斯·沙勿略。他在巴黎大學攻讀哲學時成了法蘭西斯教派的第一批會士,于1540年以教皇使者的名義航海東來,從此輾轉于印度果阿、新加坡,以及馬六甲等地,后又搭乘中國商船前往更遠的東方,先后在日本沿海各地苦行傳教,直至1551年來到中國廣東的上川島。這位法蘭西斯·沙勿略必是懷了登臨中國內地傳教的美好愿望,卻因為當時明朝海禁森嚴未能如愿以償,而致最終在上川島上孤獨地死去。據說就是他將法蘭西斯神圣的骸骨帶來了澳門。
是的,同樣來自西班牙的塞拉神父,也將他整個的生命奉獻給了美洲大陸上的人們。然后便永遠地留在了這里,將尸骨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圣壇下。塞拉神父的葬禮可謂極盡哀榮。而他的大理石石棺是當時最美的石棺之一。他從此安睡在卡梅爾這座寧靜而優(yōu)雅的小城中,不知道透過加州的藍色海灣,他能否眺望到遙遠的故鄉(xiāng)西班牙。
這座塞拉神父的主傳教所庭院開闊,被四面低矮的平房包裹其間,背后是加利福尼亞迷蒙的遠山。這片碎石鋪就的庭院原本是教堂的耕地,種植的莊稼和圈養(yǎng)的牲畜足以養(yǎng)活這里的神職人員。而那些紅瓦的房舍是修道院的學校,當年印第安人的女教徒在入教后或出嫁前大都生活在這里。
庭院深處再度出現塞拉神父的雕像,那是一個由蔥翠綠樹、鮮花藤蔓以及十字架構成的寧靜的角落。水池前的卡瓦拉十字架標明了塞拉神父曾經布道的地方,那時候這里只有一座用木柱干草建造的簡陋神所。銅像背后的樓梯通向教堂的頂部,每一級石階都蒼涼著灰黑色,卻在縫隙中滋生出頑強的野草。攀爬在側墻上的三角梅燦爛著加利福尼亞的紫色花朵,遮掩了那座古老教堂的無限凄涼。
房舍前依舊一道長長的走廊,和曾經看到的那些大同小異。大概每一座傳教所都會為來者提供這樣一個或等待或休憩的場所,那斜的屋頂,鏤空的廊柱,光的流瀉,散落其間的木椅或長凳,以及,那永恒的寂靜。只是在我所見過的那些傳教所的長廊中,竟從不曾看到過哪怕一個人??盏拈L廊總是空的寂寞,在寂寞中回環(huán)著那些不朽的悲歌。
教堂背后有一片很小的墓地,經年累月,竟已經有四千多人長眠于此。有的有墓碑,更多的卻早已被歲月消蝕。但依然能看到人們用鮑魚殼標記的逝者的位置,或者在教堂斑駁的墻壁刻上各種不同形狀十字架,以確認親人不滅的蹤跡。守護著這片墓地的是圣母馬利亞的雕像。單單從她的溫婉的背影中,就能想象出她那無限慈悲的哀容?;蛘呤ツ妇褪菫檫@些失去生命的人們而生的,為她的兒子耶穌基督,也為那些信了耶穌基督的靈魂。
離開傳教所時滿心悲愴,那是塞拉神父給予我們的靈魂的蕩滌?;覞{的斑駁證明了教堂的久遠,但后來才知道這座教堂并不是塞拉時期的建筑,而是塞拉的繼任者拉蘇恩神父于1793年建造的,這時候塞拉神父已謝世九年。然而即或這座石頭教堂堅固而厚重,卻也在歲月的流轉中,難以避免地衰敗凋零。直到1931年才有一位叫哈立·道尼的工匠勇敢地站出來,說他決意恢復這座古跡的歷史風貌。結果道尼用去了生命中整整五十年的時光,才將這座古老的傳教所恢復成今天的模樣。
21座傳教所的格局大致相近,都采用了墨西哥式的巴洛克風格。這些建筑的特點是,在厚重的墻壁、窗口以及多重鐘塔外覆蓋一層白色的灰漿。傳教所中除了教堂、住房以及墓地這些建筑外,都會有一個長長的走廊,一道拱形的廊柱。遠遠望去的,是望不到盡頭的幽深。
這些樸素的建筑多為修道士所設計,由當地那些技術不甚熟練的原住民建造。建筑材料大多為磚坯和木頭,伴隨著歲月的流逝,大多腐朽或在地震中被損毀,但后來人們還是精心地復原了它們。
其中位于洛杉磯的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傳教所建于1776年,塞拉神父也曾在這里講經布道。教堂在1812年的大地震中被徹底摧毀,如今只留下殘垣斷壁間那遙遠的蒼涼。
1791年建造的舊金山多洛雷斯傳教所也是塞拉神父的杰作,如今已成為舊金山市最古老的建筑。傳教所的名字“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源于附近一片古老的沼澤之地。那片沼澤被稱作“我們那充滿悲傷的淑女之湖”。多么凄美而又憂傷的名字,便賦予了塞拉神父第六座傳教所悲憫的神性。這座建筑樸實無華,厚達一兩米的墻體經歷了加州歷次地震的磨難,卻至今屹立。這里的墓地橫跨舊金山市區(qū)多條街道,埋葬于此的多為當年的拓荒者及原住民。
圣巴巴拉傳教所是21座傳教所中的第十座,被譽為“傳教所中的王后”?;蛘咭驗檫@里有漂亮的花園,抑或為了紀念4世紀偉大的殉道者圣巴巴拉。總之傳教所于1786年圣巴巴拉宗教節(jié)那天落成,只是傳教所的締造者塞拉神父已于兩年前辭世。此后的12座傳教所都出自他人之手,但相信塞拉神父在世時一定已經規(guī)劃了這些沿皇家大道一直向北延伸的所有傳教所。
坐落于舊金山以北索諾馬山谷的圣弗朗西斯科索拉諾·德·索諾馬傳教所,是21座傳教所中最后的一座。這座傳教所于1823年落成,被掩映在一片遍布著葡萄園的美麗山谷。這時候塞拉神父已離世整整三十九年。至此,由他一手締造的“傳教所工程”終告完成,而他的名字也就以傳教所的方式,被永遠鐫刻在了加利福尼亞的大地上。
只是塞拉神父的偉業(yè)原本是在墨西哥的土地上鑄造的,但是伴隨著1848年的戰(zhàn)爭,墨西哥最終不得不將加利福尼亞割讓給了美國。于是美國在吞并加州的同時,也就一道吞并了塞拉神父的所有神邸。
21座傳教所,就像是散落在太平洋海岸的一顆顆珍珠,為圣法蘭西斯編織了一條美麗的花環(huán)。那花環(huán)所描述的是一個悠遠而又凄迷的故事。而那個故事,就是塞拉神父用堅韌和毅力鑄造的那個永不舍棄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