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法啟蒙老師是父親,他把范字寫在報紙的左邊,填補右邊的空白就是我每天的書法作業(yè)。父親寫柳體,很骨感的柳體,我大哥、二哥現在寫鋼筆字還有父親那種柳體的痕跡。我上小學和初中時是有書法課的,大概每周一次,內容就是描紅,同學們大多寫得被動、應付,我則比較主動、認真,經常意猶未盡,回到家里接著寫,還參加課外小組,教美術的男老師姓宋,女老師姓喬。這種描紅寫仿一直到高中,當時可以買到人美社、上海書畫和文物出版社的字帖了,有《多寶塔》、《顏勤禮》、《九成宮》、《神策軍》、《玄秘塔》、《陰符經》、《倪寬贊》等,這些唐楷經典是我書法開蒙墊基的主要書體范本。
今年我41歲了,去年春節(jié)后我又開始寫唐楷,仍然是描紅寫仿的方式。我買了上百冊描紅本,原大的、放大的,全本的、選字的,早晨送孩子上學后到單位才7點多,可以寫上一個小時。一支有筆帽的毛筆、一個銅墨盒加描紅本,簡單便捷,有人敲門時瞬間即可收拾起來,中午和下班后都可以寫寫。出差時也帶上一本,用日本產的便攜式毛筆,這樣可以做到全天候、可持續(xù),一年下來,這種描紅本依墻而立已有兩尺多高了。而在家里,我用熟宣或硫酸紙蒙在字帖上摹寫,對臨也都是通臨、實臨,原汁原味、力求畢肖,就像學乒乓球訓練一個姿勢,形成肌肉記憶,實戰(zhàn)時才能應變準確自如。
兒子問我這不是小孩子做的事嗎?你是大人了、是書法家了,為什么還這么寫?我說是你爺爺讓我寫的?;叵肫饋?,這些年逐漸有了點名氣,以為自己是著名書法家了,就一直在創(chuàng)作,在想方設法地創(chuàng)新,不愿意坐下來臨摹了,臨摹也是寫些行草書,還是意臨。我當選中國書協(xié)理事后,父親很高興,但對我的字一直不太滿意。他曾問我為什么不寫楷書參展?我說現在不時興這樣寫了,多數人也寫不好楷書啦。他說盡胡扯,不會寫楷書算什么書法家!我用小楷抄寫自己的詩給父親看,他說你這楷書“不在體兒”,寫楷書要讓人看出你是學誰的,是學王羲之還是學顏柳的,要抓特點。學柳字就要硬朗,要有勁道;寫字不能拖著筆,要振著筆才精神;起筆得藏著,末筆要收得住,字里含著一團氣,不能泄了;你得臨摹字帖,把每個字都整明白了,不能提筆時現琢磨。這些話,當時我并不以為然,父親從年輕時就自負得很,挨他批兩句很正常??墒?,我心里明白,我這字該回爐了。
四十描紅,這種書寫的狀態(tài)很懷舊,仿佛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安寧、緩慢而純粹。在北京無數個沉靜的清晨和午夜,我經常會在寫到某個字時,突然領悟到父親當年所講的道理,真實不虛,那是一位非著名書法家的書寫心得。而今,父親已經臥病三年,寫不了字了,也說不了話了,但從他的目光里,我能感受到一份忠告和期許。他告訴我寫字是最騙不了人的,你有多深功底、多大學問,做人老實不老實,一望便知。父親,那我就從唐楷開始,從描紅寫仿開始,重新做起了。